主题:level 7(01-03)(日) -- 吴佳
level 7(04-44)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4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警铃响起时,美绪数到了一万一千二百九十五。
警铃声把全神贯注数数的美绪拉会到现实中来。她睁大眼睛,朝着铁门的方向望去。
这时,水流开始像暴雨一样从头上砸下。美绪浑身上下都被喷水包裹着,什么都看不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蜷缩着身子,两手护住脸部,从床上跳下,之后靠着墙角抬头看天棚,这才看清,水是从防火喷头里洒下来的。
她一瞬间想到的是,‘着火了?’可又想起了神木医生塞给她的纸条(一旦警铃响起,就能救你了)。——千万不能慌张——美绪跑到门边,耳朵贴着冰冷的铁门,仔细倾听走廊的动静。
门的那边,有人在说话。但由于水声的干扰,听不大清楚在说什么。只知道是一个男的,不是两个。
“快去!”其中一人说道。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语气却显得很焦急。
“真的能成吗?”另一个人说道。
美绪浑身颤抖。那是,那个老太爷的声音。绝对没错。
“都到这儿了,你就别磨蹭了,快去!”
第一个说话的男子,焦躁地说道。
这里倒底发生了什么?
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洒下的水流砸出了水花,美绪全身湿透了。
突然,喷水停止了。警铃声也唰地一下,停了。
“妈的!给他跑了!这边!”第一个说话的男子大声喊道。
level 7(04-45)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5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警铃响起,同时防火喷头启动,开始喷水。水突然从佑司和明惠的头上喷射下来,二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一时无法判断出,倒底发生了什么。佑司把明惠扶到墙边,然后冒着四溅的水花,几乎是游着,去了三枝和猛藏走下的楼梯。他站在楼梯口,看着下面,流水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型瀑布,向下滑落,佑司的双腿完全被浸湿了。他弓着身子,手遮在前额上,喊道:“三枝先生!”
楼梯上的天棚,也装着喷头,水势猛烈得令人生恨。佑司撑住墙壁,缓步下行,生怕一脚踩空跌倒。
佑司好不容易走完楼梯,却看见猛烈的人工降雨对面,三枝猫着腰靠在墙角,好像正在扳操纵杆一样的东西。
“三枝先生!”
佑司刚喊完这句,喷水突然停止了,如同开始一样突然。三枝看清是佑司之后,像淋湿的狗那样甩着头叫道:“妈的!给他跑了!这边!”
佑司跑过去一看,下层只有四扇门,在上层第五扇门的位置,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前的墙上有一块红色的牌子,上面写着‘火灾报知机’,碎玻璃洒了一地。佑司跑过去时,碎片在脚下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声。
警铃按钮旁边,有‘紧急放水用手动阀门’,上面装有操纵杆。
“他用这个?”
“被算计了!”
“手枪呢?”
“在这儿。”
三枝掀开上衣,给他看了一下里面。枪,别在了腰带上。
他们顺着通道跑了过去,前面出现了一个仅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避难楼梯。
佑司冲着闷头追赶的三枝喊道:“我去停车场截他。”说罢折回楼上,拉上明惠,以尽快的速度奔向停车场。明惠也‘盲目地’跟着他猛跑过去。
拐过医院大楼,佑司正好看见猛藏坐上了停在出口附近的白色奔驰,他关上车门,打开了发动机。
三枝从大楼对面跑了过来。猛藏发动汽车,向正门开去。
佑司拉着明惠,追了过去。身后的窗户有开有关,纷纷亮起灯,里面开始有人叫嚷起来。
几乎在佑司两人钻进车中的同时,三枝就冲上了驾驶席。猛藏的奔驰此时已经冲出大门,猛烈地颠簸着拐了个弯儿,驶入外面的道路。佑司他们也追了过去。
白色的奔驰,在可以眺望泻户町的街灯的道路上飞驰。看他在道路上绕来绕去,在山路上拐弯疾驰的样子,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驾驶席上的猛藏不住地向后张望,不住地加速。这样,虽然没有拉开距离,可也没被追上。而且,道路变得越来越窄了。
“他在往海边开。”
三枝紧紧地攥着方向盘说道。
“他倒底想去哪儿?”
“孝呢?他在哪儿?他不在那里吗?”
“不知道。”
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明惠吓得轻轻尖叫了一声。
“再逮住那家伙,非得让他全说出来不可!”
窗外,黑色的森林飞速向后驶去。车身在剧烈的摇晃,前灯的光线刚刚捕捉到奔驰的后备箱,两车就又立刻拉开距离。
佑司渐渐猜出了奔驰要驶向何处。黑暗平坦的大海,和比夜还要黑暗的森林,它们的对面——
是幸山庄的方向。
level 7(04-46)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6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喷水停止后,美绪还是把身体贴在铁门上,专注地听着外面。湿透的睡衣贴在身上,她冷得不停地颤抖。
刚才的混乱,倒底是怎么回事儿?
先跑掉的那个男的,肯定是老太爷。之后,大喊‘给他跑了!’的男子——与随后赶来的一个更年轻的男的,快速交谈的那个男子——他的声音很耳熟。
是了,没错!是跟踪真行寺女士的那个男子。右腿有点儿毛病的那个男子。就是因为跟着他,美绪才会跑到‘神木诊所’,又跑到‘RA PANSA’,结识了村下一树,被引诱着冒险尝试LEVEL 7的。
一树叫那人什么来着——佐藤?——不对,不是这个名字。——
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跑着来的。越来越近了……之后,美绪听到了插钥匙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沉重的铁门,被缓缓向外拉开。
神木医生站在外面,他身穿白衣,脸色同样的苍白。他一看见美绪,便条件反射似的张开双臂。美绪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
“对不起呀”医生激动得变了声调。“真是对不起呀。好了,走吧。”
两人急促地跑出通道,爬上楼梯。在那扇通向外界的门前,医生稍微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两个穿着白色罩衣,身材魁梧的男子大声说着话,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美绪不禁抱紧了身子。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搞警铃测试呀?”
“不知道,可能是院长的意思。”
等那两个男人走远后,医生拉着美绪的胳膊,向反方向跑去。美绪光着脚,浑身湿透,疲劳之极。但是她生怕现在不跑,就再也没机会出去了,所以拼命迈动双腿向前奔跑,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你的朋友来救你了。”
神木医生气喘吁吁地说。美绪以为自己听错了。
“朋友?”
“对。是一个叫真行寺的人。认识吧?”
怎么会不认识。
悦子来了,救我来了,救我来了。
“可,先生怎么会认识真行寺女士呢?”
“昨天,听朋友说的。”
医生从白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锁,望着对面,目光好像能穿透黑暗。
“朋友?”
“对。说起来,你要是不碰到他,就不会和村下一树有什么瓜葛,当然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了。”
医生推开铁门,然后把美绪拉到门外。
“先生,先生要干什么?不危险吗?”
一柱手电筒的光线,从大楼那边慢慢靠近。医生按着美绪的头,蹲下。
一条人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手电筒的光柱晃晃悠悠——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医生和美绪才站起身来。
“那,是谁?”
“只是个巡逻的。没事,只要不被发现我们要逃走,没人会追过来的。”
医生按着美绪的肩膀。
“好了,快跑吧。附近会有辆车在等你的。”
美绪跑了起来。
level 7(04-47)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7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从九点半开始,悦子、义夫和由佳里就在约好的通用门旁边的杂树林里等候。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那个三枝,真的可信吗——悦子开始在心中不住地向自己发问。这时,从友爱病院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铃声。
“是警铃。”
坐在驾驶席上的义夫探头说道。
“妈妈。”由佳里嘟囔了一句。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这里等待——三枝这样说过。悦子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她紧张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铃声很快停止了。不像是火灾。从远处传来流水的声音。医院大楼的窗户,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灯来。像看门狗睁开了眼睛一样。
想要冲入那黑暗中,把美绪救出来的念头和马上从这里逃脱的冲动,在悦子心中纠结,让她浑身燥热,双膝颤抖,觉得自己要是睁着眼睛,反倒更加茫然。
很快——
最初,她还以为是耳鸣,是脑中随意奏响的幻听。
不,不对。
“真行寺女士。”
有人在喊。
“真行寺女士。”
是美绪的声音。悦子睁开眼睛。
“爸爸。”
义夫下车走近悦子。两人仔细地倾听。
又传来一声,这次是从更近处——
“真行寺女士!”
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出现了,状如幽灵的白色身影。一个——是两个。愈近就愈加清晰。
是美绪。披头散发的,穿着白色睡衣,在光着脚跑。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在伸手推着她。是神木医生。
悦子跑了过去。在还差几米远的地方,美绪踉跄着扑了过来。她抽泣着,嘴里呜咽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可,美绪回来了,平安无事。
“快上车!”
义夫打开车门,喊道。悦子搂着美绪,看着神木医生苍白的脸,问道。
“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美绪抽搭着说道。
“是先生救了我。”
悦子张大了眼睛。“先生,你也是三枝的朋友?”
医生无力地微笑了一下。“说来话长。过后再告诉你吧。还是赶紧离开这儿,要是被巡视的发现就麻烦了。”
“三枝?”美绪看着悦子说道。“啊,是了。那个人,是叫三枝的。真行寺女士认识他?”
“好像认识。”
“那人也在这里。不,是刚才在这儿。还说枪怎么怎么样的。”
“枪?”
“妈妈,快点儿。”由佳里叫道。
悦子领着美绪坐进了后排。这时才发现,她的睡衣已经湿透了。
神木医生脱下白衣,给美绪穿上,嘴里快速地叮嘱着:“我想三枝先生也跟你说了,立即回东京,好吧。”
“那,你呢?”
“我留在医院。”
他刚说完,美绪就嚷道:“不行!”
然后抓住医生的袖子,像疯了似的剧烈地晃动着脑袋。
“先生,不能回去。你回去就会给关进那种地方的。先生,太危险了。你救了我,不等于是背叛了那个老太爷了吗?”
“我没事。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驾驶席上的义夫冷静地说道:“可是,如果进展得不顺利,结果会怎样?”
美绪拼命央求。“求求你,先生,一起走!”
“可是——”
“啊——真麻烦!”由佳里嚷道。“先生,快上车吧!”
义夫像是得到了指令似的,推开车门,把医生拉上副驾驶席。
level 7(04-48)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8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别墅群,像亡灵一样,从黑暗的尽头慢慢站起身来。
没有灯火,没有音乐,没有一丝光亮。在夏夜淤积的黑暗的底部,默默地沉睡。成排的别墅的屋顶,像墓表一般,静悄悄的,陈列着;如同是所有鲜活生命的蜕皮。
前方的奔驰,还是那样,想甩开佑司他们。猛藏不时地看看后面,每当那时,车尾便会猛烈晃动。当他急速冲过别墅区的围墙,在大门里面侧滑行驶时,车身已经完全失去了平衡。滑来滑去地险些撞到前面的别墅。猛藏连忙一个急刹车,奔驰猛然滑了一个半圆,停下了。几乎在停车的同时,猛藏打开车门冲出来,撒腿就跑。
三枝猛踩一下油门,向正在奔跑着的猛藏追去。可是,哐的一声撞击,车跳了起来。下面似乎撞到了什么,车身失去了控制,冲出道路,向路边的矮墙撞去。
“抓紧了!”
三枝大吼一声,车身剧烈前倾冲入矮墙里。汽车上下左右猛烈颠簸了一阵,佑司撞在了前面的座椅上,毫无防备的明惠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头部重重地撞在车窗上。‘咚’的一声,同时伴随着明惠的惊叫。
车停了下来。佑司被撞得头昏脑胀。
三枝迫不及待地冲到车外。明惠靠在后排的车门上,一动不动。佑司感到后背发冷。
“明惠,不要紧吧。”
听到呼喊声,明惠睁开了眼。呆呆的,那双眼睛并没有对着他。
“明惠?”
再一次呼唤后,明惠眨了眨眼睛。然后,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不要紧……我没事。那个——”
明惠说着要起身。佑司手按住她的肩膀,止住她,快速说道:“呆在这里,好吧?”
明惠点头说道:“小心啊。”
佑司下车后,看见三枝在前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兴许是撞在方向盘上了。
“能走路吗?”
三枝皱着脸,抬起一只手答道:“没事。”
佑司拉起三枝,看看周围,却不见猛藏的踪影——佑司刚以为他跑了,却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躲在了近处一所别墅的后面,正探头探脑观察着这边的情况。佑司刚看到他,那人就慌忙跑了。
佑司和三枝连忙追了过去。
“他——?”
“多半是,以为我们刚才在车里撞死了。”
猛藏出人意料地腿脚敏捷,在黑暗中跑得飞快。两人怎么也追不上。
“还不开枪!”佑司回头冲着三枝怒吼道
“打死他,毫无意义。”
“吓唬吓唬他!”
“白费时间!”三枝也怒吼道。
在前方,出现了一幢外形庞大的别墅。像是被击沉后安眠于海底的军舰一般,显露出巨大的身影。猛藏正在朝那边跑去。
猛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背不住地起伏。佑司渐渐逼近,趁着猛藏脚下踉跄,速度放慢的空当,猛地扑了过去。两人摔倒在地上,滚在一起。
猛藏没有再反抗,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佑司背过他的双手,向上一提,猛藏就大声地叫唤起来。这时,三枝也追了过来。
“用领带,把他捆起来。”
三枝也是气喘吁吁。右腿瘸得更厉害了。那条腿,一跑起来,还是有些不堪重负。
三枝在猛藏脑袋旁边蹲了下来,抓起他的衣领,盯着他的脸,问道。
“孝在哪里?”
猛藏不说话。汗水从下巴滴落。
“在哪儿?你把我们引到特别保护室,就是想利用那里的防火装置逃跑吧。想想也是,你怎么能那么痛快就领我们去孝那里呢?”
猛藏低下头。之后,小声说道。
“在那里。”
“嗯?”
“在那个别墅里。”
佑司和三枝不约而同地抬头向那座别墅望去。
那座别墅显得特别大——因为它建在一个陡坡上。门,在普通建筑二楼的高度上。一条缓缓的楼梯通向那扇门。左侧有个圆形阳台。上层同样的位置,有一个凸窗。较低下的阳台更远处,还有一扇宽大的窗户,和个一个阳台。
佑司身体里,血在翻涌,心脏在砰砰剧烈跳动。
“在这里。”猛藏低声说道。
“什么?”佑司盯着别墅问道“你说在哪里?”
“在这座别墅里。”猛藏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这叫灯下黑。这里形同无人岛。媒体也不来。没人回来的。自从那个事件被人淡忘了之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了。”
“孝在这个别墅区?”
“不错。按时按量服药的话,他就会很平静很温顺。逃跑,他连想都不会想。一天只要来观察他一次,就足够了。另外,比起医院来,这儿起码能让他过得像个人样。”
“哦呵呵。”三枝嘲讽道。“说出实话来了。”
猛藏重重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孝已经睡死了。我琢磨着想办法把他带走,看来是不成了。没办法。”
“什么事,你都别抱希望了。”三枝冷笑道。
猛藏爬在地上,筋疲力尽。
“我不管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们不就是想把孝从这里劫走吗?我不管了。我就是看着那孩子可怜,才一直这么护着他的。你们就是把他送到法院,无论掀起什么样的风波,我都护着他。”
“是个好父亲呐。”三枝说道。
“不过——”猛藏抬头看着佑司,眼神变化了。“要是到了审判那一步,我可要干到底呀。反正,孝只要接受精神鉴定,就肯定会被认定为不正常。那时,作为医生的我的面子就彻底丢尽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佑司不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孝有很多种减刑的可能。”
猛藏开始狞笑起来。
“无罪释放是不太可能了,可死刑免除却有充分的可能。日本的法院都很宽大。即便是服刑,他也会早于刑期出来的。我可以让他措施住院,那可用不了一辈子。也许,你们这么执着地搜寻孝,反而会帮助了他呢。”
一瞬,佑司的眼睛晃了晃,大概是有些眩晕。结果被三枝用力一抓胳膊,又恢复过来了。
“走。”三枝说道。
佑司眨眨眼,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猛藏。三枝摇头说道。
“现在,把他留在这,他也不会捣乱了。”
在三枝的催促下,佑司缓缓地挪动着双脚,两条腿像灌铅了一样。
“他说的那些,是想打击我们的信心。”佑司轻声说道。
三枝摇头说道:“不,很遗憾,事情都让他说中了。”
佑司停下说道:“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三枝没说话,他揭开上衣,露出了枪柄。
“杀了他。”
佑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三枝取出手枪,查看了一下子弹,摆出一副随时可以开枪的架势。佑司,只是一直看着这些。
“干得出来。”三枝说道。
“杀人?”
“那家伙可是杀了四个人。”
“猛藏不会干看着的。”
“是吗?他可是说过让我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的呀。别管怎么说,在外界,孝已经死了。”
三枝突然转过头去,平静地问猛藏:“按我们的办法解决,可以吧?”
猛藏扭过脸,说道:“不要问我,我已经不在这儿了。”
“别墅的钥匙呢?”
“敲碎窗户进去。”
在缓慢的接近别墅途中,佑司想到
到头来,事情还不是这样。孝很可怜之类的,不过是猛藏信口那么一说。猛藏不过是害怕,孝被捕后接受精神鉴定,发现异常后会让作为医生的自己颜面扫地。如此而已……
在这里把孝杀了,他也会不闻不问的,也许还会帮忙挖一个秘密的墓地呢。
三枝走在前面,他背靠着墙壁,之后开始爬楼梯。慢慢地,一阶,又一阶……他两手贴在门上,冲着佑司轻轻地摇头说道:“从窗户进。”
佑司站在正面楼梯的下方,动弹不得了——剧烈的紧张和混乱,让他的头开始痛了起来。黑暗纹丝不动地笼罩着别墅,周围的森林一起发出了沙沙声,同佑司体内的血液的流动声在共鸣。
杀死他?或是不杀?
他闭上眼,叮问着自己。按三枝说的做。按他说的做好了,也只能那么做了。
猛藏一直这样庇护着孝,他究竟要干什么?是要给他做整形手术,等到友爱病院里有一个和孝年龄相仿,没有家人没有身份的患者死了之后,换上那个患者的户籍,把他完全变为另外一个人,然后让他重返世间?
这,对猛藏来说,很容易。在这个泻户町,他是绝对的独裁者。唯一强有力的反对势力——游园地的建设者们,已然随着幸山庄事件一同被埋葬了。
或者,把孝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一直藏匿到自然死亡。这可没有半点的浪漫,绝对是现代版的铁面人。
刺耳的玻璃破碎声,打断了佑司的沉思。
“喂,想什么呢?”
三枝叫道。佑司呆呆地向上看着他。
“我可找到一个好东西。”
三枝悄声说道。
“接着。”
话音刚落,一个短棒似的东西飞了过来。佑司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手电筒。
“你小心点儿呀。”
三枝说完,就端着手枪,钻了进去,传来了一阵碎玻璃掉落的声音。
佑司打开手电筒,里面射出来出人意料的强光。他悄悄地,谨慎地照着正门周围。
一枚记忆的碎片,闪烁着掉落在心中的阅览台上。
(今天是平安夜)
是他和明惠两人一同站在这里的记忆。
手电筒的光,照在正门里面矗立的拱形邮筒上。邮筒旁边,有三个漂亮的、手工雕刻的文字。
佑司仔细地读着——幸山庄。
我又回来了。
level 7(04-49)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49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义夫静静启动汽车,离开了友爱病院。
在可以俯瞰街景的山路上,义夫停下车,和神木医生两人下了车,面向路边。悦子趁这个时候,让浑身湿透了的美绪换上带来的衣服。“我的可能有些大,先将就一下吧。”美绪换好干净的衬衫和裙子,用毛巾擦干头发。突然,紧紧抱住了悦子。
“谢谢。”
悦子分开后,由佳里又扑了过来,抚着像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美绪的头发,安慰着她。
义夫返回车内,和蔼地拍了拍美绪肩头,之后打开副驾驶车门。神木医生边开车门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你的境况有多么危险,可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坐在东京就能知道吧?”
义夫问完,神木点点头。
“我现在只能祈祷着成功了。
悦子忍不住问道。
“对于泻户友爱医院来说,你就是反叛者吧?“
医生苦笑道:“是的。我是反叛者之一。”
“那样的医院,反叛了最好。反叛了才是正义。”
“有那么坏?”
美绪看着由佳里的脸庞,说道:“我不能说,说了由佳里会做噩梦的。我可是——我可是像走进了噩梦。”
悦子打了个寒战。
“看上去可是个不错的医院。”
神木医生望着前方,用没有抑扬的语调轻声说道。
“我做了盗贼的女婿。”
悦子正要问那句话的含义时,突然有辆车身很低的轿车紧贴着前方横穿过去,义夫急忙踩住刹车。那辆车却没有减速,径自开走了。
向海边的别墅区方向开去了。
“那是……”
望着远去的汽车,神木嘟囔着。还没等他说出下面的话,美绪大声喊道。
“那是,村下的车。”
“村下?”
“我小舅子,一树。”医生用僵硬的声音回答道。
“他干什么来了?”
“他来这里,也在你们的计划当中吗?”
神木立即摇摇头。“没有,他应当在东京的。”声音有些发哑。悦子也看出来,医生有些紧张了。
“也许,只是随便来看看……他倒是能做出这种事。可是——万一他要是抓到了什么把柄,我们的计划暴露了——”
神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就要打开车门。
义夫断然阻止道。
“坐稳了。追上那辆车。”
“但是——”
“可以吧?悦子,美绪?”
美绪抢先答道:“好。”之后,她紧紧攥住悦子的手。
义夫自如地将车掉了个头,开始追赶一树。
“美绪,你认识一树吧。怎么认识的?”
美绪在颠簸的车中,低下了头。
“真行寺女士,你知道多少?”
悦子把迄今为止调查到的所有,简洁地跟美绪讲了一遍。这时,一树的车已经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义夫便降下了车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连车前灯也关掉了。
悦子说完后,美绪缓缓开口讲述道。
“我跟着——真行寺女士的男友——先是去了神木诊所,之后又去了RA PANSA那个酒馆。——是和安藤一起去的。后来他说‘算了吧’,我先是放弃,可后来和安藤分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放不下,就又去了RA PANSA。”
那是七月十四日的事了。
“第二次去时,那个腿有毛病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自称是店长的人。喝得醉醺醺的,但人很和气——那个人,就是村下一树。”
美绪委婉地问了一下那个腿有毛病的男子。一树不光说了那人的名字,还告诉美绪他明天傍晚还会来。
(不知道你有什么事,可要是感兴趣你就来,我介绍三枝给你。)
正说着这些的时候,又进来一位客人,晃晃荡荡的。是个年轻女子,画着浓妆,好像不是喝醉的样子,可脚下老是站不稳。
“这个太轻了。没意思。”那女子直奔着一树去了,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美绪的存在。
一树暗笑着看看美绪,又把目光转向那女子,说道。
(因为只是LEVEL 1 啊,很快就会过劲儿的。)
(浑身没劲。)
(到里边休息一下。)
这些引发了美绪的好奇心。(什么是LEVEL 1?)
一树笑着答道。
(是一种非常有趣,刺激的游戏……)
这句话让美绪产生了异常的兴趣。
按照一树的吩咐,第二天星期日,美绪从打工店里早退,去了RA PANSA。因为还是傍晚,所以店还没开门。美绪有些害怕,就在店外转来转去。这时,三枝来了。
“他进店后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我又跟在他后面。路上只有一次,他有些警觉,回头看了一眼,幸亏我躲得及时,没有被发现。”
“三枝先生,他去哪儿了?”
“新宿的,一个商店的屋顶。也没和谁见面。只是站在那儿发呆。”
美绪狠狠心,向他走去。可是这个尝试并没有效果——他像没有看到美绪一样,走开了。
“我又跟了过去,之后就跟丢了。然后,第二天——”
又去了RA PANSA,这次是在夜间。
“知道自己像个傻瓜——可又对这事在意得不得了。那人,和真行寺女士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要对真行寺女士做什么?……一想到这些,就担心得不得了。
“小傻瓜。”悦子说道。可是却充分地理解美绪的心情,感到十分高兴。
那天晚上,店里还是只有一树一个人。这里和其他普通的酒馆不同——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美绪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完全看不出有开店营业的样子,总是只有店主一树一个人醉醺醺地呆在那儿,之外,连一个女性都没有。
“一树,给我拿来了可乐。——我们聊了一会儿。三枝今夜不回来了。不如,玩一下我们的游戏——他诱惑说。我当时很害怕,逃走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接近RA PANSA。
“我想尽力忘掉它。可是不行。和真行寺女士通话时也是,总觉得心底积郁着些什么……精神总不能集中。后来——我又去了RA PANSA。”
悦子打断美绪问道:“那是,七月二十日吧。”
“是下一个星期的周五,估计是……”
一树似乎一直在等着美绪,他很高兴地欢迎了她。之后又说了一句(今晚,三枝会来的。)
三枝是快到半夜时才来的。看到美绪后,他皱起眉头,有些纳闷,问道(这位小姐,好像在哪儿见过。)
美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是不住地舔嘴唇,低着头看自己的膝盖。
“我——最终没能忍住,一下子都说了。和真行寺女士的关系,还有我一直在跟踪的事,全都说了——那个三枝听了之后,大发雷霆——我被臭骂一通。”
静静听着美绪讲述的神木医生,此刻轻声开口问道。
“本来,没打算把你卷进来的。”
美绪轻轻地点点头,却依旧看着下方。
“三枝发火的样子真吓人。他说自己是真行寺女士的朋友,不是什么坏人。没注意过被你跟踪过,也不想再问你些什么。赶紧滚蛋!”
“之后呢?”
“之后就进了店的后边,越走越深。我吓哭了,趁机逃跑。可一树追了上来,不住地安慰我,还说为了表示他的歉意,要请我吃饭,还要领我去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声音特别温柔。”
美绪因为惊吓而无法镇定,一树的劝慰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到回过神儿来,自己已经和他坐在附近的酒吧或是小吃店里了。
“我就是不爱回家,他说。之后,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不该说的话,——把很多心里话都说给了他。我是怎样的一个没用的人,要是三枝把这些事都告诉了真行寺女士,她也会讨厌我的,那样的话,我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一树听完,告诉我不用担心,我会帮助你的,一言为定。”
悦子问道。“他让你喝酒了?”
美绪点点头。悦子也点点头——心中的怒气愈加强烈,心想见到一树时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通。引诱一个未成年少女饮酒,——这个男人简直是个垃圾。
车开得很慢。周围一片漆黑,不时响起树叶的沙沙声。前方,远处,闪烁着一树的车灯。
美绪似乎想在勇气还没有削弱之前,把真相全部坦白——她的嘴快了起来。
“然后——他说了。”
(哎呀,你好像还没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呀。)
(我特别讨厌自己。)
(可内心里,是想喜欢上自己,不是吗?)
之后,一树说道。
(怎么样?不试一下寻找自身的游戏?特别有趣。另外,你不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上重新发现的自己。)
美绪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叫做LEVEL什么的游戏,是他说的。”
“那,你尝试了?”
美绪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你也是受骗了。”
老老实实坐在旁边的由佳里,这时拽了拽悦子的袖子。
“妈妈,那个LEVEL 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游戏?”
这个,悦子也想知道。她正想问这个。——悦子默默地看着美绪的脸。
美绪轻声叹气说道。
“就是……使用药物……说是没有任何危险,一树是这么说的……”
“嗯,嗯,我想他也会这么说。”
美绪眼中流下了泪水。
“那药物会暂时让人失去记忆。”
悦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到处玩耍。脑子里完全像张白纸一样,遇到了什么人就胡乱说出姓名和职业。……可是,随着药效减弱,就会逐渐回忆起原本的自己。即便是在药效发挥作用时,也会零星的出现真实的过去。把这些零散的过去拼接起来,——同虚幻的自己相比较,把它们串接起来,——最后,在药效完全消失,又回到原来的时候,就像是迷途的人又重新找回了自己一样。——这些,都是一树说的。”
七月二十日晚,美绪开始注射LEVEL3 。过了午夜,RA PANSA没人以后,她偷偷回到那里,请人给她注射的。
“你别生气啊。我其实是很愉快的。有一树在旁边,也没感到害怕。只是,途中感到有些恶心,——一树说那是由于喝酒了的缘故。——他又把我领回店里。我还感到有些遗憾呢——要知道,注射那东西真的会让人感到很愉快的。当时,我连家都不想回,去了桃子那里,我还清楚地记得她露出了奇异的表情,问我是不是嗑药了?”
像鼓励自己一样,美绪深吸了一口气。
“之后,我和一树也多次见面。我喜欢丧失记忆这种游戏。有一种获救了的感觉。我讨厌自己,非常讨厌。可是,我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自己。记忆中尽是些不快的回忆,而且保存得特别鲜明。
“大家都是一样,美绪。”悦子平静地说道。
“可是,我——”美绪用手捂着脸。“被三枝那个人骂过之后,连给真行寺女士打电话都感觉是一种痛苦。我以为,真行寺女士也从那个熟人三枝那里,听说了我跟踪过他,对他说过那么失礼的话,这些我想你都知道了。只不过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忍着和我聊天罢了。”
所以,通话时间才越来越短啊。
“所以,我才求助于一树。”
(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把记忆全部抹消,再也回不来的那样的。)
一树慌忙说,这个办不到。可美绪很固执地坚持。
“然后,他说,如果用到LEVEL 7 ,就再也不能回来了。”之后,我保证责任自负。他说下次给你来那个。”
美绪是在八月八日离开家的。日记上写着的‘回不来?’,指的也是这件事。
“但是,在结果上,你又返回了原原本本的美绪,不是嘛?“
美绪点点头。这时神木医生插了一句话。
“那是因为,一树一个人无法实施LEVEL 7,他虽然可以注射,但无法运用ES.”
“ES”
医生冷冷地笑道:“就是电击。恐怖。”
美绪说道:“我醒来后,责怪一树说他撒谎,一树却说“用到了LEVEL 7,之后就会变成废人了。”
“没错。医生点头说道。回头看着悦子,像累了一样垂下肩。
“让美绪陷入这样的困境的,说起来还是要怪一树。我们——出于某种目的,向他的店里运入的大量的药品和ES用器材,他却擅自使用那些药物,用于那种危险的游戏。
“那种药物——注射之后会令记忆消失?”
“只是暂时封存记忆。是一种叫做帕克辛顿的合成荷尔蒙——有副作用。如果大量摄入,就会像一树说的那样,会让人成为废人——一种很可怕的药物。美绪,胳膊的麻痹消失了吗?”
美绪受惊似的看着左臂。
“我差点儿忘了。”
“那就是说,正在好转。”
悦子似乎现在才真正感到危险。她不知美绪正站在一个什么样险恶的深渊的边缘。
“美绪卷入我们的计划,是在八月十日的夜间,是她和一树一同回到RA PANSA之后。是个机缘很坏的会面。我本身,是知道了一树擅自像别人注射药物才到那儿的。
这时,义夫举起一只手止住众人说道。
“前面的车停了。”
level 7(04-50)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0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佑司的脚总算能挪动了,他举步迈上台阶。
正门的旁边,阳台有一个清扫垃圾的窗口,被打开了。可能是三枝用枪把凿开的吧,插销周围的玻璃像锯齿一样碎裂了。
房间里被黑暗笼罩着,被静谧包裹着。佑司小心地打开手电筒,照亮了室内。
现在所处的位置可能是客厅。有一座沙发,罩着带花纹的罩子。还有一个椭圆形的桌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凌乱。里面似乎是厨房,水槽的边缘闪烁着手电筒黄色的光。
佑司跨过门槛,走入室内。
事件之后,自己和明惠都没有清扫和处理过这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地毯上,一定还残留着血痕,墙壁、天棚、还有家具上,也一定还有家人被射杀的痕迹。
在室内的黑暗中,记忆却像洪水般汹涌而至。在这里见过的,经历过的,——墙角的尸体,破碎的花瓶,掉落在地上的玫瑰,飞溅的鲜血,还有——还有——
(堆在沙发上的靠垫,,吸满了鲜血——图腾)
有响动,就在旁边。佑司像上了弹簧的木偶一样,僵直地转过身来。三枝站在那里。
“抱歉,是我。你没事儿吧?”
佑司没有马上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孝在哪里?”
三枝看着楼上。“在二楼。睡得很熟。”
佑司看了看三枝的脸。二人手中的手电筒的光照在墙上,利用着淡淡的反光,两人互相看着对方。
三枝的脸,很冷酷。和一贯的三枝不同,他像换了一个人那样,一副冷淡的面孔。如同在闹市中,极力要避开那个视线,躲闪而过的,险恶的面容。
“走!”他低声说道。“快点把事儿办完。”
说完,迅速转过身子,向前迈步。客厅和厨房之间有道门,完全被拉开了。
三枝拖着右腿,看起来像是比佑司走起来还要谨慎。
楼梯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因为这个别墅还是崭新的。——这个别墅的主人,在崭新的家中被人杀害了。
甚至,连家还没有完全搬过来。也须屋子里残留着涂料的味道。屋内的湿气还没有被风干。——但是,房主被杀害了。只剩下这个空空如也,鬼屋一样的家——
三枝摸到楼梯最顶端的门前,停住了脚。那扇门,微开着。三枝没有说话,抬抬下巴,催促着佑司。
门被打开了。手电筒的光线慢慢向上抬起,床脚出现了。再向上抬起,是蓬起的白床单。
接着,是手。
佑司抽了一口气。
手电筒在移动。他看到了肩膀,下颚,然后是脸。不错,是一个年轻男子。可是,看起来不像是孝的脸。是由于黑暗的缘故吗?
不,不对。这个男子的脸上——布满了伤痕。
佑司转回头。三枝平淡地说。
“看起来,整形手术像是做完了。”
床上的男子,嘟囔了两句,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佑司手中的手电筒垂下了。三枝把它从他手中取过来。然后,递给他那把手枪。
“想想看,可够讽刺的啊。”三枝轻声说道。“这还是猛藏准备的枪呢。”
佑司接过手枪。和在PALACE新开桥第一次碰到它一样,他又出现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对着下巴,扣扳机。”三枝说道。
“我做不到。”
“谁都能做到。”
佑司摇头说道。“不行,杀人的事我做不来。“
“他可是杀了你的父母。”
“叫警察——”
“白浪费时间。”
三枝的声音很单调,里面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把他押到警察那儿又能怎样?猛藏不是说过了吗?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放孝一条生路。”
佑司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这可是杀人!”
“不是杀人,是复仇!”
握着手枪的右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没法对着一个熟睡的人开枪。
“要是连你都不做,那就没有人做了。”
三枝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
“那些被害的亲人们,想必更加遗憾了吧。”
听到这句话,佑司抬起了头。三枝正看着这边,慢慢地点头。
“我给你照亮。向他的胸部开枪。”三枝低声说道。“左胸。心脏的位置。就算是稍微射偏了,也会因大量失血死亡。头部难度比较大,因为头骨很硬。”
佑司又摇摇头,做了最后一次抵抗。
“我打不准。”
“肯定能打准。抬起胳膊,含着脖子。”
佑司觉得自己丧失了意志,变成了机器。
“两手握枪啊。有后坐力的。”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
“两脚张开,幅度与肩同宽。伸直双臂。”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
床上的男子,好似叹了口气。——是睡得正熟的表现。也是活着的表现。
“扳机用右手食指扣动。把手指扣在扳机上!”
佑司按他说的做了。手上的汗水几乎要让枪滑落。
“要慢慢地使劲,要到最后的瞬间,把力气完全用在一点上。不然,突然地就开枪,绝对打不中目标的。”
佑司闭上眼睛,点点头。
“我来给你信号。”
三枝说完,关掉手电筒。闭上嘴,过了片刻,像换了个人似的用强硬地声音喊道:“孝!”
床上的男子没有动静。
“孝,起来!”
三枝伸手拔拢开被子。
“起来呀,孝!”
三枝高声喊道。
一种类似衣服摩擦般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传来,——这个声音,佑司第一次听到。
“嗯……是谁?”
像是睡迷糊的声音。——那是没有任何恐惧,正在享受着安眠的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叫宫前孝?”
三枝大声问道。
沉默。
“你是谁?”
声音里满是恐惧。
三枝打开手电。强烈的光线,完全照在了床上男子的脸上。
那男子坐起身来,用手遮着脸,不住地往后挪。
“是老爷子吗?”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躲闪着光圈。这时,他的胸口,正对着站在门口的佑司。
开枪!佑司听到三枝喊道。准确无误地听到了。可他没有动,没有扣动扳机。连呼吸都停滞了。胳膊也无法活动。
“混蛋!”
骂声之后,在手电筒的光柱里,床上的男子翻身从枕头下拿出一样东西,寒光一闪。——是厨刀。当他醒过神来时,那男子正向这边扑来,几乎同时,听到一声巨响。
他开枪了。不对,是被迫开的。——三枝伸手过来,抓住了佑司握着手枪的那只手。之后,借着他的力量,他扣动了扳机。
“好险。”
三枝说着,松开了手。
简直不可相信,后坐力小得令人吃惊。手上几乎什么都没感觉到,从那手枪的重量上考虑,冲击力轻得像开玩笑一样。
可是,他清晰地闻到了火药的味道。而且,床上的那个男子消失了——这,比什么都强。
“试着找一找电闸,兴许能点着灯。”
三枝这样说着,离开了房间。佑司一个人留在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灯终于亮了。——如同,现实,冷不防地迎面痛击而来。
这里,是和楼下客厅同等面积的房间。有两张床,右侧的靠墙。对面是窗户,悬着厚重的窗帘。左手边是一套沙发组合,墙边还有梳妆台和落地灯,旁边装饰着观赏植物。
一副平和的场景,简直像是不动产公司的广告一样。
但是,靠前的床上,一个枯瘦的年轻男子仰面斜躺在那里。胸口处一片血红,睡衣被击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
男子还睁着眼睛,手像山呼万岁一样举着,右手旁边放着一把可笑得不值一提的长柄厨刀。
(厨刀——图腾)
三枝回来后,走近床边。一瞬站住不动,盯着年轻男子的脸部,之后伸手合上他的眼睛。转过头来对佑司说道。
“要是不先开枪,就被他刺中了。”
佑司这才放下胳膊,之后像随着手枪的重量坠下一样,身体也被拖着瘫倒在地上。
“你们到底干了。”
头上传来一声断喝。佑司仰头一瞧,是猛藏,他两手被领带绑着,裤子上都是泥。
“他报了仇,你不也解脱了吗?”
猛藏没理会三枝的讥讽,眼睛盯着床上。
“长相可不一样呀。还有缝合的痕迹。是整形?”
“还没做完。”三枝答道。
“肯定是孝吗?”
“我撒谎做什么?”猛藏长吁了口气,看着佑司。
“得找个地方埋了。你也不想让警察知道吧?”
“当然。”三枝抢先说道。
猛藏的语气中既没有建言也没有推荐,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得找个东西把他裹起来——用我汽车的防尘罩就行,我去取来——给我解开吧——现在也没必要再捆着我了。”
猛藏被解开双手,走了。好一阵儿都没回来,其间三枝点上一只烟,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佑司。
“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佑司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没想到,自己成了一个杀人犯。
他本无意复仇。即便是现在,他也没觉得自己报了仇。
自己杀了人——仅此而已。
他张开手,让手枪滑落。噗通一声,手枪掉在了地板上。
猛藏回来了。两手捧着一大卷灰色的塑料布。
“先把他从床上放下来。要是把血染得哪儿都是可就不好办了。老头儿,你要是于心不忍就不用动手了。”
猛藏哼了一声,脸颊抽动了一下。
“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是没办法。我得亲手处理孝的遗体。”
“正因为事情已经这样了,所以,孝也不用做精神鉴定,更不用解剖检查了。你不是更安心了吗?”
“你不要胡说。”
三枝扭脸笑着回头看看佑司。
“你到外面去把风。她在车里和一定很担心,肯定听到了枪声。”
听到这句话,佑司才勉强站起身来,他想不能把明惠一个人撇在外面。
他走下楼梯,来到灯火通明的客厅。尽管厌烦,他却不得不看到一切,尽管悲痛,他却不得不回忆起一切。地板上还残留着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迹已经遮盖住了地毯的花纹。溅在墙壁上的点点血迹,如同大量的蚊虫聚集在那里一般丑陋。
还有,那沙发,那罩着花纹的套子的沙发——
(图腾)
佑司使劲地晃晃脑袋——这个词,为什么从刚才开始老是不停地出现。
他停住脚,盯着沙发。可是,一旦这样集中注意力,记忆的碎片却倏然飘走了。
他变得焦躁起来。佑司猛击了自己脑袋一拳,然后从窗子出了别墅。
站在入口楼梯上,可以稍微看见那辆坐着明惠一人的车顶。她会害怕吧——他想——可她最好呆在那儿一动别动。想到这儿,他才猛然醒悟到,现在,不是她,原来是自己竟然如此的依恋着明惠。
他走下楼梯,穿过大门,脚步越来越急。当他刚要走过第一丛小树林时,袖子不知被谁拽住了。
level 7(04-51)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1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村下一树一下车,就把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悄然前行。
光亮,只有他汽车的前灯。一树的背影在车灯中缓缓前行。
车中留下由佳里和美绪,神木、义夫和悦子轻声跟了过去。穿过几道树丛,有一片开阔地,那里,停着两辆汽车。
一辆,倒像是扔掉不要的,车门就那么敞着放在那儿。——是一辆白色的奔驰。它前边的白色国产车,蹿上了矮墙——
后排,好像有人,有人在动。
一树也好像发现了。蹑手蹑脚地像白色汽车靠了过去。——结果,义夫以惊人的速度蹿了过去,冷不防从背后勒住一树的脖子,把他拖到树林深处。
悦子屏住呼吸,跟着跑了过去。白色汽车里的人,似乎没有发觉这边的举动。
“一树君。”
神木压低嗓音喊道。被义夫勒住脖子的一树睁开眼睛,手脚不住地挣扎着。
“可不许喊叫啊。”
义夫像哄孩子那样说道。
“要不听话,就别怪我动粗了。”
“姐夫——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树死死地盯着神木的脸,神木也一样盯着他。
“我到想问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想来看看情况,进行得顺利不顺利——”
“你应该在东京。”
“可,不是还有那女孩儿吗——”
悦子责问道:“那女孩儿,是谁——”
一树看了她一眼:“姐夫。这是怎么回事?这帮人是干啥的?你——”
一树迟钝的大脑,到了这时,才好像从满是女人中解放出来,开始考虑眼前的状况了。
“姐夫,——你,背叛了?”
神木没有回答,沉默就是回答。一树拼命地反抗,想甩开义夫。神木看着,连动都没动,脖子上却青筋绷起。
“放开!放开我!这事儿和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记得给一个叫贝原美绪的女孩注射过帕克西顿了?”
义夫说完,一树一下子软了。
“那是,她自己想打的,我有什么责任。“
看着耍着无耻耍赖的一树,一瞬被他的无责任感给激怒了。这个混蛋,这个色鬼,这个像空罐一样无能的男人,引诱美绪注射了危险的药品,让她不能脱身。
一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呼叫。义夫忙抬起手臂,勒紧下颚。神木也冲过去按住他。——可是,二人的动作都快了一步——悦子冲着一树的下身狠狠地就是一脚——仅这一下,一树就瘫倒了。
神木瞪大眼睛回头看着悦子,连义夫也惊得合不上嘴。
“别那么看着我。“悦子轻声说道。“这招最管用——这可是爸爸教给我的。你忘了?”
义夫没说话,点点头,嘴还是张着的。
“这一下,估计他得昏迷五年。”神木说。“先把他藏在树荫下。”
这时,就在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是枪声。”义夫说道。
仨人猫着腰,从树后探出头来。
白色汽车的后门,被轻轻打开了,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长头发——是个女人。她从车上放下一只脚,紧盯着对面。
悦子顺着那个方向看,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别墅。没过多大一会儿,那别墅的所有窗户都亮了。
“那就是幸山庄。”神木轻声说道,拦住了正要往前走的悦子。
“现在还不行,还不行。”
那个汽车后座的女子,也一动不动。可是,过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放下两脚,犹豫了一阵儿,最后又缩回车中。关上了车门。
有一个人,正从幸山庄方向走过来。
悦子仔细一看,那人是个小个儿的男子,他是——谁呢?
悦子侧脸看着神木,神木一口气说了出来:“他是我的岳父村下猛藏。”
泻户友爱病院的院长。
悦子屏住呼吸,盯着猛藏。他打开了白色奔驰的后备箱,从中取出塑料布似的东西。其间还看了几眼前面的国产车,却没有走近观察。国产车里的女子也把脸贴在后车窗上,一动没动。
悦子看着,心中疑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儿?
猛藏两手抱起塑料布,又一次看看国产车。此时,悦子看清了他在灯光照耀下浮现的表情。
猛藏,在笑。在狞笑,嘴角笑得几乎要弯起来了。笑得这么舒展,但同时又这么无可奈何——这种险恶的笑容,悦子从没见过。
猛藏抱着塑料布,返回了幸山庄。悦子看着他的背影,用两手拢起了头发。
“这是怎么回事?”
“是表明进行的很顺利的笑容吧。”义夫说道。“那也是表明除了自己以外,对别人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在顺利进展的表情。”
前面那辆国产车,安静地打开了。女子轻轻伸出两脚,放在地上。之后关上车门,开始向幸山庄走去。轻轻的,悄悄的,像是藏在了树荫后一样——
“她——”神木小声说道;“她是——”
level 7(04-52)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2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拉住佑司袖子的,是明惠。
佑司大吃一惊。明惠一个人站在他身旁,拉着他的胳膊,盯着他的脸,同时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
“能看见?”
好半天,佑司才冒出这么一句。
明惠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把佑司拽到树林里,弯下身子。现在,由于幸山庄发出的光亮,黑暗已经向森林的远处退去了。
“刚才,车不是撞上矮墙了吗?那时,我的头碰了一下。”
简直不可思议。
“就碰了一下,就一下子能看到了?”
“我刚开始也不敢相信。可是,你知道的,我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不是真的失明,而是由于强烈的精神压力,造成的假性失明。——”
那时,是在仙台。
“这次也是一样,只是由于丧失记忆的惊吓,造成的暂时失明。”
佑司按住脑袋,晃荡了几下——或者,也许是帕克辛顿的副作用的关系,由于药效减弱,眼睛又复明了。
“我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了。”
“为什么?”
“他死了。是我杀的。现在得处理遗体。我可不想让你看见。”
明惠捂着胸口,吸了口冷气。
“你——?”
佑司鼓励着自己,说清了事情的经过。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扣动扳机的,的的确确是自己这只手——
“所以,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村下猛藏吧。才会出来取塑料布?”
明惠的眼神又有些模糊了。可这次并不是要失明。
“那个人,他在笑。”
“什么?”
“他在笑。他以为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笑得无所顾忌,只是没有发出声音,脸上却是笑容满面的。取塑料布时,一直在笑。”
佑司看着明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树林被风吹过一阵响声。
“我一直没动,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当时害怕极了。还怕不知什么时候再失明。所以就没下车。另外,万一那人走近时,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蒙混过去,所以就装成看不见的样子,靠着车窗,看着外边。这样一来,倒把那人大笑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明惠贴近佑司,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为什么要笑?那样的笑——那么欢快的。在我看来,那副样子简直是在欢呼‘可算上了我的当了。’”
佑司转过头,仰脸看着‘幸山庄’。
level 7(04-53)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3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佑司牵着明惠的手,返回了幸山庄的那间房间。
三枝正在往床上的男子盖塑料布。猛藏坐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那把厨刀,脸上一副茫然无事的样子。
“帮我把他放到地上。”三枝用平缓的语调说道。——是对佑司说的。
“老头儿就算了,闪着腰就麻烦了。”
佑司走过去抬起了尸体。塑料布里的尸体还残留着体温,还很柔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是尸体。
佑司觉得自己的两手沾满了污秽。他杀了人,现在还要重新贴近一遍那具尸体。
“天亮之前,把他埋了,不行吗?”
面对三枝的询问,猛藏用悦耳的声音答道。
“不行,天黑没法进山里。”
“那,现在干什么?”
三枝瘫软地坐在床上。
“休息吗?”
“歇会儿吧。”佑司说道。
这句话像是拨动了三枝的神经。他看着佑司:“什么?你没事儿吧?”
“当然没事儿。”
三枝本人也是一副疲倦的样子,额头的皱纹好似深了不少。
墙角,明惠微微缩着肩膀站在那里。佑司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和她迅速对视了一下,之后靠在了墙上。
现在需要的是,再重新理顺一下事件过程。
按照之前的说法,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
从猛藏的立场上讲,如果孝被警察逮捕,经精神鉴定发现了异常,那他作为一个医生来讲,会很没面子。——所以,要把孝藏起来。一直窝藏到最后。而且做出孝失足死亡的假象,并向警察施压——这些,在这个泻户町,他完全可以做得到。
之所以不杀孝,是出于恻隐之心——因为,他也是亲人。虽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可他毕竟是自己亡妻的儿子,是家中的一员。因此,无法杀死他。——这从人情伦理上也说得通。所以,猛藏才会把孝窝藏至今。
可是,猛藏最终受不住困扰。我和明惠打探过来,无论是驱赶还是抹消记忆,我们俩总是纠缠不休地追寻孝的踪迹。因此,猛藏最后也厌倦了,——算了,既然甩不掉了,那好,就把孝交给你们吧,我什么都不管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我们闯入这里,他连阻止一下都没有——
(本想找个办法让他逃走,现在是不行了。)
是呀,到了这一步,他根本没法让孝随意脱身了。在外面,即便是被毫无关系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份也会暴露无遗的。——佑司和明惠再回幸山庄,使得猛藏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他为了自己,只能选择放弃孝。
所以,他才会笑?
(在我看来,那副样子简直是在欢呼‘可算上了我的当了’)
猛藏不知道明惠的眼睛已经复明了,因此,才会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是心声——是他的心声吗?)
他是为自己借别人之力除去了一个大麻烦而感到得意吗?
也许这是他曾经的计谋,也许成功地实现了。可——
佑司仰望天棚。不对,还是有些不对。还是觉得有些不合适。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上了我的当了。)
正在这时,猛藏发出了一声悲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厨刀极其随意地插入沙发背,说了句:“啊——我可累了。”
说完,伸个懒腰,活动着双肩。
(图腾)
这个词不断地重现在佑司的脑海中。语意不明的,一个词汇。图腾。
无意之中,佑司嘴里吐出了这个词。猛藏立即回头看着他,皱眉,轻轻晃动脑袋。
“是呀。真够惨的呀,那事件。”
佑司默不作声抬起头,看着猛藏的脸。
“作为孝的父亲,我也认为他下手太残忍了。事件当时,四人当中的某个人,从厨房拿出这把刀,想要反抗。他杀了四人逃跑前,就像这样把刀插在沙发背上,楼下的沙发上还残留着痕迹。而且,还特意用浸满血的海绵仔细地塞在厨刀周围。真是没有人性。所以你一见到它,就不由得拔下来,扔在地上,——这我很理解。完全和你说的一样,孝把它当成了邪恶的图腾柱——杀人后的纪念。”
猛藏说个不停,佑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可耳朵却在倾听自己心头升起的声音,记忆复苏了。
是——是这样的。没错。因此,‘厨刀’一词才会和‘图腾’联系起来。
他手中一暖,是明惠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神来时,猛藏还在不停地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们。所以,我想,这样挺好。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让思维回到现实,让头脑清晰。
自己好像是从泥水中爬过来的一样。他看到了三枝的脸。他的脸好像第一次产生了变化,眼睛和眼睛之间,眼皮的周围,都变成了白色。
“老头儿。三枝开口了,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佑司。
“什么?”
“你话太多了。”
猛藏立刻闭上嘴,看看三枝,又看看佑司。
佑司的血,冰冷;心脏每鼓动一下,都像引爆了一次小型核爆一般,冰冷的能量输满了全身——
核爆点。对,在那里,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图腾。”
佑司又轻声说了一句。猛藏一副慌张的样子说道。
“对呀,对呀——所以——”
“不对。”
“啊?”
“不对。你不应该知道这个。”
明惠双手捂着脸,深深地点头,不住地。
“的确,那天我一看到插在沙发背上的厨刀,我的确是那样想的,——诡异的图腾柱——所以,我大喊起来,把厨刀扔到地上。这些事,之后我和警察说了。厨刀上也检测出了我的指纹。”
猛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可,这件事没有被报道。媒体不知道。警察把这事压了下来。当事人之中,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我和明惠,我们两个。”
三枝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的?”
猛藏仰起脸,目光闪烁。
“警察告诉我的。”
“嗯?”
“真的。只要我问,他们什么都告诉。我有关系。我是个有权势的人。”
那把手枪,从地上拾起来之后,被放在了床上。那个位置,三枝一伸手可够不着。
佑司垂着双手。和三枝、猛藏保持着同等的距离。
“哎呀,是误会——。”
猛藏又开始说起来,并且要向佑司这边靠近。三枝的注意立即移向那边,准备随时踏入两人之间的间隔。明惠也立即从床上拿起手枪,交给佑司,之后迅速躲在他的身后。
三枝盯着佑司的眼睛,缓缓将手抬到肩头。
“别胡闹啊。”
“我没胡闹,开枪的方法可是你教给我的。”
猛藏一看情形,更想往前蹭了。佑司立即把枪口对准他,眼神却没离开三枝那边。三枝也很识时务,没有动。
“我可打不过热武器呀。”
一边说,一边看着明惠。
“能看见了?”
“就在刚才。”
“本来就是有这个可能的。”三枝笑道。“这不挺好吗。”
明惠也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猛藏。
“我刚才在外边,看见你笑来着。”
猛藏猛地把嘴一扎。三枝喷口笑道。
“老头儿,你好像是不经意地把感情外露了。”
三枝说完,猛藏‘嗯’了一声。
“你听着。”佑司对猛藏说道。
“什么?”
“到阳台去。”
猛藏听了佑司的话,却看了看三枝。三枝只是耸了耸肩。
“快点!”
猛藏盯着枪口,慢腾腾地挪动着。他拉开窗帘,打开插销,推开落地窗。外面的空气流淌进来。
“那儿有逃生口吧?”
猛藏看着脚下,“有。”
“踩在上面,蹦两下。不用太用力,你的体重就足够了。”
猛藏没有动。——不,看起来倒像是不能动。
“不会蹦?”佑司问道。他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限,情绪反而近乎冷静了,——也许应该说是冷酷才对。
“不会?”
佑司又问了一次。这回,猛藏嘴里含混地答道:“这个很危险的。只要一站上去,人就立刻掉下去。”
“普通的逃生口不会那么轻易脱落的。不然,那就太危险了。但是,那个不一样,好像有些坏了,挂钩特别浅。上面放只苹果蓝,都会掉落。”
猛藏咂舌。
“你,连这个都知道?”
三枝又是摇头,歪嘴淡淡地笑着。
他把佑司和明惠察觉此事的经过给猛藏讲了一遍。
“所以,知道这事的,只有我和明惠,还有警察。”
“我也是从警察那儿听来的。”
“够了!”
佑司感到豁然开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事件发生前如果没在这里的话,就不应该知道逃生口的事儿,如果惨案发生后不久没在这里的话,就不会知道厨刀的事儿。”
“我都跟你说了,是警察告诉我的。”
三枝笑道。“老头儿,算了吧。”
“还有,你在我杀死孝之后,特意找了个借口跑到外面,以为没人看见,还止不住大笑起来。”
“一副‘可算上了我的当了’的表情。”明惠用颤抖的声音加了一句。
“够了。他满口都是胡话。只要这三样证据就足够了。最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足够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潜意识里,佑司一直在考虑着这种可能。也许,在记忆被抹消之前,一直是这样推测的。
“你才是凶手吧?”
佑司平静地问道。
“凶手不是孝。猛藏,是你。是你射杀了父亲他们四人吧?”
猛藏站在阳台上,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又等不及似的,努气嘴,像倾吐一般答道。
“是的。”
时间停止了。
佑司一直忍耐着,他努力让理智控制着身体。
“你杀害了他们,然后让孝替你背黑锅。”
“是的。”
“之后,为了杀死孝,你又让他坠下悬崖?”
“你说的没错。”
“可是,事情并未如你所愿,孝活了下来。是吧?”
“要不是那样,谁愿意这么费事的演戏?”
“这倒也是。”
佑司看着三枝。
“孝还活着。但没被猛藏抓住。不然,早就被他偷偷地处理掉了。”
三枝微微点了一下头。
“因此,把孝藏在这儿,是猛藏编织的弥天大谎。”
“猜得不错。”猛藏不禁赞道。
“那样的话,今晚把孝领到这儿的是谁?为了让我们杀死他,是谁把孝领到这儿的?”
三枝缓缓说道。“就算不用消去法,结论也只能是我呀。”
不意间,这成了佑司迄今为止最大的疏漏。
“你,也是同谋。”
level 7(04-54)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4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想一想,有几点可疑的地方。”
佑司话一出口,三枝就挑动了一下眉毛。
“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过于顺利了。无论是从复印件上查出传真号,还是成功地到达‘神木诊所’,或者是迅速把它们与‘幸山庄事件’联系上。”
“那是,因为我调查的方法好。”
“仅凭方法好,可没法儿在着暑期高峰那么容易地拿到新干线的车票呀。”
佑司断然否定道。
“去仙台,是从一开始就列入预定的行动吧,这样想,要自然的多。”
三枝尴尬地摇摇头。
“你,原本就是猛藏一伙儿的。”
佑司说道。他感到巨大的失望,可极力不让这种失望从脸上表现出来。
“你不是被我们雇佣,而是被猛藏雇佣了。是这样吧?所以现在才会把我们引诱到这里。”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引诱’这个词在屋内回响着。与意识相反,心情是郁结的。
“你说,我引诱你们?”
“对!一直以来,你不断地给我们灌输着道理绝佳的假设,从我们不是自己意志的睡在PALACE新开桥707号的那张床上开始,到房间里残留的手枪、现金和带血的毛巾含义为止。解释得太令人心服口服了,可那不是当场考虑到的吧。是事先,为了在实况中应付我们而演练的台词的一部分吧。”
三枝没有说话。撇着嘴角笑了。
“最可疑的是,今天在友爱病院,你和这个院长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当时又不知道倒底哪里不对劲。”
“现在,清楚了?”
佑司点点头,看着猛藏。
“院长先生,你说话的时候,总是偷着观察三枝的脸。当时,我还以为你在戒备着他手中的枪。可是,不对。你说话时,是在担心,(这样说可以吧?蒙得过去吗?)——你是在征询三枝的意见。”
猛藏扭曲着脸,不住地揉着鼻子下边。佑司大笑起来。
止住笑声后,佑司平静地说道。
“最妙的地方是,三枝说到‘海量使用镇静剂芬必坦’的时候。村下先生,你是怎么说的来着?‘用不着连这个也说出来吧’——当时没立即觉察出来,——这连我们都替你万幸。”
“一件件,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三枝说道“可凑在一起,事情就明朗了。”
“对。还有你房间里的自来水,有股铁锈味,——也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你说搬进去一个多月了,可那股铁锈味可就太奇怪了。住进去,其实没有一个月吧?”
三枝仰面叹道:“哎呀哎呀,我算服了。”然后,又看着佑司说:“没错,分析得太对了。我仅比你们早两三天住进去而已。家具什么的,也只买了最低限度的。”
“刚见面那天,你也是为了监视我的行动,才在停车场洗车,之后很自然地和我打了招呼吧?”
三枝点点头。
“一直监视到晚上,闯入我的家中为止?”
三枝又点了点头。“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失明。倒是准备了不少别的借口。
“为了能在现场临机应变。”
“是啊,临机应变。”
猛藏不耐烦了。“跟他胡扯什么,简直是浪费时间。”
“费了那么多时间和钱,却被他看穿了,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佑司感到一阵眩晕。虽然嘴里在一点点揭穿着他们,可在心底却企盼着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惠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演了这样一场戏?”
“因为,就像你们见到的一样。”三枝冲着横卧在床的另一侧,用塑料布包好尸体轻轻抬了抬下巴。“想借你们的手杀死孝。”
之后冷漠地转头看着阳台上的猛藏。
“老头儿,过来,把事儿跟这两个人说说。比起站在那儿一声不出地挨上一枪要好吧。”
“好,我跟他们说。”猛藏慢慢走入房间。脸上还是浮现着神秘的微笑,可却目光敏锐地盯着佑司端着的手枪。
“一切都是从四月中旬的时候,这个三枝跑到我这儿来后,开始的。这家伙说,你的儿子宫前孝在我这儿,你想怎么处理呢?”
三枝听到这儿,翘起嘴角笑着,却用平和的语调说道。
“我当时住在泻户町旁边的一个叫三崎的地方。‘幸山庄事件’后的第二天,深夜,……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海边钓鱼台,发现了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孝被海浪冲了上来。”
明惠冲着墙壁尖叫了一声。
“我在黑道很吃得开,这事儿自然没法儿用健康保险,所以我把他弄到有钱就给办事的医生那里,把伤给治好了——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报警?”
三枝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沉默片刻。
“因为,我把孝捞上来,他恢复意识后是这样说的。‘妈的,上了老头子的当了。“
佑司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所以,在直觉上,我感到这事儿能诈出点儿钱来。——于是,一等到孝复原了,就马上和这老头儿联系,结果,他马上跑了过来。”
“我是做梦也没料到孝还活着呀。”
猛藏有些恼火地看着三枝。
“从那样的悬崖上掉下来能生还,到现在也无法相信。”
“但你还是信了。”
“是呀。因为指纹完全一致。”
佑司又看了一眼那被塑料布包裹着的尸体。
“我又不是傻子。”三枝说道。“和这个可怕的老头儿做交易,得慎重呀,要绝对慎重。”
猛藏张了一下鼻翼。
“我也不是傻子。村下猛藏是靠脑瓜混饭吃的。一开始你说的孝还活着那套话,我根本就没信——就算有奇迹发生,被推下山崖的孝也不可能活下来。”
是呀,他不可能活着。
“真的推下去了吗?”
“这种事,谁会撒谎?”
“那,看到孝倒在悬崖下的证词,还有证人联络警察期间,尸体被冲走的说法,都是——”
“都是真的,要是连这些都是捏造的,那可就太冒险了。”
佑司觉得自己真可笑,简直像个傻子。在仙台,在东京,自己完全考虑错误,居然会对孝还活着深信不疑。
“那,警察呢——”
“他们早就确认孝是凶犯了。这可不错,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因此,我倒是希望他们能早点儿发现孝的尸体。可我万万没想到孝会被冲走。冲到三崎海岸,被这家伙救了上来,算不上是发现凶手,反倒让我放心不下,损失惨重。”
三枝举着双手,津津有味地听着,不住地挑动眉毛。
“之后,这个家伙,先是拿着那周的周刊来到我这儿,说‘封面上有一个人的指纹,那个人自称是宫前孝,而那个宫前孝又在我那儿。你把这指纹和医院的样本比对一下。”
比对的结果是,一致。完全一致。
“我亲自比对的,不会有错。周刊上也没有做手脚,看看发行日就知道了。”
猛藏像是至今还无法相信一样,摇摇头。
“孝还活着。我不得不承认,孝还活着。这样一来,没办法,只能答应和三枝做交易了。之后就是按他提出的条件去做,——这些,都是五月初的事儿了。”
猛藏哼地笑了一下。
“不过,万幸的是,这家伙的目的是钱。被救活的孝不过是件商品而已。”
明惠用悲哀的目光注视着三枝,三枝只是苦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可是,被你救了的孝,一直对你深信不疑。直到今夜,还安静地躺在这儿睡觉。”
“这倒不错。”
“太残酷了。”
“世间就是这么残酷的,小姐。”
佑司用眼神示意明惠(跟他们说这些,没有用)。
“孝对事件还记得多少?”
“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由于药物的作用,他一直在睡,刚一睁眼就被人推下了悬崖,而且还被认定为毫不知情的事件的凶犯。可就算是这样,他很清楚是谁给他注射的药物,心里也知道是谁让他背的黑锅。所以才会说出‘被老爷子给算计了’这样的话来。”
三枝观察着猛藏的表情,微微一笑。
“然后,我试探了一下这位老太爷,结果他反应过度敏感,说只要把孝交给他,要多少钱都行。——不打自招。我算定这场赌局必胜。然后拿着那份带有指纹的周刊,给他确认。我也不想冒险。所以等到交易时,如果不能确定自身绝对安全,我是不会让着老太爷和孝照面的。”
猛藏大声咳嗽了一下,接过了话头。
“和三枝的交易,进展得很顺利。可就在这时,你们俩打探到了我这里。判定孝还活着,甚至要潜入医院。”
佑司明惠二人立即对视了一下。
“这可把我吓坏了。你们俩看起来是在胡说八道,可在孝还活着这一点上,你们猜对了。这个连我都感到吃惊的事实,居然被你们蒙对了。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放任你们不管了。不然,没准儿连孝在哪儿都能被你们蒙到。”
“所以,就把我们囚禁在友爱病院了?”
“怎么可能!当时是,我请求你们悄悄地做笔交易。在这泻户町,不知谁曾经见到过你们。你俩要是在这儿突然消失了,流言一旦传开了,我岂不是自找苦头,那才是要命的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猛藏想了想,“八月初吧。嗯,是八月初。”
佑司点点头,催他接着说。这样的话,在那份邮局保留的文件中,还没来得及写上潜入友爱病院的经过。文件也没有返还到东京的家中。
猛藏接着说道。
“我,说实话,很困扰。只好先让人监视你们二人,看看会做出什么举动。你们俩最终都没能潜入医院,一副颓丧的样子。也许,是我这副绅士的样子,让你们扑了个空。”
“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你们还是在怀疑,孝还活着。”三枝说道。
猛藏点头说道。“对。这可是大麻烦。我对三枝说遇到了麻烦。在把你俩解决之前,交易延期。”
“解决?”
“对,曾经有这个打算。”
明惠抱起了胳膊。
“可是,三枝不同意。说是太招人耳目。无论是在东京,还是在泻户,你们俩的失踪,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要是在牵扯上媒体,他们把杀人案件当成过节一样,过个一年两年,编辑个‘那个事件的遗属的现在’之类的特别报道,找来找去的采访你们也说不定。到那时,要是发现你俩失踪了,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三枝分析得很有道理,佑司和明惠想,他遇事冷静。
“之后的事,你来说。方案都是你制定的。”
猛藏像是在命令三枝。
三枝没有看任何人,平缓地说道。
“我考虑了很久,想出一个方案。一下子把这两个人同时处理掉——”
“处理?”
“说处理挺难听。但没打算要杀害你们二人。我们只想让孝死,因此,可以巧妙地利用你们,引导你们来杀死孝。”
所以才会这样,佑司渐渐理解了。
“你们俩认为孝还活着,躲藏在猛藏这儿。而老太爷却希望侥幸活下来的孝死掉。因此,利用你俩的手杀死孝,可以说是一石两鸟。这样做,你们不也称心满意了吗?我们这边儿也少了麻烦。我还能有笔外快。等你们杀死了孝,我还会劝说你们,为了这种人不值得去坐牢,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这样,事情真相彻底会被掩盖。孝,反正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
心中,难以置信的底部,涌出了几近于安心的理解。
“今晚,你是怎么把孝哄骗到这儿的?”
“我说,这叫灯下黑。——他也想和这老头儿来个决斗。曾经扬言说,警察是靠不住了,只能自己复仇。可是报仇先得靠近这位老太爷,所以我说寻个机会隐藏在泻户,地方嘛,这个幸山庄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的话他深信不疑。所以就乖乖地来这儿了。”
明惠听完,转身背对着三枝。
“你们两个是在八月十日晚上,高田马场公寓附近,被抓住的。之后被带到了一树经营的酒馆。在那儿用了两个晚上,封存了你们的记忆。之后,就是PALACE新开桥的那个房间……”
三枝满意的看着佑司。
“是我,搜查了那个房间,取走了你手头所有的记录。在实施引导你们俩的方案时,特意把你们引到那个房间,就是为了引出后面相应的故事。我当时以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可当我发现那张不在配送通知时,着实吃了一惊。你办事的确精明周到。”
“我要是真的精明周到,就不应该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是吗?”
佑司吸了口气。快速地在脑中整理了一下。
“抹消我们的记忆,之后你出现了,用巧妙的谎言引导着我们——这些,方案进展得都很顺利。”
“是呀。”三枝微笑着。“要不是在最后,你想起了厨刀之类的事,计划会执行得很完美。”
“你的报酬和人身安全呢?”
“两样都很安全。事情经过的录音磁带,还有印着孝的指纹的周刊杂志,我都保存在某个地方了。这位老太爷找不到的地方。一旦我死了,那些东西就会出现。钱这方面嘛,半数已经到账了,剩下那一半,等我把你俩安全地送出这里后,你们就应该付账了吧。”
“原来是这样。”
三枝稍微抬了一下眉毛。
“之后,你怎么办?打算干什么?”
“我还有要问的呢。”
佑司看了看猛藏。
“为什么要杀死我父亲?”
三枝点点头。说道。
“是呀。我也想知道。实际上,我也是今天刚听说这个老太爷是真正的凶手。之前尽一门心思地要他交出孝了。”
猛藏仰起脸。
佑司见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下算是看到了真实的猛藏了。
他的脸色骤变,撇起了嘴,眼睛血红。
“因为那帮家伙跑到这个小镇上和我作对!因为他们想从我手里抢走泻户町!”
猛藏赤裸裸地暴露出了自己最纯粹的憎恶,令佑司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他们想学着本地财主的样子,也要来欺负我。这里是我的!是我把它壮大起来的。怎么能让别人抢走!”
佑司感到一阵眩晕。
“就因为这点儿事?”
“这点儿?这点儿事!”
猛藏看似忘了佑司手里还有枪,几步走了过来。
“站住!”
被佑司连喝几声,猛藏才意识过来,他用手背擦着汗,退后半步。
“对我来说,这个小镇是最宝贵的财产。我的全部血汗,都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根基。他们居然敢在我的家乡欺负我,还想夺走我辛苦建成的小镇。还在不停地嘲弄我,这些我都明白。”
“我听说,你小时候是很优秀的。没人会嘲弄你的。”
“可是,人缘一直很坏。”三枝突然插嘴问道:“是吧?”
猛藏没有回答。
小孩子的时候耍滑头,这是谁都有过的事。可是,佑司仅仅把从父亲那里听到的零散故事汇集起来,就能发现,从小时候起,猛藏耍的滑头就不一般——
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是小时候的猛藏,为了表现得像个好孩子,而把淘气犯下的错嫁祸于别的小伙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还是聪明听话的猛藏,因为嫉妒而被周围的人疏远了,所以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不能把现实犯下的罪行推卸给过去。即便猛藏真的被嘲弄过,可世上有那麽多在各种各样的嘲弄中长大的人,也有很多因各种理由而被疏远的人也有很多——世上的人,多是在不如意中活着。
可这些人都能以被‘嘲弄过’作为杀人的理由吗?
不可能。这些归根结底是在狡辩。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促使猛藏去杀人,去榨取医院,去虐待患者,将小镇视为私有物的,原因只有一个。
彻彻底底的自私自利。只能是这个。
“我不许别人夺走我的小镇。”猛藏说道。“无论那人谁,我都不能容忍。”
“没人要夺走你的小镇。”
这小镇原本也不是你的——这句话,佑司没有说出口。
“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猛藏叫道。“他们搭积木似的修建了那么多别墅,等到游客们蜂拥而至时你再看看!我的医院会被赶出小镇的!他们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提升小镇的形象什么的。这么长时间,我的医院到底为小镇做了多大贡献,他们都忘了!他们会说,小镇里有这么庞大的医院太不像话了!咱们这儿修建了这么漂亮的别墅!”
猛藏用脚跺着地板,最后强调了一句,“他们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猛藏的哀嚎让佑司感到一阵恶心。
三枝缓缓说道,“的确,我也认为这些不仅仅是你的受害妄想。可是……”,“三枝神情哀伤,“老头儿,你做起事来,未免也太不择手段了吧。”
佑司曾经这样猜测过,单单选中幸山庄,来制造残忍的杀人事件,其原因很明显,就是为了长期中断这里的开发计划,赶跑游客。
现在看来,事实正是如此。
这样一来,猛藏就有了时间争取主动,稳站上风;如果进一步运作得当,没准儿还能不声不响地把整个开发区囫囵吞下。因为这里的业主们,也不是拿着闲钱来玩儿的。所以开发计划一旦受阻,他们只能无奈收手。
那时,泻户町还是猛藏的天下。
“你,是怎么……是怎么杀死他们的?”
佑司厉声问道,“我看,爸爸他们不像是你亲手开枪打死的。下手太利索了。”
猛藏漫不经心地答道,“我雇了杀手。”
“本地的黑帮?”
“这里要变成度假胜地的事儿,让那帮家伙们也很头疼——害怕村民们联合起来,清除黑社会。”
猛藏的语气中露出了自嘲。
“和我的医院一个德性。因此,那些家伙很高兴来帮我。”
“他们当然会很高兴——靠上了你这么个财神爷。”三枝说。
“小镇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黑帮也是你的。”
佑司问,“为什么要选择孝来顶替杀人罪?只是因为他恰巧回了一次家?”
“很久以前,我就考虑用他了。”
孝,一直在疑心母亲的死因,怀疑是猛藏做的手脚。
“那小子特别烦人。别的孩子养熟了就会亲近起来,可那家伙……”
“他肯定不会。难道你忘了?孝曾在你的医院受过洗礼,怎么可能跟你亲近?”
三枝木然说道。猛藏火了,“那家伙是个疯子。”
“你才是疯子!”
“三枝,你别说话。”佑司喝止住三枝,看着猛藏,问道,“我听说,孝的母亲俊江,和你结婚后不久,夫妻关系急剧恶化。——这也是孝影响的吗?”
猛藏没说话,等于默认了。
“所以,你觉得厌倦了,就杀死了她?”
“那是场事故。”
“真是事故吗?”
也许,结了婚,安定之后,俊江才能冷静地看一看猛藏这个人——不是给孩子看病的那个村下医生,而是作为男人的猛藏——才能有工夫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
“怎么看出孝有精神异常的?”
猛藏还是不说话。
“是你编出来的,想蒙我们吧?”
果真如此。要是孝真的有精神障碍,那猛藏就不会让他假扮失足落水,而是才用更加合理有效的办法了。
“为什么要用孝来顶罪?”
这一次,猛藏麻利地开口了,“事前计划好了的。因为我知道,那家伙会在俊江忌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回小镇来。那时趁机捉住他,然后用他做事。谁知节外生枝,那天,那家伙看到了三好和绪方来我家;还极力找机会去接近他们……”
明惠急速插了一句,“他是要接近雪惠吧?”
“是呀。她可真是个美女——你也很漂亮嘛。”
猛藏盯着明惠,好像要重新估值一样。
“我还真是相中了那姑娘。孝那小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找机会接近她,告诉她什么猛藏是个恶人,叫你爸爸他们注意一些,之类的。多嘴多舌的。”
后来,这件事被改编成,事件前日,‘孝骚扰了雪惠’。
“当时,孝那家伙显得异常兴奋,吓着了雪惠。可他的话却引起了三好和绪方二人的注意。我这才感到,挺危险。”
“爸爸他们,为什么要去你那儿?”
这个问题,佑司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为什么要深入虎穴?而且,还带着雪惠。
“他们,说是来拜望,其实倒像是来宣战的。说什么,今后就打算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请多关照,之类的屁话。三好那家伙还加了句,‘我女儿,请你高抬贵手……’”
“那是因为,你曾经跑去仙台,企图泡雪惠,作为家长,我爸爸当然会那么说了。”
明惠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了。
是摊牌去了。佑司在醒悟的同时,不禁暗生悔意。摊牌宣战,冲突太过于表面化了。
孝不仅试图接近佑司的父亲他们,当天晚上,还去了‘幸山庄’。
“我派人跟着去查看。这对我来说,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早就猜出孝是去那儿商量怎么对付我的了。”
也许,孝认为父亲他们会对他说的事情感兴趣,想更进一步的了解。也许,是孝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援,想去提醒父亲他们不要操之过急。
幸山庄里,孝的指纹等痕迹,不是事件那天留下的。而是前一天,即二十三日留下的。普通的清扫,是不能完全消除指纹、毛发等物的。可却被警察们细致的搜查给发现了,并判断为二十四日遗留物。
即便没有这些,警察们也有足够证据怀疑孝。
“特意做成射杀现场,也是因为孝曾被怀疑持有枪支,并且枪法不错吧?”
“当然得那样!谁都不傻!”
二十三日夜间,猛藏派人逮住了刚从幸山庄回来的孝,先关进友爱医院的监护室里。然后,在第二天,二十四日的晚上,又把孝绑好,推上面包车,驶向幸山庄。当然,之后向警察编造了孝借走面包车的谣言。
“雇佣的杀手,步行至别墅区附近,之后上了车。”
猛藏领着人赶到幸山庄时,家里却没人。
“我们一直等着。结果,你俩先来了。”
这么说,水果篮坠下,消防梯打开,这些猛藏他们也看到了。
“你俩走后,他们回来了。我领着杀手,叫开们。里面的人还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丝毫没有防备,就打开了门。”猛藏得意地笑道。“不愧是职业杀手,过程非常简单。我一直在现场,大部分场面都看到了。”
明惠痛苦地抱着头。
“杀完人后,我看现场有些干净得过分,就特意弄乱了些。因为得非常仔细小心,所以费了很长时间。”
切断电话线,把厨刀插进沙发靠背,都是那时干的。
“为什么要找把厨刀,插在那里?”
“那样,看起来才像是孝干的。”
仅仅因为这个吗?佑司琢磨着。同样的举动,猛藏刚刚做过。
说到底,那还是猛藏的习惯。
“可是,在处理现场的过程中,你俩回来了。我命令杀手也向你俩开枪。”
明惠猛地仰起脸。
“可那家伙却说太危险了。说什么,如果想让孝来顶罪,就得让人相信他是因为疯狂地喜欢上了雪惠,并由此升级为情杀。可是要在现场连你俩也杀了,就很难自圆其说了。”
“这是什么道理?”
“那杀手确实很专业,他说由于风向风速的关系,枪声可能会飘得很远。万一被谁听到了,察觉出前四枪和后来的两枪相隔这么久,会立刻生疑——那样就不像是激情杀人了。成了孝杀完人后,没有马上逃走,反而磨磨蹭蹭的赖在现场了。”
所以,我俩才捡回一条命。——想到这里,佑司心里怪怪的。
“在你俩跑去报警之前,我和杀手一直躲在房间里。等到你俩出门不见了,我们才出来。”
孝一直被绑在面包车里。因为打算让他坠崖后浮出海面,以便被警察发现,所以就没注射药物。
“我们带着孝,到了崖边。小心的将他击昏,不留下伤痕,然后让他攥着手枪,朝海里打了一枪。”
佑司想起来了,自己写的备忘录中,记录着,有人证言,事件当晚,曾听见崖边传来一声枪响。
“这样一来,他的手上,衣服上,就会有硝烟反应残留。之后,把他推下海,我们悄悄回家。根本没担心不在场证明,因为是平安夜嘛。我这样的人只能在自家书斋里安静地度过了,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装模作样地工作,反倒招来嫌疑。”
猛藏说完了,可佑司没能马上接过话头。
有人在拍手……是三枝。
“精彩,精彩。”他假意地笑着,“干得漂亮。”之后转眼看着佑司,问道,“怎么办?”
“报警!”
猛藏‘哼’地嘲弄道:“你也是杀人犯!别妄想借口说是被我们骗了。没有杀心,怎么能扣扳机!杀死手无寸铁的孝的人,是你!”
这些话贯穿了佑司的全身。“我有精神准备……”
“像个爷儿们。”三枝说。
“别开玩笑!”明惠大声嚷道。
“我可什么都不会承认!”高声叫道,“我什么都不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全托付给律师处理。怀疑我?谁有证据?托你的福,孝也被你干掉了。”
猛藏用一副救世主的眼神盯着佑司,“怎么样?还是息事宁人吧?对你来说岂不是更好?今晚的事儿,除了我们四个之外,没其他人知道。”
“还有神木医生。”
猛藏轻蔑地哼了一下,“那是个窝囊废。小虾米。任我摆布。”
“我可以现在一枪干掉你。”
听了佑司的恐吓,猛藏笑得更厉害了。“你有那个胆量吗?”
“那个……首先,这在客观上就不可能?”,三枝冷静地插了一句。
“为什么……”话还没说完,佑司便吸了一口冷气。
三枝从口袋里取出子弹,扔在床上。一颗,两颗,三颗……
三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佑司,“你以为我有那么粗心大意,会把上了子弹的手枪随便扔在那儿?”
佑司的脑子里像跳闸一样,漆黑一片。明惠的尖叫声,才让他回过神来——猛藏手中攥着菜刀,抵住了明惠的脖子。
“老头儿,动作挺利索呀!”三枝说。
“混蛋!子弹退了就说退了,早点儿说嘛!”
看着怒吼的猛藏,三枝笑着说道,“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佑司不甘心,连扣几下扳机——都是喀嚓喀嚓的空响。
空空如也的手枪,只会放空。
“对不住哇。”三枝伸过手去,“给我。”
佑司叹口气,把枪扔在了床上。三枝拾起手枪,也不看着猛藏,问道,“老头儿,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干掉他俩。”
“是吗?”
“是呀!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说,干掉他们是最好的办法。没有后患。”猛藏喷着吐沫星子说道。
被厨刀抵住的明惠的面孔,因恐惧和厌恶而扭曲着。
猛藏接着说道,“都怨你,磨磨叨叨地,给拦住了,这才绕了这么大一圈,结果还不是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是吗?”
“是呀。”
“杀了这两人,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了。”
“为什么非要杀死他们?”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这不是全跟他们说了吗?”
“老头儿,就是说,到现在为止,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事儿了?”
猛藏瞪大眼睛,“你,这是怎么了?”
“谢谢了。”三枝说道,“很完美。”
“真是太完美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样说道。
level 7(04-55)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5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这回,佑司惊愕得忘记了呼吸。
床的另一侧,那个原本被佑司开枪射杀的男子站了起来。那人的胸口鲜红,穿着破烂的睡衣,站姿像个标准的射击手,脚下堆着那些塑料布。
“这个,只是练习射击用的气枪。”,声音很阳光,那个年轻的男子将枪管对准了猛藏。“虽然是用来射碟靶的,可用在这个距离上,也许能把脑袋轰碎——没干过,不敢确定。”
佑司简直看花了眼,年轻男子仿佛西部牛仔一般,那端在胸前的枪,像是西部片里经常出现的滑膛枪。
“荒唐……”猛藏牙关咔咔作响。
“我们也不是傻瓜!老头儿。”三枝底气十足地说道。
“刚才的一切,都用摄影机拍下来了。现在你后悔也晚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离那人远点儿,老头儿。”年轻男子说道,“是叫明惠吧?看你把她吓得,两眼瞪成了一对圆球,太可怜了。马上放开她。”
猛藏把明惠看成了唯一的生机,愈加搂紧,厨刀分毫未动。
年轻男子轻蔑地说道,“那个,我呀,从小就开始射飞碟——我爷爷可是职业运动员,受他的遗传,在准头上有自信。我可不是吓唬你,乖乖地按我说的做。”
箍着明惠的腕子,垂下了。
明惠奔向了佑司。
“哎呀呀,太好了。”年轻男子高兴地说道。“那么,三枝先生,接下来我们让老头儿安静一下吧。”
三枝将手伸到床下,取出一卷绳子。
猛藏因为被年轻男子的枪口锁定,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动弹。
可就在三枝起身的一刹那,猛藏的表情突然一变——他避开门口的佑司和明惠,向窗户冲去。跃过窗框,跳上阳台,之后一声惨叫,消失了。
随后,哐的一声……
房间内的四人,各自冲到阳台。年轻男子又把枪端在了肩头。
救生软梯的盖子开着,梯子放到了地面,猛藏俯卧在旁边……
“还活着吗?”年轻男子放下枪说道。
“很难。”三枝答道。
“三枝先生,冒昧问一句。”
“什么?”
“故意的吧,让他逃跑?”
三枝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佑司和明惠目瞪口呆,只是盯着两人。三枝转过头来,表情柔和,说道,“抱歉啊,吓着了吧?”
没有回答。
“这下,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佑司总算挤出点儿声音。“你,是……”
“嗯?”
“你,究竟是谁?”
“他叫三枝隆男,曾经干过新闻记者。”年轻男子朗声说道。灯光下,可以看清他脸上布满了伤痕,和缝合的疤痕。不是化妆,是真的。
看得仔细一些,就可以发现,那些,都是烧伤的痕迹。
“新闻记者?”
“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佑司盯着三枝,一个劲儿地眨眼睛。
明惠插话问道,“你是孝吧?”
年轻男子摇头,“不,我叫相马修二,多关照。”利索地点头施礼后,坐在地板上,熟练地扳开枪的拉杆,退出子弹。
“这下,就不会出意外了,安全了。”
男子微笑着说道——和蔼的笑脸。他很年轻,比佑司和明惠还小。
“电话呢?”
听到三枝这么问,修二仰头答道,“拿来了。”
之后,修二磨叨着,现如今真方便啊,有手机……之类的,出了门。可很快,他又拎着手提包回来了,“三枝先生……”
“怎么了?”
“刚才,在走廊的窗户那儿看到了。”修二微笑着,“神木先生正往这边赶呢。就不用特意通知了吧。”
三枝走到阳台张望,“啊,真来了。正正好好。”
“一定是,担心得要命,等不及了。”修二笑道。
明惠挽着佑司的胳膊,抢着问道,“你,没有死?“
修二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染红了的睡衣,“这个,是道具。”
说着,拉起睡衣,露出了纤细的电线和破碎的塑料袋。
“在这里填入染料,再设置成和着枪声炸裂。非常简单的枪战片道具。”
“道具……”
“对,电影里经常会看到的那种。”
“那……那支枪……”
佑司指着床上的手枪问道。
修二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点着头。“真抱歉,那也是假的。电视剧里经常见到的。用的是空包弹。也只放了一颗。”
就是说,我放的是空枪。
外边,传来了神木医生的声音。三枝探出头,喊了声“这边。”
“摄影机,得关掉了。”修二边说边走出房间,指着窗边的换气孔,对呆立着的佑司和明惠解释道,“就装在那里。电池放在了隔壁房间。”
脑子里一地鸡毛,佑司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了,最后憋出了一句,“请解释一下。”
三枝点头,“当然,当然会给你俩解释。”
level 7(04-56)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6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悦子她们遵照神木医生的吩咐,一直在耐心地等待。
即便是在那辆国产车后排座的女子走入别墅区后,她们也一直在小树林中潜伏。神木不时地看看手表,然后再把视线移向黑暗的对面。
“还要等吗?”
悦子问道——虽然,她连自己在等待什么都不知道。
医生点头答道,“要等。”
过了一会儿——
远处,传来了叫嚷声。
神木医生站起身来。“在这儿等着。”
然后,向着刚才年轻女子的消失的方向,小跑过去。
悦子和义夫对视一下,不知所以然。
又过一会儿,神木跑了回来。“过来。”他伸出两手招呼着。
悦子跑了过去。义夫转回车里,带上美绪她们,缓慢而流畅地跟了过去。
悦子见到的是,一座亮着灯光的巨大的别墅——和神木说的一样,邮箱附近写着‘幸山庄’的字样。还有,别墅侧首的地上,倒着一个人——是猛藏。
神木单膝点地,跪在猛藏身边查看。见悦子走近,便仰起脸,摇了摇头。
悦子转过视线,打量着‘幸山庄’。
“进里面吧。”神木催促道。“警察赶来前,我们还有说话的时间。”
“真行寺女士。”美绪在身后叫道。
悦子微微转身,阻拦道,“你们最好别看。”
义夫护着美绪和由佳里,向正门台阶走去。中途,略微止步,问神木:“先生。”
“嗯?”
“那个人,死了吗?”
神木点点头。
义夫说:“那,最好给他盖上点儿什么。”
神木脸色立即变得异常严肃,“对,盖上。”
悦子一直等到神木返回。然后,两人一起走进了幸山庄。
level 7(04-57) (日 宫部美雪)
第四章57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先从哪儿说起呢?”三枝切入正题。
一开始,汇集起来的众人逐一介绍。佑司这才知道,这件事儿牵连着这么多人,不禁大吃一惊。
可后来一听,却又不是这样。帮忙的只有三枝和修二两人,剩下的四人——其中还有一名小学生——不过是被偶然卷入的。
神木医生是自己人?——这个,让佑司着实困惑不已。虽然医生说着:‘平安无事就好,有些事真是对不住。’之类的话,可佑司还是困惑不解。
从友爱病院的猛藏的办公室出来时,三枝假装把神木医生关在了厕所里,其实是放走了他。医生转身帮助无辜的美绪逃出了医院。
“还是先说说,我是怎么认识宫前孝的吧。”
佑司点点头,其他人沉默不语。
“其实,是源于一件事——”说着,三枝瞥了一眼真行寺父女。
“我盯着村下猛藏,已经有十八年了。”
“那么久?”
听到明惠这么问,三枝冲她点点头。
“四十一人的死,和他有关联——不,准确的说,是他应该为之负责。”
“泻户这个小镇,我来过几次;也在邻近的三崎,住过一阵。因为,要抓住猛藏的小辫子,就得从友爱病院入手。只不过,要是停留在了泻户,反倒活动受限,所以选择了三崎。——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
“刚好是孝的母亲,俊江车祸死亡的那会儿。”
三枝冲佑司点点头。
“我也听到过流言,说她是被谋杀的。虽然没有可靠证据,可我确信事实就是那样。于是,我应聘进入服部汽修——那家工场给村下家修车。我不懂维修,便进了二手车交易部,做起了营业员。那样的话,时常出现在泻户小镇,也就很正常了。”
三枝叹口气,接着说道——
“我和孝,就是在那儿认识的。他直接跑到服部汽修的经营者那儿,质问是不是在他母亲的汽车上动了手脚。”
“他的心情,可以理解。”真行寺的父亲说道。
“可是,很危险。”三枝说,“极度危险。我接近他,坦率地把我的目的告诉了他。当得知我为什么要追查猛藏后,孝信任了我。之后,我劝他先离开小镇。”
于是,孝离开了村下家。
“可,遗憾的是,留在服部汽修的我,也没能找到他杀人的有力证据。猛藏,在这里,似乎是万能全知的神。”
‘小镇的一切,都是我的’佑司的脑海里浮现了说出这句话时,猛藏的恶狠狠的表情。
“对不起,请告诉我……”明惠说道。
“什么?”
“在孝的身上,过去曾发生过几次暴力事件。所以,幸山庄事件时,才容易被盯上。先不说他因此入院的学校和家里那些事儿,另外两个事件是怎么回事?”
三枝一脸遗憾,“我对他的这些恶行也很失望。那两件事,都是我俩认识之前,他犯下的。”
两件事,是指殴打与猛藏签约的保险推销员,和骚扰兄长一树的女友。。
“第一件事,是由于孝得知猛藏给俊江买了高额的生命保险后,想要制止,才发生的。第二件……”
三枝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一树的女友,跟猛藏还眉来眼去的,另外,对俊江的态度极端恶劣,这才发生的。只不过,一下子使用暴力,这怎么都无法让人理解。”
“也许,他没有别的办法……”明惠小声说道。
“也许是这样。孝曾对我这样说过,他想自己胡作非为,把这个家搅乱,然后因此母亲会被赶出村下家。还说,要是这样的话,母亲就不会被害死了。”
佑司想起了那张照片里的孝的表情,和姿势——总像是在防范着什么——那个少年。
三枝接着说道,“俊江过世两年后,我也暂时放弃这条线索,辞职回东京了。孝自暴自弃,接触东京的暴力团伙,涉足私造枪支,并专心练习射击。他说,这样的话,可以亲手杀了猛藏。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我可费了不少心机。”
曾经有一段时间,孝被朋友评价为,‘疯子一样’,热衷于练习射击。
“猛藏在东京有几处产业,经营得不太理想。事业进展缓慢,焦急得很,便动了歪脑筋,宁可逃税也在所不惜。”
三枝耸耸消瘦的肩膀,“我要是有钱人就好了。”
“为什么?”悦子问道。
“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调查了。边挣饭钱边追查猛藏这样的富豪,总觉得有点儿可悲。”
“你都干什么活儿?”
“什么都干。”三枝微笑着说。悦子也微笑着。
“之后,发生了‘幸山庄’事件。”
三枝仰脸看着天棚,“当时我想,糟了。又是猛藏。这次是四人被算计,不,是五人。一听说孝被怀疑为疑犯,我便对他死了心,心里清楚他肯定被害了。”
佑司慢慢地点了点头。
宫前孝死了。他已经被害了。
“随着媒体报道的深入,我愈加确信,孝已经被杀——是被从悬崖上推下杀害的。然而,我认为,没发现尸体,却一定是猛藏的失算。猛藏不会把孝扮成凶手之后又装作他脱逃,失踪,那可太危险了——射杀四人的凶犯,全国的警察都在追捕。结果不言自明。要是这么搜捕还是不能发现,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疑的。所以,猛藏一旦利用了孝,就会在最后把他杀死,然后让警察们能马上发现他的尸体——这样,更合理。”
“可事实上 ,那具尸体并没有被发现。”佑司说道。
三枝点点头,“第一次,贼运没有光顾猛藏。”
这句话,敲打着屋内每个人的耳膜。
“我想翻盘的机会来了,值得赌一把。”三枝接着说,“不能再等了,已经没有时间去细致地搜集证据了。还不知有谁会被杀死。所以,我邀来修二,一起演练计划。”
“修二装成孝,吓唬猛藏,‘孝还活着,被你这个老头儿给算计了。’然后,‘怎么样,做笔交易吧……”
“之后,试探着他的反应,看他怎么出面——如此一来,就可以确信他才是‘幸山庄‘事件的罪魁。”
修二插嘴说,“我和三枝先生是老相识了,因为一件事认识的。那件事,一会儿会说到。”他笑着,“另外,我脸上的这些伤疤,也有大用处。”
可以说成是,从悬崖坠下时负伤,整形后的结果。从体型上来说,修二比孝要结实些,可两人岁数都在二十左右,一恍惚,就长高长壮。猛藏和孝一起生活了不过一年,而且是五年前,并不熟悉。之后的相见也只是为了能在‘幸山庄‘事件中利用他,的一次碰面而已。
另外,在计划中,修二装成孝,与猛藏相见,仅有一次——而且是作为‘尸体‘,只有短暂的一瞬。
所以,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猛藏深信‘孝还活着。’
佑司问道,“指纹是怎么弄出来的?”
三枝看了一眼身旁的神木医生,“所以,把这位先生也牵连了进来。我记得以前孝跟我说过,村下家中,脑后长着反骨的,大概只有神木医生了。”
佑司一下子想了起来,自己的笔记当中,有神木医生检查孝的病历的记载。
“神木先生帮着把医院保存的孝的指纹换成了修二的指纹。这样一来,无论猛藏怎么对比,都不会发现破绽。”
神木医生低着头,“我想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友爱病院的现状,可屡试屡败。”
“先生早些离开那里就好了。”美绪说道,“先生在和那人的女儿结婚之前,一直以为那是个不错的医院,结果上当了吧?”
“那可不行。”医生怯懦地笑了笑,“我还有孩子,不能把他们撇在村下家。即便想诉诸法律,可权衡一下双方的力量对比,根本没有胜算。所以,当三枝找来时,我想这是唯一的机会,便答应了。”
“不仅如此吧。”义夫说,“你也发现了,‘幸山庄’事件的真凶,是猛藏了吧?”
神木点头答道,“仅仅是直觉。”
“亲人的直觉,是最准的。”
神木医生在东京还有诊所,所以行动自由。表面上装成绝对盲从猛藏的样子,过着双面的生活。
“不过,神木先生可真敢下决心啊。参加这个计划,后果很严重。万一事件公开,也许连行医执照都会被剥夺。”
神木咬紧嘴唇,“这个,我知道。和三枝也商量了好久。”
“可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得倒向一侧,结果都一样。我了解医院所做的一切恶事,因为惧怕老爷子,还帮他一起作恶。特效麻醉剂的合成和试验,也只有在那里才能做到。”
神木摇头说,“正因如此,老爷子才认为我不会背叛,而未加防范。我俩,不过是一丘之貉。”
“可悲!”
“是很可悲。我的胆小懦弱不能成为托词。我一直很恐惧——友爱病院的所作所为,会在某一天暴露于世间——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所以我想,与其在恐惧中度过每一天,不如自己行动起来,主动揭露的好。”
悦子点头赞许。
“另外,假如我以一己之力对抗医院,能做的有限。老爷子会让别的医生顶黑锅,他自己的问罪无关痛痒。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我想最好和三枝他们合伙干——这是不会再有的,最大的机会。”
医生攥紧了拳头。“考虑自己的未来,应该在把过去清算干净之后……”医生说完,微微地笑了。
佑司看着三枝,示意他接着说。三枝干咳一声,说道:“就这样,我们开始行动了。可是……”
“可是,我俩出现了。”佑司边点头边说。
“我和修二都慌了神。因为猛藏说了,要把你们二人简单地处理掉。也许,就在我们刚要引诱猛藏上钩的时候,你俩会被杀死。”
“要是没人制止,保准被他害了性命。”佑司说着,握紧了明惠的手。
“所以,我们修正计划,必须说服猛藏不下杀手。之后的事儿,就像刚才猛藏说的那样。”
三枝又把期间不为二人所知的事情,逐一简单介绍了一遍。
“有一件事得向你俩道歉——我没能改变猛藏要抹消你俩记忆的意见。虽然,我曾劝猛藏说,即便你俩在正常状态下,也能被我诱导着杀死孝……”
“这个,真是没办法……”神木点头说道,“可是,如果老是在这个话题上纠结的话,反而会让猛藏起疑,所以,只得放弃说服他了——很抱歉。”
三枝又露出一脸歉意。
“神木先生装成顺从的样子,让猛藏彻底放松了警惕。先生在给你俩注射麻醉剂时,尽量使用最小剂量的。”
明惠看着神木,轻轻点了点头。
“算了,没什么。”佑司说。
“今天,算是完工的日子。我跟猛藏说,会在约好的时间把孝骗到‘幸山庄’。之后,就完全按照剧本表演了。猛藏也是一样,故意逃到这个‘幸山庄’里,故意说出孝藏在了这里。”
“时而,还会落掉一些台词吧。”
听到佑司这么说,三枝苦笑着答道。“说实在的,我也是战战兢兢的。”
“即便如此,猛藏也真敢砸钱啊。”义夫说。
悦子反驳道:“怎么会?手提箱里的五千万日元,他会悄悄的取回。至于和三枝先生交易的所费的钱,他早知道不演这出戏也得花出去。”
“可是,防火喷头可是把那座地下室给损毁了啊。”
“那不过是个特别囚室。演戏不可避免的。不那么做,只有我和猛藏逃出来,不可疑吗?”
佑司点点头。
由佳里问道,“叔叔,那个地下室上保险了。”
三枝和神木笑了出来。
“不错。小姑娘,真聪明。猛藏从不让自己真受损失。”
“不过,猛藏还真是沉得住气。”佑司说,如不然,说句极端的话,他又该雇佣黑帮,杀了我俩了。像今天这样,三枝先生在诱使我俩来这里时,猛藏也可能趁机命人来这里,杀了扮演孝的修二君呢。“
神木答道,“不会的。三枝先生跟猛藏说过,要是他不按我们说的做,就把那个带着孝的指纹的杂志,还有猛藏要用钱换回孝的证据——就是我们交易时的录音,送到有关部门。”
“神木医生也在猛藏身边不停扇风,说如果将你二人杀害,会十分危险。”三枝加了一句。
佑司和明惠对视一眼,然后看着三枝说道,“这么说,还是你们二位就了我俩。真是太谢谢了。”
三枝摇头说,“其实,应该是我们感谢你俩。亏得你俩回想起了事发当日的细节,猛藏才会喋喋不休地说出那么多。”
“三枝还是有些胆小。”修二开玩笑说道,“为了让你俩不受到伤害,倾尽全力导演了杀死孝,这出好戏。我可没那么费心思,只是设置好了摄影机,又带着气枪来了。”
之后,佑司和美绪又向美绪询问牵连进来的理由。
美绪一脸哭相,“我——就怪我,做出那些事,才让大家遇到了危险。对不起。”
三枝曾主张,完成全部计划之前,先让美绪维持原状。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美绪可能会泄露一些秘密。
“让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起啊。”三枝向美绪道歉说。
美绪摇头说,“没什么。要是你不那么做,我也许早就被杀害了。”
“大家都平安就好。”佑司笑着宽慰道。
“乱七八糟的,听不明白。”由佳里尖声说,“不过,那个叫一树的人,让妈妈踢了一脚,也不能抱怨吧?”
“闭嘴!”悦子捂住女儿的嘴。
“一树?”三枝问道。
“正晕着呢。”神木笑着答道,“我们是跟着他才来这儿的。”
医生将这个意外的插曲讲了一遍,“制服他时,费了些周折,最后还是悦子一招制敌。”
三枝表情深邃地看着悦子。悦子笑着,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
“最后,还有一件事。”佑司看着三枝问,“你说追查猛藏的原因,是由于‘一件事’;是什么?”
三枝犹豫了一下,说:“十八年前的‘新日本酒店’的那场大火,记得吗?你俩还是孩子。”
三枝简略地描述了一边火灾的景象。
“火灾时,我也在现场。”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右腿,“这个,就是后遗症。”
明惠轻叹一下,“四十一名受害者……”
“我的父母,就是那时遇害的。”修二说道。“我脸上是伤疤,就是那时烧的。那时,我只有一岁。爸爸妈妈把我扔到了消防云梯上,可他们自己却没能逃生。”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哀伤。
“大学三年级是,我和三枝先生在遗属集会上认识。”
佑司点点头.
“那场火灾,和猛藏——”
三枝答道,“猛藏是那家酒店的实际拥有者。是火灾的实际责任人。”
“猛藏却没因此受到审判。”义夫说。
众人沉默不语。
打破沉默的,是美绪。“修二君,十九岁了。我以为更年少呢。”
修二绽开笑脸,“是不是,喜欢我这样的?”
众人笑了起来。
“特技拍摄,是修二君的专长?”
三枝替他答道,“他是某著名私立大学的学生。”
“啊。”
“整天忙着射飞碟,拍电影,总是翘课。”
修二对由佳里说,“要是课外活动要什么小道具,尽管跟我说。我在电影制作公司打工,什么都能借得出来。”
众人笑过之后,又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三枝说道,“有句话,我等了十八年,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什么?”
三枝看着修二阳光的脸,正色说道,“修二!”
“哦。”
“报警!”
Level7 尾声 (日 宫部美雪)
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事件的直接相关人员一直无法取得联系。
三枝和修二分别接受了警察的调查。佑司他们被媒体追踪报道——这些,美绪和真行寺一家也是一样。
等全部告一段落的时候,已是深秋。此时,‘幸山庄事件’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悦子和美绪,经常找时间会面。美绪把尘封在心中的记忆,都吐露给悦子。
每次,悦子总是认真倾听。美绪在倾诉心里话,同时也是在整理自身,有利于心绪的净化。她总算开始整理内心深处的储物箱,舍弃不需要的东西了。
悦子想问美绪的,只有一件。
“美绪喜欢那个重新发现的自我吗?”
美绪考虑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答道,“也许,没有什么重新发现。”
“是吗?”
“是呀,我从一开始就存在。”
“那,怎么样?喜欢?你自己?”
美绪笑着,重重地点点头。
“喜欢。因为,我一直很努力。傻傻的努力。所以,真行寺女士才会来帮助我,”
对嘛,悦子答道。
“真行寺女士。”
“嗯?”
“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
“有一样东西,必须还给三枝先生。但,我想,还是托付你还给他好一些。”
十二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悦子与三枝见了面——是此后的唯一一次。
见面的地方是悦子指定的——在上野公园——不选取室内是因为,害怕会感到发窘——即便是在咖啡馆那样开放的室内。
关于审判——猛藏被定为‘意外死亡’,美绪被注射危险药物,佑司和明惠也曾遭遇同样危险——等等,诸多方面展开,悦子他们此后会在各种审判中,作为证人出庭。
‘幸山庄事件’中,为猛藏雇佣的男子已被逮捕,作为杀人实行疑犯被起诉。悦子感到遗憾的是,猛藏和孝都死了,审判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无论是定罪还是恢复名誉,在法律上都已经不可能了。
‘因嫌疑犯死亡而不起诉’悦子绷着脸说;义夫答道‘那也许更好’
相马修二,因为是未成年人,在媒体的报道中不会出现真名。他虽然曾经端着枪威胁过猛藏,但当时是因为猛藏用厨刀将三好明惠胁持为人质,因此不予追究。
最令人感到高兴的是,泻户友爱医院那些恐怖的事实被公布于众。只是,神木医生今后会怎样,还无法预料。
“你是——在保释中?”
走在布满落叶的林间小道,悦子问道。
三枝摸摸脑袋,“是这样。”
他穿着微厚的灰色上衣,一条黑色的裤子,头发好像新剪的——可惜的是,和夏天那阵儿相比,看起来老了一些。
媒体和世人的评论,更倾向于支持三枝——不过,这些在判决时根本指望不上——“我的做法,和动用私刑是一样的”
叫三枝出来,不是为了谈事件——悦子改变了话题。
“美绪在我这儿放了些东西。”悦子从手包里取出物品,交给三枝。
是领带夹。
“跟踪你的时候,在百货商店的屋顶拾到的。”
三枝接过,歪了歪头,说,“为这,特意来……”
“美绪说,拾到后,想马上还给你来着,可追了过去,你却没了踪影。看起来像是纪念品。”
三枝把领带夹递给悦子,“你看看背面。”
背面刻着“服部汽车销售店 创立纪念”
“这是那个服部汽车工场的二手车销售部的创立纪念品。有一段时间,那里的业务员都佩戴。”
悦子听完,冲着三枝笑着说,“这种东西用到现在,看来,你不太注重着装啊。”
三枝耸耸肩,“的确,我很邋遢。”
“没有那回事。”
两人走着,沉默着。
“有一件事,请告诉我。”悦子拿出平生的勇气,问道。
“什么。”
“我的妈妈……”悦子话说了一半,便停下了。“那个——”
“嗯?”
“美绪跟着我的时候,——发现了你,正在跟踪着我,是吧”
“是。”
“爸爸说,你是想通过我,来回忆妈妈。当时,你正准备实施一项危险的计划,所以在此之前,要来见上一面。”
三枝将手插进上衣口袋,望着远方。
悦子盯着脚边的落叶,问,“是这样吗?”
过了很长时间,走了很久,踩过那么多的落叶,三枝才回答。他慢慢地走着,转头看着悦子,“我好几次想跟你打个招呼来着。”
通过昔日的同事,他知道织江过世,义夫退休,和悦子在‘NEVER LAND’工作。
之后,是沉默。
“好了。”悦子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上野车站的台阶前。
“那么,好吧,就到这里吧。”
悦子冲着三枝微笑着说道。“我要和美绪还有由佳里去动物园。你要去律师哪儿?”
“对。”
“今后,我们不会见面了。”
法庭上的相见,不算见面。
停顿了一会儿,悦子感到轻风拂面,“请多保重。”
“谢谢。”
悦子转身,大步走开……可,只走了五六步,却听身后叫道,“真行寺小姐。”
悦子向后看去——三枝一脚踏着台阶,侧身对着她。
“什么事?”悦子止步问,却没有向那边移动,但她非常想知道三枝到底要说些什么。
三枝微微垂下嘴角,笑着说,“你和你母亲很像。”
悦子斟酌着措辞,答道,“别人经常这么说。“
三枝点点头,笑得更明显了。“再见。“
“再见。”悦子走开了,越走越快,冷风吹在脸上,最后变成了小跑。
美绪和由佳里正在用爆米花喂鸽子。悦子招呼着二人,走近——鸽子展开翅膀,一齐飞上天空。
那年的岁末,回到仙台一起生活的佑司和明惠,收到了一封信。
是神木医生来的。
打开一看,字迹潦草,内容很简单,写的都是询问近况,说自己很好,心情不错之类的东西。
“有一件早就该归还的东西。可一直没找到,再加上官司缠身,所以迟了。”
信封里,掉出一个戒指。
花瓣状的,祖母绿戒指。
是明惠的。
佑司拿起戒指,戴在明惠纤细的手指上——正正好好,般配的很。
就在这时,佑司听到了——那被封锁的时间,完完整整地走到了最后一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