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锥 -- 沉睡的天空

初春的早晨还是很冷，我悄悄的往手上哈气，不能太重了，太重了白气就会被巡视的那些禁军发现了，虽然车队不禁止百姓仰观，但是在这荒郊野岭，就我一个人藏着，一定会被怀疑吧！何况我拿着我的锥。

　　我摸着锥，这锥不是我平常惯用的那只，原来的那只锥只有四十斤，击人是足够了，但是这次的目标太大，只有增加到现在的一百二十斤才足够。但是自从下了禁武令，天下的兵

器都上缴了，只有将原来的那只锥一并熔化了，才能铸得如此的大锥。那小子还问我，舍得不舍得，真是笑话，还有什么不舍得的，何况我们朱家并不是一直用锥的。

　　我的祖父那时用的是铍，他原是魏国的校尉，在庞涓将军手下任职。

　　“那时真是魏国最强盛的时期啊！”我还记得小时祖父总是很感慨的对我说，那时他的眼中总是有什么东西方着光，小时我并不明白，直到我长大以后才了解了一些。

　　祖父说到庞涓将军总是用很崇敬的口气，“假如庞涓将军还在，早就一统三晋，也不会让西秦如此猖狂了。”这和外界那些儒生说的阴险刻薄的庞涓完全不一样。当然每次说到庞涓将军，他总是说到马陵道的那刻。

　　“那刻，箭如雨下，到处是兄弟们惨叫的声音，我想冲过去救将军，但是箭太多了，人太多了，等我到将军的身边，将军已经升天了，那时我看见了孙膑！”

　　“孙膑？”我眼睛发亮，对我来说，这位兵法家实在是太出名了。

　　“是的，我冲上去想杀了他为将军报仇，但是齐兵太多了，我左冲右突，还是冲不过去，受了很多伤，最后……”

　　“最后……”

　　“最后齐兵撤了，我当时整个人都垮了。”

　　祖父说的没错，他整个人都垮了，之后他辞去军职，在市井卖肉为生，他娶了我祖母，后来有了我父亲，再后来又有了我。

　　祖父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死去的，按他的遗命，将他的铍一起和他埋了，他是不想后人再拿起那铍了吧。

　　但是我无所谓，因为我喜欢的是锥，那种兵器握在手上才有质感，但是我并没有从军，魏军太弱了。

　　父亲从不干涉我，无论是我学武还是杀猪，好象他都不在乎，直到他死前，要我去找侯赢。

　　侯赢是大梁看门的小官，世间人都说他很聪明，我不知道聪明人是如何的样子，我只记得侯赢看到我带着锥进门时，眯着他那几乎看不清东西的眼笑了。也许那就是聪明人的笑？我记得那小子也喜欢那样笑。

　　通过侯赢，我结识了公子无忌，侯赢对公子无忌真的很好，就象一个父亲对待孩子一样，耐心的指导，而公子无忌确实是个孩子，总是做一些傻事，魏齐之事如此，解围邯郸也是如此，我不明白侯赢为什么这么看中他，也许，能改过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吧，但是，只要侯赢在，魏无忌就会一直依赖着他吧。侯赢应该也明白这点，所以他才会用断剑自尽吧。

　　侯赢确实是个聪明人，离开他后的魏无忌比以前更果断了，我的锥才有了用武之地。

　　锥柄上有无数个小缺口，那是刻意做上去的，为的是纪念一些人，第一个是侯赢，那缺口就是我用他自杀的断剑刻下的；第二个是晋鄙，他是我锥下死的第一个人，其实我不想杀他，但是世上不该死却死的还不够多吗？第三个是魏无忌，尽管成熟果断后的他有着天下无双的才能，但是还是违抗不了天意啊，不被魏王信任的他只有在酒色中沉迷，很快就逝去了；第四个是李牧，那小子是我在魏无忌死后的唯一期望，但是他也死了，而且是被赵国人自己杀的。都是死于自己的国人之手，这是他们的共同点吧。

　　李牧死后，我的心也冷了，秦国一统天下之势已不可阻挡，太子丹将希望寄托在荆轲身上，真是可笑，难道杀了秦王，天下就可太平吗？燕国就能不亡吗？六国只剩下这样的公子，还能不亡吗？

　　只是，现在的我也做起荆轲一般的刺客了，真是讽刺。不过，假如没那小子，我绝对不会来这。

　　说起那小子，也真是奇怪，看上去总带着侯赢的影子，但是做事又更象魏无忌，原来想六国最弱的韩国也只有一个韩非子了，没想到会再出一个大才，也许以后他会成为我锥柄上的第五个缺口吧。不过按年纪看应该他为我刻上缺口才是，不过今日之后这锥不会在我们手中了吧。

　　传来了马蹄声，他们来了。

　　首先应该是黑色的骑兵队吧，秦军的骑兵不亚于赵军的骑兵，当年与秦军在邯郸，函谷关拼杀，他那些来去如风的黑色铁骑实在让人畏惧，何况这次派出的是秦军的禁军吧，只是用来做侦察，委实浪费了些，不过对于后面的大人物来说，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吧。

　　侦察的骑兵队跑了三回，假如有人在此，一定会被发现的，也只有象我这样远远的不露头才能躲过去吧。

　　有脚步声，很整齐，那应该是秦军的劲卒了，想必少不了秦军的劲弩队吧，秦军强弩，甲于天下，当年长平一战，赵括那小子就死于此。

　　车轮声，应该是战车了，虽然自战国后期，战车不再是作战主力，但是那车阵配上步骑还拥有强大的威慑力。

　　秦军如此之强，六国之败也许是必然的吧。那小子当初见我时还说什么“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假如外交和谋略真有这么重要，那六国绝不会灭亡了吧。被我这么一说，那小子红着脸去看他的《太公兵法》了。那书真这么重要吗？孙武的《孙子兵法》，孙膑的《孙膑兵法》，还有魏无忌的《魏公子兵法》都是公于世人，绝无私藏，但是不是还有胜者和负者吗？想那长平赵括，熟读兵书，不是还断送了四十五万赵军性命，李牧乐毅不见他有兵法问世，却是常胜将军。用兵之道，全在于心，兵法有何用处，何况又是几百年前的兵法。

　　车轮声变了，那是车队到了，是秦王的车队，当然，现在是叫始皇帝了。赢政这小子，确实是雄才伟略，虽然秦国强盛，秦军强悍，但是历代秦王也不敢随意讨伐六国，不过在他手中，短短几年，六国被吞。还建立郡县制，建立度量衡，一统天下。也许，当年荆轲杀了他或许真能阻止秦国吧。

　　车轮声更重了，那是秦王的大车到了，按那小子的情报，车队第四辆就是秦王车驾，按声音估算，也就三十尺就到了。

　　“尺”，我也开始用他建立的度量衡了，假如他只建立度量衡，建立郡县制，那我不会杀他吧，只是他修长城，建阿房宫，修陵墓，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杀了他，让扶苏即位，这才是我们的目的吧，张良那小子就是这样说服我的。

　　就快了，还有二十尺，我的手有点抖，一百二十斤和四十斤还是有区别的，何况我已经老了，又经过一夜的冻，我真的能投中吗？我开始怀疑了。

　　没时间了，就快到了，十尺，五尺，三尺，二尺，一尺。

　　我将锥扔了出去，看着锥划出的弧线，我就明白能投中了，不过我并不想证实，现在赶紧逃出才是最重要的，不远处已经准备好马了。

　　骑在马上，我好象听见远处秦军的叫喊，不过他们已经追不上我了，只是听车队里发出的声音，不象秦王驾崩了。难道我丢错了？也许，我真的老了。

　　这里是河边，我和张良那小子约好在这里碰面的。他人已经到了。

　　“谢先生高义！”张良上前对我一躬，他总是改不了贵族的习惯。

　　“秦王死了？”我不由惊喜，看来我的锥术还没有退步，秦王一死，我便成天下的英雄，我不由有点窃喜。

　　“秦王未亡，先生击中了副车。”

　　我有些失望，“看来我的锥术还是退步了。”

　　“先生的锥术天下第一，只是我指引的错误，本来我要先生击的便是副车。”

　　“什么？”我有些愤怒，“为何？”

　　假如他说不出原因，我就杀了他，虽然没了锥，但是对付这小子，需要吗？

　　张良不慌不忙的说“现在秦王一死，那就是扶苏即位，扶苏为人宽厚，天下一定实行仁治，这般天下大治，民众不愿起事，那秦朝不会亡，但是近来秦王日喜小子胡亥，其人轻佻，假如由他即位，那秦政必苛，天下必定大乱，那我复国之日可期。”

　　我半响无言，看来那《太公兵法》确实有些门道，张良这般侃侃而谈，倒是有侯赢和公子无忌的影子。

　　“那为何还要我投锥？”

　　张良叹了口气，“秦王苛政，世人不敢言，如无人挺身而出，那秦人便更视世人为无物，此锥便代表我民之声，假如上天不灭秦，那此锥便是一个提醒，要秦王施行仁政，假如上天灭秦，那此锥惹怒秦王，待民更严，灭秦可期。先生一锥，关系民声，关系秦灭。”

　　我仰天长笑，张良吃惊的看着我。

　　“锥投了，我事已毕，下面就看你们的了。”张良想说什么，但是还是没说，他也明白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吧。

　　我望向远处，现在是初春，冬天已经过去，坚冰开始融化，大地上已经开始出现绿色了。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

　　我骑在马上，前面就是关外了。

　　后记

　　搏浪沙的投锥人绝不会是和魏无忌在一起的朱亥，张良得到《太公兵法》也是搏浪沙之后的事，他也不是神仙，会知道胡亥得位，所以此文绝非史实。

　　史记 留侯世家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史记　魏公子列传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7期 2004年10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