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庆祝出营,重发一下编译版《大饭店》 -- 万年看客
沙发
十
一笔意外的收入使奇开匙米尔恩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一早,奇开匙把昨天为了用计而购买的货物退还给了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事情很顺利,商店客气地立即把货款退还给他。这同时使他摆脱了累赘,也消磨了一个小时,反正也没事可干。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拿到昨天在爱尔兰隧道锁匠那里定做的那把特制钥匙呢。
他正要离开梅森布兰奇百货商店时,交了好运。
在底层一个柜台旁,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顾客在掏信用卡时,把一串钥匙掉在地上了。除了奇开匙,她和任何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丢落钥匙。奇开匙便在邻近的柜台旁徘徊,观看着领带,一直等到这位女顾客离开。
他走过了那个柜台,然后,仿佛突然看见这串钥匙似的,停下把它拾了起来。他立即发现,除了汽车钥匙以外,还有好几把看上去象是房门钥匙。尤其重要的是其中有一样东西,他那富有经验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型汽车牌照标签。这种标签是由退伍残废军人寄给汽车主人的,如捡到不慎失落的钥匙时,便于归回原主。从这块标签上可以看出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车号。
奇开匙大大方方地拿着这串钥匙,急急忙忙地去追那个正要离开商店的女顾客。这样,倘若刚才有人看到他拾钥匙,那么他现在显然正急着把钥匙送还原主。
可是,一走入坎内尔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就合上手掌,把钥匙放进衣袋里。
这个女顾客还在前面,奇开匙尾随着她,小心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走过了两条马路,她越过坎内尔街,走进一家美容院。奇开匙从外面看见她和一个招待员交谈,招待员查看了预约簿,然后,那个女顾客便坐下来等待。奇开匙得意洋洋地马上去打电话。
从市内电话局询知,他所需要知道的情况可向州首府巴吞鲁日查询。奇开匙打了个长途电话要求接机动车管理处。接线员立即给他接通了他所要的分机。
奇开匙把这串钥匙放在面前,念出了小标签上的车号。一个不大耐烦的职员告诉他,汽车登记者是一个名叫佛利德拉蒙德的人,住在新奥尔良的湖光区。
在路易斯安那州,同美国北部的其他各州和各地一样,机动车车主的记录是公开的,通常打个电话便可以问到。这种颇有价值的知识,奇开匙以前早就有效地利用过了。
他又拿起电话,拨了电话簿上列着的佛利德拉蒙德的号码。正如他所巴望的,铃响了很久,没有人来听。
行动必须迅速。奇开匙盘算了一下,他可以有一个小时,也许还可以多一点。他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很快就到了他自己的汽车停放的地方。从那里,他依靠交通图驱车开往湖光区,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草草记下来的住址。
他从半条街外观察了一下这所房子。它是一所保养得很好的二层楼住宅,有一个双间停车房和一个宽大的花园。车道被一株大柏树掩蔽着,那大柏树正好挡住左邻右舍的视线。
奇开匙大胆地把汽车停在树底下,然后走到前门。他拿出第一把钥匙一试,马上就把门开了。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他大声喊叫,“有人在家吗?”要是有人答应的话,他早已准备好一套理由,说是大门半开着,他看错了门牌号码。可是没有人答应。
他迅速地侦察了一下底层的房间,然后上楼去。楼上有四间卧室,全都没有人。在最大房间的一个壁橱里有两件皮大衣。他把它们拉出来,堆在床上。另一个壁橱里是些箱子。他挑了个大的,把皮大衣塞进去。在梳妆台的抽斗里发现一只珠宝盒,他把里面的珠宝全倒进箱子里。他又把一架摄影机、一副望远镜和一个手提收音机塞进箱子。他关上箱子,拿到楼下,然后又把它打开,放进一个银碗和银盘。最后临走时,他发现一台录音机,就顺手把它拎上,另一只手提着大箱子,走向汽车。
奇开匙在房子里总共只停留了十分钟。他把箱子和录音机放进他汽车车尾的行李箱,就开车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把战利品窝藏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汽车旅馆房间里,把车子又停放在城里的停车处,洋洋得意地走回圣格雷戈里饭店。
路上,他带着一些幽默感,按照雏型汽车牌照标签上所要求的,把这串钥匙投进一个邮筒里。发出这个标签的组织一定会履行其诺言,把它送还原主的。
奇开匙算了一算,这笔意外的收获一下子使他捞进了上千元。
他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咖啡室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吃罢就走到爱尔兰隧道的锁匠铺子。那把总统套房的房门钥匙复制品已经做好了,索价虽然过高,他还是高兴地付了。
他一路走回去,感觉到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里暖洋洋地照耀着。这个,加上今天早上的意外收获,都是好兆头,预示着即将下手的那个重大盗窃活动一定成功。奇开匙觉得他那固有的自信和战则必胜的决心又悄悄地恢复了。
十一
从城市的那一边,悠闲而零零落落地传来了新奥尔良中午报时的钟声。钟声的复音旋律隐隐约约地传进了九楼总统套房的窗口——为保持空气调节,窗户紧闭着。克罗伊敦公爵哆哆嗦嗦地在倒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加苏打,这是他今早的第四杯了。他听到钟声,看了看表,对对时间。他将信将疑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就是这样了吗……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天了。”
“总会过去的。”他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想集中精神读威哈奥登的《诗集》,可是读不进去。她回答的口气不象前几天回答时那样严厉了。从昨晚以来,公爵夫人也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只知道奥格尔维和那辆牵连到他们的汽车已经朝北开走了——可是开到了哪里了呢?克罗伊敦夫妇与饭店侦探长最后一次接触到现在,已经十九个小时了,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哪!这个家伙不会打个电话吗?”公爵在起居室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今天一早以来他一直断断续续地这样走来走去。
“我们讲好不联系的,”公爵夫人提醒他,口气仍然很温和。“这样要安全得多。而且,如果象我们所打算的那样,在白天把汽车藏起来的话,他也许现在正躲在什么地方呢。”
克罗伊敦公爵仔细察看着一张摊开的埃索公路图,这个图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他用手指在密西西比州梅肯附近地区划了个圈圈。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很近,该死的还是那么近,今天一整天……就是等呀……等呀!”
他离开地图,喃喃地说,“这家伙可能会暴露的。”
“肯定他还没有暴露,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公爵夫人身旁放着一份下午版的《州报》,她吩咐秘书到下面门厅里去买早晨版的。今天整个上午,他们还收听了每小时一次的新闻广播。现在收音机里又在轻轻地播音,报告员正在报告马萨诸塞州一场夏季暴风雨所造成的损害,前一条新闻是白宫关于越南问题的声明。报纸和前几次的广播都提到过车祸的侦查,可是只说现在正在继续侦查之中,还没有发现新的线索。
“昨晚汽车只不过开了几个小时,”公爵夫人接下去说,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今天晚上可就不一样了。天一黑他就可以开车,到明天早上,就一切太平无事了。”
“太平!”她的丈夫愁眉不展地又呷起酒来。“我觉得还是关心一下眼前的事吧,而不是去关心过去的事。那个女人……那个孩子。还有照片……你都看到了吧。”
“这个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好象没有听见。“今天下葬……今天下午……至少可以去一趟。”
“你不能去,而且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不会去的。”
这个雅致、宽敞的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打破了房内的静默。他们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去听。公爵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铃又响了,然后停了。从过道门里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秘书在分机上听电话。
不一会秘书敲敲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看着公爵说,“阁下,是本市一家报纸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得到了”——他因一个陌生的词而踌躇了一下——“一条电讯,好象和你有关。”
公爵夫人好不容易地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来听。你把分机挂上。”她就近拿起了电话听筒。只有留神观察才能注意到她的双手在颤抖着。她等分机卡嗒一声挂断后,才开口说道,“我是克罗伊敦公爵夫人。”
一个男人的清脆声音回答道,“夫人,我们是《州报》本市新闻采访部。我们收到了美联社一条电讯,刚才又收到了补充报道……”声音停了一停。“对不起。”她听见对方性急地说,“那个该死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嗨,把那个新闻稿扔给我,安迪。”
电话中传来纸张的沙沙响声,然后那个声音说道,“对不起,夫人,让我念给你听。
伦敦(美联社电)——此间议会方面今日提名英国政府著名的解决困难问题能手克罗伊敦公爵为英国下一任驻华盛顿大使。各方面初步反应良好。预计不久将正式宣布。还有别的消息,夫人。我就不多念了。我们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知道你的丈夫是否要发表声明,如蒙同意,我们想派一位摄影记者到饭店来。”
霎时间,公爵夫人闭上了眼睛,听任宽慰的波涛象镇静剂一样冲刷她的全身。
电话里又传来了声音,“夫人,你还在听吗?”
“在听。”她竭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
“关于声明,我们是希望……”
“目前,”公爵夫人突然打断话头说,“我丈夫没有声明,在任命正式宣布之前,他也不打算发表声明。”
“既然那样……”
“对于拍照也是如此。”
电话里的声音感到失望。“当然,我们要在下一期发表我们的东西。”
“那是你们的权利。”
“那时,如果正式宣布了,我们希望取得联系。”
“要是正式宣布了,我相信我丈夫会乐于接见新闻界的。”
“那么,我们可以再通电话吗?”
“当然可以。”
放下电话听筒,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笔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终于她的唇边浮出了一丝微笑,她说道,“事情成了。杰弗里成功了。”
她丈夫怀疑地瞪着眼睛。他舔了舔嘴唇。“华盛顿吗?”
她把美联社电讯的要点又讲了一遍。“可能是故意把消息透露出来,试探一下反应。反应很不错。”
“我简直不能相信,就算是你哥哥……”
“他的影响起了作用。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时机,需要一个有你那种背景的人,政治上的配合。也别忘了,我们是知道有这个可能性的。幸运的是,巧事都凑在一块儿了。”
“既然事情成了……”他停止不讲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既然事情成了——怎么呢?”
“我想……我能渡过这一关吗?”
“你能,而且你也一定会渡过的。我们都会渡过的。”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时机已经过去了……”
“时机还有呢。”公爵夫人尖着嗓子命令式地说,“今天等一会你一定得接见新闻界。还有其他事情。你说话必须始终保持前后一致。”
他慢慢地点点头。“……尽我最大的努力吧。”他举起杯子,准备呷酒。“不行!”公爵夫人站了起来,把她丈夫手中的杯子夺走,走进浴室。他听到杯中物被倒进水盆里。她从浴室里走回来,说道,“不许再喝了。懂吗?什么酒都不许喝。”
他似乎要抗议,终于认输道,“也许……唯一的办法。”
“如果你再倒一杯酒,我就把这些酒瓶一古脑儿都拿走……”
他摇摇头。“我会不喝的。”显而易见,他下定决心集中思想。象前一天一样,他那反复无常的本性又表现了出来。现在看上去他的神态要比刚才神气得多了。他沉着地说,“这可是个很好的消息。”
“是的,”公爵夫人说。“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
他向她走近了半步,然后又改变了主意。不管是什么新起点,他深知不可以那样轻佻。
他的妻子已经在高谈阔论了。“我们一定得改变去芝加哥的计划。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将成为密切注意的目标。如果我们一起上那里去,芝加哥的报纸就会突出地加以报道。把车子送去修理时,可能会引起人家好奇。”
“我们总得去一个。”
公爵夫人决断地说,“我一个人去。我可以稍稍乔装一下,戴上眼镜。只要小心一点,人家不会注意我的。”她的眼睛转向办公桌旁边的一只小公文包。“我要把剩下的钱都带走,需要时可以派用场。”
“你是估计……那个人准能安全到达芝加哥。可他还没有到呢。”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想起了一个已经忘掉的恶梦。她低声地说,“啊,老天爷!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一定得安全到达!他一定得到!”
十二
午饭后不久,彼得麦克德莫特抽空溜回他的公寓去换衣服。他换下在饭店工作时一直穿的那套正式制服,穿上亚麻布裤子和一件薄茄克衫。他回到办公室去了一会儿,签署一下信件,在离开时,顺便把信件放在弗洛拉的办公桌上。
“今天下午我要迟一点回来,”他对她说。他临走又问了一下:“奥格尔维有没有消息?”
他的秘书摇摇头。“还没有。你要我打听一下奥格尔维先生有没有告诉什么人他到哪里去了。唉,他谁也没有告诉。”
彼得咕哝了一句,“我就料到他不会。”
“只是有一个情况。”弗洛拉迟疑了一下。“也许不重要,可是似乎有点奇怪。”
“什么情况?”
“奥格尔维先生开的车子——你说过是一辆捷豹吗?”
“对。”
“那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车子。”
“你能肯定别人没弄错?”
“我也觉得奇怪,”弗洛拉说,“所以我又叫车库再去核实一下。他们叫我去问一个名叫库尔墨的人,他是车库的夜班管理员。”
“对,我认识这个人。”
“昨天他是夜班,我就打电话到他家里。他说奥格尔维先生是拿了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的条子来取车的。”
彼得耸耸肩膀。“那么,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想到奥格尔维会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车子,感到有点奇怪;而感到更奇怪的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怎么竟然会与这个粗笨的饭店侦探长有密切关系。显然,弗洛拉也一直在想这一点。
他问道,“车子开回来了没有?”
弗洛拉摇摇头表示没有。“我想是不是应该去问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后来想想还是先问你一下。”
“这样做很好。”他想,去问问克罗伊敦夫妇知不知道奥格尔维的去向,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既然奥格尔维用他们的车子,看来他们是可能会知道的。他踌躇了一下,还是不去问好。星期一晚上自己与公爵夫人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彼得不愿意再去冒引起误会的风险,尤其是不管你去问什么,都会被忿怒地认为是个人的侵扰。而且承认饭店连自己的侦探长的下落都不知道,那也是很没面子的事。
他对弗洛拉说,“暂时等一等吧。”
彼得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办完——那就是赫比钱德勒。今天早晨,他曾打算把昨天逖克逊、杜梅尔和其他两个人的交代告诉沃伦特伦特。他们的交代牵连到侍者领班,说他也参与了星期一晚上的强奸未遂案件。可是,由于饭店老板显然心神不定,他决定不去谈了。现在,彼得认为最好还是自己和钱德勒谈谈。
“去问一下,钱德勒今天晚上是不是上班,”他关照弗洛拉说。“如果上班,通知他六点钟来这里见我。如果不在,就明天一早来。”
彼得离开总经理套房乘电梯到下面的门厅里。过了几分钟,他走出幽暗的饭店,踏上了明亮的午后阳光照耀下的圣查尔斯街。
“彼得!我在这儿。”
他回过头去,看到玛莎坐在一辆白色敞篷车的驾驶座上向他招手。车子挤在一排等候生意的出租汽车中间。机灵的饭店看门人一个箭步抢在彼得前面走过去,打开车门。彼得钻进玛莎身旁的座位时,看见三个出租汽车司机咧着嘴在笑,其中一个还色迷迷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嗨!”玛莎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只好去载别人了。”
她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装,看上去永远是那么使人愉快,但是,尽管她轻松愉快地招呼他,他还是感到她有点腼腆,也许是由于他们俩昨晚所经历的事吧。他冲动地拉着她的手,紧紧握住。
“我喜欢这样,”她使他放心地说,“尽管我答应我爸爸我一定用双手开车。”出租汽车司机帮忙,把汽车往前往后开动,腾出了空地,她才把敞篷车驶入了车道。
他们在坎内尔街口等绿灯时,彼得心里想,似乎他常常乘着由漂亮女性驾驶的汽车在新奥尔良兜风。不就是在三天之前,他和克丽丝汀还驾着一辆大众到她的公寓里去吗?也就是在那天的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玛莎。好象已经不止三天了,这也许是因为玛莎在这个时间里曾向他求过婚吧。他不知道,在大白天里,她会不会比较理智地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可是不管她怎么想,他决定只字不提,除非她自己再提起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彼此坐得这样近,使他感到兴奋,尤其是想到他们昨夜分别时的情景——亲吻,温情脉脉,接着由于无所拘束,情焰愈燃愈旺;他把玛莎当做是少妇而不是姑娘时那种销魂的时刻;他曾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肉体上的迫切欲望。他现在偷偷地看着她:她那热情似火的青春,她那动作轻快的四肢,她那裹在薄薄衣衫里的苗条身材。如果他伸手去……。
他勉强地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冲动。在自我克制的情绪下,他提醒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成年生活中,只要与女性厮混而失去了理智,准得栽生活失检的筋斗。
玛莎把注意力从前面来往的车辆移开,向旁边看了一眼。“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历史,”他扯了一个谎。“我们从哪里开始?”
“古老的圣路易公墓。你没有去过那里吗?”
彼得摇摇头。“我从来也不想和公墓打交道。”
“在新奥尔良,你就应该去。”
汽车不多一会就开到了贝辛街。玛莎熟练地把车子停在南面,他们跨过林荫大道走到了有围墙的公墓——圣路易一号——公墓大门口有几根古老的柱子。
“许多历史都从这里开始,”玛莎说,一面挽着彼得的手臂。“十八世纪初期,当法国人建立新奥尔良时,这块地大部分还是沼泽。如果没有堤岸把河水拦住的话,即使今天,这里可能还是沼泽。”
“我知道这个城市下面都是水,”他同意地说。“在饭店的地下室里,我们每天二十四小时把废水抽上来,而不是排下去,然后送到城市的排水道里。”
“过去还要潮湿得多。即使在干地,掘地三尺就见水。因此,掘墓穴的时候,棺材还没有放下去,里面就已经涨满水了。有这样的传说,掘墓穴的人往往站在棺材上,用力把它们压下去。有时候,他们在棺材板上钻几个洞,使棺材沉下去。人们常说,如果你还没死,那也得给淹死。”
“听起来真象恐怖电影。”
“有些书上说尸臭常常会渗到饮水里去呢。”她做了一个厌恶的怪脸。“不过,后来法律规定一切墓穴必须建在地面上。”
他们走过一排排构造特殊的坟墓。这个公墓与彼得见过的迥然不同。玛莎指着这些坟墓说,“这都是在法律通过之后造的。在新奥尔良,我们都管这些坟墓叫死人城。”
“这可以理解。”
他想,它确实象个城市。曲折的街道,迷你房屋一样的坟墓以砖块灰泥砌成,有的还有铁制的阳台和狭窄的走道。“房屋”有好几层。没有窗户是唯一一致的特征,但代之以无数的小门。他指着说,“这些可真象公寓的入口。”
“它们实际上就是公寓嘛。而且大多数租期都不长。”
他好奇地看着她。
“这些坟墓都是分成一个个小间,”玛莎解释道。“普通家庭的坟墓有二到六间,大一些的家庭还要多一些。每一间都有各自的小门。当下葬时,事先打开一道门。把原先在里面的棺材出空,棺里的尸体被推到后面,然后通过一条狭槽掉入地里。把旧的棺材烧掉,把新的棺材放进去。放一年之后,又来那么一套。”
“只有一年吗?”
后面有人搭话,“这差不多够了。可是有的时候也会长一点——要是下一个不忙于进来的话。蟑螂也会帮着干哩。”
他们转过身来。一个身材象个水桶、穿着褪色的斜纹布连衫裤的老人,高兴地看着他们。他摘下老式的草帽,用一块红绸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汗水。“真热呀,是吗?这里边要凉快多了。”他用手随便地拍了拍一个坟墓。
“要是你这样认为的话,请便吧,”彼得说。“我宁可热一点。”
那个人咯咯地笑了。“早晚你得进去的。你好,普雷斯科特小姐。”
“嗨,科洛迪先生,”玛莎说。“这位是麦克德莫特先生。”
这个看坟的人和善地点点头。“到家里看看吗?”
“我们正要去,”玛莎说。
“那么,走这边,”他回头来大声说,“在一二个星期以前我们大扫除了一下,现在看上去可好哩。”
他们鱼贯穿过那些狭小的所谓的街道,彼得看到了不少古老的日期和名字。他们的向导指着一块空地里正闷烧着的一堆瓦砾,说道,“正在烧掉一些。”彼得从烟雾中可以看见棺材板。
他们在一座有六间的坟墓前停下来,这座坟墓造得象传统的克里奥耳人的房屋一样。坟墓漆成白色,而且保养得比周围的大部分坟墓都好。在久经日晒风吹的大理石石板上,刻有许多名字,大多数都是普雷斯科特家族的。
“我们是个古老的家族,”玛莎说,“在下面的灰堆里一定挤满了。”
明亮的阳光斜照在坟墓上。
“挺漂亮,是不是?”看坟的退后一点站着,赞赏地说,接着指指靠近顶上的一个门口。“下一次该开这个门了,普雷斯科特小姐。你爸爸将从那里进去。”他摸了摸下一层的一个门说,“这个是给你准备的。不过,恐怕轮不到我把你送进去了。”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这种事总是来得比我们想得早。不管怎样,不要把光阴虚度了,可不要,先生!”
他再一次擦擦头上的汗,轻松地走开了。
尽管是大热天,彼得还是打了个哆嗦。象玛莎这样年轻的人,就有人给她准备好了安葬之地,这使彼得感到苦恼。
“并不象看上去那样可怕嘛。”玛莎瞧着他的脸,他又一次感到她颇能懂得他的心思。“在这里,我们从小就把这一切看做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如此而已。”
他点点头。怎么说都一样,反正这个墓地他已经看够了。
他们向外走着,快近贝辛街的大门时,突然玛莎抓住了他的手臂。
门外有一队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里面走出许多人,他们聚集在人行道上。从他们的外表上看,显然是送葬的行列,正要走进公墓。玛莎低声说道,“彼得,我们得等一会了。”他们走远些,但仍旧看得到大门,不过不那么显眼。
这时,人行道上的人群分开了,让出一条路给几个发丧的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肤色灰黄、外表油滑、样子象殡仪员的人。
他后面跟着一个牧师。在牧师后面是六个扶棺者,他们肩上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材,慢慢地向前走着。后面又有四个人抬着一口小白棺材。棺材上面放着一小枝夹竹桃花。
“哎呀,真惨!”玛莎说。
彼得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牧师吟诵着,“愿天使带你进天堂:愿殉道者在路上欢迎你,带领你进入圣城耶路撒冷。”
一群送丧者跟在第二口棺材后面。单独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黑衣服,手里尴尬地拿着一顶帽子。他的眼睛好象紧盯着那口小棺材。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淌下。在后面的队伍里,一个老年妇人在抽泣,另一个人扶着她。
“……愿天使的歌声迎接你,愿你和在尘世受尽苦难的拉撒路一起,得到永恒的安息……”
玛莎低声说,“他们就是在那起车祸中被撞死的人。一个母亲,一个小女孩子。报上登过的。”他看到她也在流泪了。
“我知道。”彼得有身历其境之感,也有分担悲痛之感。星期一夜晚碰巧看到的那个情景真是惨不忍睹。而现在他对这个悲剧的感觉似乎更深、更接近于现实了。当送丧行列继续往前走时,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在家属送丧者后面跟着其他一些人。使彼得吃惊的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过了一会他才认出是索尔纳切兹。这个年老的房间侍者由于星期一晚上冒犯了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而被暂时停职。彼得在星期二早上派人把纳切兹叫来,传达了沃伦特伦特的命令,叫他这个星期里不要来饭店上班,工资照付。纳切兹从对面向站在那里的彼得和玛莎看了看,可是没有招呼。送丧行列已走进公墓里面,看不见了。他们等着,直到所有的送丧者和旁观者都走完。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玛莎说。
突然地一只手在彼得的手臂上碰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看到是索尔纳切兹。这么说,他是早已看见他们了。
“我瞧见你在看,麦克德莫特先生。你认识这家人吗?”
“不认识,”彼得答道。“我们碰巧也在这里。”他介绍了玛莎。
她问道,“你不等葬礼结束吗?”
这个老年人摇摇头说,“有时候真是太惨了,不忍看下去。”
“这么说,你认识这家人喽?”
“老交情了。真是非常非常不幸的事情。”
彼得点点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纳切兹说道,“星期二那天我没有机会说,麦克德莫特先生,可是我感谢你出了力。我是说你为我说了好话。”
“不用谢,索尔。我认为不应该责怪你。”
“想起来,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老年人先看看玛莎,再看看彼得。他似乎不愿意离开。
“什么事奇怪?”彼得问道。“这一切。这个车祸。”纳切兹指指送丧行列走去的那个方向。“这件事一定发生在我星期一晚上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想一想,当你和我说话时……”
“是呀,”彼得说。他不想叙述他后来在出事地点亲眼目睹到的情况。“我想问一下,麦克德莫特先生——对于公爵夫妇这件事,还听到了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
彼得觉得纳切兹,象他自己一样,讲些葬礼以外的事,心里能感到宽慰一些。
这个侍者沉思地说,“我在事后想得很多。好象他们是故意找岔子似的。真是莫明其妙,至今还想不通。”
彼得记得纳切兹在星期一晚上说过跟现在差不多一样的话。他想起了侍者当时的原话。纳切兹提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她轻轻拉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对他们比较了解的话,我可以说这是故意的。后来彼得也有这样一个笼统的印象:公爵夫人想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她说过些什么话呢?说什么他们在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然后在附近马路散散步。她说他们刚刚回来。彼得回忆起当时他就怀疑,她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
后来克罗伊敦公爵叽哪咕噜地说什么他把香烟忘在汽车里,而公爵夫人怒气冲冲地把他顶了回去。
公爵把他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可是,如果克罗伊敦夫妇是一直呆在房间里,然后只是在附近马路散散步……
当然,香烟也有可能是在这一天早些时候忘在汽车里的。
彼得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
彼得想得出了神,竟忘了身旁的两个人。
为什么克罗伊敦夫妇要隐瞒他们在星期一晚上用过他们的汽车?为什么要装作——显然是假装——他们一晚上都在饭店里没有出去?抱怨番茄洋葱虾仁泼在身上,是不是有预谋的诡计——有意识地想连累纳切兹,再连累彼得——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这一套不是假的?要不是公爵进来插了一句话,惹恼了公爵夫人,彼得是会相信她的话的。
为什么要隐瞒他们用过自己的汽车呢?
纳切兹刚才说过:这事也真奇怪……这个车祸……一定发生在我遇到那个麻烦之前不久。
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是捷豹牌。
奥格尔维。
他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那辆捷豹从车库里开出来,当它在明亮处稍停片刻时,看上去好象有些异样。他想起来自己注意到了什么。可是,是什么呢?他毛骨悚然地想了起来:是挡泥板和前灯,两样东西都撞坏了。几天以来,警察局通告里提出的要点第一次对上了号。
“彼得,”玛莎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几乎没有听见。
一定得离开这里,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好让他思考。他必须仔仔细细地,合情合理地,不慌不忙地思考。最要紧的是决不能匆匆地作出带有主观成见的结论。
存在着一些疑点。从表面上看,它们似乎互相关连。但是对这些疑点必须考虑,再考虑,分析,再分析。也许还得全部推翻。
这个设想太不现实了。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
他听到玛莎的声音好象从远处传来一样。“彼得!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
索尔纳切兹也奇怪地瞧着他。
“玛莎,”彼得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可是我一定得走了。”
“上哪儿去?”
“回饭店去。对不起。我以后会说明的。”
她失望地说,“我本来打算我们一起去吃点心的。”
“请相信我!事情很重要。”
“你一定要走的话,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要是和玛莎同坐一辆车,那免不了要交谈,解释。“对不起,我以后会给你打电话。”
他们站在那里,迷惑不解地目送他离去。
他走到外面贝辛街上,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告诉玛莎他要回饭店去,可现在改变了主意,他把自己的公寓地址告诉了司机。
那里会更安静些。
去思考,去决定他应该怎么办。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思考得出结论时,已经近傍晚了。
当你思考某事达二十次,三十次,四十次;当你每次得出的结论全都一样;当问题就是你现在所面临的那种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自己的责任是不容推卸的。他对自己说。
自一个半小时前离开玛莎以来,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公寓里。他强制自己——万万不可激动和急躁——要理智地,仔细地,冷静地去思考问题。他对星期一晚上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逐个作了回顾。对一件一件事情也好,把所有这些事件串在一起也好,他都作了不同的解释。他发现,除了今天下午突然得出的那个可怕的结论,没有一种解释是站得住脚的或符合情理的。
现在思考完了。是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他打算把自己所知和推测的一切向沃伦特伦特报告。然而他打消了这个主意,认为这是懦怯的表现,是逃避自己的责任。不管要做些什么,他一定要单独去做。
对事情的下一步,他胸有成竹。他迅速地换下浅色衣服,穿上一件深色的外套。他离开公寓,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驶过几条马路就到了饭店。
他穿过门厅,一路上向别人点头致意,走进了正面夹层自己的办公室。弗洛拉已经下班走了。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信件,他看也不看。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他静坐了一会,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他拎起电话听筒,转到外线,拨通了市警察局的号码。
十三
下午,一只蚊子不知怎样钻进了捷豹汽车里,嗡嗡地叫声唤醒了奥格尔维。他慢慢地醒过来,起初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慢慢想起了自己怎样离开了饭店,怎样在凌晨黑暗中开车,那一场虚惊,又怎样决定躲过白天然后继续向北开车,最后怎样找到这条满地车辙、野草丛生的泥路,又怎样把汽车藏在泥路尽头的树林里。
这个隐藏之处显然选得很不错。他看了看手表,自己已一连酣睡了近八个小时。
随着神智的清醒,他感觉非常不舒服。汽车里面很闷,他蜷伏在局促的后座里,身体又僵又痛。嘴里干渴,一股恶臭。他渴得要死,肚里饿得发慌。奥格尔维苦恼地哼了一声,伸个懒腰坐了起来,把车门打开。马上有十几只蚊子向他飞来。他挥手把蚊子赶走,朝四周看了一下,定下神来辨认方向,看看这里与今天早晨所看到的情况有什么不同。那时天蒙蒙亮,很凉爽,而现在则太阳高照,即使在树荫下,依然热气逼人。
他走到树林边缘,可以看到远远的公路上热浪眩眼。今天一清早路上没有车子,而现在有几辆汽车和运货车在来来去去疾驶着,马达声音隐约可闻。
近处,除了昆虫不断的鸣叫声外,没有任何动静。从他到那条公路之间,只是一片沉寂的草地、宁静的小路和阴森森的灌木林,捷豹汽车还在它的下面藏着。
奥格尔维小便后,便将一包他离开饭店时藏在车尾行李箱里的东西打开。里面有一保温瓶的咖啡、几听啤酒、三明治、意大利香肠、一瓶酸泡菜和一块苹果派。他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一边吃东西,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喝完啤酒再喝咖啡。经过一夜,咖啡已经凉了,可是味道还是很浓,他很满意。
他一边吃,一边听着车里的收音机,等待新奥尔良的新闻广播。广播开始,只简略地提了一下车祸的调查,大意是说至今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听完之后,他决定去察看一下周围,几百码以外,在一个小丘顶上,还有一个比原先那个稍大的树丛。他走过一片平地到了树丛的那一边,发现有一片长满青苔的河岸和一条水流缓慢的浑浊的小溪。他跪在溪边,马马虎虎地盥洗了一下,洗完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这里的草比藏车的地方更绿,更为诱人,他高兴地躺了下去,把外套权充枕头。
奥格尔维舒服地躺下后,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又想到了以后会如何。他经过思考,认为自己早先的结论是正确的,就是在饭店外面与彼得麦克德莫特相遇只是偶然的巧遇,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也可以想象到麦克德莫特知道了饭店侦探长请假后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是尽管暴跳如雷,他依然不会知道奥格尔维的去向,也不会知道自己离去的原因。
当然,也有可能从昨夜起,有人由于某种别的原因而发出了警报,甚至现在就有可能有人正在追查奥格尔维和这辆捷豹汽车的下落。可是从收音机的新闻广播听来,不象有这样的事。
总而言之,前景是光明的,尤其他想到了那些已经妥善保藏好了的钱,以及明天一到芝加哥他就可以拿到的那笔余额。
他现在只需等待夜色来临了。
十四
整整一个下午,奇开匙米尔恩情绪兴奋。这加强了他的信心,下午五时敲过不久,他便小心地向总统套房走去。
他再一次通过职工专用楼梯从八楼走到九楼。他的衣袋里装着那个爱尔兰隧道锁匠做的复制钥匙。
总统套房外面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他在那两扇装有护垫的皮门前停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他向走廊的两边看了看,敏捷地拿出钥匙来,插进锁孔里试了一试。事前他已经用石墨粉作为滑润剂把钥匙刷了一遍。钥匙插了进去,卡了一下,然后转动了。奇开匙把两扇门的一扇打开一寸,里面还是没有声音。他小心地关上门,拔出钥匙。
他现在并不打算走进套房。他要今夜晚一些时候进去。
他的意图是侦查一下,试试这把钥匙是否完全合适,一旦使用时能不能得心应手。此后,他要开始守望,留意他预计的机会的到来。
他回到八楼自己的房间里,设好闹钟,便睡了。
十五
外面天渐渐黑了,彼得麦克德莫特说了声“请原谅”,就从他的办公桌旁站起来,开亮了办公室内的灯。他回到办公桌旁,再次朝着那个面对而坐、身穿法兰绒服装、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新奥尔良警察局侦缉处处长约里斯,在彼得眼中看上去不太象警务人员。他彬彬有礼地耐心听着彼得讲事实经过和自己的推测,就象一位银行经理在考虑一项贷款申请一样。在冗长的谈话中,这位侦探只有一次打断了话头,询问他是否可以打一个电话。得到同意后,他便使用在办公室较远一边的一个电话分机,他说话声音很低,彼得一点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谈了半天,对方毫无反应。不免又使彼得怀疑起来。谈话结束时,他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甚至其中任何一点,是否是废话。实际上我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傻了。”
“如果更多的人敢于这样讲话,麦克德莫特先生,警务工作就好办多了。”这时约里斯处长才掏出了铅笔和笔记本。“如果事情确是这样,我们当然需要一个详尽的报告。眼前,有一两个细节我想知道一下。一个就是这辆汽车的牌照号码。”
弗洛拉写过一个备忘录,证实她早先的报告。备忘录中写有汽车的牌照号码。彼得大声地念着号码,那位侦探随即把它记下。
“谢谢你。另一件事就是你们这位奥格尔维的外貌特征。我知道他,但是我想听听你的描述。”
彼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这个好办。”
他刚描述完毕,电话铃响了。彼得听后,把话机推到对面。“是你的。”
这回他听到了侦探的答话,大半都是一些“是的,先生”和“我明白”之类的话。
讲到某一点时,侦探抬起头来,两眼紧盯着彼得。他对电话里讲,“我认为他非常可靠。”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但也有顾虑。”
他又把汽车牌照号码和奥格尔维的容貌特征讲了一遍,便挂上电话。彼得说道,“你说得对,我是有顾虑。你打算去跟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接触吗?”
“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事情再发展一些。”侦探关注地看着彼得。“你看过今晚的报纸吗?”
“没有。”
“谣传——《州报》上说的——克罗伊敦公爵要出任英国驻华盛顿大使了。”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
“据我的上司讲,刚才广播说官方已证实了这项任命。”
“这是否就意味着他可以享有外交豁免权了?”
侦探摇了摇头。“对已经发生的事不适用。如果查明属实。”
“可是诬告的话……”
“任何案件,诬告都是严重的,这个案件尤其如此。所以我们才要谨慎行事,麦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想到,如果克罗伊敦夫妇与车祸无关,而调查的消息又泄露出去的话,那对饭店、对自己都将十分不利。
约里斯警官说道,“要是可以使你稍稍感到放心,我可以对你透露两件事。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同事以后,他们分析了一下,认为你们这位奥格尔维可能企图把车子开出本州,可能要开到北部某个地方。他怎么会跟克罗伊敦夫妇挂上钩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彼得说,“我也猜不出。”
“可能,昨晚在你看见他之后,他把车子开走了,白天就躲在什么地方。车子撞成那个样子,他很懂得想在白天开车是不可能的。今晚,他如果露面的话,我们已经作好准备。现在已经向十二个州发出通缉警报。”
“那么你们是认真的了?”
“我说过有两件事。”侦探指指电话。“刚才第二个电话是告诉我,我们星期一在出事地点捡到的碎玻璃和前灯框圈,它们的检验报告已经由州里送来了。由于在制造商的规格变动上碰到一些困难,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查明玻璃和框圈都来自一辆捷豹。”
“你们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我们能做的还不止这些,麦克德莫特先生。要是我们接触那辆撞死女人和孩子的车子,那一切就板上钉钉了。”
约里斯处长站起身来要走,彼得陪着他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他看到赫比钱德勒等在那里,感到很惊奇。这才想起是他自己叫这个侍者领班今天晚上或明天来这里的。由于下午情况有发展,他想推迟这个非常可能引起不愉快的会见,但又认为推迟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看到侦探和钱德勒互换眼色。“再见,处长,”彼得说道,看到钱德勒黄鼠狼似的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心里感到既解恨又痛快。警官走了之后,彼得招手叫侍者领班走进里面一间办公室。
他打开办公桌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卷宗,里面是昨天狄克逊、杜梅尔和其他两个小伙子写的交代书。他把它们递给钱德勒。
“我想你会对这些感兴趣的。如果你还想打什么主意的话,告诉你,这些都是副本,我这儿还有正本。”
钱德勒的自尊心看来受到了打击,然后开始看交代书。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嘴唇咬得紧紧地。彼得听到他从牙缝中倒抽一口冷气。过了一会,他低声骂道,“混蛋!”
彼得厉声喝道,“你破口骂人,就是因为他们招出你拉皮条吗?”
侍者领班刷地脸红了,然后放下那几张纸。“你打算怎么样?”
“我本应立即把你解雇。由于你在这里干了那么多年,我打算先把这件事报告给特伦特先生。”
钱德勒用哀求的口吻问道,“麦克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商量商量?”
对方没有回答,他又接下去说道,“麦克先生,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事多着哪……”
“如果你要给我讲性知识——关于应召女郎和其他各种放荡生活——恐怕我什么都知道。还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你也知道:就是有些事情,管理部门是不准干的。给未成年的男孩招妓就是其中之一。”
“麦克先生,能不能,也许就是这一次,不向特伦特先生报告呢?这件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行不行?”
“不行。”
侍者领班的眼光扫了一下房间四周,然后回到彼得身上。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着在打主意。“麦克先生,如果有人想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话……”他住了口。
“什么?”
“唉,有时候还是值得算计算计的。”
彼得感到好奇,没有说话。
钱德勒踌躇了一下,然后故意把上衣口袋上的纽扣解开,伸进手去拿出一只折叠着的信封,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彼得说,“让我看看。”
钱德勒把信封往前推了推。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有五张一百元的钞票。彼得好奇地看了看这些钞票。
“这些是真票吗?”
钱德勒假笑地说,“都是真的,错不了。”
“我倒想知道你认为我值多少钱。”彼得把钱扔回去。“拿走,滚出去。”
“麦克先生,如果是嫌少的话……”
“滚!”彼得的声音很低沉。他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滚出去,不然我就扭断你这根无耻的细脖子。”
赫比钱德勒收起钱,恨意满面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彼得麦克德莫特一个人,他默默地倒在他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跟警方和钱德勒的会见,使他精疲力竭,情绪低落。他觉得,后者尤其使他不愉快,也许因为处理这起行贿事件,也使自己产生了一种手脚不干净的感觉吧。
是不是这样呢?他想,应该凭良心说话。钱在他手里的时候,曾经有一刹那他是想接受的。五百元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与侍者领班的收入比,彼得对自己的收入从来没抱什么幻想,因为侍者领班收入的不义之财要可观得多。如果对方不是钱德勒而换了个别人的话,他也许已经把钱收下了。真的会收下吗?他但愿自己决不会收下。不管怎样,他反正不会成为第一个接受下属贿赂的饭店经理。
当然,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彼得坚决要把赫比钱德勒的全部劣迹向沃伦特伦特报告,可是他也无法保证是否一定能做到。如果饭店的所有权突然改变的话——看来这很可能——那么这事沃伦特伦特就不会管了。连彼得自己也不一定会在这里了。新的饭店管理机构建立后,肯定要对高级职员的履历作一番审查,至于他本人,肯定又要把他在华道夫饭店的那笔声名狼藉的旧帐翻出来了。彼得想,他以前的丑事是否已经得到了弥补呢?唉,看来他不久就能知道。
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事情上。
在他的办公桌上,弗洛拉留了一张印好的表格,是本日下午的饭店报表。他进办公室以后,这才第一次研究这些数字。这些数字表明饭店快住满了,而且看来今晚肯定又将是全部客满。如果圣格雷戈里饭店要以垮台告终的话,至少它是在鼓乐齐鸣中瞑目的。
除了饭店报表和电话条子外,还有一堆刚送来不久的信件和便条。彼得草草地把它们全部看了一遍,决定把它们搁到明天再处理。在便条下面有一只牛皮纸文件夹,他把它打开来。这是副厨师长安德烈雷米尔昨天给他的那份伙食总计划建议书。彼得今天早上就开始披阅这个计划了。
他看了看手表,决定在晚间巡视饭店以前,把计划看下去。他坐定下来,面前摊着书写工整的计划书和精心绘制的表格。
他愈往下看,对这位年轻的副厨师长也愈赞赏。这份计划显然十分高明,说明对饭店存在的问题及其餐厅业务的潜力都有广泛的了解。使彼得恼火的是,据雷米尔说,厨师长埃布伦先生全盘否定了这份计划。
的确,有些结论还值得商讨,彼得自己对于雷米尔的某些意见也有不同的看法。初看之下,有些成本的估计也似嫌乐观。但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生气勃勃、显然十分能干的人对目前伙食管理方面的缺点作了深入细致的考虑,并提出了改善办法。同样明摆着的是,圣格雷戈里饭店要是不重用安德烈雷米尔这样的人才,他不久便会带着他的计划到别处去的。
彼得把这份计划和表格放回文件夹中,心情愉快,饭店里居然还有象雷米尔这样对工作如此热心的人。他决心要把自己的印象告诉安德烈雷米尔。尽管饭店目前的处境风雨飘摇,彼得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来了个电话,说今晚厨师长继续病假,由副厨师长雷米尔先生负责。按照饭店惯例,彼得通知对方,他现在就到下面厨房里来。
安德烈雷米尔在大餐厅门口等着。
“请进,先生!欢迎你。”年轻的副厨师长领着彼得走进闹哄哄、烟雾腾腾的厨房,凑着他的耳边高声说,“你看看吧,用音乐家的话来说,我们正在接近渐强音呢。”
昨天下午厨房里比较安静,今天则大不相同,此刻已近傍晚时分,厨房里热气腾腾。厨房工作人员全部出动,身穿浆过的白工作服的厨师、他们的助手和打杂的,仿佛象田野中开放的雏菊一样,干得正欢。在他们周围,穿过阵阵的蒸汽与热浪,淌着汗的厨房帮手们忙忙碌碌地举着托盘、平底锅和大锅,其他人拼命地推着手推车,还有侍者和把托盘举得高高的女侍们穿梭似的走来走去,大家都相互躲让着。在蒸汽保暖桌上,当天晚餐菜单上的菜肴已经一份份分好,正待送到各个餐厅去。从点菜单上特别点的菜和房间的送菜正由快手厨师在烹调,他们动作之快,使人眼花缭乱。侍者们不时跑进来催问他们所点的菜是否已经烧好,而厨师们不耐烦地大声回答他们。其他一些侍者举着装满菜肴的托盘,快步走过坐在高帐台上的两个严肃的女记数员。在烧汤的部门里,巨锅里的汤翻滚着,热气冲天。不远处两个有专门的厨师用灵巧的手指在装夹鱼肉烤面包和热拼盘。在他们旁边,有一个焦急的糕点师傅在指导做甜点心。烤炉的门不时地哄的一声打开,反射出来的火光照在全神贯注着的脸上,通红的炉膛简直就象地狱似的。耳闻鼻嗅,到处都是碗碟的磕碰声、使人馋涎欲滴的菜肴香味以及正在烧煮的咖啡所散发出的阵阵清香。
“当我们最忙的时候,先生,也是我们感到最愉快的时候。也应该是如此,只要人们不吹毛求疵。”
“我看过你的报告了。”彼得把文件夹还给副厨师长,一面跟着他走进了镶玻璃的办公室,那里的嘈杂声轻得多。“我赞成你的意见。有几点还可以讨论,但是不多。”
“讨论之后能见行动,那讨论才有意思。”
“现在还不行。至少不会象你想的那样。”彼得指出,在厨房改组之前,先要解决饭店的所有权这个大问题。
“也许我的计划和我都必须另找出路了。不管它吧。”安德烈雷米尔模仿高卢人那样耸耸肩膀,然后接下去说,“先生,我正要去看看会议厅那层楼。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彼得在他今晚巡视饭店的计划里,本来就打算去视察一下会议厅的晚餐。现在先从会议厅那层的厨房看起也是一样。“谢谢你,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乘职工专用电梯上了两层,走进一个大体上与下面的总厨房相仿的厨房。这个厨房一次可以给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三个会议厅和十几个小间餐室同时供应约二千份客餐。此刻厨房里似乎与楼下的厨房一样忙碌不停。“你知道,先生,今晚我们有两个大型宴会。一个在大舞厅,一个在比恩维尔厅。”
彼得点点头。“是的,牙医协会和金冠可乐。”菜肴向长长的厨房的两头川流不息地送出去,他看到牙医大会的主菜是烤火鸡,可乐经销商的是煎比目鱼。厨师和帮手共同协作,象机器般有节奏地在给两道主菜配上蔬菜,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金属盖子盖上装满菜肴的盘子,并把它们全部放到侍者的托盘上。
一只托盘放九个盘子——正好是一张桌子坐的与会者的人数。一个侍者照管两张桌子。每客有四道菜,加上额外的面包卷、黄油、咖啡和小蛋糕。彼得算了一下:每一个侍者至少要端着装满的盘子走十二趟;如果就餐者还要添什么菜,或者有时候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得多侍候几桌时,那可能还要多跑几趟。难怪一些侍者一个晚上做下来会疲惫不堪。
不那么劳累的也许就是餐厅里的侍者总管。他穿着干净笔挺的燕尾服,系着白领结,泰然自若。此刻他正象站岗的警长一样,站在厨房的中央,指挥着不停地往来奔走的侍者。他看到安德烈雷米尔和彼得,便朝他们两人走过去。
“您好,厨师长;麦克德莫特先生。”虽然在饭店的职务高低上,彼得比他们两人都高,但现在在厨房里,侍者总管首先该向值班的高级厨师长打招呼。
安德烈雷米尔问道,“有多少人吃晚饭,多米尼克先生?”
侍者总管看了一张纸条说道,“金冠可乐估计有二百四十个人,我们摆了这个数目的座位。看来大部分都来了。”
“他们是拿工资的推销商,”彼得说。“他们必须来。牙医可以随他们自己的便。他们可能自己找乐子去了,很多人不一定会来。”
侍者总管点头同意。“我听说房间里要了大量的饮料。冰的消耗很大,房间服务部忙于配酒。我们想,来这里吃饭的人可能会减少。”
究竟应该给开会的人准备多少份饭菜,这在任何时侯都是个难以解答的谜。对他们三个人来说,这是常会碰到的头痛的事。会议组织者给了饭店一个最低的保证数字,但事实上很可能有一、二百客的误差。原因是不知道有多少代表会自行分成小组聚会而不来参加正式的宴会,或是相反地,许多人会在最后一分钟蜂拥而来。
对于任何饭店的厨房,大宴会前的最后几分钟总难免是紧张的。这是个考验人的时刻,因为所有厨房人员都知道,对关键时刻的应变能力将会反映他们组织管理方面的优劣。
彼得问侍者总管,“原来估计有多少呢?”
“牙医是五百份。我们准备的也差不多,并且已经开始上菜。但是他们好象还在继续不断地进来。”
“我们能马上算出有多少新来的人吗?”
“我刚叫人出去看了。喏,他来了。”一个身穿红衣服的领班闪开侍者,匆匆忙忙从大舞厅里穿过职工专用门口跑进来。
彼得问安德烈雷米尔,“如果我们必须供应的话,拿得出额外的东西吗?”
“只要知道需要的数量,先生,我们会尽力而为的。”
侍者总管问了问领班,然后回过头来对他们两人说,“大概又来了一百七十个人。他们正在往里挤呢!我们已经在加排桌子了。”
紧急情况的出现往往是突然的。这一回来势就较猛烈。一下子要拿出一百七十份额外的饭菜,任何厨房都将难以应付。彼得回过头来找安德烈雷米尔,却发现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已经不在了。
这位副厨师长仿佛象子弹出膛似的,立刻投入了战斗。他回到了厨房工作人员中间,象连珠炮似地发号施令起来。叫一个初级厨师到总厨房去,把供明天便餐用的七只烤火鸡拿来……跟配制间打招呼:动用存货!快!看到什么就切什么!需要更多蔬菜!从另一个宴会去挖一点蔬菜来,他们大概用不了那么多!赶紧派个助手到总厨房去找蔬菜,凡是看到的都拿来……快叫人来帮忙!需要两个切工,还要两个厨师……糕点师注意!马上加做一百七十客甜点……拆东墙补西墙也行!先让牙医们吃好!年轻的安德烈雷米尔,思想敏捷,充满信心,态度和蔼,正在导演着这出戏。
对侍者也重新分配了任务:顺利地从规模校小的金冠可乐宴会上抽调了一些侍者,那些留下的侍者就得承担份外工作。就餐者是决不会觉察到的;也许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侍者给他们送上下一道菜而已。其他的侍者就被分派到大舞厅的牙医宴会上,他们每人要照管三张桌子——二十七个座位——而不是两张桌子。有些熟练的侍者,以快手快脚出名,可能要管四张桌子。有些人可能会发牢骚,但为数不多。会议厅的侍者多半是临时工,任何饭店需要时都可以召他们来帮忙。多干多得。以照管两张桌子为基数,工作三个小时,工资是四块钱;再加管一个桌子,则另外再加二块钱。按预先商定,小帐另加,其收入可能要比工资总数多一倍。手脚快的侍者,下班回家时可赚到十六块钱;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在午餐或早餐时也可以赚到这个数目。
彼得看见一辆手推车,上面装着三只刚烧好的火鸡,正从职工专用电梯里飞快地推出来。配制间的厨师冲上去把鸡搬走。推着这三只火鸡来的厨师助手,又回去再运。
每一只火鸡分成十五份。以外科医生的熟练技巧迅速地把鸡切开。每一客平均分派:胸脯肉、腿肉、配菜。每一个托盘放二十客。匆匆把托盘送到服务台。一车车新到的蔬菜象轮船到埠一样集中涌来。
由于副厨师长派人去送信传令,服务人手不够。少两个人,安德烈雷米尔便跑来顶他们的班。他们加快速度,行动比以前更快了。
盘子……肉……第一种蔬菜……第二种蔬菜……汤汁……盘子推过
来……盖上盖子!每一个人负责一项;胳臂、手、长勺同时飞舞。每一秒钟装一盘菜……再快些!在服务台前,侍者排起了长队。
在厨房那一边,糕点师傅打开冰箱,往里张望,挑选点心,然后把门砰一声关上。总厨房的糕点师赶来帮忙。动用了备用的甜点心。还有更多的点心正从地下室冷藏库里陆续运来。
百忙之中,有时也发生不协调的插曲。
一个侍者向领班报告。领班向侍者管理员报告。侍者管理员又向安德烈雷米尔报告。
“厨师长,有一位先生说他不喜欢吃火鸡。他要换烤嫩牛肉,行不行?”
汗流浃背的厨师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彼得知道这样层层请示是合乎饭店规定的。只有厨师长才有权更换标准菜单上的菜。
安德烈雷米尔咧着嘴笑着说,“可以换给他,可是在他那一桌要最后送给他。”
这也是厨房的老规矩了。为了搞好与顾客的关系,大部分饭店都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给换菜,哪怕所换的菜价格大一些也可以。但是在目前情况下,这位与众不同的食客一定得等他的邻座都已经开始吃了,才给他上菜,免得其他顾客效尤。
现在服务台前的侍者长龙已在缩短了。大舞厅里的多数客人——包括迟到者——都已经吃过正菜了。侍者助手已经在收吃过的盘子。看来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安德烈雷米尔从服务人员中退了出来,用询问的眼光朝糕点师看了一眼。
糕点师是个瘦得象火柴杆一样的人,看上去很少吃自己做的点心。打了个ok的手势说道,“全准备好了,厨师长。”
安德烈雷米尔微笑着,回到彼得身边。“先生,正象你说的,看来我们胜利完成任务了。”
“应该说你们干得很出色,我印象深刻。”
年轻的法国人耸耸肩膀。“你看到的是好的一面。这只不过是工作的一个方面。在其他方面我们并不好。对不起,先生。”他走开了。
餐后甜点是栗子球和火烧樱桃。上这道点心时有一定的仪式,这时候舞厅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点着火的托盘举得高高地。
现在,侍者们在职工专用门口前排起了队。糕点师傅和助手在检查托盘的排法。一声令下,每一个托盘当中的那一盆要点上火焰。两个厨师手执点燃的蜡烛站在旁边等着。
安德烈雷米尔巡视着这个行列。
在大舞厅的入口处,侍者管理员,一只手臂高举着,望着副厨师长的脸色。
安德烈雷米尔点了点头,侍者管理员就猛一挥手。
拿着蜡烛的厨师走向一排托盘,一个个地点燃起来。两扇职工专用的门突然打开了,并被牢牢拴住。外面,一个电工得到信号,便使灯光渐渐暗下来。乐队的乐声越奏越低,然后戛然而止。大厅里,客人们嗡嗡的谈话声也随之停了。
突然,在客人的那一边,聚光灯亮了起来,直照着厨房的门口。一下子寂静无声,接着立刻响起了嘹亮的喇叭声。号声停处,乐队与风琴齐奏,用最强音奏着《圣者歌》的头几节。随着乐声,侍者手里举着点燃着的托盘,列队走出来。
彼得麦克德莫特走进大舞厅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宾客满堂,吃饭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偌大的餐厅挤得水泄不通。
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降临时……侍者们穿着漂亮整齐的蓝制服,一个跟着一个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厨房里走出来。在这种时刻,人人都深受感动。其中有些人马上要回到另一个宴会上去继续工作。现在,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他们的火焰象灯塔一般地高照着。……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哦,当圣者们降临时……就餐者响起了一阵掌声,当侍者绕着房间走一圈时,他们便随着音乐拍子,拍起手来。从饭店方面来说,已按计划完成了应尽的职责。然而在厨房之外,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紧急情况,并且顺利地应付过去了……主啊,我愿参加那行列,当圣者降临的时候……当侍者走到各个餐桌前,灯光复明,又引起了一阵掌声和欢呼。
安德烈雷米尔走过来站在彼得身旁。“今天晚上就是这些了,先生,除非你想来一杯法国白兰地。我在厨房里还有些存货。”
“不,谢谢了。”彼得微笑着。“真是出色的表演。向你祝贺!”
他转身出去时,副厨师长在他身后喊道,“晚安,先生,你可别忘了。”
彼得感到迷惑不解,停下来问道,“忘了什么?”
“就是我已经说过的。一个非常出色的饭店,先生,你我两人可以办到的。”
彼得既感到有趣,又若有所思,他穿过宴会餐桌朝舞厅外面的门走去。
他走了一大段路,觉得似乎有什么事不大对头。他停下来,朝四周看了一下,弄不清究竟是什么不对头。突然他想起来了。那个脾气急躁、矮个子的牙医协会主席英格莱姆大夫应该来主持这次宴会,它是这次大会的主要大事之一。可是这位大夫既没有在主席位子上就坐,在长长的主桌上也找不到他。有几位代表跑来跑去与人交谈,忙于同屋子里其他桌子上的朋友们寒暄。一个带者助听器的人在彼得旁边停下来说道,“表演得很出色呀,呃?”
“确实不错。我希望你们吃得愉快。”
“不坏。”
“顺便说一下,”彼得说道,“我在找英格莱姆大夫。哪儿也找不到他。”
“你找不到了。”这人口气简慢,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是报馆里来的吗?”
“不,是饭店里的。我见过英格莱姆大夫好几次了……”
“他辞职了。今天下午。我可以告诉你,他简直象个大傻瓜。”
彼得克制了自己的惊讶。“你知道他还住在饭店里吗?”
“不知道。”这个带着助听器的人走开了。
在会议厅夹层有一个内部电话。
据总机报告,英格莱姆大夫的名字还在登记簿上,但是他房间里没人接电话。彼得打电话给出纳主任。“费城来的英格莱姆大夫结帐退房了没有?”
“结了,麦克德莫特先生,刚刚结好。我看到他现在在门厅里。”
“派人去请他等一等。我马上就下来。”
彼得来到时,英格莱姆大夫正站在那里,旁边放着小提箱,手臂上挎着雨衣。
“你现在还来干什么,麦克德莫特?如果你是来替饭店要感谢信的,算你运气不好。而且我正要赶飞机呢。”
“我听说你辞职了。我是来对你说,我感到抱歉。”
“我想他们会进行下去。”掌声和欢呼声从两层上面的大舞厅里往下传到他们站着的地方。“听起来他们已经这样干了。”
“你很在乎吗?”
“不。”这位矮小的大夫把脚移了移,低下头去,然后咆哮道,“我是在扯谎。我很在乎。我不应该在乎,可我就是在乎。”
彼得说,“我想谁都会在乎的。”
英格莱姆大夫猛地抬起头来。“听着,麦克德莫特:我毫不灰心丧气。我也没有必要感到灰心丧气。我一生当教师,有不少成就:我培养了许多有用之才——吉姆尼古拉斯就是一个,还有别人,拔牙法用我的名字命名,我写的书成了标准教材。那都是真材实料。另一方面”——他朝大舞厅方向点点头——“那是失败。”
“我没认识到……”
“都一样,一点小失败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有时甚至还得喜欢失败呢。我想当主席。他们选我,我非常高兴,这是他们对你的赞扬,你也尊重他们的意见。说老实话,麦克德莫特——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今晚我没能出席,简直是伤透了我的心。”他停止不讲了,向上看看,又一次听到舞厅里传来的声音。
“不过,有时候,当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时,你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得失。”矮个子大夫咕哝着。“有些朋友认为我的表现象个白痴。”
“坚持原则可不能说是白痴。”
英格莱姆大夫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彼得。“麦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机会,也没有坚持原则。你对这个饭店,对自己的工作太患得患失了。”
“恐怕是这么回事。”
“好,你能承认就不错,那么,我再跟你说几句,小伙子。并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有时候我也没有按自己的信仰去做。我们大家都是这样。不过有时你还会有机会的。如果机会再来——可别再错过了。”
彼得招手叫过一个侍者。“我送你到门口。”
英格莱姆大夫摇摇头。“不必送了。别干蠢事啦,麦克德莫特。我不喜欢这家饭店,也不喜欢你。”
侍者看着他,等着他发话。英格莱姆大夫说道,“我们走吧。”
十六
傍晚,在隐藏捷豹汽车的树丛附近,奥格尔维又睡着了。醒来时,已近薄暮时分,太阳象一个桔黄色的大球靠在西边山脊上。炎日的酷热已过,晚间凉爽宜人。奥格尔维赶紧爬了起来,知道马上要上路了。
他先打开车上的收音机。除了重播之外没有听到什么新的消息。他放下心来,便关上了收音机。
他回到矮树丛旁的小溪边,用水泼了泼自己的脸和头,驱走残余的倦意,精神为之一爽。他匆匆地吃了一点剩下的食物,然后把保温瓶重新灌满水,把它们连同一些奶酪和面包一起放在后车座上。今天他就得靠这些七拼八凑的食物过夜了。在明天天亮前,他不打算再作无故的停留了。
他在离开新奥尔良之前已经计划好并记住了他的开车路线:朝西北方向穿出密西西比境,然后横越亚拉巴马州西角,再朝正北方向穿过田纳西州和肯塔基州。从路易斯维尔他将取道印第安纳波利斯朝西斜穿印第安纳州。他打算从哈曼特附近进入伊利诺斯州,然后开往芝加哥。剩下的这段旅程有七百英里。一口气开整整七百英里未免太长了,可是奥格尔维估计天亮时可以赶到印第安纳波利斯附近,到了那里他认为就安全了。一到那里,离芝加哥就只有二百英里了。他把捷豹汽车倒出树丛,慢慢地开向大路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满意地哼了一声,便朝北驶上了美国第45 号公路。到了密西西比州的哥伦布,夏伊洛①战役中的阵亡者都葬在这里,奥格尔维停下来加油,他小心地在城外找到一家小杂货店,那里有一对老式的油泵,由一盏灯照亮着。他把车子开过去,尽可能远离灯光,让车头停在暗处。
① 夏伊洛在美国田纳西州,是美国南北战争中1862 年一次战役的所在地。——译者
店主前来招呼,“晚上好,”“走远路吗?”他也不搭腔。付了油钱,还买了六块巧克力,他便开车走了。
他朝北开了九英里,越过了亚拉巴马州州境。他接连驶过了好几个小城镇。弗农、萨利琴、汉密尔顿、拉塞尔维尔、弗洛伦斯,这最后一个城镇——根据指示牌标明——以制造马桶圈出名。他又开了几英里,跨过边界进入了田纳西州。
来往车辆不多,捷豹汽车运行极佳。天黑不久就升起了满月,因此驾车条件很理想。也看不到任何警察活动的迹象。
奥格尔维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在田纳西州的什维尔南面五十英里的哥伦比亚,他转向美国第31 号公路。
现在来往车辆多起来了。重型卡车轰隆作响,有的朝南开往伯明翰,有的朝北开往中西部的工业区,它们的前灯象一条眩目的环链似的刺向夜空。有少数小轿车冒着卡车司机所不愿冒的风险,穿越车流。偶尔,奥格尔维自己也驶离车流,超越慢吞吞开着的车子,但是他很小心,不会超过交通牌示上所规定的车速。他不想因超速开车或任何其他事情而引起别人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后面有一辆车子始终尾随着他,差不多保持和他的车子同样的车速。奥格尔维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以减少刺目的强光,然后放慢车速让那辆车子过去。可是它没有超越过去,他毫不介意地恢复了原来的车速。
又开过了几英里,他发现北行车道上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其他车子的尾灯都一闪一闪地亮着。他向左探身张望,发现许多道象是前灯的灯光,从两条北向的车道上汇集到一处。这种情景是公路上发生事故时常见的现象。接着,他猝然转了个弯,才明白了阻滞的真相,两排田纳西公路警察巡逻车停在公路的两旁,红色的车顶灯闪亮着。有一个被灯光照得耀眼的路障挡在公路当中。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尾随的车子亮起了它自己车上的警灯。捷豹汽车放慢车速停了下来,一队州警提着枪向它跑来。
奥格尔维颤抖地把双手举到头上。
一个大个子警长把车门拉开。“手举着不许动,”他命令道,“慢慢地走出来。你被逮捕了。”
十七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高声说道,“瞧!——你又来了。两次了,咖啡一倒好,你就两只手抱着杯子,好象这样抱着,使你感觉舒服一点似的。”
坐在餐桌那头的艾伯特韦尔斯象只活泼的麻雀似的,微笑起来。“你的眼光可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哪。”
她觉得他今晚好象又变得虚弱起来。脸上又出现了一丝三天前的苍白,整个晚上他不时因支气管炎而剧烈咳嗽,虽然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他的兴致。克丽丝汀想,他需要有个人照顾。
他们是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大餐厅里。他们到这里已有一个多小时了,别的就餐者大多数已经离去,只有少数还在喝咖啡和甜酒。虽然饭店客满,但大餐厅里整个晚上客人都稀稀落落的。
侍者管理员马克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桌旁。
“还要点什么吗,先生?”
艾伯特韦尔斯向克丽丝汀瞟了一眼,她摇摇头。
“不要了。你随时可以把帐单送来。”
“是,先生。”马克斯向克丽丝汀点点头,他的眼神使她确信他并没有忘记他们今天早上的安排。
当侍者管理员走了之后,这个矮老头说道,“说到咖啡,在北部探矿时,要是想活命的话,你决不会浪费掉任何东西,甚至你手中拿着的杯子里的热气都舍不得浪费。这成了一个习惯。我想我可能把它忘了,不过有些往事有时还是值得回想回想的。”
“是因为过去日子过得不错呢,还是因为现在生活更好了?”
他想了一想,“我认为,两者都有点吧。”
“你告诉我你做过矿工,”克丽丝汀说。“可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勘探家。”
“有很多时候,一个人什么都得干。特别在加拿大高地区——那是在西北地区,克丽丝汀,接近加拿大的边界了。当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只有你和冻原——人们称之为北极沙漠——从打标桩到火烧永久冻土,你什么都干。如果你不干,往往就找不到别的人干。”
“你勘探的是什么矿呢?”
“铀,钴,主要是黄金。”
“你勘探到什么吗?我指的是金矿。”
他肯定地点点头。“许多人找到过,在大奴湖的耶洛奈夫附近。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那里就发现了金矿,到一九四五年人们蜂拥去那里淘金。不过主要是这个国家的矿山太难开采了。”
克丽丝汀说,“那儿的生活一定很艰苦吧。”
矮老头咳起来,呷了一口水,笑笑表示歉意。“那时我够苦的。你稍不留意,那就得送命。”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布置雅致舒适的餐厅,水晶枝形吊灯把餐厅照得亮亮的。“同这里比,看来真是天上地下。”
“你刚才说主要是金矿太难开采了。总是那么难吗?”
“并不总是这样。有些人的运气就比别人好。可是即使运气好,也会碰到倒霉事的。也许部分是由于高地区和无人区常跟人开莫明其妙的玩笑。有些你认为是强者的人——不仅仅是指身体而言——结果反而成了弱者。有些人你以为可以完全信得过,你却发现不能相信。可是也有与此相反的事。我记得有一次……”他停下不说了,因为这时侍者管理员走过来把一只里面放着帐单的盘子放在餐桌上。
她催他说,“说下去呀。”
“故事长着哪,克丽丝汀。”他翻过帐单,仔细看着。
“我很想听,”克丽丝汀嘴里这样说,心里确实也想听。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喜欢这个谦虚朴实的矮老头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先朝餐厅那一头的侍者管理员望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克丽丝汀。他突然拿出一支铅笔在帐单上签了字。
“那是一九三六年,”矮老头开始说,“大约在最末一批蜂拥去耶洛奈夫淘金的热潮开始的时候。我当时正在靠近大奴湖沿岸的地方勘探。那时我有个合伙的,名字叫海米埃克斯坦。海米是俄亥俄州人。他曾经做过服装生意、旧车推销员,我猜,还做过许多其他事情。他有闯劲,而且能说会道。可是他自有一种讨人喜欢的手腕。我想,就是那种所谓的魅力吧。他到耶洛奈夫的时候,身上只有一点点钱。我是分文没有。海米养活了我们俩。”艾伯特韦尔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水。
“海米从来没有见过雪鞋,从来没听说过永久冻土,也分不清片岩和石英。可是一开始,我们相处得很好。也干得不错。
“我们出去找了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在高地区,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有一天,在靠近耶洛奈夫河口处,我们俩坐下来卷着烟卷。象其他探矿者一样,坐着时,我就在一些风化岩——那是氧化了的岩石,克丽丝汀——上凿着,把凿下的一两个碎块揣进衣袋里。后来,在湖边,我把这块岩石淘洗了一下。发现它是成色很好的粗金砂,我高兴得都跳起来了。”
“真有这样的事,”克丽丝汀说道,“那简直是世界上最使人兴奋的事了。”
“也许还有其他更使你兴奋的事。就是有的话,也决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噢,我们赶紧回到我凿岩石的那个地方,用苔藓把它盖起来。两天之后,我们发现这块土地早已被人立下标桩了。我想,这真是我们俩生平受到的最大的打击了。后来我们知道是一个多伦多探矿者树的桩。他是一年前来的,后来回到东部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占的是什么。根据西北地区的法律,他如果不来开采,那么自立桩之日算起,过了一年,他的开采权就丧失了。”
“满一年还有多久呢?”
“我们是在六月发现的。如果情况没有变化,这块地到九月的最后一天就没有主了。”
“你不会不声不响等着吗?”
“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也不那么容易。一则,我们发现的这个地方和一个已经在生产的金矿正好在一条直线上,况且还有其他探矿者象我们一样也在这块土地上勘探。二则,海米和我都已经钱粮两空了。”
艾伯特韦尔斯朝一个经过的侍者招招手,叫他过来。“我觉得我还想要杯咖啡。”他问克丽丝汀,“你呢?”
她摇摇头。“不要了,谢谢。别停。我想听下文呢。”她想,这种人们梦寐以求的惊人奇遇竟然发生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蒙特利尔矮老头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唉,克丽丝汀,我认为这后三个月是我们两个人度过的最漫长的日子了。也可以说是最艰苦的了。我们熬过来了。吃鱼和野菜充饥。快到三个月时,我比麻秆还瘦,我的两条腿由于坏血病而发黑了。还得了这支气管炎和静脉炎。海米也不比我强多少,可是他从来不诉苦,这让我更喜欢他了。”
咖啡端来了,克丽丝汀等着。
“终于到了九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从耶洛奈夫听到说,先树的桩一过限期后,别人也想插手进来,因此我们丝毫不敢大意。我们把标桩都准备好了。午夜刚过,我们就把它插了下去。我记得——那是个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雪,还刮着大风。”
他的双手又象刚才那样抱着咖啡杯。
“这差不多就是我记得的全部经过,因为在那以后,我就病了,我只知道最后我躺在埃德蒙顿的一家医院里,离我们立桩的地方大约有一千英里路。后来我才知道是海米把我从高地区送出来的,可是我始终想不出他是怎样把我送出来的。一个在无人地带飞行的驾驶员把我运送到了南方。有好几次,包括在医院里,人们以为我活不了啦。可我没有死。不过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后,我想要是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停下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克丽丝汀问,“树桩合法吗?”
“树桩没问题。问题是海米。”艾伯特韦尔斯沉思地摸了摸他的小钩鼻。“也许我得把故事倒回去一点讲。当我们在高地区等待限期到来时,我们签了两张卖据。卖据写明,我们两人自愿将各自的一半产权让给对方。”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海米的主意,以防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活不了。万一一个人死了,那个活着的人就可以保留证明全部产权归他所有的那张卖据,而把另一张撕毁。海米说这样可以省去许多法律上的麻烦。在那个时候,这样做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我们两人都活下来了,那么按照商定的办法,我们就把两张卖据都撕掉。”
克丽丝汀插嘴道,“那么当你在医院里时……”
“两张卖据都在海米手里,他用自己的名字登记。当我病情好转,问起这事时,海米已经取得了全部所有权,并且拥有相当的机器和人力,在进行开采了。我发现已经有一家大冶炼厂肯出二十五万元向他购买产权,并且还有许多买主等着购买哪。”
“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矮老头摇摇头。“我想我一开始就让人给吃住了。不管怎样,我一出院,就借足了钱回到北部去。”
艾伯特韦尔斯停了下来,向餐厅那头挥手致意。克丽丝汀抬起头来,看到彼得麦克德莫特朝他们的餐桌走过来。她曾想到不知彼得是否会记得她的话,饭后来和他们一起聊聊。现在看到了他,使她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她立刻察觉到他有些垂头丧气。
矮老头热情地欢迎彼得,侍者马上端来了一张椅子。
彼得愉快地坐了下去。“恐怕我来晚了一点。出了一些事情。”他心里想,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下而已。
克丽丝汀希望过一会儿能有机会和彼得私下谈谈,说道,“韦尔斯先生正在给我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哪。我一定得听完它的结尾。”
彼得呷了一口侍者送来的咖啡。“说下去吧,韦尔斯先生。就象半中腰进来看电影一样,等一会我再看前面的。”
矮老头微笑着,低头看看自己生满老茧、粗壮的手。“没有多少可讲了,可是其中还大有曲折哪。我到了北部,在耶洛奈夫一个算是旅馆的地方,找到了海米。我把所有能说出口的恶毒语言都拿出来来骂他。他却始终只是咧着嘴大笑,这更叫我火上加油了。我简直气得想当场宰了他。当然我是不会那样干的。这一点他对我很了解。”
克丽丝汀说,“他一定是个很可恨的人。”
“我当时也这样想。只是当我把气稍微平下去以后,海米叫我跟他走。我们一起去看一个律师,律师拿出已经签字的文件,把我的那一半还给我,很公平——事实上我还占了便宜,因为在我离开的几个月里,海米干了活,却并没有给自己拿到一点好处。”
克丽丝汀摇摇头,迷惑不解。“我不懂,他为什么……”
“海米作了解释。说他一开头就估计到会有许多法律手续要办、文件要签署,特别是如果我们不愿出卖而坚持自己开采的话,他知道我是要自己开采的。要买机器,付工资,还有其他等等,这就得向银行贷款。由于我在医院里,好长时期生死不明,如果产权上有我的名字,他就什么事情也没法干。因此,海米就用了我的卖据干了起来。他一直想把我的那一份还给我。只可惜,他是一个不大写信的人,因此一直没法让我了解这件事。可是,一开始他就把法律手续办好了。如果他死了,除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外,我还能继承他的那一份。”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克丽丝汀在桌子对面瞪着眼睛。
“后来,”艾伯特韦尔斯说,“我也照样立了一个遗嘱,如果我死了,我的一半就归海米所有。我们对那个金矿作了同样的安排,一直维持到五年前海米死去。我认为他给我上了一课:如果你相信了某人,你就别轻率地改变你的看法。”
彼得麦克德莫特说,“那个金矿呢?”
“这个,人家出价要买下全部产权,我们坚持不卖,到头来证明我们这样干是正确的。海米开采了好几年。现在还继续在开采——它是北部产量最高的金矿之一。为了怀旧,我时常回去看看。”
克丽丝汀目瞪口呆地盯着矮老头看,说不出话来。“你……你……拥有一个金矿。”
艾伯特韦尔斯高兴地点点头。“对。现在还拥有一些其他企业呢。”
“恕我冒昧,”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其他什么企业?”
“我也不大清楚,”矮老头在椅子上羞怯地扭动着。“有几家报馆,几条船,一家保险公司,房产,还有其他一些零碎。去年我买进了一家食品联号。我喜欢新玩意儿,我对它们很感兴趣。”
“是呀,”彼得说,“我想是这样。”
艾伯特韦尔斯调皮地微笑着说,“说实在的,有一件事我本来想明天告诉你们,可是现在说出来也一样。我刚把这家饭店买下来了。”
大饭店工程什么时候继续啊? 不要成了烂尾楼哦。
果然是文债不好欠……
十八
“就是那两位,麦克德莫特先生。”
餐厅侍者管理员马克斯指着站在门厅那一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警察局侦探约里斯处长——他们在饭店的报刊柜旁静静地等候着。
一两分钟前,马克斯把彼得从餐厅的桌子旁叫了出来,当时他和克丽丝汀一起,听了艾伯特韦尔斯的宣布后,正默默地坐着,十分茫然。彼得知道克丽丝汀和他自己都大吃一惊,无法彻底领会这个消息,也无法估计它的意义。这时彼得听说外面有人急着要找他,这才脱身出来。他匆匆地说了声请原谅,答应可能的话等一会就回来。
约里斯处长向他走过来。他介绍了他的伙伴探佐贝内特。“麦克德莫特先生,能找个方便的地方谈谈吗?”
“这边请。”彼得领着两个人走过门卫的柜台,然后走进晚上没人用的信用部主管办公室。他们一走进去,约里斯处长就把一份折着的报纸递给彼得。这是明天的早版《时代花絮》。一个占三栏的标题写着:
克罗伊敦被批准任联合王国大使一事
本人已在新月城获悉
约里斯处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上。“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已经被捕了。一小时前我们在纳什维尔附近截获了他和那辆汽车。田纳西州警察局拘留了他,我们已经派人去把他带回来。汽车也正在秘密地用卡车运回来。不过据现场调查,毫无疑问它就是我们要找的车子。”
彼得点点头。他觉察到这两个警务人员好奇地看着他。“如果我对这一切反应有点迟钝的话,”彼得说道,“我应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刚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是关于这个案件的吗?”
“不,是关于饭店的。”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约里斯说道,“你也许想知道奥格尔维的供词吧。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这辆车子与车祸有关。他说是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给他两百元钱,叫他把车子开到北部去的。他身上带着这笔钱。”
“你相信他的话吗?”
“可能是真话,也可能不是。等明天审问后可能就清楚了。”
彼得想,到了明天,有许多事情可能会更清楚。今晚好象一切都发生在梦中一样。他问道,“下一步怎么办呢?”
“我们准备去拜访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希望你一起去。”
“我想……要是你认为有必要的话。”
“谢谢。”
“还有一件事,麦克德莫特先生,”第二个侦探说道。“我们了解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写过一张便条之类的东西,准许从饭店车库里把他们的汽车开走。”
“是的,有人向我报告过了。”
“这点可能很重要,先生。你想有人会留着那张条子吗?”
彼得考虑了一下,说道,“有可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车库挂个电话问问。”
“我们还是走一趟吧,”约里斯处长说。
车库夜班管理员库尔墨的态度又抱歉又懊恼。“你知道吗,先生,我对自己说过,我可能需要那张便条,万一有人来查问的话,我也好有个交代。可是请相信我,先生,今天晚上我找了半天,才想起一定是昨天我把它跟包三明治的纸一起扔掉了。不过,如果你仔细看一看,其实也不是我的过错。”
他指指那间他刚从里面走出来的玻璃小屋。“里边没有什么空地方了。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这也难怪。上个星期我还说过,要是这个地方能再大一点就好了。现在,你们看到了我得怎样处理夜班记录了吧……”
彼得麦克德莫特插嘴说,“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这张条子写些什么?”
“就说准予奥先生开出这辆车子。当时我就有些怀疑……”
“便条是用饭店的便笺写的吗?”
“是的,先生。”
“你可记得这张纸是凹凸印的,上边印有‘总统套房’的字样吗?”
“对,麦克德莫特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正象你所说的一个样,是一种小张的纸。”
彼得告诉侦探说,“我们那个特别套房备有专用的信笺。”
第二个侦探向库尔墨问道,“你说你把便条跟包三明治的纸一起扔掉了吗?”
“我想决不会把它跟别的东西一起扔掉的。你知道,我一向是很仔细的。就说去年的事吧……”
“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说去年吗?”
侦探耐心地说:“我问的是昨天晚上,你扔掉包三明治纸的时候,是几点钟?”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我平常总在一点左右吃晚饭的。那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了,而且……”
“你扔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老地方,就在那里。”库尔墨带他们走到一个清洁工房间,里面摆着一只垃圾箱。他把盖子掀开。
“昨晚上的垃圾有可能还在里边吗?”
“不可能,先生。你瞧,它是每天都要出清的。饭店对于这事可认真哪。是这样的吧,麦克德莫特先生,对不对?”
彼得点点头。
“而且,”库尔墨说道,“我记得昨晚上这个垃圾箱差不多是满的。你瞧现在垃圾箱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让我们找找看,”约里斯处长向彼得看了一眼,征得他的同意,然后把垃圾箱翻了个身,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虽然他们仔细翻捡,就是找不到库尔墨的三明治包装纸,也找不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那张扔掉的便条。
库尔墨离开他们,照应几辆汽车出入车库去了。
约里斯用纸巾擦擦手。“这些垃圾从这里运走后怎么处理呢?”
“送到我们的中心焚化炉,”彼得告诉他说。“到了那里之后,就跟整个饭店里各式各样的垃圾混在一起,装在大车子里。根本不可能分清来源。不管怎样,从这里收去的垃圾,或许现在已经被烧掉了。”
“也许它没有什么关系,”约里斯说。“不过我还是想找到那张便条。”
电梯在九楼停了下来。侦探们跟着彼得走出来,他说,“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
约里斯要他放心,说,“我们只问几个问题,就这样。我希望你仔细地听着。尤其要仔细听那些答话。可能我们以后需要你作证呢。”
出乎彼得的意料之外,总统套房的门开着。他们走近时,可以听见里面低微的谈话声。
那第二个侦探说,“听上去象在开派对。”
他们走到门口,彼得按了按电铃。从里面半开着的第二道门,他可以看到里面宽敞的起居室。室内有一群男女,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也在其中。大多数客人都是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笔记本或纸。
克罗伊敦夫妇的男秘书出现在里面的过道上。“晚上好,”彼得说道。
“这两位先生想见见公爵和公爵夫人。”
“他们是报馆里来的吗?”
约里斯处长摇摇头。
“那就对不起了,不行。公爵正在举行记者招待会。今晚他已获准成为英国大使了。”
“这个我知道,”约里斯说。“可是我们有要紧事。”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里。这时,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从起居室的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们走来。她愉快地微笑着。“请进来吧!”
秘书插嘴说,“这几位先生不是报馆里来的。”
“哦!”她朝彼得看了一眼,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又看看另外两个人。约里斯处长说,“我们是警官,夫人。我有证章,可是你也许并不想在这里让我拿出来。”他朝起居室看去,那边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公爵夫人向秘书挥手示意,他把起居室的门关上了。
公爵夫人一听到“警官”两个字时,脸上掠过了一丝恐惧的神色,彼得不知道这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呢,还是确实如此?不管是否出于想象,她现在却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
“请问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问题,夫人,我们想问问你和你丈夫。”
“现在时间实在很不凑巧。”
“我们尽可能长话短说。”约里斯的声音很怪,可是底气十足。“我要问问我丈夫见不见你们。请在那边等一等。”
秘书把他们从过道里带进一间布置得象办公室的房间。秘书走了一两分钟后,公爵夫人又进来了,后面跟着公爵。他怀疑地看了看他妻子和其他几个人。
“我已经告诉我们的客人,”公爵夫人宣称,“我们只走开几分钟。”
约里斯处长没有理会。他拿出一本笔记本。“请问,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后一次使用你们车子的时间?我想,那是一辆捷豹吧。”
他把牌照号码讲了两遍。
“我们的车子?”公爵夫人好象感到有些意外。“我记不清我们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用的。不,等一等。我记起来了。那是星期一早晨。从那以后它一直在饭店的车库里。现在还在那儿。”
“请再仔细想一想。你或者你丈夫在星期一晚上有没有单独或者一起使用过这辆车子?”
彼得想,约里斯自然而然地向公爵夫人而不是向公爵提问,这很能说明问题。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从来没有人敢怀疑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最后用车的时间是星期一早晨。我倒想你应该向我们解释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
约里斯在笔记本上记着。
“你们两位认识西奥多奥格尔维吗?”
“这个名字倒很熟……”
“他是这家饭店的侦探长。”
“我想起来了。他来过这儿,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找到了一件首饰,在打听失主是谁。有人认为那可能是我的。其实不是。”
“你呢,先生?”约里斯直接问公爵。“你认识西奥多奥格尔维吗,或者你跟他打过什么交道吗?”
显而易见,克罗伊敦公爵犹豫起来。他妻子的眼光死盯着他的脸。
“嗯……”他停了下来。“就象我妻子说过的那样。”
约里斯合上笔记本。他平心静气地问道,“那么,当你们知道你们的车子现在在田纳西州,是西奥多奥格尔维把它开到了那里,他现在已经被捕了,你们是否感到惊奇呢?还有,奥格尔维供认说,是你们给他钱,叫他把车子从新奥尔良开到芝加哥去的。而且,更重要的,据初步调查,证明你们的车子与市内星期一晚上发生的车祸有关。”
“你这一问,”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我倒真的感到非常惊奇。这纯粹是一套闻所未闻、荒谬绝伦的捏造之词。”
“这不是捏造,夫人,事实上你的车子现在正在田纳西,而且是由奥格尔维开到那儿的。”
“要是他开走的话,那也没有经过我丈夫或我自己的同意,我们完全不知情。何况,你说车子与星期一晚上的车祸有关,那看来就完全清楚了,就是这个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而在那时用了这辆车。”
“那么你是指控西奥多奥格尔维……”
公爵夫人厉声说,“指控是你们的事。你看来是专门研究指控的。可是我倒要提出指控,这个饭店在保护旅客的财物方面简直无能到了可耻的地步。”公爵夫人转向彼得麦克德莫特。“我告诉你,关于这件事,你就等着听更多的意见吧。”
彼得抗议道,“可是你写过一张字条。那上面写明准许奥格尔维使用这辆汽车。”
他这一句话仿佛在公爵夫人脸上掴了一个耳光似的。她不知所措地掀动着嘴唇。她的脸变得刷白。他心里明白,他提醒了她这个她竟然忽略了的罪证。
一阵似乎永无休止的沉默。然后她抬起头来。
“拿出来给我看!”
彼得说,“很可惜,它已经……”
他看到她眼睛里露出一丝嘲笑的胜利感。
十九
在许多提问和一堆陈词滥调以后,克罗伊敦夫妇的记者招待会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位客人走了,总统套房的外门刚关上,克罗伊敦公爵心里憋了半天的话就从嘴唇里冲了出来。“我的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可能逃脱……”
“别出声!”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匆匆地朝这时已经静悄悄的起居室四周看了一下。“别在这儿说。我现在不信任这家饭店和它所有的一切。”
“那到哪儿去说呢?天啊,到哪儿去?”
“我们到外面去。到谁也没法偷听的地方去。可是到了那里,可别象现在这样紧张。”
她打开通向他们卧室的门,几条贝德林顿小狗一直被关在卧室里。这些小狗蜂拥而出,当公爵夫人给它们系上皮带时,它们吠叫着,知道就要到外面去了。在过道里,秘书恭恭敬敬地打开套房的门,几条小狗便冲在前头奔了出去。
在电梯里,公爵好象要说什么,可是他妻子摇摇头。一直到他们走了出去,离开饭店,走到过路人听不到的地方,她才低声说,“说吧!”
他的声音紧张而不自然。“我告诉你,这简直是胡闹!整个事情已经糟糕透了。我们把当初发生的事情越搞越复杂啦。如果真相大白,你能想象得出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当然,我能想到一些。要是真相的确会大白的话。”
他固执地说,“不说别的吧——这道德良心,还有其他方面——你是永远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能?”
“因为不可能。简直不可想象。我们的处境已经比开始时更糟了。而现在,加上这个……”他的声音哽住了。
“我们不是更糟了。目前我们是更有利了。让我提醒你任命你去华盛顿的事吧。”
“你真的以为我们会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去那里上任吗?”
“机会多得很。”
几条小狗在前面跳跳蹦蹦,他们沿着圣查尔斯街走到了更为热闹、灯火辉煌、宽阔的坎内尔街。现在,他们转向东南朝河边走去,这里行人来往不绝,他们装出一副对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颇感兴趣的模样。
公爵夫人低声说道,“不管多么使人讨厌,星期一晚上的一些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在爱尔兰牛轭湖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你开车带她去那里的吗?”
公爵刷地脸红了。“不是。她坐出租汽车去的。我们是在里面碰头的。我后来打算……”
“不要给我讲你的打算了。那么,她只知道你自己也可能坐出租汽车去的罗。”
“我没有想到过这点。我想是这样吧。”
“我到那儿之后——也是坐出租汽车去的,如果必要的话,有人可以证明——当我们去坐自己的车子时,我注意到你把车子停在离那家鬼俱乐部相当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管理人员。”
“我故意把它停得远远的。我想这样你不大容易找到。”
“这么说,没有人看到你在星期一晚上开这辆车了。”
“那个饭店车库。我们开进去的时候,有人可能会看见我们的。”
“没有!我记得你就停在车库进口处里面的地方,然后你就离开了车子,我们常常这样的。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们。”
“那么开出去的时候呢?”
“你没有把它开出去。不是从饭店车库开出的。星期一早晨我们把它停在外面的停车场上。”
“对,”公爵说道。“我是晚上从那儿开走的。”
公爵夫人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当然,我们可以说我们在星期一早上用过车子后,的确把车子停到饭店车库里。车子开进车库是没有记录的,可是这不能证明什么。对我们来说,自从星期一中午之后,我们就再没有看见过这辆车。”
他们继续往前走,公爵沉默不语。他伸出手去,把他妻子牵着的小狗接过来。这些小狗感觉到换了一只手牵皮带,向前奔得更欢了。
他终于开口了,“一切居然配合得这样天衣无缝,真是出乎意料。”
“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从一开始,一切就已经安排好啦。现在……”
“现在你打算不是把我,而是把另外一个人送进监狱里去是吧。”
“不!”
他摇摇头。“我不能干这种事,就是对他也不能这样干。”
“就他而言,我保证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因为警方必须证明他是在车祸发生时开车的司机。他们无法证明这一点,正象他们无法证明是你一样,你懂吗?他们可能知道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他们也可以相信他们知道是哪一个人。可是相信是不够的。没有证据是不行的。”
“你知道,”他钦佩地说,“你有时候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是讲究实际的。说到实际,有件事你也许还记得。奥格尔维那个家伙已经拿了我们一万元钱。至少这笔钱不能白花。”
“说起这个,”公爵说,“还有一万五在哪儿呢?”
“还在我卧室里那个锁着的小提箱里。我们走的时候把它带着。我决定不把它存回这里的银行,否则会引起注意的。”
“你想得真是周到。”
“我写那张字条就想得不周到。我一想到他们拿到了它……我真是笨透了,写了这么一张条子。”
“你没法预见到的。”
他们已走到了灯火辉煌的坎内尔街的尽头。现在他们转过身来,顺着原路走回市中心。
“这也太狠了,”克罗伊敦公爵说道。他中午以后没喝过酒,因此他的声音比前几天要清楚响亮得多了。“你这是又机灵又狠。可是这样也许真能,真能解决问题。”
二十
“那个女人在撒谎,”约里斯处长说。“可是我们要证实的话倒也不易。”他在彼得的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来踱去。这两位侦探和彼得是在总统套房里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一起回到这里来的。到现在为止,约里斯只是踱着方步苦思,而另外两个人则干等着。
“也许可以从她丈夫那儿突破,”那第二个侦探建议说,“要是我们能单独找他谈谈。”
约里斯摇摇头。“没这个可能。一则,她太机灵了,不会让我们去找他谈的。其次,对他们这种有地位有身价的人,我们就得如履薄冰。”他看看彼得。“别天真地以为警章对于穷人和有钱有势的都是一视同仁的。”
在办公室那一头,彼得超然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按照良心尽了责任。接下去该怎么做,那就是警方的事了。可是,出于好奇,他提了一个问题。“公爵夫人写给车库的那张便条……”
“如果我们能拿到这个,”第二个侦探说,“她就没话可说了。”
“那个夜班管理员——我想,还有奥格尔维——都发誓说有这张便条,这难道还不够吗?”
约里斯说,“她会说那是伪造的,是奥格尔维自己写的。”他沉思一下,又说道,“你说过那是写在专用信笺上的。让我看看样子。”
彼得走到外屋,在一只文件橱里找出几张来。它们是重磅道林纸,浅蓝色,顶端用凹凸版印着饭店的名字和标志。下端也用凹凸版印着“总统套房”的字样。
彼得回到里面,警务人员研究着这些纸张。
“相当讲究呢,”第二个侦探说。
约里斯问道,“有多少人能拿到这信纸呢?”
“一般说来,只有少数人。但是我想如果真想要的话,许多人都能搞到一张。”
约里斯咕哝了一声,“那不可能。”
“有一种可能,”彼得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那超然的态度一下子消失了。
“什么?”
“我知道你问过我这点,我说过垃圾一旦被倒掉后——就说从车库倒掉的吧——就找不回来了。我确实认为……要想从里面找出一张纸来,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何况,当时也没有认为这张便条是这么重要。”
他感觉到两位侦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我们确有一个人,”彼得说。“他负责管理焚化炉。大量垃圾都是经过他的手清理的。不妨去试试,也许为时已经过晚了……”
“老天爷!”约里斯打断他的话高声说道。“我们去找他吧。”
他们急忙向底层走去,通过职工专用门口走到一座运货电梯前,打算乘这座电梯下去。电梯这时正在下面忙着,彼得可以听到卸货的声音。他大声催下面卸货的人快一点。
当他们在等电梯的时候,第二个侦探贝内特说,“我听说这个星期你们还有别的麻烦事。”
“昨天凌晨发生了一起盗窃案。由于眼下这一切,我几乎已经把它给忘了。”
“我曾跟我的一个同事谈过。他跟你们饭店的高级侦探在一起……他叫什么名字?”
“法因根。他是代理侦探长。”尽管事情严重,彼得还是面带笑容。“我们的正职侦探长另有任务。”
“关于盗窃案,没有什么进展。我们的人核对了你们的旅客名单,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是,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在湖光区有人私自闯入居民家里。是一件钥匙案。一位妇女今天早晨在市区丢了钥匙。那个拾到钥匙的人一定马上就赶到那里。和你们这里发生的盗窃案很相似,包括被偷去的东西,也没有留下指纹。”
“抓到了吗?”
侦探摇摇头。“失窃后好几个小时失主才报的案。可是,有一个线索。一位邻居看到一辆汽车。别的什么也想不起了,只记得牌照是绿白两色。有五个州是用这两种颜色的牌照的——密执安、爱达荷、内布拉斯加、佛蒙特、华盛顿——还有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
“这有用处吗?”
“这一两天里,我们的所有人手都要注意来自这些地方的汽车。他们会拦住汽车进行检查。也许能发现一些情况。我们前一阵真运气,发生的事情要少得多。”
彼得点点头,可并不那么感兴趣。盗窃案已经发生两天了,也没有重犯。目前许多别的事情似乎重要得多。
不一会电梯上来了。
满头大汗的布克特格雷厄姆一看到彼得麦克
二十一
对于奇开匙米尔恩来说,挫折可谓接踵而至。
暮色初临,他就在窥伺总统套房了。将近晚餐时分——他满以为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也要离开饭店,因为几乎所有的旅客都出去了——他就站在九楼靠近职工专用楼梯的地方。从那里他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总统套房的门口,而且那里有个有利条件,就是他可以一下子躲入楼梯口,以免被别人看到。电梯停下,其他房间的旅客从电梯里出来和进去,他就已这样躲了好几次,可是奇开匙每次在躲开前,都要设法对这些旅客瞥一眼。他还正确地估计到,每天这个时候,在上面这几层,饭店职工都不忙。万一发生意外,回到八楼很方便,必要时,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计划的这一部分进行顺利。问题是整个晚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没有从他们的套房里走出一步。
可是,也没有饭菜送到房间里来,这个情况又使奇开匙满怀希望地徘徊不去。
有一次,奇开匙怀疑自己会不会没有看到克罗伊敦夫妇出去,便战战兢兢地走到走廊里,到套房门口去听听。他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包括一个女人的。
后来,有客人来了,这使他更感到失望。他们三三两两地到来,来了几个之后,总统套房的门就敞开着。不久,几个房间服务部侍者拿着盛着小吃的托盘来了。房里嗡嗡的谈话声,夹杂着冰块和酒杯的丁当声,在走廊里隐约可闻。
后来又来了一个宽肩膀、样子还年轻的人,奇开匙判断他是饭店的管理人员,这使他困惑不解。这个饭店人员板着脸,跟他一起来的那两个人也是如此。奇开匙一直停留着,仔细观察这三个人,他第一眼看到,就猜想那第二个和第三个人是警方人员。继而,他又自我安慰地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是出于自己过于敏感的幻觉。
这三个后来的人先走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其余的人也陆续走了。尽管在夜晚来来去去的很多,奇开匙可以肯定没有人注意过他,可能只是把他当做饭店的又一个旅客。
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之后,九楼走廊里又是一片静寂。现在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显然今晚不能下手了。奇开匙决定继续观望十分钟,然后离开。他今天早先的乐观情绪已经变为垂头丧气了。
他拿不定主意,自己能不能冒险在饭店里再呆上二十四小时。他曾经想过在今天深夜或者明天凌晨潜入套房,然而否定了。这个风险太大了。如果有人醒过来,奇开匙对自己跑进总统套房里来就有口难辩。从昨天起他也意识到应该提防克罗伊敦夫妇的秘书和公爵夫人的女仆的行动。他知道这个女仆在饭店里另有一个房间,今晚还没有露过面。然而秘书就住在套房内,夜间闯入可能也会把他惊醒。还有,奇开匙看到过的公爵夫人那些训练有素的小狗,也会吠叫起来的。
现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再等待一天,另一条是放弃去偷公爵夫人的首饰的念头。
然而,他正打算离开时,克罗伊敦夫妇出现了,几条贝德林顿小狗走在他们前面。
奇开匙迅速躲进职工专用楼梯。他的心开始加快地跳动起来。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而就在这时他所垂涎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可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机会。显然,公爵夫妇出去的时间不会很长。而且男秘书还在套房里。在哪里呢?在一个关着门的单独房间里吗?已经上床了吗?他看上去是个胆小鬼,可能早已睡了。
不管会遇到什么风险,还是得试一试。奇开匙知道,如果他现在不动手,再拖延一天,他的神经非崩溃不可。
他听见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了。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走廊里。走廊里寂静无人。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总统套房。
他的特制钥匙象今天下午一样,转动地很容易。他把两扇门中的一扇打开一条缝,然后轻轻地转松锁簧拔出钥匙。开锁时没有出声,他慢慢地把门打开,也没有出声。
前面就是一个过道,那边是一间较大的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都是关着的。从右边那扇门可以听到里面有象收音机的声音。没有看见人。套房里的灯亮着。
奇开匙走进去,戴上手套,然后回身把外门关好闩上。
他小心翼翼地走动,但又抓紧时间。过道和起居室里都铺着阔幅地毯,听不出他的脚步声。他走到起居室远端一扇半开着的门边。正如奇开匙所料,它通向两间宽敞的卧室,每一间卧室都有一个浴室,中间是一间更衣室。卧室里的灯光和别的房间一样也亮着。很清楚哪一个房间是公爵夫人的。
室内的陈设包括一只高脚柜、两张梳妆台和一只人走得进去的大壁橱。
奇开匙有条不紊地逐件翻着这四件家具。在高脚柜和第一只梳妆台里,他没有发现他要的珠宝匣。东西是不少——几只晚会用的金钱包、一些香烟盒和几只看上去很贵重的粉盒——如果时间较多并且在另外的场合的话,他会乐于把这些东西捞走的。但是现在他得加速行动,搜寻更值钱的东西,就只好放弃这些了。
他打开第二只梳妆台的第一只抽屉。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第二个抽屉也是这样。在第三只抽屉里,面上整齐地放着一些晨衣。晨衣下面有一只深的椭圆形皮匣子,皮上面有手工压印的装饰。匣子锁着。
奇开匙让皮匣子留在抽屉内,用一把小刀和一把螺丝刀去扭皮匣上的锁。匣子很结实,打不开。好几分钟过去了。他意识到时间的飞逝,急得直冒汗。
锁终于被打开了,匣盖朝后弹开。在匣子下面,闪烁发光、惊心怵目地现出两排珠宝——戒指、胸针、项链、别针、头饰;都是贵重金属,大部分镶有宝石。奇开匙看到这些珠宝,倒抽了一口气。这么看来,传说中公爵夫人收集的珠宝毕竟有一部分没有寄存在饭店的保险箱里。又一次,预感和兆头完全应验了。他伸出双手去抓这些战利品。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门上有一把钥匙在锁孔中转动。
奇开匙反应迅速。他砰地合上珠宝匣盖,把抽屉关上。他进来时把卧室的门微开着;现在他立刻飞奔过去。从一条一寸宽的门隙里,他能看到起居室里面。一个饭店女仆正走进来。她手臂上挎着毛巾,朝公爵夫人的卧室走过来。女仆已上了年纪,步履蹒跚。她的迟钝给了他一丝希望。
奇开匙转过身来,一个箭步冲向一只床边灯。他找到拉线,猛力一拉,灯灭了。现在他手中需要一些东西,表明自己正在工作。一些东西!随便什么东西!
靠着墙壁有一只小公文包。他拿起公文包,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
奇开匙猛地把房门敞开,吓得女仆后退了一步。“哦!”她一只手按着胸口。
奇开匙皱起眉头说道,“你到哪儿去啦?你应该早点来这里。”
先是一惊,接着又是训斥,把她搞得惊慌失措。这正中他的计谋。“对不起,先生。我看到里面有许多人,而且……”
他打断她的话头。“现在没事了,你就干你的活去吧,这里有一盏灯要修一下。”他指指卧室里面。“公爵夫人今晚要用的。”他想起秘书还在,便压低声音说话。
“哦,我去看看,先生。”
“好吧。”奇开匙冷冷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到了走廊里,他尽量抑制自己不胡思乱想。可是一到自己的830 号房间,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满心困惑与绝望,他扑倒在自己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想起把带回的那个公文包上的锁打开。
里面是一叠又一叠的美钞。全是用过的小票面旧钞。
他用颤抖的手数了一下,共一万五千元。
二十二
彼得麦克德莫特陪着两个侦探从饭店地下室的焚化炉走到圣查尔斯街的门口。
“暂时,”约里斯处长提醒道,“今晚的事,我想尽可能保密。我们控告你们那个家伙奥格尔维时,不管控告他什么罪,都有够多的问题要提出来。非到不得已,去招来新闻界的麻烦,没有意思。”
彼得向他保证说,“如果饭店有权选择的话,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声张出去。”
约里斯哼了一声。“甭指望了。”
彼得回到大餐厅里,不出所料,克丽丝汀和艾伯特韦尔斯已经走了。在门厅里,夜班主管拦住他。“麦克德莫特先生,这里有一张条子,是弗朗西斯小姐留给你的。”
条子放在一个封好的信封里,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我已经回家了。如果你能来,来吧。
——克丽丝汀
他决定要去。他认为克丽丝汀急于要跟他谈谈今天的事,包括今天晚上艾伯特韦尔斯透露的惊人消息。
今天晚上饭店里没有什么事要办了。是没有了吗?突然间,彼得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墓地唐突无礼地离开玛莎普雷斯科特时,他曾答应过她一件事。他说过他过一会儿会打电话给她的,可是到这时候他才记起来。今天下午的紧急情况只不过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但好象已经事隔多日一般,玛莎的事仿佛也相隔了很久。不过他想,尽管现在很晚了,他还是应该打电话给她。他又一次使用底层信用部主管的办公室,拨了普雷斯科特家的电话号码。铃一响,玛莎就来接了。
“哦,彼得,”她说,“我一直坐在电话旁边呢。我等呀等的,后来又打过两次电话给你,还留了我的名字。”
他内疚地想起他办公桌上还有一堆没有看过的信件。
“真是抱歉,可我没法解释,至少现在还不能。只能告诉你各式各样的事全碰到一块来了。”
“明天告诉我吧。”
“玛莎,我明天一整天恐怕都没有空……”
“那么吃早饭时告诉我吧,”玛莎说。“如果你明天忙成那个样子的话,你需要吃一顿新奥尔良的早饭。那是很有名的。你吃过没有?”
“我一般不吃早饭。”
“明天你一定得吃。安娜做的早餐特别好。我敢保证要比你那饭店的好吃多了。”
玛莎这样热情,不为所动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今天下午毕竟冷落了她。“那就得早一点。”
“你要多早就多早。”
他们约定了早晨七时半。
过了几分种,他坐了一辆出租汽车到克丽丝汀住的金蒂利公寓去了。他在楼下揿了电铃。克丽丝汀开着公寓房间的门在等他。
“先喝两杯再谈,”她说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你还是尽力理解的好,”他对她说。“你一半都没听到呢。”
她已经配好了代基里酒,放在冰箱里冰着。还有堆得满满的一大盘鸡和火腿三明治。刚煮好的咖啡发出阵阵清香,在整个房间里飘荡。
彼得突然想起来,尽管他在饭店厨房里逗留了一阵子,又约定明天去吃早饭,可是他午饭后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我早已料到了,”克丽丝汀听他说了之后说道。“吃吧!”
他听她的话吃着东西,一面看着她在小小的厨房里东走西走,熟练地干着活。他感觉到坐在这里轻松自在,不管外边有什么事情发生,都可以不闻不问。他想克丽丝汀所做的一切,真是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尤其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使象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双方似乎也是心领神会的。
他把代基里酒推开,伸手去拿克丽丝汀给他倒好的咖啡。“好吧,”他说道,“咱们从哪里说起呢?”
他们不停地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越谈越亲昵。谈到最后,他们一致肯定的是,明天将是极其有趣的一天。
“我不想睡,”克丽丝汀说道。“我简直睡不着。我知道我不想睡觉。”
“我也睡不着,”彼得说。“不过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个原因。”
他没有疑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他希望这一时刻能继续下去,一直继续下去。他把她搂在怀里吻她。
在这之后,似乎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就是他们该亲热一番了。
星期五
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要说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当着楼下围观人群的面想把五花大绑的侦探长奥格尔维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屋顶边缘推下去,这倒还可以理解。但在几码之外的柯蒂斯奥基夫和沃伦特伦特手里拿着血迹斑斑的决斗剑正在狂暴地对砍,这就有点吊诡了。彼得纳闷的是,为什么约里斯处长就这么站在楼梯门边却不插手干预?彼得发现,警官正注视着一只巨鸟的窝,窝里有一个正在破壳的蛋。不一会儿,从蛋里钻出一只特别大的麻雀,长着一张艾伯特韦尔斯喜气洋洋的脸。可是现在彼得的注意力又转到屋顶边上,在那里,正在拚命挣扎的克丽丝汀与奥格尔维扭作了一团,而玛莎普雷斯科特正帮着克罗伊敦夫妇要把这两个讨厌的累赘一步一步地推向下面那个可怕的深渊。下面的人群依旧瞪眼看着,而约里斯处长却靠在门边,打着呵欠。
彼得知道,如果他想搭救克丽丝汀的话就必须马上行动。但他的两只脚却沉重得象被胶住了一样,他探身向前,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他想喊出声,可是喉咙却哽住了。他和克丽丝汀的目光默默地、绝望地相遇了。
突然间,克罗伊敦夫妇、玛莎、奥基夫、沃伦特伦特全都停了下来倾听着。那只长着艾伯特韦尔斯的脸的麻雀也竖起了一只耳朵。接着是奥格尔维、约里斯和克丽丝汀。他们在听什么呢?
这时,彼得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声音,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电话机都同时响了起来似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响得好象要把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吞掉似的。彼得把手捂任耳朵。那刺耳的声音却更响了。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了。
他躺在自己的公寓里。床边的闹钟正指着早晨六点半。
他又躺了几分钟,使劲地摇摇头,使自己从刚才那场乱梦中清醒过来。然后慢吞吞地走进浴室洗淋浴,到快洗完时,他打开冷水龙头,狠着心又冲了一下。淋浴后他感到神清气爽。他披上一件毛巾浴衣,走进小厨房煮咖啡,然后来到电话机旁,拨了饭店的号码。
彼得给夜班主管通电话,夜班主管告诉他,关于焚化炉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夜间还没有听到消息。主管带着一丝疲倦的声音说,他并没有亲自去检查,当然,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希望他去的话,他可以马上下去看看,再打电话把结果告诉彼得。可是在又长又累的夜班快要结束时又接到这个讨厌的差使,彼得感到他对此有点不乐意。焚化炉毕竟位于最底层的地下室里。
彼得正在刮胡子时,回电来了。夜班主管报告说,他已经和焚化炉工人格雷厄姆谈过了,格雷厄姆觉得很抱歉,因为麦克德莫特先生想我的那张纸条至今还没有找到。现在,看起来是找不到了。主管又说,格雷厄姆和他自己一样,夜班马上就要下班了。
彼得决定,等一会他要把这个消息,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找到的消息告诉约里斯处长。他记得他昨晚曾表明过,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就社会责任而言,饭店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其他的一切就是警方的事了。
在喝咖啡和穿衣时,彼得的脑子里想的是两大重要问题。一个是克丽丝汀,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渺茫前途。
咋晚之后,彼得认为,不管前途如何,他都希望能与克丽丝汀在一起分享。这个信念一直在他心中滋长,现在这一点已经明确而又肯定了。他想,也许可以说他已堕入情网,但是他小心谨慎地不去深究心灵深处的感情,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过去有过一次,他认为是爱情的东西最终化为了灰烬。也许最好是心存希望向未知的结局摸索。
彼得想,如果说他和克丽丝汀在一起只是感到舒服,那未免太平淡了。但确实如此,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使人感觉放心。他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感情只会越来越亲密,而不会淡薄下去。他相信,克丽丝汀也有同他一样的感情。
本能告诉他,对于摆在眼前的这件事,他应该慢慢来,而不宜操之过急。至于说到饭店,即使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难理解,那个艾伯特韦尔斯,看上去是个讨人喜欢、微不足道的矮老头,却原来是个金融巨头,他居然已经接手了圣格雷戈里饭店,再晚也拖不过今天。
从表面上看,彼得的地位可能由于这意外的发展而巩固起来。他和这个矮老头相处十分友好,而且感觉到矮老头也喜欢他。但是,好感与业务上的决策是两码事。最友好的人,在某个时候,也可以变得顽固不化、冷酷无情。何况艾伯特韦尔斯也不象那种会亲自管理饭店的人,而不论谁来代他管理,都会对人事档案材料抱一定的看法。
象以往一样,彼得决定等事到临头再去发愁。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坐了出租汽车来到普鲁坦尼亚街的普雷斯科特住宅时,在新奥尔良各地,时钟正敲响七点半。
在雅致、高耸的圆柱后面,那座白色的大厦在晨曦中宏伟地矗立着。周围的空气新鲜而凉快,黎明前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消散。空气中散发着木兰花浓郁的香气,草地上还挂着露珠。
街道和大厦都静悄悄的,但是从圣查尔斯街和更远地方传来的苏醒中的城市的喧闹声隐约可闻。
彼得沿着那条古老红砖的曲径穿过草地,登上平台石阶,敲了敲那两扇雕花的大门。
星期三晚餐时侍候他们的那个男仆本来开门,他热诚地向彼得问好。“早安,先生。请进。”进了屋内,他又说,“玛莎小姐让我带你到阳台上去,她马上就来。”
本在前引路,他们沿着宽大的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上去,走过墙上挂有壁画的宽阔走廊。星期三晚上在暮色中,彼得曾陪着玛莎来过这里。他问自己:难道这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白天,阳台显得象上次一样整齐、宜人。阳台上摆着几张有厚厚软垫的椅子,花盆里盛开着鲜花。靠近前面,面对下面的花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用的餐具。桌边有两把椅子。
彼得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全家都起早了?”
“不,先生,”本回答说。“我们这里一向是早起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晚起。他总是说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用,不该一清早就浪费。”
“对吧!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跟你象极了。”
听到玛莎的声音,彼得转过身来。她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仿佛看到了露珠和玫瑰花,好象她才和朝阳一起升起似的。
“早安!”玛莎微笑着说。“本,请给麦克德莫特先生倒一杯瑞士苦艾酒。”说着,她挽起了彼得的胳臂。
“少倒一点,本,”彼得说。“我知道新奥尔良的早餐桌上总是有瑞士苦艾酒的,但是我有了一个新老板,我要头脑清醒地去见他。”
那个男仆咧嘴笑了,说,“是,先生。”
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玛莎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
“为什么我那天象魔术师的兔子一样溜走了?不,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她睁大着眼睛听他一五一十讲述那个车祸的调查情况,但他没有提到克罗伊敦夫妇的名字。玛莎提出了一些问题,他也没有作答,只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今天总会有一些消息了。”
他自己却在猜想:奥格尔维现在可能已被带回新奥尔良,正在受审。如果他继续被拘留的话,就要被起诉,而他的出庭将会震动新闻界。毫无疑问,会提到那辆杰格尔牌汽车,而这又会联系到克罗伊敦夫妇。
彼得尝了尝放在他面前的起泡的瑞士苦艾酒。根据他自己过去当酒吧侍者的经验,他记得这种酒的成份——苦艾草、蛋白、奶油、杏仁糖浆,再搀上一点大茴香酒。他很少喝到过配得这样好的酒。在桌子对面,玛莎正啜着桔子汁。
彼得在想:面对着奥格尔维的控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还能继续坚持说他们是无罪的吗?这也是今天也许要决定的一件事情。
但是,公爵夫人写的那张纸条——如果确实有过这样一张纸条的话——肯定是找不到了。饭店还没有送来新的消息——至少目前为止——而且布克特格雷厄姆恐怕也早已下班了。
在彼得和玛莎两人面前,本端上了一盆克里奥耳式“伊万杰琳”奶酪,四周用水果做成花环。
彼得开始愉快地吃起来。
“刚才,”玛莎说,“你开始要讲什么事情,关于饭店的事。”
“哦,不错。”他一面大口地吃着奶酪和水果,一面谈起艾伯特韦尔斯。“今天就要宣布新的所有权了。就在我动身来这里的时候,我接到一通电话。”
那通电话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他告诉彼得,圣格雷戈里饭店新主人的财务代理人、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正在来新奥尔良的途中。登普斯特先生已经在纽约,他将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于今天上午十时左右到达这里。要为他预定一套房间。饭店的新老管理人员暂定在十一点半举行会议。他还通知彼得不要走开,以便随叫随到。
出乎意料的是,沃伦特伦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沮丧,反而比最近几天轻松一些。彼得想,沃特是否知道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新主人现在已经在饭店了呢?彼得觉得在正式转手之前,自己还是应该忠于原来的老板,于是他就把前一天晚上他和克丽丝汀与艾伯特韦尔斯之间的一席谈话告诉给沃伦特伦特。“对,”沃伦特伦特说,“我已经知道了。代表韦尔斯来商洽的工商银行的埃米尔杜梅尔昨天深夜给我打过电话。似乎还有些保密。但现在已经是公开的了。”
彼得还知道柯蒂斯奥基夫和他的女伴拉希小姐今天午前就要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显然,他们将分道扬镳,因为饭店已经为他们买了飞机票——饭店替要人办理这类事情——拉希小姐前往洛杉矶,而柯蒂斯奥基夫则取道纽约和罗马前往那不勒斯。
“你考虑的事情真多,”玛莎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我父亲常常喜欢在早餐时谈话,但我母亲从来不感兴趣。我是很感兴趣的。”
彼得微笑起来。他告诉她今天将会是怎样的一天。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剩下的伊万杰琳奶酪已被拿走了,换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萨杜式鸡蛋。这是一对荷包蛋并排铺在作底的洋蓟上,上面浇着鲜美的奶油菠菜泥和荷兰酱汁。彼得面前又送来了一杯玫瑰酒。玛莎说,“我算明白你所谓今天非常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明白你所说的传统早餐是怎么一回事了。”彼得看见那位管家安娜正在后面走来走去,不禁叫道,“太精彩啦!”他看到她微笑了。过了一会,又端来了蘑菇嫩牛排、法国热面包和桔皮酱,他愣住了。
彼得怀疑地说,“难道……”
“就只有油煎薄饼和牛奶咖啡了,”玛莎告诉他,“当这里有大农场的时候,人们常常嘲笑那些欧洲大陆人的早餐。他们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一样。”
“你已经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了,”彼得说。“这个,还有好多其他东西。认识你,你给我上的历史课,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这些我都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你这样说,听起来好象在跟我告别。”
“是的,玛莎。”他沉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一吃完油煎薄饼我就得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原先想……”
他从桌子这边伸过手去,放在玛莎的手上。“也许我们俩都在白日做梦。我认为我们是在做梦,可是这是我做过的最美好的白日梦。”
“为什么只能是做梦呢?”
他婉转地回答道,“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不论你多么喜欢一个人,总还要决定怎么办才是最好;要判断……”
“难道我的判断不算数吗?”
“玛莎,我应该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为了我们俩。”但是他又在怀疑:我这个判断对吗?他的直觉并不是一贯都可靠的。也许他现在正在犯一个错误,而在今后的年月里可能一想起这个错误就会感到后悔。你往往自觉醒悟得太晚,那怎么能对自己的判断有充分的把握呢?
他觉得玛莎快要掉泪了。
“请原谅,”她低声说道。她站了起来,快步离开了阳台。
彼得坐在那里,懊悔他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地说话,为了同情这个孤单无伴的女孩子,措辞应该更温柔体贴一些。他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过了几分钟,玛莎没有回来,安娜走了过来。“看来你得一个人吃完这顿早餐了,先主。我想玛莎小姐不会回来了。”
他问道,“她怎么样啦?”
“她正在房里哭着呢。”安娜耸了耸肩。“这不是第一次了。可也别想是最后一次。只要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来这一手。”她拿走了牛排盘子。“本会把其余的东西送来的。”
他摇了摇头。“不必了,谢谢。我该走了。”
“那末只上咖啡吧。”后面,本正忙着,却由安娜把牛奶咖啡端了来,放在彼得的面前。
“请放心走好了,先生。等她过了这一阵,我会尽力安慰她的。也许玛莎小姐太闲了,所以就老是想到自己。如果她父亲多在家几天,可能情况就两样了。但他就不是。总是不回家。”
“你真会体谅人。”
彼得想起玛莎跟他讲起的有关安娜的事:当安娜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时,她的父母如何强迫她与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子结婚;但这个婚姻却幸福地持续了四十多年,直到她的丈夫在一年前去世。
彼得说,“我听说过你丈夫的事。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的丈夫!”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可没什么丈夫。我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我可还是大姑娘呢——说起来的话。”
玛莎说过: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安娜和她的丈夫。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原来玛莎为了要求彼得和她结婚,编了这个虚构的故事来支持她自己的观点。
安娜还在咯咯地笑。“天哪!玛莎小姐编了这些故事来骗你的。她编了好多这样的故事哪。她常常演戏,所以你根本不用操这个心。”
“原来如此。”彼得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本送他出去时已是九点多钟,天开始热起来了。彼得轻快地走向圣查尔斯街,再从那里向饭店走去。他希望步行能消除他那顿丰盛的早餐所引起的睡意。他为再也不会见到玛莎而深感遗憾,同时出于一种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原因,为她感到悲伤。他想,在女人这个问题上,他究竟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呢?他觉得够呛。
二
四号电梯又重新开动了。一个多星期以来这架电梯故障不断,而且看来情况越来越糟,上了年纪的日班电梯工赛伊卢因为它伤透了脑筋。
上星期日这架电梯有好几次操纵失灵,即使电梯门和进出口的门都关紧以后还是如此。来接班的驾驶员告诉赛伊,星期一晚上副总经理麦克德莫特先生乘这架电梯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到了星期三,四号电梯又发生了故障,停开了几个小时。工程部门说,这是离合装置失灵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搞不清。反正在修理后的第二天又失灵了。有三次,四号电梯从十五楼起动时就开不动。
今天,四号电梯在每层楼起动或停下时都发生颤动。
到底什么地方坏了,这不关赛伊卢因的事。他也不特别关心,即使曾听到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对“老是修修补补”发过牢骚,并且抱怨说他需要“十万美元把电梯统统拆掉,重起炉灶”。可是,谁不想要这样一笔钱呢?赛伊卢因当然也想要,所以他每年都把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钱去买彩票,尽管一直都没见到成果。
但是象他这样一个圣格雷戈里的老职工理应受到照顾,明天他要去请求换到别的电梯上去。为什么不呢?毕竟他在这个饭店里已经工作了二十七年了,眼前饭店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伙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开电梯了。从明天开始,让别人来对付这老是出毛病的四号电梯吧。
马上快要到上午十点钟了,饭店里开始热闹起来。赛伊卢因从门厅开了装满乘客的电梯上去——电梯里多数是来参加会议的人,翻领上缀着各人的姓名——一路上电梯在各层楼都停一停,一直开到十五层楼,这是饭店最高的一层。下来时,到九层楼时电梯已经客满,于是他就一直开到底层门厅。而目前这一次,他发觉电梯不再颤动了。好啦,他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出了毛病,看来它已经自动恢复正常了。
他错的不能再错了。
高高地在赛伊卢因上面,电梯控制室象只小鸟栖息在饭店屋顶上。在控制室里,在那四号电梯的机械中心,一个小小的继电器已经坏了,这是由一个只有普通钉子大小的推杆引起的,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怀疑到这一点。这根推杆拧紧在一个微型的活塞头上,而这个活塞头控制着三只开关。一只开关操纵电梯的制动器,第二只供电给操纵马达,第三只控制发电机电路。这三只开关操纵正常,电梯就通过其控制器而上下自如。但是,当只有两只开关起作用时——如果不起作用的是控制电梯马达的那只开关——整个电梯就会在自重的作用下往下坠。只有一个原因会造成这样的事故,那就是推杆和活塞从头到尾被拉长了。
这根推杆已经松动了好几个星期。转动极其微小,每次只转动百分之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那个活塞头就这样缓慢而稳定地从推杆的螺纹中松动出来。所引起的影响是两方面的:推杆和活塞的总长度增加了。而马达开关几乎不起作用了。正象最后一颗小砂子能使整个天平倾斜一样,在这个时刻,只要活塞再稍稍转动一下,就会完全脱离马达开关。
就是这个毛病引起了赛伊卢因和别人所发现的四号电梯连续发生的故障。一个维修队曾来找过原因,但没有找出来。这不能怪他们,每架电梯有六十多个继电器,而整个饭店里一共有二十架电梯呢。
同时,也没有人注意到那架电梯的两个安全装置也都已经出了毛病。
在星期五上午十点十分,四号电梯实际上已如千钧悬于一发了。
三
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在十点半住进了饭店。得知他的到来,彼得麦克德莫特下到门厅去向他表示了正式欢迎。这天早上,到这时为止,无论是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没有在饭店下面的几层露过面,韦尔斯也没有任何消息。
艾伯特韦尔斯的财务代理人看上去生气勃勃、令人印象深刻,看上去象个富有经验的大银行分行经理。彼得谈起韦尔斯先生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处理事务的速度,他回答道,“韦尔斯先生经常这么干。”
一个侍者把这位新来的客人带到了十一楼的套房。二十分钟以后,登普斯特先生又出现在彼得的办公室里。
他说,他已经去看过韦尔斯先生,而且和特伦特先生通过了电话。暂定于十一点半举行的会议肯定要如期举行。而现在,登普斯特先生想要与几个人商议一下——其中一个是饭店的稽核员——特伦特先生已请他使用总经理的套房了。
登普斯特先生看来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彼得把他带到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并向他介绍了克丽丝汀。彼得和克丽丝汀这一天早上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一到饭店,他就去找她,虽然在总经理套房里周围有人的情况下他们最多只能简单地握握手,但在那悄悄的一刹那他们相互之间的感觉却是如此的兴奋和热切。
到了饭店以来,这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第一次面露笑容。“噢,是呀,弗朗西斯小姐。韦尔斯先生提起过你。真的,他谈起你时十分高兴。”
“我认为韦尔斯先生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早就这样想的……”她停住了。
“是吗?”
“昨晚的事,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克丽丝汀说道。
登普斯特先生取出一副阔边眼镜,擦了擦然后戴上。“如果你是在说那张饭店帐单的事,弗朗西斯小姐,那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韦尔斯先生告诉我——让我用他自己的话说吧——那是他在一生中受到的最亲切、友好的对待。当然他完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很少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是呀,”克丽丝汀说,“我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
外间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请原谅,”
他看到房间里有好几个人,说了声抱歉就转身准备离开。彼得把他叫住了。“我是想来查问一个谣言,雅库皮克说。“饭店上下就跟着了火似得到处在传,说那位韦尔斯老先生……”
“那不是谣言,”彼得说。“那是真的。”他把这位信用部主管介绍给登普斯特先生。
雅库皮克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天哪!我还去查了他的存款情况哪。我怀疑过他的支票,甚至还往蒙特利尔打电话!”
“我听说你打过电话。”登普斯特先生第二次微笑了。“整个银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但他们得到严格的指示,绝不可泄露有关韦尔斯先生的情况。他一直喜欢这样的。”
雅库皮克发出了呻吟般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没有去查过韦尔斯先生的存款的话,你要担心的事只能更多,”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道。“你这样做,他是会敬重你的。他的确有一个习惯,随便用张小纸条开支票,使别人觉得不放心。当然,这些支票是完全有效的。你现在也许已经知道了吧,韦尔斯先生是北美最大的富翁之一。”
雅库皮克感到茫然,只能摇了摇头。
“关于我的老板,如果我再讲一些事情给你们听听,”登普斯特先生说道,“你们也许会更容易理解。”他看了看表。“银行家杜梅尔先生和几位律师马上就要来了,但我相信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好谈。”
他的话被罗亚尔爱德华兹的到来打断了。这位稽核员捧着文件和一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又是一番相互介绍。
在握手的时候,登普斯特先生对稽核员说,“我们马上谈几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十一点半的会议。顺便说一下,还有你,弗朗西斯小姐。特伦特先生请你也参加。我知道,韦尔斯先生会很高兴的。”
这时,彼得麦克德莫特第一次不安地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了核心事务之外。
“我刚才正想谈一些有关韦尔斯先生的事情。”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口气,又擦了擦。
“尽管韦尔斯先生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他仍然是个生活俭朴的人。这绝不是出于吝啬。事实上,他是非常慷慨的。他只是对自己生活俭朴,诸如衣着、旅行和膳宿等等方面。”
“提到膳宿问题,”彼得说,“我在考虑让韦尔斯先生搬进套房里。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今天下午就能腾出一套比较好的房间。”
“我看不必了。我知道韦尔斯先生很喜欢他现在的房间,不过他不喜欢原先的那一间。”
彼得听到提起艾伯特韦尔斯星期一晚上在搬进1410 号房间之前住的那间“哈哈”房间,心中就感到一阵不安。
“不过他倒并不反对别人住套间——比如说我吧,”登普斯特先生解释道。“他只是觉得他自己并不需要。你们听烦了吧?”
听他说话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不。
罗亚尔爱德华兹好象觉得挺有趣似的。“这就跟格林童话里面一样!”
“也许是这样。但是,请你们不要以为韦尔斯先生是童话世界里的人。他不是,同样我也不是。”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不管别人是否领会它,在这些温文尔雅的话后面暗示着一种象钢一般的力量。
登普斯特先生继续说,“我认识韦尔斯先生已经多年了。在这些年中我越来越佩服他对人对事的判断力。他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力,这不是哈佛商学院所能训练出来的。”
罗亚尔爱德华兹是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彼得不知道这一下巧妙的还击是偶然的,还是艾伯特韦尔斯的这位代理人对这家饭店的高级职员已作过深入的调查研究,这一点完全有可能。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档案材料,包括他被华道夫饭店解雇和随后被列入黑名单的事情,可能已有所了解。彼得想,这是否就是显然未让他参加这个核心会议的原因呢?
“我想,”罗亚尔爱德华兹说,“我们这里一定会有很多变动吧。”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登普斯特先生又擦了擦他的眼镜,看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不自觉的习惯了。“第一个变动就是我将担任这家饭店企业的总经理,在韦尔斯先生的大多数企业中,我都是担任这个职务。他自己从来不愿挂什么头衔的。”
克丽丝汀说,“那末,我们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实际上不大会见面,弗朗西斯小姐。我只是挂个名而已。实际执行的副总经理将掌握全部大权。这是韦尔斯先生的主张,也是我的主张。”
彼得想,情况毕竟与他自己所预料的一样。艾伯特韦尔斯将不会来亲自过问饭店的日常事务。因此,认识他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实际上,这个矮老头与主管的经理部门相隔着两层呢。而彼得的前途将取决于那位副总经理,不管他会是谁。彼得心里想,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哪一个人。如果是的话,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彼得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告诫自己要承受一切,必要时,也包括他自己的离职在内。但他发现自己现在却非常渴望能继续留在这个饭店里工作。当然,克丽丝汀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在新的管理下将继续保持其独立性,它前景将十分振奋人心。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秘密的话,请问谁将担任副总经理呢?”
这个从蒙特利尔来的人显得困惑不解。他奇怪地看着彼得,然后他的表情明朗起来。“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你呀。”
四
昨天整个晚上,在饭店旅客们沉睡时,布克特格雷厄姆独自在垃圾焚化炉前辛苦地工作着。这本来很平常。布克特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日日夜夜过着刻板的生活,而且他从来就认为应该如此。他的抱负也是同样的简单,只要有得吃,有得住,有一定的做人尊严就可以了,虽然最后一条只是一种本能,而并不是他自己能说得清的需要。
这一天晚上不寻常的是,他竟然工作得如此之慢。通常,还未到下班回家的时间,布克特就已处理完毕前一天堆下来的垃圾,把还有用的东西全拣出来了。在关上焚化炉之前,还剩下半个小时,他可以安静地坐下,抽一支自己卷的香烟。但是今天早上,尽管他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工作却还没有干完。在他应该下班离开饭店的时候,还有装得满满的十几桶垃圾没有挑拣和处理。
其原因就是布克特想找到麦克德莫特先生所要的那张纸条。他找得又仔细又彻底。他干得很慢,但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
布克特很抱歉地将实际情况向前来询问的夜班主管报告了,后者陌生地看着这乱糟糟的四周,到处散发的臭气熏得他皱起了鼻子。夜班主管马上就走了,但是,从他亲自跑来询问以及他带来的口信来看,这张还没有找到的纸条对麦克德莫特先生来说关系十分重大。
遗憾也好,不遗憾也罢,布克特该下班回家了。这个饭店从来不付加班费。更确切一些说,布克特是被雇来处理垃圾的,而不是来关心管理上的问题的,不管这些问题怎样微不足道。
他知道,在白天如果有人看到有剩下的垃圾,就会再开几小时焚化炉把它们烧掉。如果不派人来,布克特自己在今天深夜上班时也可以把这些残余的垃圾处理掉。但问题是,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末这张纸条就永远没有希望找到了,而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即使找到了,也可能已为时过晚。
但是,布克特非常想为麦克德莫特先生办好这件事。如果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不论在思维上还是在言谈上,他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要这位年轻的副总经理在他身边,布克特就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个性的人。
他决定继续搜寻下去。
为了避免麻烦,他离开焚化炉,走到记时钟那里打了下班卡,然后回到炉子间。他在那里不会被人注意到,因为焚化炉并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他又干了三个半小时。虽然他也想到要找的那张纸条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些垃圾里,或者在通知他寻找之前就已经被烧掉了,但他还是慢慢地、坚持不懈地找着。
上午十时左右,疲惫不堪的他终于搜到了倒数第二桶。
他把这桶垃圾倒出来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一团蜡纸,看上去象是包三明治的包装纸。他把纸团打开,里面有一张揉皱的信纸,与麦克德莫特先生留下的那张样张完全一样。他凑在亮光下把这两张纸比较了一下,肯定没有错。
这张找回的纸条已经沾上了油迹,部分已经受潮了。有一处字迹也模糊了。但仅仅是一小块地方,其余地方都很清晰。
布克特穿上了他那件肮脏油污的上衣。他没等处理完剩下的垃圾,就朝饭店楼上走去。
五
在沃伦特伦特宽敞的办公室里,登普斯特先生结束了他与稽核员的个别谈话。在他们周围摊着资产负债表和财务报表。罗亚尔爱德华兹正忙着收拾,这时其他前来参加十一时半会议的人都进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匹克威克模样的银行家埃米尔杜梅尔,他微微涨红着脸,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面色灰黄、细长个子的律师,圣格雷戈里饭店绝大部分的法律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还有一个是年轻的新奥尔良律师,他代表艾伯特韦尔斯。
接着到的是彼得麦克德莫特,他陪着刚从十五楼下来的沃伦特伦特一起走进来。奇怪的是,尽管这位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长期以来为保住饭店的所有权进行的苦苦挣扎没有成功,此时却反而显得比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和蔼轻松。他衣服纽洞上插着一朵康乃馨,热诚地向来客问好,包括彼得向他介绍的登普斯特先生。
对于彼得,这一切简直象梦一般。他的动作机械呆板,他说话好象条件反射,仿佛应答连祷似的。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刚才说的话使他震惊,久久难以回复,眼下仿佛有一个机器人一直在他体内指挥着似的。
副总经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头衔,而是这个头衔的含意。
以绝对控制权来管理圣格雷戈里饭店就象是梦想成真。彼得深信不疑地知道,圣格雷戈里饭店大有可为。它能够受人尊敬、高效盈利。显然,柯蒂斯奥基夫——他的见解值得考虑——也是这样想的。
要办成这样的饭店,有许多措施,包括增加投资,优化管理以明确规定职责范围,还有人事调整——退休、晋级、纳新等等。
当刚知道艾伯特韦尔斯买下了这家饭店并且将继续保持它的独立性时,彼得曾希望能有个具有远见卓识和魄力的人来进行有效的改革。而现在,正是他自己得到了这个机会。前景令人振奋,但又有点使他惶恐。
对他个人来说,这件事还有一个重要意义。这个任命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将意味着恢复彼得麦克德莫特在旅馆业中的声望。如果他把圣格雷戈里饭店办得非常出色的话,那末他过去的一切将会被人遗忘,他的旧帐也将被洗刷干净。饭店老板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毕竟不是心怀恶意或目光短浅之辈。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看他的成就。
彼得的脑海里思潮翻滚。他还是呆呆地,但开始恢复过来了。他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在靠近房间中央的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旁坐了下来。
艾伯特韦尔斯最后一个到来。他由克丽丝汀陪伴着腼腆地走进来。他一走进来,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矮老头显然感到窘迫不安,挥手请大家坐下。“别这样,别这样,请坐吧!”
沃伦特伦特微笑着迎上前去,“韦尔斯先生,欢迎你到我饭店里来。”
他们握了握手。
“当这个饭店归你所有之后,我衷心地祝愿这些旧墙能给你带来莫大的快乐和称心如意,象它们有时给我带来的感觉一样。”
这些话说得既谦恭又文雅。彼得麦克德莫特想,这些话要是出自其他任何人的口,听起来都会觉得空洞和言过其实。但由沃伦特伦特说出来,却颇有道理,使人异乎寻常地感动。
艾伯特韦尔斯眨了眨眼睛。沃伦特伦特还是那样谦恭,挽住他的胳膊,亲自给他作介绍。
克丽丝汀关上了外间的门,走到桌子旁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我想你已经认识我的助手弗朗西斯小姐,还有麦克德莫特先生。”
艾伯特韦尔斯淘气而轻快地微笑起来。“我们已经打过一些交道了。”
他向彼得眨眨眼睛。“我想还有一些交道要打呢。”
埃米尔杜梅尔清了清喉咙,宣布会议开始。
这位银行家指出,出售的条件已经大体上谈妥了。特伦特先生和登普斯特先生双方请他主持会议,目的是要决定转让的手续,包括接管的日期。看起来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饭店今天到期的抵押借款,已经由登普斯特先生代表韦尔斯先生作保,暂时由工商银行承担下来。
彼得注意到沃伦特伦特眼中闪过一瞬啼笑皆非的目光。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谋求抵押借款展期,却没有成功。
银行家取出一份拟就的议程,发给大家。大家对议程的内容稍加讨论了一下,律师们与登普斯特先生也一起参加了讨论。然后他们对议程又逐条地进行商议。在这整个过程中,不论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只是旁观者,前者沉思着,矮老头则深埋在椅子里,似乎想退居幕后。登普斯特先生也从来没有去征求艾伯特韦尔斯的意见,甚至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显然,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完全懂得他的这位老板不喜欢人家注意自己并习惯于自作主张。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罗亚尔爱德华兹回答了他们提出的有关经营管理和财务方面的问题。有两次,克丽丝汀离开了会场,去拿饭店的档案。尽管这位银行家自命不凡,却善于主持会议。不到半个小时,一些主要的事情都已解决了。正式移交的日子定在下星期二。其他一些小问题则由律师们去处理。
埃米尔杜梅尔向桌子四周很快地扫了一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也许还有一件事,”沃伦特伦特俯身向前说道,他的举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因此签署文件只是对已经作出的体面的承诺事后在形式上加以确定而已。”他向艾伯特韦尔斯看了一眼。“我想你也同意吧。”
登普斯特先生说,“那当然。”
“那么,你们想在饭店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请马上放手干起来吧。”
“谢谢。”登普斯特先生欣然点了点头。“有几件事情我们想马上着手。韦尔斯先生希望在星期二手续完成之后立即召开一次董事会,会上第一件事将是提议你本人,特伦特先生,担任董事长。”
沃伦特伦特感激地低下了头。“荣幸之至。我将尽力而为,做个称职的挂名董事长。”
登普斯特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韦尔斯先生的另一个愿望是由我担任总经理。”
“这个愿望我能理解。”
“彼得麦克德莫特先生担任副总经理。”
桌子四周的人纷纷向彼得表示祝贺。克丽丝汀微笑着。沃伦特伦特也和别人一起,与彼得握握手。
登普斯特先生等大家静下来后说,“还有一个问题要谈一谈。这个星期我在纽约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不利于这家饭店的事情。我希望大家能保证不再发生这类事情,至少在管理部门变动之前不再发生。”
突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年长的那位律师显得有些困惑不解。年轻的那一位低声向他解释说,声音清晰可闻,“为的是拒绝接待一个黑人。”
“噢!”年长的律师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有一点要说明一下。”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开始仔细地擦拭它。“我并不是说在饭店的方针方面要来个什么根本的改变。作为一个企业家,我的意思是,必须尊重当地的观念和风俗习惯。我所关心的是,如果再遇到这类情况,不该造成类似这样的后果。”
又是一阵沉默。
出其不意地,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了。他突然寒心地感觉到此刻冷不防地遇到了一个难关——这是他接受新的任命后遇到的第一个、也许是最重大的一个难关。他如何处理这件事将影响到饭店和他自己的前途。他定了定神,等到完全想定了该说些什么,才开口。
“刚才说的那件事”——彼得很平静地说道,并向那位年轻的律师点了点头——“不幸确实有其事。有一位代表来参加在这家饭店里召开的一个大会,他事先已定妥了房间,结果却不让他住进饭店来。他是一位牙科医生——据我所知,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但却是一个黑人。很遗憾,当时是我把他撵走的。但从那时起我就私下决定,决不能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了。”
埃米尔杜梅尔说,“作为一个副总经理,恐怕你不至于会……”
“在我负责的饭店里,我也不允许任何人采取类似的行动。”
那位银行家噘起了嘴。“你这样说倒是非常彻底。”
沃伦特伦特急躁地转向彼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先生们,”登普斯特先生把眼镜重新戴上。“我想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并不主张进行任何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我却这样主张,登普斯特先生。”彼得想要是必须摊牌的话,还不如就现在摊牌解决。要末由他来管理这家饭店,要末不管。不妨现在就确定下来。
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倾身向前。“请让我弄清楚你的立场。”
彼得内心告诫着自己,他刚才太鲁莽了。但他顾不得这些了。“我的立场很简单。我任职的一个条件就是我坚持饭店必须完全取消种族隔离的政策。”
“你这样宣布条件是否太性急了一点儿?”
彼得平静地说道,“我想你这样问,是不是意味着你了解某些个人问题……”
登普斯特先生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
彼得注意到克丽丝汀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他想,不知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性急也好,不性急也好,”他说道,“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的立场。”
登普斯特先生又一次擦拭他的眼镜。他向屋子里所有的人说道,“我想我们大家都尊重一种坚定的信念。尽管如此,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妨搁一搁再说。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话,我们不必现在就断然决定。过一两个月之后,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
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活。彼得想: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运用外交手腕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那是老一套的程序。首先是各持已见,各不相让。然后大家都作一些让步。最后这些通情达理的人达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折衷的协议。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还有比这更有教养、更四平八稳的做法吗?这不就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那种温和的、不过激的态度吗?例如,那些牙科医生就是这样的人,今天,饭店收到了他们的正式信件,信中附有一个决议,对饭店在尼古拉斯大夫一事上的处理表示遗憾。
另外一点也是确实的:饭店确实面临着许多困难。它正处于逆境。管理部门的变动会产生一连串的问题,别再惹些新问题出来了。也许,等一个时期再说可能是个最英明的办法。
可是这么说,在任何时候来个大变动都是不适宜的。任何事情都有理由推托。彼得记得,有人最近曾谈到过这点。那是谁呢?是英格莱姆大夫。这个暴躁的牙医主席辞职了,因为他相信原则比私利更为重要,并在盛怒之下于昨晚离开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有时候,当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时,你不得不权衡一下得失。麦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机会,也没有坚持原则。你对这个饭店,对自己的工作太顾虑重重,不过有时你还会有机会的。如果机会再来——那就别错过了。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道,“民权法讲得很清楚。不论我们想推迟或者还是暂时阻止它的实施,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据我所知,”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关于美国的民权还有不少争议呢。”
彼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环视桌子四周。“我认为一个好的饭店必须适应潮流。我们的时代已经认识到人权问题了。我们应该及早认识并接受这些人权问题,这要比被人家把这些问题强加在我们身上好得多。如果我们自己不行动起来,一定会陷于被动。刚才我已声明我决不再撵走另一个尼古拉斯大夫了。我也不准备改变主意。”
沃伦特伦特哼了一声。“也不会人人都是尼古拉斯大夫嘛。”
“我们现在维持着某些标准,特伦特先生。我们还将继续维持它们,只是它们将适用于更广泛的范围。”
“我警告你!这样你会把这家饭店搞得一团糟的。”
“我看把饭店搞糟的办法多着呢。”
听到这话,沃伦特伦特的脸刷地红了。
登普斯特先生瞧着他的手说道,“遗憾得很,我们似乎搞僵了。麦克德莫特先生,鉴于你的态度,我们恐怕得重新考虑...”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第一次表现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他向艾伯特韦尔斯望了一眼。
矮老头正耸着双肩缩在他的椅子里。当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他时,他似乎退缩了一下。但他的目光与登普斯特先生的目光碰上了。
“查理,”艾伯特韦尔斯说,“我看我们还是让这位年轻人按他自己的主张去干吧。”他朝彼得点了点头。
登普斯特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道,“麦克德莫特先生,接受你的条件。”
会议便这样结束了。与刚开始时那融洽一致的气氛完全相反,这时的气氛却有些压抑和尴尬。沃伦特伦特满脸的不高兴,不去理睬彼得。那年长的律师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而年轻的那位不置可否。埃米尔杜梅尔正认真地与登普斯特先生交谈。只有艾伯特韦尔斯似乎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有点好笑。
克丽丝汀第一个走出门去。不久她又走回来,向彼得招招手。他从门口望出去,看到他的秘书正在外间办公室等着他。他很了解弗洛拉,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她才会来这里找他。于是他向大家说了声请原谅,便走了出去。
在门口,克丽丝汀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到彼得的手中,并小声地说,“等一会儿再看。”他点点头,把纸条塞进衣袋。
“麦克德莫特先生,”弗洛拉说道,“我不该来打扰你……”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个人在办公室等你。他说是在焚化炉那儿干活的,你要的重要东西,他已找到了。他不肯把东西交给我,也不肯走。”
彼得显得大吃一惊。“我马上就来。”
“请赶快来!”弗洛拉好象有些尴尬的样子。“我不该说这话,麦克德莫特先生,问题是……嗯,他简直臭极啦。”
六
午前几分钟,一个名叫比利博伊诺布尔的细高个、动作慢慢吞吞的电梯保养工下到了第四号电梯井下的浅坑中。他在那儿的工作是例行的清扫和检查,今天早上他已经在第一、二、三号电梯清扫和检查过了。由于认为不需要停驶电梯就能进行这项工作,因此,当比利博伊干活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四号电梯正不断地上上下下。
七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多少大事的结果有时会取决于命运小小的作弄。
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布克特格雷厄姆由于他那小小的成就而得到了恰当的酬谢,在几分钟前刚得意洋洋地离去。
命运小小的捉弄。
假如布克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假如他象其他人一样到点就回家,假如他没有这么仔细认真地寻找,那么这张放在彼得面前办公桌吸墨水纸上的纸条,就可能早已被毁掉了。
这些“假如”是没有完的,甚至把彼得本人也包括在内。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以前到焚化炉去过几次,这令布克特大受鼓舞。看来,今天早晨布克特甚至下了班后还继续工作,而且并不指望什么加班费。当彼得把弗洛拉叫来并关照她付给加班费时,布克特脸上那忠心耿耿的神色反而使人很窘。
不管是什么原由,纸条终于找到了。
这张便条正面朝上放在吸墨水纸上,注明的日期是两天之前。由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在饭店总统套房的专用信笺上,吩咐饭店车库,准许奥格尔维“在任何时候随意”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
彼得已经核对了纸条上的笔迹。
他请弗洛拉取来了克罗伊敦夫妇的公文夹。它摊开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有预定房间的来往信件,有几张是公爵夫人亲笔写的。一个笔迹专家一看就能鉴定。但即使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也能一眼看出是出于一个人之手。
公爵夫人曾对警察局的侦探一口咬定说,奥格尔维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而私自把车子开走了。她否认奥格尔维的指控,说是克罗伊敦夫妇付钱给他,叫他把杰格尔汽车驶离新奥尔良的。她还暗示,星期一晚上发生车祸时,开车的是奥格尔维而不是克罗伊敦夫妇。而问到关于这张纸条时,她还挑战似地说,“把纸条拿来给我看!”
现在,这张纸条可以拿给她看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法律知识只限于与饭店业务有关的内容。即使如此他也知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手写的这张纸条是非常关键的罪证。同样明显的是,彼得自己应尽的责任是去立即通知约里斯处长,那张作为证据的纸条已经失而复得了。
但是,当彼得把手放到电话机上时,却又犹豫了起来。
他对克罗伊敦夫妇全无怜悯之情。从所有的证据来看,很明显,他们犯了卑鄙的罪行,事后还由于胆怯、撒谎而罪上加罪。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古老的圣路易斯墓地,那送葬的行列,一口大棺材,后面跟着一口白色的小棺材……
克罗伊敦夫妇甚至还出卖了他们的同伙奥格尔维。虽然那个饭店的胖侦探长行为卑劣,但他所犯的罪却要比他们的轻。然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存心把主要的罪责和惩罚推卸在奥格尔维头上。
这些都不是使彼得犹豫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仅仅是由于礼遇旅客的传统——这种传统历史悠久,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它是饭店老板的信条。不论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终究是饭店的客人。
他要去通知警察局,但他要先通知克罗伊敦夫妇。
于是,彼得拿起电话听筒,要求接总统套房。
八
柯蒂斯奥基夫亲自给自己和多多要了一份送到房间的晚早餐,早餐已经于一小时之前送到他套房里来了。但是,早餐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他和多多都曾想勉强坐下来共进早餐,但看来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吃。过了一会儿,多多说了声请原谅,就回到隔壁房里去收拾行李了。二十分钟之后她就要离开饭店去机场,而柯蒂斯奥基夫一小时以后也要走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从那次大发雷霆之后,奥基夫立刻从心底里感到歉意。他认为沃伦特伦特是背信毁约,现在他仍然感到愤恨不已。可是他对多多这样大发雷霆是不可原谅的,对此他很内疚。
更糟糕的是这件事已无法弥补了。尽管他一再道歉,事实总是事实。他要摆脱多多,她今天下午就要搭乘德尔塔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洛杉矶。他要换一个人来替代她——詹妮拉马什这个时候正在纽约等着他。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昨晚他精心地为多多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活动,先是带她到司令宫饭店去吃了一顿很考究的晚餐,然后到罗斯福饭店的蓝厅去跳舞,又吃了点东西。但是,整个晚上过得并不愉快,这不是多多的什么过错,而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自己情绪低落。
她已经尽其所能做一个愉快的同伴了。
她那天下午显然感到郁郁不乐,但过后,看来她已决意要把她那受伤害的情感掩盖起来,做出一副象平时一样可爱迷人的样子。“噫,柯蒂,”多多吃饭时说道,“为了得到一个象我获得的电影角色,许多姑娘干什么都愿意呢。”后来,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你还是最可爱的人,柯蒂。你将一直是最可爱的人。”
她这样做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沮丧,结果使他们两人都变得沮丧起来。
柯蒂斯奥基夫把这种情绪归咎于他未能占有这座饭店,虽然通常他对这类事情很快就能处之泰然。他长期来从事旅馆业,在业务上有过失败的经历,也养成了卷土重来的精神,一家饭店失败了就去搞另一家饭店,而不是把时间徒然花在惋惜过去的失败上。
但是,这一次,即使已经过了一夜,那种沮丧的情绪却依然存在。
这使他迁怒于上帝。他晨祷时,很明显声调尖锐,还带着责备的口气……您决定将您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交给别人掌管……无疑,您有您自己不可测知的目的,甚至象您的仆人这样富有经验的人也难于理解……
他独自做了晨祷,祷告比平时都短,然后发现多多在收拾她自己的行李,也在替他收拾行李。他不要她收拾行李,她却对他说道:“柯蒂,我喜欢这样做。而且,要是我这次不帮你收拾的话,那末谁来收拾呢?”
他不想告诉多多,在她之前的那些女伴从来没有替他整理过行李,他通常总是叫饭店服务部的人来给他整理行李。他想,今后,他又得这样做了。就是在那时,他打电话给房间服务部要了早餐。但是这个主意并没有起作用,尽管他们坐下来,多多再一次想让他愉快起来,说道,“噫,柯蒂,我们何必这样不高兴呢。又不是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了。我们可以常常在洛杉矶见面嘛。”
但是,柯蒂斯过去经历过这种事,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而且,他自己心里明白,真正使他不高兴的并不是与多多的分手,而是没有得到这家饭店。
时间过得很快。该是多多动身的时候了。她的大部分行李已经在几分钟前由两个侍者拿到楼下门厅里去了。此刻,那个侍者领班又来拿剩下的手提包,并送多多上专为她包租的机场轿车。
赫比钱德勒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个要人,而且一贯对可能得到的小费特别敏感,亲自来照应这份差使。他站在通往套房的走廊门口等着。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走到套间的连接门口说,“时间不多了,亲爱的。”
里面传出多多的声音。“我还没有修好指甲呢,柯蒂。”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修她们的指甲。他于是给了赫比钱德勒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拿去跟那两个人分吧。”
钱德勒那张黄鼠狼般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非常感谢您,先生。”他想,他是会分的,只是那两个侍者每人只能拿半块钱,而剩下的四块钱则要由赫比自己独吞了。
多多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
柯蒂斯奥基夫想道,这时真该有音乐。应该号角齐鸣,弦乐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黄衣服,戴着星期二他们到这里时她戴的那顶阔边软帽。灰黄色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肩上。她的蓝色大眼睛凝视着他。
“再见,最亲爱的柯蒂,”她把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他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她。
他突然可笑地冲动起来,想关照那侍者领班把多多的行李从楼下重新拿回来,叫她留下再也别走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愚蠢的感情用事而把它压了下去。反正,还有詹妮拉马什哩。明天的这个时候……
“再见,亲爱的。我会常常想念你的,而且我会关心你的前程的。”
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告别。他不敢肯定,但感觉到她在哭。赫比钱德勒从外面把门关上。
在十二层楼的电梯门口,侍者领班按铃叫电梯。他们等着的时候,多多拿出一块手帕抹匀脸上的脂粉。
赫比钱德勒想,这天早上电梯好象来得特别慢。他不耐烦地又按了按电铃,按着铃不放有几秒钟之久。他意识到自己还是紧张不安。自从他昨天见过麦克德莫特以后,他一直如坐针毡,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又会有人来叫他去——也许是沃伦特伦特直接叫他?——而那就意味着赫比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生涯要结束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叫他,而今天早上,人们又在到处说什么这家饭店已经卖给一个赫比从未听说过的老家伙了。
这个变动对他本人会有什么影响呢?赫比认为,遗憾的是,这件事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至少如果麦克德莫特继续留任的话(这看来是很可能的)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会推迟几天把侍者领班解雇,但最多就是如此而已。麦克德莫特!这可恨的名字如同他的肉中刺。赫比想,如果我胆子够大的话,我一定给这狗杂种后心来一刀。
突然他想到一个主意。还有别的办法呢,虽然不那么过激,但也足够麦克德莫特那样的人受的了。尤其在新奥尔良。当然,那需要花钱,不过他有那五百美元,就是昨天自命清高地麦克德莫特拒绝收下的那笔钱。他大概会后悔的。赫比想,能高兴地看到麦克德莫特满身伤痕、血肉模糊地躺在阴沟里,就凭这一点,花这笔钱也是值得的。赫比曾经看见过有些人被这样揍了一顿后的情景。那景象可不怎么好看。侍者领班舔了舔嘴唇。他越想越感到兴奋,决定一回到底层就打电话。很快就能把这事安排妥当。也许今晚就能成。
终于来了一架电梯,门打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几个人,多多走进去时,他们客气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赫比钱德勒也跟着进去。电梯门关上了。
这就是那架四号电梯。时间是中午十二时十一分。
九
对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来说,仿佛她正在等待一根慢慢燃着的导火线通向一颗看不见的炸弹。至于那颗炸弹是否会爆炸,以及在什么地方爆炸,只能到导火线烧完之时才能知道。至于这根导火线究竟要烧多长时间才能烧到那颗炸弹她也一无所知。
已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了。
自从昨天晚上警察局的侦探离去以后,还没有再得到过任何消息,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还没有答案。警察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奥格尔维现在在哪里?还有那辆捷豹呢?尽管公爵夫人工于心计,是否还有什么罪证她忽略了?尽管到现在她仍相信她并没有留下什么罪证。
有一件事似乎很重要。尽管内心非常紧张不安,克罗伊敦夫妇还必须保持镇静的外表。正因为如此,他们仍旧在往常的时间用了早餐。在公爵夫人的怂恿下,克罗伊敦公爵分别与伦敦和华盛顿通了电话。他们计划明天离开新奥尔良。
与往常一样,公爵夫人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离开饭店,带着那些贝德林顿小狗出去溜达。半小时前她回到了总统套房里。
已经近中午了。关于那件最紧要的事情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昨晚,按照逻辑推论,克罗伊敦夫妇的处境看来是无懈可击的。然而今天,这个逻辑似乎空虚无力,不那么有把握了。
“你几乎会以为,”克罗伊敦公爵鼓起勇气说道,“他们是想用沉默来拖垮我们。”他站在套房起居室的窗口旁向外望着,最近几天来他经常站在那里往外看。但不同往常的是,他今天的嗓门很嘹亮。从昨天开始,虽然套房里依旧摆着酒,他却一点也没有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公爵夫人回答道,“我们就得注意……”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所打断。象今天上午所有的电话铃声一样,这一阵铃声又使他们极度紧张起来。
公爵夫人就在电话机旁。她伸出手去,但又猝然顿住了。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电话可能不同一般。
公爵同情地问道,“让我来听好吗?”
她摇摇头,屏除了刹那间的胆怯,拿起话筒,应道,“喂?”
一阵沉默。公爵夫人说,“我就是。”她用手遮住话筒,告诉她的丈夫说,“是饭店里那个叫麦克德莫特的人打来的,就是昨晚来的那个。”
然后她对着话筒说道,“是的,我还记得你。我们受到那些可笑的指控时,你也在场……”
公爵夫人停住了。她一面听着,一面脸色发白。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是的,”她慢慢地说道。“是的,我知道了。”
她把电话听筒放回去,双手颤抖着。
克罗伊敦公爵说道,“出事啦。”他说得很肯定,而并不是发问。
公爵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就是那张纸条。”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写的那张纸条找到了。现在在饭店经理手里。”
她的丈夫已经从窗口走到房间的中央。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垂在两边,慢慢地领会着这个消息。最后,他问道,“现在怎么样?”
“他正要通知警察局。他说他决定先通知我们一声。”她把一只手放在额上,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那张纸条是最糟糕的错误。要是我没有写过的话……”
“不,”公爵说,“要是不是这样,也会有别的问题的。你并没有错,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他穿过房间,走到作为酒吧的餐具柜前,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我只喝这一杯,不再喝了。恐怕下次再喝得过一段时间呢。”
“你打算干什么?”
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现在再来讲体面已经晚了一些。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想法补救。”他走进隔壁卧室,几乎马上就走了出来,拿着一件轻便雨衣和一顶洪堡软帽。
“如果做得到的话,”克罗伊敦公爵说道,“我想在警察来找我之前,自己先到他们那里去。我想,那就是所谓自首。我估计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得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完。”
公爵夫人的眼睛盯着他看,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勇气讲话了。
公爵用克制和沉着的声音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我们俩这样做是错了,但我还是很感激。我会尽力不牵连你的。如果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要牵连到你的话,那我就说出事以后的主意都是我出的,是我说服你这样做的。”
公爵夫人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我需要一位律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安排一下。”
公爵戴上帽子,用一个手指把它拨拨正。对于一个几分钟之前刚刚赔上整个一生和前途的人来说,他这样沉着镇定的态度可以说很了不起。
“请律师需要钱,”他提醒她说。“我想可能要一大笔钱。你可以把原来准备带到芝加哥去的那一万五千块钱先付一些给他。剩下的钱应该存回银行里去。现在引起人们注意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公爵夫人不置可否。
她丈夫脸上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他犹犹豫豫地说,“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胳臂向她伸过去。
她冷冷地故意把头转向一边。
公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外屋的门。
公爵夫人没精打彩地坐了一会,考虑着前途并掂量着即将面临的丑行败露和身败名裂。然后她恢复了常态,站了起来。她得去安排律师,这事看来已经刻不容缓了。她镇静自若地打算着。过后她还得考虑自杀的办法。
同时,必须把刚才提到的那笔钱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她走进卧室去。
只不过过了几分钟,在一阵疯狂的翻找之后,她发现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公文包肯定是被偷走了。当想到要报警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不禁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克罗伊敦公爵想,你越是急着要乘电梯,就越要作好它来得慢的准备。他在九楼的电梯间门口似乎等了好几分钟,终于听到一架电梯从上面下来的声音。一会儿,电梯门在九楼开了。
公爵犹豫了一下。就在一刹那前他觉得听到了他妻子的喊叫声。他想返回去,但又决定不去了。
他跨进了第四号电梯。
电梯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包括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和饭店侍者领班,他是认得公爵的。
“您好,阁下。”
克罗伊敦公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电梯门关上了。
十
几乎经过了昨天一整夜和今天一上午,奇开匙米尔恩才确信昨天所发生的事是事实而不是幻觉。开始,当他刚发现那些他无意中从总统套房里偷来的钱时,他以为自己在睡梦里呢。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想从梦里醒来。但是毫无用处。看起来似乎在做梦,实际他却是醒着的。那一阵慌乱使得奇开匙在黎明前一直没有睡着。后来,他睡着了,睡得死死的,直睡到上午十时左右,连动都没有动过。
然而,那天晚上没有白过,这是奇开匙的特点。
甚至他还在怀疑这场不能置信的好运气是否真实的时候,他就在考虑,万一是真的,要采取什么小心的措施。
在他当惯窃的这些年来,奇开匙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万五千元的流通现钞。更为要紧的是,要原封不动地带着这笔钱干净利索地从饭店脱身,看来只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什么时候和怎样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二是怎样把这些钱带出去。
昨晚,他对这两个问题打定了主意。
在离开饭店时,他必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是说他得按照正常手续把房间退了,并付清帐单。不这样做就是十足的愚蠢,等于宣告自己的欺骗行为,而招致追捕。
奇开匙很想立即就把房间退了,但他否定了这种做法。在夜深时退房结帐,可能会引起第二天的房租是否要算的争论,而这将引起别人的注意。夜班出纳员会记得他并且能把他的模样描绘出来。如果那时饭店里冷冷清清的话,其他人也会记得他的。情况很可能如此。
不能这样走!退房的最好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或者再晚一点,那个时候退房的人最多,他根本不会受到注意。
当然罗,晚走也有危险。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可能会发现钱被偷了并且报警。那么门厅里就会有警察严加监视并仔细检查每一个离去的旅客。但是,从信用方面来看,没有什么事能把奇开匙与这件盗窃案联系起来,或甚至把他当作嫌疑犯。况且,看起来也不可能会把每个旅客的行李都打开来进行搜查。
同时,还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本能告诉奇开匙,这么一大笔现钞就这么放着——从他发现这笔钱的地方和情况来看——本身就很奇怪甚至是可疑。他们会不会报警呢?不报警的可能性至少是存在的。
经过再三考虑,看来还是等一等再走的危险性较少。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把这些钱从饭店里弄出去。
奇开匙考虑用邮寄的办法。利用饭店的邮寄渠道,把它寄到其他城市的一个饭店里由他自己收,而他在一、两天之后就能到那里。这个办法他过去曾成功地使用过。接着,他又不无遗憾地意识到,这笔款子太大了。要寄,就要分成好多个邮包,而这么多邮包本身就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些钱必须从这饭店里带出去。但怎么带法呢?
很显然,不能用那只他从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套房里带来的公文包。在动手干别的事情之前,首先就得把这只公文包销毁。奇开匙开始小心翼翼地干了起来。
这只包是用很贵重的皮革做的,做工很考究。他费力地把它拆开,然后用剃须刀片割成许多小块。干这活又慢又乏味。他不时地停下来,把一些小块扔进抽水马桶里冲掉,隔一阵抽一次马桶,以免引起隔壁房间的注意。
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干完。最后,那只公文包只剩下了金属的锁和铰链了。
奇开匙把它们放进口袋里。他离开房间,在八楼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
在电梯附近有几只沙缸。他用手指在其中一只缸里挖了一个洞,把锁和铰链深深地埋在里面。这些东西最终总藏不住,但一时还不会被发现。
这时候是黎明前一、两个小时,饭店里静悄悄的。奇开匙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只留出几件在离开前必需用的物品。他把东西放进星期二上午带来的两只箱子里,把那一万五千块钱用几件脏衬衣包住,塞进那只大箱子。
然后,奇开匙躺下了,仍感到头晕眼花,不可置信。
他把闹钟开到上午十点钟。但也许是他没有听到铃声,或者就是闹钟根本没有响,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阳光已明亮地照进房里。
一夜的睡眠解决了一个问题。奇开匙终于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而不是幻觉。一时可悲的失败,通过灰姑娘式的魔法,却变成了辉煌的胜利。他想到这点,精神为之大振。
他很快地刮了胡子,穿上衣服,然后收拾完东西,把两只箱子都锁上。
他决定先把箱子留在房里,到下面去付清帐,顺便观察一下门厅里的情况。
在下去付帐前,他得处理掉那些多余的房间钥匙——449 房间、641 房间、803 房间、1062 房间以及总统套房的。在刮胡子时,他已注意到浴室墙上有一个装修水管工人检查管道用的口子。他把口子上的盖子旋开,把那些钥匙扔进去,听着那些钥匙一个一个地落到深深的洞底里。
他留下了自己830 房间的钥匙,准备在最后离开房间时交还给饭店。“拜伦米德”必须毫无破绽地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
门厅里与往常一样繁忙,并没有什么异样。奇开匙付清了帐。收钱的那个姑娘向他友好地笑了笑,问道,“房间已空出来了吗,先生?”
他也笑一笑,说道,“马上就可以空出来了,我只要再去拿一下行李。”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楼上。
在830 房间里,他最后仔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没留一张纸片,或者象火柴盒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没留下任何能证明他真实身份的线索。奇开匙用一块湿毛巾擦拭了任何可能留下他指纹的地方,然后,他拎起两只箱子,离开了房间。
他的表上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
他紧紧地提着那只大的箱子。想到他将穿过门厅走出饭店时,奇开匙的脉搏快起来,两只手又冷又湿。
在八楼的电梯门口,他按了一下铃。等候时,他听见有一架电梯正在下来,在上面一层楼停了一下,接着又往下,又停下来。于是,在奇开匙面前,第四号电梯的门拉开了。
在电梯的门口内,站着克罗伊敦公爵。
奇开匙刹那间惊恐万分,甚至想返身逃走。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也就在那一瞬间,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偶然的巧遇。他急促的一瞥证实了这一点。
公爵只是一个人,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奇开匙。从公爵的表情来看,他此刻正心事重重。
那个上了年纪的电梯驾驶员说,“往下去的!”
站在电梯驾驶员一旁的是饭店的侍者领班,奇开匙认识他,因为在门厅里曾看见过他。侍者领班朝着那两只箱子点点头,问道,“我来替您拿好吗,先生?”奇开匙摇了摇头。
当他踏进电梯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和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向后挪了挪,让出一些地方来。
电梯门关上了。电梯驾驶员赛伊卢因按动了“下降”的电钮。
这时,随着一声金属断裂的尖嘶声,这架电梯突然失去了控制,向下坠去。
十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决定,他必须去向沃伦特伦特当面说明那桩牵涉到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事情。
彼得在饭店老板的正面夹层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其他参加会议的人都已经离去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在那里帮他的雇主收拾私人物品,并把它们装进纸板箱。
“我想我不妨把这个处理一下,”沃伦特伦特对彼得说。“我不再需要这间办公室了,我想这里将是你的办公室了。”尽管不到半小时之前他们还吵过嘴,但是这位老人的声调里却一点没有怨气。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在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默默地继续收拾东西。沃伦特伦特聚精会神地听彼得讲述了昨天下午他匆匆地离开圣路易斯墓地以后发生的事情,包括几分钟之前他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和新奥尔良警察局打的电话。
“要是克罗伊敦夫妇真的干了你说的那种事,”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可不同情他们。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他顿了一下,咆哮着说,“至少我们可以摆脱那些该死的狗了。”
“恐怕奥格尔维已经陷得很深了。”
这位老人点了点头。“这一次他走得太远。他这是咎由自取,不管是什么结果,他在这里是再不能干下去了。”沃伦特伦特停顿了一下,看来脑子里在考虑着什么事情。最后,他说道,“我猜想,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老是对奥格尔维这样宽容。”
“是的,”彼得说,“我的确感到很奇怪。”
“他是我妻子的侄子。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妻子和奥格尔维丝毫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只是许多年前她曾要求我在这里给他找个活干,我安排了。后来,她又为他担心起来,我答应继续雇用他。我确实从来没有打算违背这个诺言。”
沃伦特伦特心想,虽然与赫丝特的这个联系残缺而微弱,但却是他与亡妻仅有的联系,你能说什么呢。
“我很抱歉,”彼得说,“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我结过婚,是吗?”这位老人笑了。“很少人知道这事。我妻子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饭店,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她不久就去世了。那些事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
沃伦特伦特想,这件事使他回忆起了这些年来所忍受的孤寂,而接下来的将是加倍的孤寂。
彼得说道,“有什么事我可以……”
未听到敲门,外屋的门就被猛然推开了。克丽丝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一路奔进来,而且丢了一只鞋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头发蓬乱。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几句话。
“出……出大事了!一架电梯……我刚巧在门厅里……太可怕了!……人关在里面……只能听见叫声。”
彼得麦克德莫特一把推开克丽丝汀,冲出了门口。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紧地跟在后面。
十二
本来有三件东西可以使第四号电梯不至于发生事故。
第一件是电梯上的超速控制器。它应该在电梯运行速度超出规定的安全限度时发动。可是在第四号电梯上——没有人发现这个毛病——控制器没能及时发挥作用。
第二件装置是由四只安全夹钳组成的。当控制器一开动,这四只安全夹钳就会马上夹住电梯的导索,而把电梯刹住。实际上,在四号电梯的一边,有两只夹钳的确夹住了导索。但是,由于控制器没有及时起作用,而且机件已经陈旧失效,另一边的那两只夹钳没有夹住。
即使如此,如果能迅速开动电梯内的应急装置,也能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它只是一个红色按钮。它的作用是一按下去,便可以切断所有的电源,立即使电梯停下来。在新式的电梯内,这个应急按钮装在高处,一眼就能看到。但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电梯里,这个按钮却装在低处。赛伊卢因弯下身去摸索这个按钮,很不顺手。他就是慢了这一刹那。
由于一边的安全夹钳夹住了电梯导索,而另一边没有夹住,这架电梯便倾斜起来。随着一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加上电梯本身的重量和速度以及电梯里的负荷,电梯裂开了。铆钉脱落,镶板扯裂,金属护壁板也都离了原位。
电梯的一边——由于地板现在已经倾斜成一个陡坡,电梯里一边低一边高——墙和地板之间出现了一道几英尺宽的裂缝。乘客们嚎叫着,相互之间拚命紧紧地抓着,向那裂缝滑下去。
老电梯工塞伊卢因离那道裂缝最近,他第一个从八层楼的高度摔了下去。当他的身子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时,他的惨叫声一下子中断了。一对从盐湖城来的老夫妻抱在一起,紧接着也摔了下去。象赛伊卢因一样,他们一摔到地上就死了。
克罗伊敦公爵摔得很惨,他跌在电梯升降井边一根铁棒上,身子被铁棒刺穿。铁棒断了,他就接着摔下去,还没有摔到地面就已经断了气。
其他人总算还在电梯里。这时,剩下的两只安全夹钳也吃不住了,这架失事的电梯就骤然笔直地在电梯井里往下掉。掉到一半时,一个来参加会议的年轻牙医从裂缝处滑了下去,摔断了手臂。
他跌下去时还活着,但三天后死于内出血。
赫比钱德勒比较幸运。他在电梯快掉到底时才摔下来,摔到旁边一架电梯的井道里,摔伤了头颅,跌断了脊椎骨。头上的伤是能够治好的,但脊椎骨的伤却使他半身不遂,后半生再也不能走路了。
一位新奥尔良的中年妇女躺在电梯的地板上,摔断了胫骨,下巴颏也跌碎了。
当电梯掉到地面时,多多是最后一个摔下来的。她的一条手臂摔断了,脑袋重重地撞在一根电梯导索上。她失去了知觉躺在那里,鲜血从头上一个很大的伤口里涌出来,奄奄一息。
其他三个人——一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他的妻子,和奇开匙米尔恩——居然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在失事的电梯下面,躺着电梯保养工比利博伊诺布尔,他是约十分钟之前下到电梯井下坑内的,他的两条腿和骨盆也都压碎了,流着血,但没有失去知觉,他痛苦地嚎叫着。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冲下了夹层的楼梯,他在饭店里从没跑过这么快。
当他到达门厅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混乱。尖叫声从电梯门里传出来,旁边几个妇女也在尖叫,还有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在骚动的人群前面,一个脸色发白的副经理和一个侍者正在费力地撬开四号电梯井的铁门。出纳员、房间登记员和办公室人员全从柜台和办公桌边涌出来。餐厅和酒吧间里的人也一齐涌进了门厅,餐厅侍者和酒吧侍者也跟着顾客一起赶过来。在大餐厅里,午餐音乐停下了,连乐师们也跟着一起跑了出来。一群厨房工作人员从职工专用门口里蜂拥而出。大家七嘴八舌地围住了彼得。
彼得尽力提高嗓门,盖过那一阵喧闹声,喊道,“静一静!”
顷刻间静了下来,他接着喊道,“请往后站一站,我们会尽力抢救的。”
他看到一个房间登记员的目光盯着他,便问道,“通知消防队了吗?”
“我不太清楚,先生。我以为……”
彼得喝道,“马上去通知!”他接着又命令另一个人,“去通知警察局,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救护车、医生和维持秩序的人。”
两个人都跑了。
一个穿着花呢上衣和卡其布裤的瘦高个走上前来说,“我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官。告诉我,你需要我干什么。”
彼得感激地说道,“门厅中间必须腾出地方来,让饭店的职工们围成一圈,拦出一条通往大门的通道,并把转门拉开。”
“是!”
这个高个子男人便转过身去,开始发号施令。其他人都听从命令,似乎很尊重他的指挥。不一会儿,餐厅侍者、厨师、职员、侍者、乐师以及一些临时征集的旅客,拉起了一条通道,它穿过门厅通向圣查尔斯街的门口。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跟那个副经理和侍者一起想把电梯的门撬开。他转过身来,向彼得喊道,“没有工具是无论如何弄不开的。我们得想办法从别处进去。”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保养工奔进门厅。他向彼得恳求道,“电梯井底需要人帮忙,有个人压在电梯底下。我们没法把他弄出来,电梯里别的人也弄不出来。”
彼得喝道,“我们从那边下去!”他往下面的职工专用楼梯奔去,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跟在后面。
一条点着昏暗灯光的灰色砖砌通道通往电梯的井道。他们在上面听到的喊叫声在这里又清晰可闻,但是声音更真切,更凄惨了。那架毁坏了的电梯就在面前,但是一大堆从电梯上跌落下来、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和它撞落的各种装置挡住了路。靠近前面,保养工们正在拚命用撬棒撬。其他人无可奈何地站在后面。嚎叫声、混乱的喧闹声、旁边机器的隆隆声,与电梯里不断传出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
彼得向闲在一边的人喊道,“再拿些灯进来!”有几个人赶忙从通道出去了。
他又指示那个刚才奔进门厅的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说,“到上面去,把消防员领到这里来。”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跪在那些残骸旁边,也喊道,“还要请一位医生来——快!”
“对,”彼得说,“叫个人给他带带路。发通告,有好几位医生正住在饭店里。”
那个工人点点头,从他们进来的那条路上出去了。
又有许多人涌到这条通道里来,几乎把路都堵住了。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一路挤进来。
“天哪!”总工程师看到面前的这副景象呆住了。“我的天!——我早就对他们说了。我早就警告过,如果我们不花钱整修,这样的事早晚……”
他抓住彼得的胳膊,“你听我说过的,老兄。你已经听我说过好几遍了……”
“以后再说吧,总工。”彼得挣开了他的胳臂。“你有办法把那些人弄出来吗?”
总工程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得有重型装备——千斤顶,切割工具……”
显然,这位总工程师负责不了这样的事。彼得指示他,“去检查其他的电梯。必要时可以都停开。别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这位年长者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耷拉着头,沮丧地走开了。
彼得又抓住一个他认识的灰白头发的住店工程师的肩膀说,“你的任务是腾出这块地方。凡是没有任务的人都必须离开这里。”
工程师点点头。他开始命令无关的人走出去,通道即刻畅通了。
彼得回到电梯井道里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跪下去爬着,已经从部分残骸下爬了过去,抓住了那个受伤嚎叫着的保养工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大堆残骸压在他的腿部和下腹部。
“比利博伊,”罗伊斯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保证,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痛苦的嚎叫声。
彼得握住那个受伤的人的一只手。“他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来了。救护队马上就到。”
这时,他听到上面远处传来了一阵越来越响的警报声。
十四
那个房间登记员的呼救电话打到了市政厅的火警办公室。他的话还未讲完,就有两声高音的警报声——重大情况的报警信号——在市里各个消防队响了起来。在广播电台,也随即发出了报警员沉着的声音。
“报警号0008,位于卡伦德莱特街和康芒街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报警。”
有四支消防队自动作出了响应——德凯特中心消防队,图莱恩消防队,南兰柏特消防队和图梅因消防队。其中三个消防队,不值班的消防员们正在吃午饭。在中心消防队,午饭也马上就要开了。吃的是肉丸子和面条。一个轮值当厨师的消防员叹了口气,关上煤气灶,与其他消防员一起冲了出去。
偏偏在这倒霉时候,发出了市中心大饭店的警报!
制服和长靴已经在车上了。消防员们踢掉脚上的鞋子,爬上车去,车子已经滚滚向前行驶了。在那两声警报声发出后不到一分钟,已经有五辆救火车,两辆云梯消防车,一辆水管车,各种急救和救护的车辆,一个副总队长和两个地区负责人向圣格雷戈里饭店赶来。尽管中午车辆来往频繁,驾驶员还是开车往前直冲。
饭店报警按规定重于一切。
在其他的消防队里,还有十六辆救火车和两辆云梯消防车等待着第二次报警,准备行动。
刑事法庭的警察署从两方面得到了警报——一方面来自火警办公室,另一方面直接来自饭店。
在一张写着“耐心待客”的告示下面,有两个女通讯员正在把消息写在空白播音消息纸上,一会儿后把它们交给一个电台播音员。上面写着:所有的救护车——警察局的和慈善医院的——都向圣格雷戈里饭店开去。
十五
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下面三层深处,通往电梯井的通道里,喧闹声、急促的命令声、呻吟声和喊叫声仍在继续。现在,穿过这种种喧嚣,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一件泡泡纱衣服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小伙子,拿着一只医药包。
“大夫!”彼得急切地喊道。“快过来!”
新来的人踡缩着爬到彼得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身旁。他们后边,匆匆挂起的临时灯亮了。比利博伊诺布尔又嚎叫起来。他的脸转向大夫,露出祈求的眼神,由于极度的痛楚而扭歪着脸,喊道,“啊,天哪!请给我一点……”
大夫点点头,在他的医药包里摸索着。他拿出一支针药。彼得把比利博伊工作服的袖子卷上去,握着一只露出的胳臂,大夫迅速擦了擦,把针扎进去,不到几秒钟,吗啡就发生了作用。比利博伊的头朝后倒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大夫用听诊器在比利博伊的胸前听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多带吗啡针。我是从街上跑来的。你们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他弄出去?”
“只要救援一到就行。看,已经来了。”
传来更多的跑步声。这一次,是许多人的沉重脚步声。戴着钢盔的消防员们涌了进来。他们带着明亮的提灯和重型装备——斧头、千斤顶、切割工具和撬棒。没人彼此交谈,只听见简短断续的嘟囔声和刺耳的命令声。“到这儿来!在那里放一只千斤顶。把这堆重东西搬走!”
从上面传来一阵阵斧头的猛劈声。还有金属被砸开的声音。当门厅那里的电梯通道被砸开时,一道光线射了进来。只听得一声喊,“梯子!我们这里需要梯子!”长梯便放了下来。
那个年轻的大夫命令道:“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两个消防员拚命想把一只千斤顶放在适当的位子。等它顶起来,就可以减轻比利博伊身上的重量了。消防员边摸索边咒骂,想方设法找个空隙把千斤顶放进去。但那只千斤顶大了几英寸。“我们要一只小一些的千斤顶!先拿一只小一些的顶一顶,再把大的放进去。”通过步话机又把这个要求讲了一遍。“从急救车上拿一只小千斤顶来!”
那个大夫又强调了一遍,“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彼得说,“看那根铁棒!上面那根。如果我们把它搬走,那末下面一根就可以抬高一些,那只千斤顶就可以放得进去了。”
一个消防员提醒说,“那上面有二十吨重呢。搬动一件东西,可能会全部塌下来。我们动手的时候,得慢着点来。”
“我们来试试看吧!”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说。
于是罗伊斯和彼得两个人,肩膀靠在一起,用背顶住上面那根铁棒,胳膊紧紧挽在一起,拚命地往上顶!但铁棒纹丝不动。再用劲地顶!再用劲!气鼓足了,血直往上冲,头晕眼花。那根铁棒开始动了,但仅仅动了一点点。再加把劲!不做到决不罢休!他俩顶得失去了神志,视觉也模糊了,眼前只有蒙蒙眬眬的一片红雾。再顶,又动了一点,只听得一声喊,“千斤顶放进去啦!”这时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倒了下去,被人拉了出来。千斤顶开始转动上升,抬起了残骸。“我们可以把他拉出来了!”
大夫轻轻地说道,“不用着急了,他刚断了气。”
死亡和受伤的人一个接一个通过梯子被送到上面来。门厅顿时变成了救护站,给那些还活着的人进行急救,已死的人也先停放在这里。桌椅之类东西都已经挪开,门厅中央放满了担架。在警戒线后面,人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紧紧地挤在一起。妇女们在哭泣,有几个男人也转过脸去。
门外等着一长列救护车。位于坎内尔街和格莱维尔街之间的圣查尔斯街和卡伦德莱特街业已断绝交通。街道两头,在警察封锁线的后面都聚集了许多人。救护车一辆一辆地唿哨着急驶而去。第一辆送的是赫比钱德勒;第二辆,是那个垂死的牙医;紧接着,是那个摔坏了腿和下巴颏的新奥尔良妇女。其他的救护车则慢慢地驶往市殡仪馆。在饭店里面,一位警长正在询问目睹者,打听遇难者的姓名。
在受伤的人中间,多多是最后一个被送到上面的。一位大夫爬到下面,用绷带给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她的一只手臂也绑上了塑料夹板。奇开匙米尔恩没有理会别人对他的帮助,呆在多多旁边抱着她,指点那些救援的人来到她躺着的地方。奇开匙最后一个出来。那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和他的妻子走在他的前面。一个消防员把多多和奇开匙的手提箱从电梯的残骸堆里递到上面的门厅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市警察接过来把它们放好。
多多被送出来时,彼得麦克德莫特已回到门厅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身上浸透了血,包扎伤口的绷带已经变成了红色。当她被放到担架上时,有两个大夫暂时照应着她,一个是年轻的实习大夫,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大夫。那个年轻的大夫直摇头。
在警戒线后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身着衬衫的男人激动地叫道,“让我过去!”
彼得回过头来,然后向那个海军陆战队军官打了一个手势。警戒线分开了,柯蒂斯奥基夫冲了过来。
他的脸色发狂,紧跟在担架旁边。彼得最后看见他时,他正在外面街上恳求让他坐进救护车里去。那位实习大夫点头答应了。门砰地关上了。救护车响起了警报声,急驶而去。
十六
惊魂未定的奇开匙从电梯井道里的梯子爬了上来,他简直不相信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一个消防员跟在他后面。有人从上面伸下手来帮他上去。他刚踏进门厅,就有人来扶住他。
奇开匙发现自己能够站得住而且不用人扶就能走动。他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头脑再次警惕起来。周围都是穿制服的人,使他胆战心惊。
他的两只手提箱!要是那只大的手提箱被摔开了的话!……但是没有。
它们和其他几只箱子就放在旁边。他朝那些箱子走过去。
他后面有一个声音说道,“先生,那儿有一辆救护车在等着。”奇开匙转过身,看到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不需要……”
“每个人都得去,先生。去检查一下,为了你的安全。”
奇开匙坚持道,“我一定得拿回我的行李。”
“你可以以后再来取,先生。它们会得到保管的。”
“不,我现在就要。”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嗳呀!要是他想要他的行李,就让他拿好了。凡是遭了这一劫的人都不用……”
那个年轻的警察提着手提箱,送奇开匙到通往圣查尔斯街的门口。“请在这里等一下,先生,我去叫救护车。”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
那个警察走开以后,奇开匙便拎起手提箱,走进人群中。他走开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不慌不忙地向户外停车场走过去。昨天他在湖光区那所房子里成功地捞了一票以后,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感到内心平静,并且充满了信心。现在他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停车场很拥挤,但奇开匙靠车上与众不同的密执安州白底绿字牌照,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福特轿车。他记得星期一他还担心这张牌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车子还是跟他当时把它停在那儿时一样。和往常一样,车子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
奇开匙小心翼翼地向坐落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那家汽车旅馆驶去,他早先偷到的赃物就是窝藏在那里的。与现在这笔可观的一万五千块钱相比,这些赃物的价值微不足道,但还值得费事。
到了汽车旅馆,奇开匙把那辆福特车停在他租下的房间附近,把从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的两只手提箱拿进去。他拉上旅馆房间的窗帘,然后打开那只大箱子,看看那些钱是否还在。钱依然在那里。
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藏了许多私人的东西,现在他重新把几只手提箱整理了一下,把这些东西都装了进去。最后,他发现还剩下他从湖光区那所房子里偷来的两件皮大衣以及银碗和银盘没有装进去。这些东西箱子里已经装不下了,除非再把箱子重新整理一下。
奇开匙知道他应该再整理一下。但是,在刚才过去的几分钟已经令他筋疲力尽了——他想这是今天那桩事故和紧张所引起的反应。同时,时间不等人,重要的是必须尽快离开新奥尔良。他断定,那两件大衣和银器不加包扎放在福特车后的行李箱里绝对安全。
他确信没有人在注意他后,便把手提箱放进汽车里,并把皮大衣和银器放在箱子旁边。
他退掉了房间,付清了帐。他驾车离开时,似乎感到疲劳开始消失了。
他的目的地是底特律。他打算从从容容地驶车去那里,想停就停一会。
在途中,他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将来。好多年来,奇开匙一直在打算,一旦自己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就准备用它来买一座小型汽车修理库,从此他要与那到处流浪的偷盗生涯一刀两断,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工作,度过晚年。他有这个能力。他手里的这辆福特车就是证明。开办一个汽修厂,这一万五千块钱是绰绰有余了。问题在于:现在是时候了吗?
奇开匙驾车穿过新奥尔良北部,向庞恰特雷恩高速公路和那条通往自由的大道驶去时,一路上一直在沉思着这个问题。
从逻辑上来说,该是安顿下来的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冒险和紧张使他感到疲倦。何况,这次在新奥尔良,他还曾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恐惧。
但是……刚过去的三十六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给了他新的信心,一种新的勇气。一举成功的偷盗,阿拉丁式的巨额赃款,以及仅仅一小时之前他从电梯失事的灾难中死里逃生——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战无不胜的征候。这些事交织在一起,真是向他指出该走哪条路的预兆吗?奇开匙想道,也许到头来,这老本行他应该再继续干一阵子。买汽车修理库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时间毕竟还有的是呢。
他已经从歇夫曼多尔公路驶到金蒂利林荫大道上,绕过市公园,穿过那礁湖和张开树盖的古老橡树。现在,他到了市公园街,快要到迈特里路了。
就在这儿,新奥尔良一些较新的墓地——格林伍德公墓,迈特里公墓,圣柏特里克公墓,消防员公墓,慈善医院公墓,柏树丛公墓——构成了一望无际的墓碑的海洋。高踞在它们之上就是庞恰特雷恩高架高速公路。奇开匙现在已经能看见那条高速公路了,那空中的城堡,他的避难所已在向他招手。几分钟以后他就能到了。
驶近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的十字路口,也就是驶上高速公路斜坡的最后一个路口时,奇开匙看到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坏了。有一个警察正站在坎内尔街一边的路中心指挥着交通。
在离十字路口几码远的地方,奇开匙感到车子的一个轮胎漏气了。
新奥尔良警察局的摩托巡警尼古拉斯克兰西曾被他的愤懑的上级称为“队里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这个指责并没有冤枉他。尽管是个老资格的巡警,克兰西却从来没有晋过级,甚至人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提升他。他的档案很不光彩:他几乎从未抓到过罪犯,尤其是从来也没有抓到过要犯。如果克兰西追捕一辆逃窜的汽车,那末它的司机准能逃之夭夭。曾经有一次,在一场格斗中,同事叫克兰西把另一个警察抓到的嫌疑犯用手铐铐住,结果那个嫌疑犯已经逃过好几条街,而克兰西还在死劲地把手铐从自己的皮带上解下来。另外一次,一个被警察追捕很久的银行抢劫犯在一条市街上向克兰西投案。那个抢劫犯把他的枪交给克兰西,克兰西却把枪掉到了地上,枪走了火,那个抢劫犯一惊,改变了主意逃走了。等到重新把他追捕归案时,已经又是一年过去了,而在这期间,他又拦路抢劫了六次。
这些年来,只有一件事使得克兰西免遭解雇——那就是他那谁也不否认的好脾气,加上他那种十足小丑式的谦虚态度,对自己的缺点有自知之明。
偶尔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克兰西也曾希望有一个什么好机会让他能干成功一件事情,那末即使不能功过相抵,至少也可以使人不把他看死了。但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干成过一件事。
只有一桩差使,克兰西毫不感到为难,那就是指挥交通。他很喜欢干这个。如果克兰西能够使历史倒转,阻止自动交通信号灯的发明,那他倒是很乐意。
十分钟之前,他得知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坏了,他用无线电步话机报告了这一情况,便把摩托车停放好,自己到十字路口来指挥交通。他希望路灯修理队慢一点来。
从街道的另一边,克兰西看到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放慢速度并停下了。
他慢吞吞地穿过马路。当车子停住的时候,奇开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克兰西看了看那只瘪了的右边后车轮。
“轮胎漏气了吗?”
奇开匙点了点头。如果克兰西观察力敏锐一些的话,他就会注意到那双放在驾驶盘上的手的手腕已经发白了。一想到煞费苦心的安排居然忽略了最简单的一点他就暗暗责备自己。那只备用轮胎和千斤顶都在车后行李箱里。要拿这些东西,就得打开行李箱,这样就要暴露那些皮大衣、银碗、银盘和手提箱。
他停着不动,一身冷汗。而那个警察又没有走开的意思。
“我看你得换一个轮胎了,嗯?”
奇开匙又点了点头。他心里估算着。他能够迅速把轮胎换好。最多三分钟。装上千斤顶!扭转轮胎!旋下螺帽!拆下轮胎!装上备用胎!旋紧!把拆下的轮胎、千斤顶和扳头扔进汽车后座!关上车后行李箱!他就能开车走了,驶上高速公路。只要这个警察走开就行。
在这辆福特车后面,其他的汽车也开慢了,有几辆不得不停下来,然后转到中间车道上去。有一辆车转出去时开得太快了一些,在其后面,另一辆车的轮胎发生尖嘶声。响起了一阵喇叭声,以示抗议。警察倾身向前,把手臂搁在奇开匙身旁的门上。
“这里车子多起来了。”
奇开匙只得说,“是。”
警察挺直身子,把门打开。“该动手啦。”
奇开匙把钥匙从发火装置上取下来,然后慢慢地从车里跨出到马路上。
他强作了一个笑容,“没问题,警官先生。我能弄好。”
警察看了看十字路口,这时奇开匙屏息等着。
克兰西好意地说,“我来帮帮你吧。”
奇开匙这时恨不得扔下车子就逃走。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想逃走是不可能的。他无可亲何地插上钥匙,打开行李箱。
一眨眼功夫,他已经放好了千斤顶,轮子上的螺帽也已经旋松了,接着他把后面的保险杆抬起来。那些手提箱、皮大衣和银器都向行李箱一边堆着。奇开匙干活时,看到那个警察死盯着那一堆东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居然没有说过什么。
奇开匙万万想不到,克兰西推断事物的能力非常迟钝。
克兰西俯身下去,摸摸一件大衣。
“穿这个有点太热了吧。”十天来,这个城市在阴凉处的气温一直停留在华氏九十五度左右。
“我妻子……有时候觉得冷。”
螺帽卸下来了,那只旧的轮胎也取了下来。奇开匙一下子把后车门打开,把那只轮胎扔了进去。
警察在行李箱盖旁伸长脖子,朝车子里面张望。
“太太没跟你在一起,呃?”
“我……我正要去接她。”
奇开匙使尽力气要把那只备用轮胎取下来,但螺丝帽拧得太紧了。
在取下轮胎时,他弄断了一只手指甲,还把手指上的皮肤也擦破了。但他不顾手上的伤,终于把轮胎从行李箱里取了下来。
“这一大堆东西看上去怪有趣的。”
奇开匙吓得面无人色,动也不敢动。他一切都完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他把它丢掉了。问题并不在于只是在自己脑子里萦回着这个想继续干一阵子老本行的决定。命运曾对他很仁慈,但奇开匙拒绝了她的好意。现在,命运被惹恼了,不理睬他了。
几分钟之前他居然那样得意忘形地忘了再次犯罪的可怕代价,忘了终身坐牢的可能。现在他想起这点就感到骇怕。自由从未显得象现在这样珍贵。那条高速公路近在咫尺,却又象远在天边。
奇开匙终于懂得了这一天半以来的预兆真正意味着什么了。它们给了他一个解脱的机会,给了他一个过体面生活的机会,给他提供了一条通往明天的道路。要是他早点领悟就好了。
相反,他却误会了这个预兆的意思。出于自大和虚荣心,他把命运对他的仁慈看作是自己不可战胜的运势。他还打定了继续干下去的主意。这就是报应。
但现在,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是这样吗?真的太晚了吗——至少是否还有希望呢?奇开匙闭上了眼睛。
他起誓——心里暗自咬牙切齿,他知道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他是能做到的——如果万一他这次能够脱险的话,他这一辈子决不再做一桩不诚实的事情。
奇开匙睁开了眼睛。那个警察正在向另一辆汽车走去,那个驾驶员停下来问路。
奇开匙以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迅速动作,装上轮胎,拧好螺丝帽,然后把千斤顶取下来扔进行李箱里。甚至在这个时候,奇开匙还象个熟练的机匠一样,在轮胎着地以后,又本能地把那些螺丝帽拧紧一下。当那警察回来时,他已经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好了。
克兰西赞许地点了点头,刚才的念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都弄好了,呃?”
奇开匙砰地一声把行李箱盖关上。摩托巡警克兰西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那块密执安州的牌照。
密执安州。白底绿字。在克兰西的思想深处,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是在今天,或是昨天,还是前天……? 他的队长在列队时曾高声读过最近的通告……好象是讲起过什么绿的白的。
克兰西但愿自己能够记得起来。那么多的通告——有关通缉犯的,有关失踪人口的,有关汽车的,有关抢劫案的。每天,队里那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迅速把这些事草草地记在笔记本上,记在脑里。克兰西也试过,而且一直想这样做,但少尉读得那么快,而他自己又记得那么慢,使得他老是一点都记不下来。绿的白的。他真希望能够记得起来。
克兰西指着那块牌照说,“密执安州,呃?”
奇开匙点点头。他麻木地等待着。情绪之紧张,已超出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了。
“水中奇境(WaterWonderland系美国密执安州的别名。——译者)。”克兰西高声念着牌照上的字。“我听说你们那里捕鱼可好呢。”
“是的,……是这样。”
“我想哪一天也到那里去。我自己就是个捕鱼人哩。”
后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克兰西把车门打开。他看来记起自己是个警察了。“我们把车道让出来吧。”绿的白的。他还在苦苦思索这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马达发动了。奇开匙一路向前,克兰西看着他离去。奇开匙怀着坚定的信心,不快不慢地直向高速公路的斜坡驶去。
绿的白的。克兰西摇了摇头,又回过去指挥交通了。他实在不愧队里独一无二大笨蛋这一头衔。
十七
天蓝色和白色的警察局救护车,闪着它那特有的蓝色灯光,从图兰街急速地驶进了慈善医院的急诊室汽车入口处。救护车一停,车门马上就打开了。助理员们熟练地把上面躺着多多的那副担架抬了出来推进一扇门,门上写着“白人门诊处”。
柯蒂斯奥基夫紧随其后,几乎是跑着才能跟得上。
走在前面的一个助理员喊着,“急诊!让开!”在出入处忙忙碌碌的人群往后靠,让这一小列人走过去。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一列人,多数人都盯着多多的苍白的脸。
上面写着“急救间”的转门打开了,让进了担架。里面护士、大夫在忙个不停,还有其他一些担架。一个男助理员挡住了柯蒂斯奥基夫,说,“请在这里等。”
奥基夫抗议道,“我想知道……”
一个正在往里走的护士停下来说,“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抢救的。大夫会尽快向你通报情况。”她继续向里面走去,转门关上了。
柯蒂斯奥基夫留在外面,脸对着门口。他的眼睛模糊了,内心充满绝望。
不到半小时前,在多多告别后,他就在套房的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思想又乱又烦。他本能地感觉到,在他的生活里失去了一种什么东西,永远也不能复得了。但逻辑嘲笑了他。在多多之前的那些姑娘来了又去了,他对她们的离去却从来没有感到难受过。而认为这一次与过去有所不同,这是荒谬可笑的。
即使这样想,他还是想去找多多,或许可以推迟几小时再离别,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再掂量一下自己对她的感情。但最后还是理智得胜了,他留在起居室里没有去找她。
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了警报声。开始时他并不介意。接着,他听到警报声越来越多,而且显然都聚集到这家饭店来,他便走到他套房的窗前。楼下的情况使得他决定下去看一看。他只穿着一件衬衫,没穿上衣就跑了出去。
当他在十二楼等电梯的时候,使人不安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差不多过了五分钟,电梯还没有来,而其他的旅客还在向电梯处涌来。奥基夫决定从安全楼梯走下去。他下去时,发觉有同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越往楼下走去,声音越清楚。他使出他那运动员的体力,加快了下楼的速度。
在门厅里,他从那些激动的围观者那里知道了事情的主要经过。这时他强烈地祈祷,但愿多多在事故发生之前已经离开了饭店。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看见她失去了知觉被人从电梯的井道里抬出来。
他很欣赏的那件黄衣服、她的头发、四肢,都是一片血迹。她的脸看上去象死人一样。
就在这一刹那间,柯蒂斯奥基夫靠冷酷而夺目的洞察力,发现了自己长时间以来不愿正视的事实。他是爱她的。而且是爱得那么的深沉、那么的热烈,还带着一股不可估量的忠诚。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明白,让多多离去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
现在,他痛苦地回想着这些,眼睛盯着急救间的门口。门开了一下,一个护士走了出来。他向她走去时,她摇了摇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感到束手无策。他帮不了什么忙。但如果他能做些什么的话,他非常愿意做。
他转过身去,大步穿过医院,在那忙碌的门厅和走廊里,他挤过人群,按着路标和箭头走向他要找的地方。他不顾那些秘书的反对,推开了一扇写着“闲人莫入”的门,站在院长的办公桌前。
院长很生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当柯蒂斯奥基夫作了自我介绍以后,院长的火气消了一些。
十五分钟以后,院长从急救间回来,带来一位身材瘦小、说话沉着的大夫,他介绍说这是布克莱大夫。那位大夫和奥基夫握了握手。
“我听说你是那位年轻小姐的朋友——我想是叫拉希小姐吧。”
“她怎么样了,大夫?”
“她的情况很危险,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抢救。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很有可能她活不了。”
奥基夫默默地站着。
大夫继续说,“她的头部受了重伤,从外表上看好象是颅骨骨折。很有可能骨头的碎片已到了脑子里。等拍了X 光片以后,就更清楚了。”
院长解释道,“正在使病人先苏醒过来。”
大夫点了点头。“我们正给她输血,她流血太多了。对休克也已采取了措施。”
“要多长时间……”
“至少再过一个小时她才会苏醒过来。然后,如果X 光片证实了我们的诊断,那么就必须马上动手术。在新奥尔良她有直系亲属吗?”
奥基夫摇摇头。
“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法律允许我们在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动手术。”
“我能见见她吗?”
“也许得过一些时候。现在还不行。”
“大夫,如果你需要什么——比如说钱或者专业方面的帮助之类问题……”
院长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医院是免费的,奥基夫先生。它为穷人和急诊病人服务。再说,这里的服务并不是钱能买到的。有两个医学院就在医院隔壁,那里的人员随叫随到。而且我应该告诉你,布克莱大夫是国内第一流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
奥基夫谦恭地说,“对不起。”
“也许倒有一件事,”那位大夫说道。
奥基夫的头抬了起来。
“病人现在不省人事,因为注射了镇静剂。在这之前,清醒过几次。有一次清醒时她曾要见她母亲。如果有可能请她母亲来这里的话……”
“这能办到。”这对他是个慰藉,至少他还能做点什么。
柯蒂斯奥基夫用走廊里一架公用电话给俄亥俄州的阿克伦挂了一通对方付款的电话。电话打到库亚霍加奥基夫饭店。经理哈里森正在办公室里。奥基夫吩咐他说,“不论你现在正干什么,先搁一下。其他一切都不要管,先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我的安排。”
“是,先生。”哈里森机灵的声音从电话线上传过来。
“你去找一个住在阿克伦交易街的艾琳拉希太太。我没有她家的门牌号码。”奥基夫记起了那天他和多多打电报去定水果篮时那条街的名字。这才是星期二的事啊。
他听见哈里森对办公室里的什么人喊着说,“去拿一本市内人名住址簿来——快!”
奥基夫继续说道,“你亲自去见拉希太太,告诉她,她女儿多萝西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可能会有不测。我要拉希太太尽快飞到新奥尔良来。需要的话,就包租一架飞机,不必考虑费用。”
“等一下,奥基夫先生。”他能够听见哈里森干脆的命令声,“用另一条电话线挂个电话到东方航空公司——在克里夫兰的售票处。然后,叫一辆汽车在市场街的门口等我,要一个开得快的司机。”接着他又更有力地对着电话里说,“请往下说吧,奥基夫先生。”
当对方了解了他的安排以后,奥基夫又关照说,有事可在慈善医院找他。他挂断了电话,相信会照他的指示去办的。哈里森是一个能干的人,也许应该让他管理一家更为重要的饭店。
九十分钟以后,X 光证实了布克莱大夫的诊断。在十二楼的一间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手术的准备工作。这个神经外科手术从头至尾要进行几个小时。
在多多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准许柯蒂斯奥基夫去看她一下。她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他觉得仿佛她的可爱和活力已全化为了乌有。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多多的母亲已经在路上了。这是哈里森通知他的。几分钟之前,奥基夫给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麦克德莫特打了个电话。麦克德莫特安排人去接拉希太太并用车把她直接送到医院。
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刚才,医院请奥基夫在院长室里休息,他谢绝了。他决定,不管要多长时间,他宁愿在十二楼等着。
突然,他想要祈祷。
附近的一扇门上标着“黑人妇女”。它隔壁一扇门标着“手术后特别病房贮藏室”,从门上的玻璃窗格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摸索着走过一个氧气帐和一个铁肺。在昏暗中他找到了一块空地就跪了下来。比起他跪惯了的阔幅地毯,地板要硬得多了。但看来这无关紧要。他十指交叉,低下头向上帝祈祷起来。
奇怪的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心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