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一) -- 神算子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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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快更新吧
家园 四大窝囊,

蹲小号,挖菜窖,戴绿帽子,写材料。。。。呵呵,不是俺不厚道,只想让楼主一笑。

家园 你应该先找往年的材料看,而不是看什么书。

你应该先找往年的材料看,而不是看什么书。

兄弟在单位写技术材料都是这样。

家园 另一原因

县公安局长一般也是副处,从2000年开始陆续进入常委。

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十)

昔日有官谚曰: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如果加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八个字来限制,这句话说的还是挺有道理的。中国传统道德观里有不少混账的条款,其中一款就是:人民越富越好,官员越穷越妙。

几乎每个朝代,人们都热衷于歌颂那些穷官。听到这件事,最开心的要数皇帝老儿们,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给官员开低工资了。

问题是,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吃不饱,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公仆虽然是仆人,但没有钱你请得到好的仆人么?翻开中国的历史,从古到今,贪官们像春天的野草一样密密麻麻。这种混账道德观要负很大的责任。你放一群吃不饱的恶鬼来掌管人民的生计,他们多半都会自己先偷吃几口的。圣贤书中那些虚幻的道德标准,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像阳光下的冰柱一样靠不住。

说来惭愧,这也是我决定远离官场的原因。我估计自己应该是可以忍受清贫的,但坚决不想妻子儿女也跟着受苦。自己的道德观,不应该成为亲人们遭罪的理由。我并不指望发什么财,但希望亲人们和周围人群相比,能过上中等以上的生活。

于是,我一进县委,便厚着脸皮大肆打听消息,特别是工作前景和收入的情况。结果让我很失望。当初在县委大院之外,大家纷纷传说,里面那些当官的多么多么有钱。结果进来一看,发现,第一:里面 “当官的”其实不多;第二:就算是当官的,也不见得都捞得到钱。

当年,绝大部分普通政府工作人员,除了死工资、固定的奖金之外,就全靠不多的一些“过节费”了。他们的过节费比我们当老师的略多,但老师们还有一些隐形收入:比如各种课时补贴、补课费等等,算下来往往比正工资还多。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结论是,和我年龄相仿的普通政府工作人员,收入应该会略低于我们(重点中学的教师)。

但为什么大家还削尖脑袋往政府部门钻呢?道理很简单,邓小平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政府部门里的发展机会多得多。学校里除非你当了校长,才有实力讥笑别人“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可惜校长只有一个,一般的老师,最多被家长请几顿,还吃得怪不好意思。

官场里吃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混得好,升到了某个位置,就拥有可以贪污的机会了。据我幼稚的推断,这个位置基本上应该是副局级(县里的)以上。当你混到副局级后,在要害部门,比如财政那块儿,似乎就可以直接下手了。但如果在非要害部门,其实油水也有限。顶多下面的官员塞点小好处,类似于古代京城官员收受地方官的“冰炭敬”。

古代京官们非常渴望外放个知府,特别是扬州知府这类油水多的去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当个破京官,同样是四品,想收入十万银子,那“冰炭敬”要收到什么时候?

我在县委大院的时候,听说副局以上的官儿们都排着队,渴望外放到下面的镇当个镇长副镇长什么的。据说,那才是捞钱的好去处。想想也是,就那我那位副镇长叔叔来说吧,老婆要和他离婚,说他没本事。当官这么多年没升迁,又不去跑关系,整天自闭症一样关在家里练书法。竟然还到处吹嘘,说退休后摆个字画摊也可以维生。

他应该算个不太会捞的官员吧?但饶是这样,跟同僚们打麻将的时候,还敢打一炮100元起番的那种!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我当时大吃一惊!因为当时一般人都打5 元、10元的,我这种技术拙劣的,半天可以输到几百块。像叔叔那种打法,没有几千块的输赢是拿不下来的。就凭他副镇长的工资奖金,如何敢这么潇洒?

由此可见,当官至少应该当到那样才算有“发展”。在此之前,基本上属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阶段。我算了又算:凭自己的能力和关系,要混到那级别,至少要十年以上。

接着,我突然发现:自己还不是党员!没办法,于是又往上加了两年。——都怪自己读大学的时候幼稚。人家主动来培养,我却到处说:现阶段对贵党没有兴趣。

花十几年的光阴,挣来一个有“贪污机会“的职位,究竟值不值得呢?

后来,一件小事影响了我的决定。

那天,好久没见的师兄来县委办点事。我一见他挺高兴,于是拉他到办公室喝茶聊天。正聊着,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探头一看,一辆桑塔纳停在县委大院的中庭:县长大人大驾光临了。

师兄立刻三两下跑了出去,敏捷地拉开车门,把县长搀扶了出来。县长下了车,身边顿时围了一大堆前来寒暄的官员。县长披着风衣,端着保温杯,作含笑点头状,仿佛刘邓首长初下大别山一般。

师兄满脸堆笑地问:某县长,今天下午还有空打乒乓球吗?

县长看都不看师兄一眼,他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说:唔,也好,打两盘就打两盘嘛,也该活动一下了。

师兄闻言大喜,周围的人也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县长缓步往前,师兄亦步亦趋。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让我久久难忘的细节:大概师兄发现县长衣服上有点污迹吧,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地替他拍打了几下。

做这件事的时候,师兄的脸上洋溢着温情的笑容,而县长依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我忽然想起了《儒林外史》里的句子:“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难过:这个替上司拍打衣服的年轻人,在不久之前,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学教师!

我问自己,这种事情你可以做得到吗?答案是,如果真正想做,应该也是可以的。但,如果这种尊严的付出,前面的时间限制是“十几年”或更久,我觉得就有点划不来了。

所以我决定放弃。

过了些日子,何主任和我单独在一起写东西。他仿佛不经意地问起:小蒋,来这么久,喜欢这里吗?

我说当然喜欢。

何主任低头一边写,一边继续问:那么你想不想留下来呢?

我说:这个嘛,我还要多考虑考虑。

何主任低着头唔了一声。从那时到我离开,他再也没有和我提这个话题了。

通宝推:夏至欧锦,凡我,
家园 同感啊同感

毕业时分配进市属机关,连报道都没去就跑去打工了,实在觉得自己不适合机关那种氛围,讨好领导的事情做起来实在是有点为难自己。

多年以后同学聚会,听着当年一起指点江山的死党们谈着当什么级别的官能捞到什么样的好处、在单位要注意哪些事情、如何给领导送礼、如何想办法往上爬,感觉当年还是走对了,虽然大家都比我混的好,但还是庆幸自己能有大家所没有的一份在领导面前平等相对的感觉。

家园 书生气太重
家园 楼下说的没错,是书生气

可又有谁说这样不可以呢?

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生活的人才会是幸福的人,不管是书生气还是其他什么气。

家园 叹息一声

实际上,在机关里,个人还是有选择余地的,或者做“臣”或者做“奴才”。

做“臣”就是正常的下级服从上级,既可以保持尊严也可以获取正常的利益,但是在专业部门容易做到,在办公部门就要难一点。

做“奴才”就是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之外,付出更多的东西,包括尊严。

领导也是人,除去道德的因素,也需要温暖,甚至需要更多的温暖,权力背后是沉重的压力,所以贴心的“奴才”往往能够获取更多的利益。

很多人开始时,都是想做“臣”的,但是慢慢地禁不住利益的诱惑,逐步的变成了“奴才”。

家园 好文

这么清楚地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看得人都有些感慨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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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最后一句,看得人眼睛一酸
家园 老兄说得太对了

这个写材料真是窝囊啊,这段时间在写newsletter,其实没有什么事发生,非得要整出个动静来,难写!虽然是有套路,当是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整这没有用的,最后犯了超低级错误,挨领导批评。

家园 也叹一声

能把臣和奴才分清的领导在一个县级政府出现的概率有多大?碰到一个跟中大彩差不多了吧?换句话说,一个愿意在自己顶头上司面前出卖尊严的人,不大可能允许自己的下属在自己面前保持尊严,这好像在心理学上称为“代偿”现象吧?不太懂心理学,瞎说呵呵。我就在想那位微笑颔首的县级大领导在能左右自己仕途的更大的领导面前,是个啥表现?

这个现象非常广泛,就我所见,别说政府,只要有两级领导的组织,基本上都会出现此种现象,程度不同而已。

家园 【原创】当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日子(完)

正月初一的那天,我骑车来到了县委。吕洞宾书记发起的新年活动,在今天将正式结束。因此,这是我在县委的最后一天。

县委大院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我有点分神,下车时差点摔个大跟头。后来发现,县委办公室和印刷室都有人值班。我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便直奔新年活动现场。

那里,小广场上搭了个舞台。台上几个人正在表演,台下老百姓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场面实在不小!。县委办的几个人忙得人仰马翻,也难怪吕书记和公安局长上演斗鸡大戏,大家都太紧张了。

舞台表演之后,是民俗游行。各乡镇组织的队伍,沿着县城的主要街道,木偶灯笼舞动一番。本来我还以为只是走走过场,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一些新的(也可以说是很旧)的玩意儿,比如说舞板凳龙,以前只是听说过的民俗,这次居然也被几个白胡子老头子舞了出来,让人大开眼界。政府强悍的动员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正看得入迷,忽然有人拉我的衣服,转头一看,原来是上司何主任。他对我说:小蒋,能不能辛苦你一下,动手写个总结报告出来?我知道你写东西快,最好今天就赶出来,我们等着要向吕书记汇报。

我爽快地答应了。不知为什么,打消了在政府工作的念头后,我工作起来反倒更卖力了。也许是心境更加放松了吧!

于是,我离开了活动现场,蹬着车子回到县委大院,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写报告。那是农历正月初一的中午。家家户户飘出腊肉的香味,远处还不时听得到稀疏的爆竹声。

等写完了报告,已经是下午了。我胡乱吃了些东西,便把报告给何主任送去。赶到主会场,正好见到吕书记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何主任站在一辆夏利车旁,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

不用说,肯定又被吕洞宾数落了一顿。今天这位神仙的心情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总结报告递给何主任。他也没有说什么,就铺在夏利的车顶上,抽支笔修改起来。改着改着,他突然低声咒骂起来,也不管我还在身旁。

我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失态,好奇之下,便尖着耳朵偷听。原来他是在骂吕洞宾,什么“好大喜功……劳民伤财……”,“自以为了不得……”,“想表现,不管下面的人死活……”之类,当然,更难听的话还有很多,时间久了我也记不起来了。每个人都有爆发的时候,何主任这样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为什么会当着我的面骂顶头上司呢?

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虽然当时我还站在他身边,但在他心目中,我其实早就消失了。

何主任骂完后,皱着眉头看我写的数据。在报告中,我粗略地估计了今天吸引到的人数:8万人。至于带动的经济产值,我可不敢乱写,所以留了个“___ 万”的空白在那里,等领导自己填上。

“才8万人?”何主任自言自语地说。他略略想了一下,然后在“8”前面加了个 “1”。我差点晕倒过去!这8万人,其实也是报的大数,整个县城的人数也不过八九万的样子,未必每个人都喜欢看热闹?

至于吕洞宾书记试图吸引的外地游客,其实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试想,有谁愿意大年初一,跑到一个县城里来看稀奇啊?从这个角度来讲,何主任骂的“劳民伤财”,并没有怎么骂错。

接下来,我更加震惊了:只见何主任在我留下的“___ 万”里,随手写下了个“50”。拿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提笔在“50”后面添加一个“0”……

何主任满意地说:就这样吧,拿去修改一下,回去叫他们打印xxx份,马上送到这里来。

于是我再次骑上自行车,朝县委大院飞奔而去。一路上,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难道平时我们看到那些文件上的统计数字,都是这么出来的?

等我忙完了这一切,从县委大院飞奔出来,把印好的文件送到何主任手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广场上空放起了烟花,何主任正昂着头,兴致勃勃地欣赏呢。我问他:还有什么事情吗?

何主任笑呵呵地说:没有了,回家过年吧!

我说那从明天起,是不是我就不用来了?

他说当然,然后和我握了握手,说了些谢谢之类的话。于是大家告别,我刚转过身,他突然叫住我:小蒋啊,这件事忙完后,我们还有一笔几百块的奖金,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此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何主任了,也没有收到那笔传说中奖金。

我答应了一声,骑车又回到了县委大院,收拾一些私人物品。办公室和印刷室那些值班人员听说我要走了,都有些恋恋不舍。这么多天来,我和她们混熟了,大家感情不错。说了些告别的话后,几个人便争着要来帮我开铁门,一时之间让我非常感动。

于是,就在那个大年初一的晚上,县委大院的铁门在我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通宝推:好知明言,渡泸,
家园 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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