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雨打浮萍之国术大全1 -- 龙城飞将
本文摘自太极论坛,作者:银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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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考察作者首发于清韵论坛,http://www.qingyun.com/column/cata.html
可是今天正好连不上。呵呵。
六二年北京的春天,我的印象很深刻的。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听说饿死了很多人,但是我那时是没什么概念的。毕竟活在京城的
孩子,还是更无忧无虑一些。前几年还不懂事,没觉得家里这粮食少了多少,到了六二
年懂点了,倒也没觉得吃的有什么更丰富了。
我家那时在五四大街上住,就在北京美术馆的对面。听说刚解放的时候没有这什么五四
大街,只有占了好大一片地的宗王府。无产阶级当家作主后,市委发现这隆福寺到景山
一带都是旧势力代表的大臣住处,全是小胡同,为劳动人民带来很大不便,就把这王府
给拆了,直接穿了条大马路。
我小时候经常想这宗王一家去干什么了。我妈妈不告诉我。后来从柳鑫炎那里知道宗王
后裔支持?w反动派,是被枪毙了,其他家里人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党肯定是给了他们
应得的待遇。
这拆迁的工程也进行了一段时间,我似乎还有点印象小时候在王府后院里玩。那里面地
方很大,有小池塘,很多柳树,似乎还有金鱼和叫得很好听的鸟。不过这些当然都是腐
败的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毒药,所以后来那院子就逐渐变成了工地。先是池塘给填了,然
后是柳树给连根拔起来。
金鱼和那些很好听的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只剩下在屋檐上蹦腾的麻雀和街角的小
公园。据说那原先是宗王府的侧花园,现在终于回到了广大老百姓的手上。
那时候早上人很少,大家似乎都愿意待在家里。家里本来也不怎么让我出门,不过那年
学校运动会,我们班上要有个参加跑一千五百米的,本来是高建民去的,他玩单杠的时
候把腿摔断了,就换我去。我一直体质一般,班主任鼓励我要为班上争光,就让我在运
动会开始前的两个月好好练练。所以那个春天如果哪个街坊邻居早起就会看到我呼哧呼
哧地绕着美术馆来回跑。
每次跑完了,不能一下停下来,我就慢跑到那小公园里去,所以才有这后面的故事。
第一天跑完步,我在公园里转小半个圈子,就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角落里。只能
看到个背影,因为他是面对着东南角,背冲着外面。那情景到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着。
一个清瘦的老人,身子微坐在右腿上,左足前点,左手在腰边向下虚按,右手向外翻掌
举过头顶。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太极拳里的一式“白鹤晾翅”,不过那时候只是觉得那老
人摆的架势格外好看,安详宁静,就象一入口的那棵老槐树一样,不知道在这公园里已
经站了多久。
不知不觉中我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却见他左脚缓缓前滑,双手收拢前推,这时终于看到
了他的侧影,发现他应该是过六十岁了,脸上很清隽,皱纹都一条条刻着,不显拖拉。
他看上去很专心的,两只眼认真看着掌尖,毫不斜视。他这一推如此的全神贯注,我心
里不由起了如果在他面前有堵墙,也会被他推开的念头。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傻乎乎的,已经十三岁了,还以为是看到了体操。老人这一式“搂膝
拗步”中的虚灵顶劲,内外相合,没看出一点,只知道这一推的速度恰到好处,从容不
迫。快一分太急,慢一分太拖,觉得一个人做“体操”还能做到这样美,实在很不可思
议,所以站着看了会儿。后面老人怎么从“搂膝拗步”撤手虚圈到“手挥琵琶”,又怎
么把七十二式一一练完,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毕竟后来看他把这七十二式演示过无数
遍,很多情景都重叠了。
那第一次好象都没有看完。看着看着,几只麻雀扑腾扑腾地从树梢上过去,我心里就想
起来上学要迟到了,就跑掉了。不过那半招“搂膝拗步”终究是留在了脑海里,下午上
政治课,老师形容以后共产主义社会苹果会象西瓜一样大,我却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清晨
在公园看到的那个满头白发的人,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缓缓推出的双掌。
第二天我天还没亮就睁眼了,比往常又早了一个小时。我们一家四口都睡在间十二平方
米的屋子里,我和妹妹上下铺,睡在个帘子外面,里面睡着爸妈。我蹑手蹑脚地爬起
来,跳到地上,妹妹睡在下铺,呼吸的节拍都没变,偏偏我妈却知道我起来了。
她似乎永远知道我的所有动静,我什么时候装睡,什么时候晚上起来去院子里撒尿,她
都知道,有的时候让我觉得她其实从来都不真睡着的。
她就问我:“明义,怎么起这么早?”我说:“老师说我体能太差,要多练。”
她嗯了一声,我倒也没什么害怕,毕竟我也没要干坏事。半晌,她却叹了口气,说道:
“你小心点,别一下跑太狠了,累了就回来。”我说了声是就跑出去。
北京的三月,寒冷而干燥。早上大街上没一个人,我每跑三步就看到自己嘴中喷出的白
气,一个人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啪蹋啪蹋。
跑着跑着就觉得这世界上的烦恼都不存在了,每一个毛孔都被吹开了,把冷风一直吸进
来,又在身体里逐渐加热,脑子里想着自己就是一台发电机,从心里一直红到脸上,觉
得很愉快。
一直跑了十圈,比前一天还多了两圈,却反而没喘得难受,就放慢跑到小公园里面去。
果然,那人已经又在那里了。
这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到了这是人家在练拳。毕竟这事情也不难想通,但是脑子中一直
觉得练拳的都是要象体校里那些人一样,不停的踢腿,嘴里还要配合动作“嗨嗨”的大
声叫,头一天就没太反应过来。
这一天看的比前一天长了不少时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是觉得对方动作很舒服,
明明手上似乎一点劲没使,却不显得轻飘飘的,有点重的感觉。站得久了,当然就会
冷,看看左右没别人,就学着样也摆两个架势。那老人也就一条棉布裤子,一件灰毛背
心,却不显冷,动作一点也不加快,我速度控制不住,经常要看着对方节拍然后才调过
来,心里就有些钦佩了,但又没个话头,只好讪讪地又跑两圈,暖了身子再回来。
那天回到家里,妈也没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早上喝粥,里面多了个煮鸡蛋。
那时候鸡蛋要用票换,一般只有晚饭的时候才炒两个全家吃,所以记得很清楚。
就这样我每天早上跑步,跑完了就去公园里看拳。天天早上都有个鸡蛋吃。有一次妹妹
说怎么哥哥有鸡蛋吃,她没有,我妈说哥哥要参加运动会,要补身体,妹妹就说她也要
参加运动会。后来我就把蛋黄切一半给她,她特高兴,一直把那点蛋黄留到最后才吃。
爸爸象往常一样笑呵呵的,妈妈却有些沉默。
就这么又过去几周。我有一天跑步之前就到小公园去,发现老人还没来,跑完了再去他
就在了。还有一天我跑得稍微快了一点,进了公园的时候就看到他面对角落,双腿微
曲,两掌掌心向下徐徐提起,一直至肩,然后又向身旁徐徐按下。这一式我看了些日
子,已经明白了是这套拳法的起手式。自此以后,我的跑步速度也以那天为准,每次都
将将赶上这个起手式,到该走的时候正好能够把整套拳路走上三遍。有的时候我觉得我
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周末的时候一般也差不多,虽然不需要上学,但是我妈老跟我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
总觉得她对我到公园里来学拳不会太高兴,所以还是到点就回家,不敢多待。
我妈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出身于镇江一家很大的世家中,我的外公早年作过几年
县官,没有继续在官场上混就退下来了,应该算是个大地主吧。我妈有十五个兄弟姐
妹,当然同父同母的只有三个,其他都是别的房里姨娘生的。她是三房里最小的,生出
来不久我外婆就去世了。这外婆生前很得我外公的欢心,我妈又长得很漂亮,也就很受
疼爱。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上私塾,后来我几个舅舅都去俄国和法国留学,我妈也吵着
要去,家里实在舍不得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就让她去了上海。
后来我爸跟我不无得意地说当时我外公是希望我妈在上海认识些名门子弟的,谁想到最
后被他这个穷小子给拐跑了。
我妈和我爸的爱情故事是很传奇的。是那种戏剧里才有的富家女和穷小子的结合。据我
爸爸说,当年他一心要上学,又交不起学费,就在中国银行里当了个小职员,那时候穷
得只有一身西服和一双皮鞋。我打断他说爸,你现在连西服都没有啊。他说儿子你懂什
么,解放了不时兴穿西服了,别瞎打断你老爸,听我跟你说当年怎么追到你妈的。我赶
紧闭上嘴,他就又继续说道当年他穿着这唯一的西服和皮鞋跟他上司出席晚会,怎么在
好几百人里一眼看到了我妈,然后怎么风度翩翩的在他上司丛俑下当众朗诵一首英文
诗,惹得我妈在他一个人拿沙拉的时候追上来问他怎么发音这么标准,他就又怎么滔滔
不绝的跟我妈聊了一个晚上文学,就把我妈的芳心赢了过来。
这故事我听了不止一次,后来还有妹妹一起。小女孩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道她十
岁不到能听懂多少,可她最爱缠着爸爸讲这些。有一次我妈在故事半截走过来,就笑着
说尽跟孩子们瞎吹,你当时懂什么文学,跟我说了一晚上革命史。我爸笑着回答道你不
就是喜欢我这个革命党。我妹插嘴说妈你也承认这都是真的了!我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我跟妹妹就一起起哄,结果弄得妈脸都红了。
若说这故事有什么美中不足,就是我外公一点都不象戏里那样顽固保守,虽然一开始不
是很热情,但也没有一心棒打鸳鸯。我爸爸家里虽然穷,却是读书人出身,我祖父是个
秀才,是苏州人,很早就死了,我外公对我爸一个人很上进,是很敬重的。尤其后来解
放了,知道我爸原来是党员,更是刮目相看。
我只去过镇江两回,还是我非常小的时候,妹妹还没出生。对那趟回老家记着的东西很
少,只记的一个胖胖的外祖父抱着我左捏捏右捏捏,抱我坐他腿上的时候说过:“还是
小囡囡有出息,上了大学,找了个地下党,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说得全堂上的人都笑
出来。还有家里到处的人,头一天要向好多人磕头,但是后来就好了,随便乱跑,自己
还什么都不用动手,总有个阿姨跟在身边。
我们回北京后没几年外公就去世了,第二次就是回去奔丧,爸爸因为公事没去。那时妹
妹才两岁,我应该是八岁了,只记得好多好多的白绫缎,挂满了几进的院子。一群女人
没日没夜的哭叫,晚上我抱着妹妹在屋子里,睡不着觉,幸好我妈看来也不喜欢那气
氛,送了灵就带我们两个回了北京。临走的时候有个岁数挺大的女人来我们屋子,她跟
我妈说了好多话,我也不大记得,好象是说田地和房子都上缴国家了,所以我妈分不到
什么地了。我妈说她什么也不想要,那老女人突然就哭了,说绝对不是她要克扣我妈什
么,真的是都上缴了,我妈也哭出来,说她明白,没有怀疑姨娘。那老女人还是留下了
一小口箱子,描着金线的,说当年你办婚礼那么急,老爷一直为没给你像样的嫁妆耿耿
于怀,这箱都是你房里留下的细软,老爷还专门挑了你小时侯最喜欢的几样,你带走
吧。
她们当时哭了好久,还互相推了好几回,但是那老女人很坚定,我妈就把那箱子带了回
北京,里面应该是些珠宝吧,可是我从来没见她打开过。
总之我并不是很怕我妈,但是她不高兴的时候会坐着一动也不动,不说话。那个时候大
家都会很紧张。我爸爸有一回开玩笑说这是因为我妈是仙女下凡,我们让她生气就是罪
过,那回好象她是为了一件什么事不高兴,听了我爸的话就笑出来了。她笑的时候牙齿
都不露出来的,但是整个屋子都会一下明媚起来,很美。
我想我们其实都不是如何怕她生气的样子,而是更喜欢她笑的样子吧。
所以到后来我真想拜师的时候,也是先跟爸爸说的。
那天我照常早上跑完步去看拳,正在煞有介事的学样子,突然听见一辆自行车骑进来。
我收了手,往公园口张望,很快就看见一个很壮的汉子骑着辆很破旧的车子,一直冲这
边来了。那年头大家都有点面黄肌瘦的,这人却不一样,远远一看,就象头大狼一样压
在车上,二八的车吱嘎吱嘎的,颇有点不负重荷的感觉。到近处了,这人一跳就跳到地
上,把车一提靠在棵树上,原来那车连个支子都没了。
这汉子看上去三四十年纪,大冷天只穿了件短袖,居然还出了不少汗。他手腿很粗,都
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涨得鼓鼓的。脸长长的,眼睛很彪悍,可是一身的风尘,再加
上脸上没刮干净,显得很落破。
我当时看到他挺紧张,他却是安安静静的看白发老人打拳。老人也不理他,眼睛只是看
着自己掌尖,不紧不慢的仍把自己这套拳打完。那汉子一直耐心等着,等到老人双膝徐
徐站直,双手按下,回到起手式了,还很认真的站着。我正在想这人原来也是来看拳
的,就看见老人轻轻吐出口气,把架子收了,然后转过来说道:“来的是天津的王贤侄
么?”那大汉就说:“不错,在下天津王再进,曾老先生已经收到我的信了?”
他说话果然有点天津话的音,但是他往那里一站铁塔似的,又沉着嗓子,天津话里那种
调侃的味道就没有了。
我到那天才知道白发老人姓曾,又听曾老人说道:“信是收到了,但是我已经多年不与
各地朋友来往了,每天练练这套路也就是活动这一把老骨头而已,这请教之话还是别再
提起了。倒是你父亲,当年与我一见后十分投缘,他的大成拳深得‘拳无拳,意无意’
的三昧,是我一生罕见的高手,后来战乱不止,我们得有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不知道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第一次听他说话,却觉得很熟悉,细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似
乎也是南方人,所以每个字吐得很温和,舌头也不象老北京那样转好多弯,跟我父母说
话有点象。
那王再进看着很粗鲁的样子,说起话来却跟曾老人一样文质彬彬的,道:“先父已于四
年前过世了。”
曾老人啊了一声道:“王世兄身体健壮,比我还小着几岁,怎么会这么早过世?”
王再进道:“反右的时候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他是个直脾气的人,不服气,往上告,结
果被大庭广众下狠狠斗了几回,受了点伤。后来我母亲病了,医院里说是右派家属,不
给好好治,冬天没过去,父亲伤心过度,第二年秋天就故去了。”他好大的一条汉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却声音哽咽起来,让人听着说不出来的堵得慌。
曾老人哦了一声,张了张嘴,却半晌没出声。还是王再进自己先回过劲来,想来是要转
个话题,就指着我问道:“这个小兄弟是您老的弟子么?”
曾老人眼睛往我身上望望,我的心一下提起来,我当时连弟子这词代表什么还不清楚,
心里却患得患失起来,很在意这答案。
老人有点狡谲的笑笑,说道:“他的父亲还没正式领他来拜师,所以缺个仪式。”
我听了不由笑出来,王再进却没听出这其中的玄妙来,只是哦了一声带过去,然后又说
道:“曾老先生,我父亲生前经常跟我说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让您指点指点。我这回蹬
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过来,请您体谅一下我这份诚心吧!”
曾老人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体谅贤侄的诚心,不过的确是我已经退隐多年。先不说
这身手远不及少年时候,动不了拳脚,另外这规矩不能这么轻易废了,不然传出去,我
这老头子可经不起别人天天来拜访。”
后面王再进就说曾老人太谦虚了,老人说规矩不能废,然后王再进说这年头老一辈退得
退,死得死,年轻一辈没什么真练的,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老人仍不松口,总之
两人来回夹缠不清,我也听不大懂,只好傻傻地站在旁边。
说着说着这王再进的声音就扬起来,脸上越涨越红,象柿子在炉子旁边似的,虽然话里
对曾老人还很尊敬,但语气就逐渐冲了起来。尤其当老人提到他可以找体委帮他完善拳
法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叫出来:“体委,体委!我父亲就是给这帮人给气死的!您是知
道我父亲那个人的,他一生的梦想就是要让国术发扬光大,从少年的时候就走南闯北拜
访各处名家,编他那本‘近代国术大全’。他吃了多少苦才收集了三十七个门派的拳
谱,那边上一招一式的注解哪个不是他亲手去考证,亲手写上去的?为了印证东北刚击
一门跟跆拳道的关系,他亲自跑到长白山那边去,我妈生我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回来
的时候左腿也瘸了,可他就是着了迷似的,我妈怎么说他他也不听。他满脑子想的就是
咱们中国人可以靠国术强身,让那些洋人瞧得起咱们,让咱们自己瞧得起自己!可那群
体委的人啥事不懂,我爸当年想把这书献给国家当体校的教科书,有个什么姓林的就说
现在党领导国家了,国术只是让老百姓观赏娱乐的项目,这种阶级斗争的产物已经没有
了用途,连看也不看就把我爸轰了出来。”
曾老人插嘴道:“那姓林的是不是自称是练太极的,是李雅轩师兄的弟子?”
王再进道:“是啊!我爸当时看他教旁边学生怎么推手的时候把对手顶开,就刺了他两
句。我们这些不练太极的都知道太极讲究‘无过不及,随屈就伸',哪有真硬顶的?真不
知道这人跟李前辈那样的高手怎么学出来的。”曾老人嗯了一声道:“他算什么弟子
了,在李师兄场子外摆了十年的摊子,可这人心术不正,李师兄连一天都没教他。”王
再进道:“原来这样!早知道我爸当年也不那么让着他了。这些年体委里武术的事都是
他说了算,呸!什么玩意儿!只知道吹嘘他编出来的拳路怎么更美观大方了,练完了可
以舒筋活血了,国术 精华 的地方都被他这种人给糟蹋尽了!后来我寻思这人恐怕是怕
我爸的书出来,他这个权威就作不成了,象他那样的半吊子,哪有能耐真把三十七路拳
都讲透!瞎编也够他头疼的!”
曾老人听了叹口气道:“王世兄一向刚正不阿,是个火爆热血的性子,恐怕为这事气得
不轻吧?”
王再进道:“可不是么!我爸回来就想把那书烧了,可是四十多年的心血啊!他一生的
梦想就都在那里面了,最终还是留下了。可谁想到这一留就又是个祸根。反右的时候不
知道怎么的这书也成了条罪名,他单位说他是封建思想严重,对旧社会糟柏恋恋不舍,
成天钻研打斗,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我爸不服气,说那么大个体委,就没有个识货
的人么?老头子六十多岁了,刚被斗完,身上外伤没好呢,就一瘸一拐的骑车到北京来
体委总部,举着书找人申诉。可是体委那帮人也是人心惶惶,担心说错什么就会被打成
右派,姓林的又正吃香,谁敢真替我爸说话?老头子在体委大门外转了五天,被大雨淋
了个透,最后回来,一言不发就把书往炉火里一扔。”
曾老人啊的一声道:“那书真的就这么给烧了?”
王再进顿了顿道:“没有全烧了。”他说完这话就有沉默了一下,再说的时候声音也低
了下去:“我妈一直不赞同我爸成天不顾家编他这本东西的,那时候却冲过去用个煤耙
拉把书给救了出来。我妈说。。。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她是相信我爸这辈子是个好样
的,她这辈子没嫁错人!我爸当时就哭了。您也知道我爸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平时对
我妈也不是很客气,从来不服软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我记得王再进那时候的
眼圈也红了,本来这么条大汉眼圈红是有点滑稽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
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妈也哭了,说这书不光是我爸的,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心血,不能
就这么毁了。现在国家。。。现在没人赏识,以后总还是会有人的。我爸这一回来,心
火被雨激着了,大病了一场,我妈日夜照顾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她自己一下累垮
了。她走了后,我爸也没能支撑多久。。。”他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黄纸册
子来,大手抚摩着书皮,突然就大声起来道:“我爸临死的时候,跟我说这书被烧掉了
几张纸,他是没力气时间再给补上了,但是他说为了我妈,我也要把这书重新补全!曾
老先生,我知道您是说一不二的前辈,但是这书里形意拳对太极拳的心得烧掉了,圈子
里都公认您是这太极拳的泰斗,我斗胆请您指点两手!”说完他扑通就跪下了。
他这一跪跟座小山倒下来似的,吓了我一跳。曾老人却是神色不动,只是淡淡地说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王贤侄礼重了,我也承受不起。”
那王再进把书小心翼翼摆在面前,说道:“曾老先生,我王再进再不肖,也不敢用什么
泼皮的手段要挟您老人家。我这跪的是我父母的心愿。我父亲说国人积弱,需要自强。
他跟我妈都相信这书以后会派上用场的,我不管这些大道理,但是我现在正经的工作就
是给食堂赶包子皮,有时间有力气,说什么也要尽力把父母的遗愿完成了!我给您今天
行了这三跪九叩的大礼,您要是不愿意指点,我绝不多说,马上回天津。”说完他就一
头叩在地上。
我小时候也是磕过头的,印象里还挺好玩的。除了那趟去镇江有点累,其它时候都是逢
年过节一边笑一边趴地上,脑门在地上点一点,大人都会大笑,这样还能讨到糖果。这
个王再进却一点也不投机的,这一磕砰的一声,直溅的尘土都飞起来。他叩完一次跪直
了又叩,到了第三次却站起来。我正在奇怪他不是说要磕九个,他就又跪了下来,仍是
象座小山似的,我这才明白什么是三跪九叩。
他在那里磕头,曾老人的眉毛就渐渐蹙起来,磕到五个也不是六个,他似乎要说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来,刮得那地上的书哗啦哗啦的散开,几张烧黄的残页就显出来。他就又
把话咽回去。
这九个头个个磕得结结实实,也磕了几分钟。王再进默默地站起来,把书收好,也不再
多??嗦,直接就冲着那自行车走过去。曾老人却突然长叹一口气道:“来,咱们过两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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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里磕头,曾老人的眉毛就渐渐蹙起来,磕到五个也不是六个,他似乎要说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来,刮得那地上的书哗啦哗啦的散开,几张烧得黑黄的残页就显出来。他
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九个头个个磕得结结实实,也磕了几分钟。王再进默默地站起来,把书收好,也不再
多??嗦,直接就冲着那自行车走过去。曾老人却突然长叹一口气道:“来,咱们过两
手。”
后面王再进好象说了些感激的话。想来他当时是很激动的。可是有的时候细想想,又觉
得他没说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象脑海里那“平原游击队”的黑白电影,没有色彩,只
有忽明忽暗,记不起来什么时候鬼子揭开那大灶的锅盖,什么时候李向阳很威风的挥动
着他的两把枪对乡亲们讲话。有的时候又似乎是李向阳在向鬼子讲话,虽然那绝不可
能。
以前两人动手之前是要搭手的,王再进和曾老人也搭手来着。那搭手我记得很清楚。
曾老人右手伸出来,脸上微微笑着,那笑容在这个没有色彩的记忆里很明亮。王再进就
把右手也伸过去,五指搭在老人的大臂上,他自己的肩头肌绷得很紧,老人却是轻轻的
把五指反按在那上面,两人的胳膊就虚虚地缠到一起。现在想起来,两个人应该是一搭
即放的,顶多几秒时间吧,可是如果我闭上眼睛,这时刻往往就会无限的延长下去。两
个人都有些不成比例的瘦长。老人脸上的微笑,王再进脸上的认真,象一副版刻一样,
轻轻拂去时间的尘土,就又浮现在眼前。
两人真正较量的过程就又连不太上了。只记得王再进很灵活,步子左迈右跨的,两手开
弓,小公园里时时响起他的低声闷喝。曾老人脚步迈得不大,但是走起位来也很迅速。
他似乎不怎么攻击,只是见王再进的手脚过来就贴上去,我那个时候对胜负根本看不出
来,却莫名其妙地对曾老人挺有信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会武功的人动手,现在想想,恐怕当时什么也没看懂。不过有些东西还
是留下了印象。比方说我记的有一手王再进左拳直捣,曾老人左手往他手腕上一靠,王
再进倏然收拳,右掌斜劈,同时身子急转,右腿猛扫曾老人前脚脚跟,来势凶猛。我看
得紧张,却见曾老人左掌虚按护住腰际,右手阳掌上格,前脚脚跟微提往前一错,我
“啊”的一声叫出来,只觉得那架势再熟悉不过,正是看到过无数次的“白鹤晾翅”。
这一错恰到好处,王再进自己就把右腿踢过了头,重心失了,被上面这看似轻松的一格
引得一个趔趄,大叫一声。他下盘功夫是很扎实的,硬是用单脚跳了一下,这一招算是
解开了,却不免有些狼狈。
我当时心里想:原来这挺好看的架势还有这个用处。
还有象我看来最没用的“十字手”,原来可以先展臂虚格对方进手,引对方翻下袭胸,
再双臂交错把对方棚住。还有平时缓慢无比的“转身蹬脚”,曾老人黏住王再进手腕一
挤,动作稍稍加快,这一脚就直踹小腹,变成一招厉害无比的杀招。
其实仔细寻思一下,当时似乎不应该能领悟这么多东西的,毕竟我那时连什么“白鹤晾
翅”、“十字手”的名称都还不知道,偏偏现在脑子里一想,这些情景就象幻灯片那样
一张张闪出来,没有次序,但是来龙去脉都清晰无比,就象有曾老人在耳旁解说一样。
想来这些领悟是后来的吧,比方说王再进解开“白鹤晾翅”的一跳,那是“被打欲跌需
雀跃”的“雀跃”,正是最好的拆解方式,可我肯定那时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这么多年了,能真相信的记忆应该就是些不连贯的片段吧?
或许还有感觉。我那时候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就象我后来第一次在大兴安岭看到那一望
无际的,被白茫茫的雪覆盖的原始森林,突然一下就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却说
不出来是什么。兴奋、惊奇、钦佩、喜悦都混杂在一起,让我只能发出“啊、啊”的惊
叹。
那场切磋好象没分出什么明显的胜负,不象后来我看过的一些比试,一方把另一方一下
放飞出去,可是王再进经常被带得摇摇晃晃,高下是很清楚的。最后曾老人从容不迫地
收了手,说是今天就到这里吧,那王再进也是很恭谨地说谢谢老先生手下留情,想来曾
老人要只是为了分出胜负,肯定早就有结果了。
后来他们两个人就讨论起拳术来,老人一边说一边比划,那王再进大手里捧个小本子,
毕恭毕敬象个小学生一样在旁边边问边记。
我本来也在边上似懂非懂地听着,过了一回儿,老人突然就停下来,跟我说:“明义,
那是在叫你吧?”
我还在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就听见真的有人在远处叫“明义,明义!”我一下叫起
来:“啊,那是我爸!”向四周看看,居然到处都亮亮的,公园里也多了几个下棋的和
活动筋腿的。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叫了声我迟到了就撒腿往外跑。
刚跑到街上,迎面我爸就走过来,脸板得直直的,他问我:“都什么时候了?你干什么
去了?”
我说:“我。。。我看拳忘了时间。”
他一愣,就说道:“先不管了,快去上学!回来再说!”
我一溜烟跑到家里,我妈还要让我把粥先喝了,那时候第一堂课可能都过了半节了,我
想着老爸随时都会跟着我进门,哪里还敢喝完粥,提了书包就跑出去。
出门的时候却没看见他,我也不敢耽搁,这些天练长跑派上了用场,脚步不停地一气跑
到了学校。
到了学校第一节已经结束了,正赶上课间操,班主任倒也没说什么。我直接说起晚了,
她就让我插到队里去。我做操做到一半,发现高建民的腿已经好了,就站在我前面几个
位置。我以前跟他不太熟,但也挺替他高兴的。课间还聊了两句,他问我1500米练得怎
么样,要不要重新要他来。我倒不太有所谓,就说听老师安排吧。后来要放学的时候班
主任跟我说,你也练了不少时间了,跟高建民赛一场,咱们班好歹要选个最好的参加。
我以前差高建民不少的,可是这次我一个多月苦练下来,后来又天天三套拳,没真学到
什么,呼吸倒是长了不少,再加上高建民腿伤刚好,我就很轻松地赢了他。班主任也有
点惊讶,说看来高建民要努力啊,今年让杨明义去,明年你们两个再赛赛。
我的心思也不是很在那上面,反正班主任怎么说就怎么是了,走到校门口妹妹已经等我
半天了。
我妈是老师,就在我和我妹的学校教语文。她文笔很好,人缘也不错,所以作了语文教
研组的副主任,经常开个会什么的,我妹才上一年级,平时都是我带她回家。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向我爸解释。他平时很和气的,但是小时候为了上学吃了好
多苦,所以对上学看得很重,最不喜欢我迟到什么的。我还想着央求他带我拜师,所以
更不希望他生气。妹妹拉着我的手,象往常一样问三问四。她那时候又瘦又小,还一点
都不安静,纯粹一个小猴子。我随口敷衍着她,却又想到早上那样扭头就跑,也不知道
曾老人还愿不愿意收我。
那天晚上爸爸回来得格外晚,到我睡觉的时候了还没回来,害得我坐卧不宁了一天。我
因为心里有事,睡得轻,夜里突然醒了,却隐隐听到有争吵的声音。
那种争吵是很低调的。爸妈都坐在床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是来回说话的速度有些
快得不寻常,语调也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自我出生以来,就没怎么见过父母吵架。最
激烈的一回是还是我妈希望我爸陪她一起回去奔丧。当时我爸说国家需要他留下来工
作,我妈突然很大声地说国家国家,不能光有国就没了家。她的声音提高得很突兀,尖
尖的,吓得我很紧张,她就抱我过去哭出来,我说妈妈不要哭,爸爸工作忙,我陪你回
去,结果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我爸没说话,但是终究还是没一起回镇江。事情过去很
久了,其实大人之间那点事哪需要我去掺合,后来我妈回到北京,两个人跟以前一样甜
甜蜜蜜的,害得我瞎担心了好几天。
他们的话音很低,我把脑袋贴到床角,可以看到他们两个坐着的影子从帘子后面透出
来。隐约中听到爸爸说:“右派现在不也都平反了么,毛主席说了,党中央的大方向就
象我们的十根手指头,九根是正确的,只有一根是错误的。”我妈说:“我不管什么手
指头,平反又有什么用,人该死的死了,没死的也半条命。蔡大哥死的时候,你不在
啊,我去那房里,血一直喷到对面墙上,台灯,凉席,全都是红的,这些血回的来么?
人死了回的来么?这时间回的来么?每天我看到蔡家嫂子,心里这个难受就别提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我爸说:“平反就说明党还是跟人民一条心的。问题是还很多,所以我
要写信向上反映一下啊。过去这些年死了这么多人,主要是党中央没有正确的把握底下
的信息,我们作党员的有责任,有义务把情况向党中央汇报,这样党才能学到教训,不
犯同样的错误啊。”我妈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点说:“你怎么就比别人有责任
感,义务感?你反右的时候要不是赵司令保护你,你不早就也被打成右派了,现在咱们
一家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两年上面不找咱们,你还要出什么头啊,这不是没事找事
么?”爸爸的声音也稍稍扬起来,说道:“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得来的这个新中国容
易么?蔡大哥死了你当我心里不难受么?梁先生,王兄弟死在三反五反那几年,蒋大姐
也没熬过反右,可是我就不相信党中央会不明白道理,现在正是反思我们过去几年错在
什么地方了的时候,不然这样的错误恐怕还要重犯,我们党,这个国家,怎么还经得起
这样的折腾?”
妹妹突然翻了个身,他们就一下没声了。我大气都不敢出,爬在床上。妹妹翻了个身就
没动静了,我等了一会儿,仍然听不到什么,他们刚才说的我也不是很懂,就又迷迷糊
糊要睡过去,正在半梦半醒,就听我妈说:“你说毛主席要大家都作海瑞,可你不要忘
了,海瑞吵吵舍得一身剐,终究没被怎么样,这年头说不定就把你真剐了啊!难道真的
听了两句毛主席号召,你就不要命,不要妻子,不要孩子,也要把话说干净?”
我妈这两声说得不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就醒了,只觉得他们讨论的事情离我没
有那么远了,很有可能让我的家再也不一样。
我爸回答得很轻,但是很清楚,他说:“我要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妈就沉默了。
我后来一直等他们再说什么,但是却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几次以为他们睡了,偷偷拧了
脖子看,却看见帘子后面那两个默默的影子,都是坐着的。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不知道
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睡着睡着感到有人摇我,我睁开眼,却看到妹妹爬上来了,正使劲摇我,还咯咯地笑着
说:“大懒鬼,再睡成大猪了!”
我脑子还是浆糊呢,只知道自己起晚了,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发现我妈已经起来了,
跟我说:“先把脸好好洗了,牙刷了,然后把那身衣服穿好。”
我嗯了一声,看到脸盆里已经倒上了水,就抹了脸,拿个杯子把牙刷了。我妈是个很注
重外表的人,总说一个人要是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就应该把自己收拾好。家里一个月
只有九十多块钱,她却一定要买值两块钱的好牙膏,惹得我爸经常在刷牙的时候笑她小
资情结。
当然这挤牙膏也就被发展成一种科学和艺术的结合。我妈再觉得刷牙重要,这钱也是要
心疼的,所以每次刷牙的时候都要盯着,一方面是督促我们好好刷,另外一方面也是监
督我们不浪费牙膏。有一次我听人家宣传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劳动模范张秉贵,说他每次
抓糖果不用过秤,一抓一个准,要几两是几两,就心里想这算什么,我们家连最小的妹
妹挤牙膏,也是要两分不会两分半,那可比这抓糖果难多了吧,把这说给大人听,把我
爸逗得饭都喷出来,我妈白我一眼说还不好好吃饭,可是她自己也笑出来。
刷完吐进脸盆,一起泼在院子里,回来拿起我妈叠好的衣服,却不禁一愣。的确良的衬
衫和灯芯绒的裤子,一个补丁都没有,那是我唯一一身买来的衣服,其他都是我妈自己
做的。我就有些迟疑,心想今天难道是什么大日子么?向我妈看过去。我妈说:“还愣
什么呢?你爸在门口等你半天了!”我这才意识到我爸没睡在床上。我彻底糊涂了,爸
爸一般要到我快看完拳回家才离开去上班,我虽然起迟了,但刚才泼水的时候知道也没
太迟多少,只是错过了平时跑步的时间,现在跑出去还能练两套拳呢,按理说他应该还
睡着。看看妹妹,也没穿上什么漂亮衣裳,我妈急了说:“快点啊!”我赶紧把裤子套
在棉毛裤外面,衬衫也穿好了,衣服是我上一年级时买的,当时大好多号,现在还大不
少,不过妈妈把边给缅了,就还合身。妹妹起哄道:“哥哥要去相亲喽!”我吓了一大
跳,我妈接口道:“小女孩子家瞎说什么?”妹妹就吐吐舌头,作个鬼脸。
我满肚子疑惑地走到院门口,看到爸爸已经站在那里。他穿的是身洗得发青的中山装,
那是他天天上班的衣服,不过据我所知,他也没有更好的了。
他站在门洞前面,光线折射进来,让他显得格外峭瘦。这时候朝阳升起来不久,周围又
都是灰白色,一切都冷飕飕的。我有点缩手缩脚,我爸却站得笔直。他的鬓角梳得很齐
整,只是有点花白了,自然显得有点沧桑。他冲着景山的方向看着,一动也不动。我第
一次发现他的颧骨很高,原先很书生气的脸已经没有以前的圆润,剩下的只是一种刀削
斧凿般的全神贯注。
我站在门洞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知怎么一下就想起了那把头叩得山响的王再
进,虽然两个人从长相到举止,没有一丝相近的地方。
我只是突然觉得,我爸和王再进,在骨子里其实是一种人,都流着认真的血。
我这时候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就轻轻叫道:“爸。”他侧过头来,在阳光里微微笑
道:“哦,你来了,咱们走吧。”
我跟着他,却看见他往小公园走去。我心里一阵高兴,不敢太激动,试探他道:“咱们
是去见曾老人?”他奇怪地看我一眼道:“那当然啦,你不是想学拳么?你妈没跟你说
么?”
我咧开嘴笑着说:“没啊,我起晚了。”
他说:“噢,是啊,昨晚上我回来你已经睡了,没告诉你。昨天你去上学后我跟曾老先
生谈了一下,他说你这一段天天自己练拳,虽然还不入门,但是这恒心悟性都是很好
的,只是一直不知道你家里怎么想的,所以没问你愿不愿意认真学。你也真是的,这事
怎么一直没跟家里说?”我说:“妈妈不是老说不要打架闹事,我想学拳可能会惹她不
高兴。”我爸笑道:“学拳可不是要你去打架啊。你要是去打架,我也要跟你急的,呵
呵。不过武术是我们国家的宝贵文化财产,你好好练练,强身健体,这是好事。尤其是
曾老先生这样的名师,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啊。”
我问道:“爸你认识曾老人啊?”
他说:“是啊,北京城谁不知道曾绍山曾老拳师,那可是杨氏太极的真传。我跟他老人
家在解放前就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功夫可是国宝级的啊。”
我又问道:“你那么早就认识他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啊?”
我爸说:“嗯,以前他也是打日本鬼子的。你对他老人家要尊敬点,老人家在旧社会失
去了很多家人,这种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问他了,知道么?”
我说:“哦,那他现在是干什么的啊?是退休了么?”
我爸又嗯了一声道:“应该是吧,不过他夜里还给美术馆看门,可能是不想闲着。”
说到这里我们也到了公园口,我爸又对着我看了看,鼓励地拍拍我肩膀,他脸上是很为
我自豪的,我的胸脯也不由挺得高了一些。
一起走进去到拐角,就看到老人站在树下,却没有象往长那样在打拳。我爸忙走上去
道:“曾老,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老人笑道:“没什么,我一般五更天就过来了,你要是再早,就别睡觉了。”
我爸对我挥挥手道:“来,明义,见过曾爷爷。”
我走过去道:“曾爷爷好。”
老人道:“这声怎么叫得这么小声了?昨天你那声迟到了可是叫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我爸哈哈大笑出来,我脖子上直发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我爸先开了口道:“我这孩子平时也顽皮得很,不过上了场合还是不会说话,曾老
先生别逗他了。昨天咱们说让这孩子拜在您门下好好学学,这拜师的仪式您打算怎么开
始呢?”
老人也笑出来道:“是我不对,我不逗了。都新社会了,这拜师也不用瞎折腾了。难道
还要开香案,递生辰,让孩子拜历代祖师爷么?磕个头,意思一下就行了。”
我爸说:“那。。。以您这个身份,是不是太简单了?”
老人道:“还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也就是个看门的。我们练拳的,讲究师择徒,徒也
择师。我年纪一大把了,能碰到你家这孩子,自己天天跑来练上三路,就是缘分了。
来,孩子,你愿不愿意拜在我门下,跟我好好练拳?”
我抬头看看老人。他的脸上微微带着暖暖的笑容,让阳光似乎都更温和起来。
我一时间福至心灵,一下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杨明义一拜!”
当下也学着那王再进行了那三跪九叩的礼,叩得时候发现土地倒也不是那么疼,但尽管
我很认真了,还是没有王再进磕得那么响。
叩完了头,却半晌不听见任何动静,我心里不免就有些惴惴。过会儿我爸在旁边轻声插
话道:“明义以后对您一定会象自己家人一样,您也不用顾忌,可以随便管教他。”
老人道:“很好,很好,起来吧。”
他的声音有点哑,跟他一直给我的潇洒淡然的形象有些不符,我站起来好奇地看过去,
看见他脸上还是挂着那温和的笑容,可是眼眶里却有些湿了。
从那天起曾老人就变成了师父,我的生活也充实起来。
这种充实不是什么热情如火的充实,而是一种天天忙忙碌碌,来不及品味的充实。
每天早上仍然跑步,只不过跑步的时候不再光是听着啪蹋啪蹋的脚步声,而是心里默念
着各式各样的拳经歌诀。什么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啦,什么若问体用何为
准,意气君来骨肉臣,诸如此类。这些歌诀一开始背得不熟,让我跑时经常弄乱节奏,
跑一趟下来格外累,后来越来越熟了,却帮助我更专心起来,呼吸顺着歌诀的拍子,自
然而然,脚步似乎都更轻松了。
这些口诀可都没有什么课本可以看,而是师父一个对句一个对句口授的。他一开始连解
释都不解释,就是让我囫囵吞枣地先背着。发音倒是很注意,每个字都要我大声念出
来,很大声时还能舌头一点不转弯,脑子一点都不犹豫才教下一个对句。所以我一开始
有的时候会把对句的次序搞错,但是这一句只要有了头一个字,整句就会象流水般涌出
来。我背那拳谱得有一年,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有一天跑着跑着步,突然从头到尾把整
部拳诀背了下来。当时觉得舒畅无比,从那天起,就没再忘过。
六二年那运动会我赢了个亚军,也算爆了个小冷门。得冠军的是个六年级的,那同学的
体育一直不错,我却是五年级里谁也没听说过的候补,所以跑成第二的时候跌破了不少
人眼镜。柳鑫炎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缠着我说他也要锻炼身体,让我妹那么可爱的小同
学有机会为他加油呐喊。我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他说你没看见你妹激动得那样么?嗓子
都喊哑了。我说我怎么不觉得,他说你就是没心没肺,什么也看不到,你看你妹现在还
一直为你高兴呢。
他跟我那么说,我就回过头,从我们班的看台看过去。看见妹妹果然在跳着脚跟我招
手,她的年级低,看台靠着跑道,瘦小的身影在尘土里一蹦一蹦,看不太清楚。
柳鑫炎就是这样子,从小很细心,经常注意到些我们其他男孩子注意不到的事情。不过
这一来,他有的时候也有点显得多愁善感,娘娘腔。这点我刚跟他成朋友的时候就领教
了。
我们是在打麻雀的战役中认识的。
那个年代对于玩和身心健康有没有联系没什么研究。毕竟全人类都等着我们去解放,这
神圣使命让我们不能玩物丧志。可惜这使命没有让我这样的男孩子懂事更早。在我眼
中,跟人家拔老根儿,在地上灌蚂蚁洞,看着一群蚂蚁没窝了到处跑,比去打倒美帝国
主义似乎还有意思点。
小时候经常的遗憾就是家里管得那么严,有劲折腾却没借口,所以当学校组织除四害的
时候,我把这看成了老师关心大家,专门为我们开心而组织的活动。
这四害具体指哪四害我已经有点忘了,应该有老鼠苍蝇,反正都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
为广大劳动人民带来不便的害虫。老师们说新社会了,我们要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
下给市容一个全新的面貌,所以要参加伟大的人民战争,把四害从北京城里赶出去。
四害里的最后一项是什么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麻雀。
记得清楚是因为老师在历数四害的滔天罪恶时,特别强调了麻雀。老师说其他几种害虫
还好了,只是影响市容,这麻雀实在是最邪恶的反动势力了,它们居然敢吃农民伯伯辛
辛苦苦种下的粮食!
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可是我们所有人上学背的第一课。谁要是浪费粮食,那可
是被所有人唾唾沫的,我们一听,当然都是义愤填膺,可是这麻雀飞来飞去的,连落脚
都不落在地上,我们怎么消灭它呢?毕竟我们都才上二年级,全班会弹弓的恐怕也就一
两个。这时候老师又说了,不用怕,伟大英明的党中央早就有了好办法。麻雀虽然平时
要飞来飞去,但是麻雀也要睡觉,也要休息,我们如果让麻雀休息不了,麻雀就会自己
掉在地上了。所以从明天起,大家都放假了,不用上学,都回家去拿可以敲打的东西,
然后轮班敲打,让万恶的麻雀没有藏身之处!
大家一听,都欢呼起来,觉得这真是个好方法,我也欢呼起来,不过更多是因为可以放
假去玩。
后来的三天真的是很愉快。回家才发现居然并不是光学校放假,很多大人的单位也放
假。我爸在中国银行工作,还要上班,我妈就回家了,所有的人都拿着锅碗瓢盆,满大
街的敲打,那个热闹啊,就别提了。大人们的热情似乎还没那么高涨,我妈就有点懒洋
洋的,经常跑回家去看我刚会走路的妹妹,我们这群孩子可是闹翻了天,满街互相追着
跑。平时敲东西要被骂,现在敲坏了盆都只是革命的必要牺牲,当然要大敲特敲。
那次全城的人好象都出动了,连爸爸下班后都要去敲个一两个小时,处处锣鼓升天,喜
庆得很。具体过程记不清楚了,印象里头一天收获一般,但是从第二天起麻雀就啪啦啪
啦的都掉下来。因为多带回学校几只是可以得到小红旗的,我们经常还冲上去抢。第三
天的时候好象就不剩几只了。我个子小,捡到两只,还都被高年级的抢走了,所以到处
找。瞎跑瞎跑,就跑到灯市口西街的厂子胡同里面去,那胡同很偏僻,居然被我看见只
麻雀正要落下来,我赶紧玩命地敲啊敲,那麻雀可能也已经累了三天了,盘旋了几分
钟,就栽了下来。
它掉在拐角另一侧,我跑过去,却看见另外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拿个盆站在那里。那男
孩头发剃的不是多数人的平头,而是梳了从中间分开,穿得也很合身,不像我的衣服都
大上几号。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又紧张他抢我的,大声叫道:“那是我打下来的,你别
抢!”他不理我,只是低着头看那麻雀。我跑上去,不由推了他一下,说道:“你要打
到别处找去,干什么看我的!”我这一推没什么力气,我妈从小跟我说跟小朋友要谦
让,所以我还是第一次推人,只是当时真有点急了。谁知道这一推之后,他还是低着
头,鼻子却一抽一抽的,竟然象要哭了。我吓了一跳,一边把麻雀提起到我盆里一边问
道:“你怎么了?”他还是不说话,抬起脸来。他长得很清秀,还有点面熟,这时候大
大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真给吓着了,心想我是不是推太重了,问他道:“你,你没事
吧?你要真想要这麻雀,我给你好了,也不用哭鼻子啊!”
他摇了摇头,脸憋得都有点红了才冒出一句说:“你看这麻雀多可怜!”我差点笑出
来,心想这家伙原来是为个麻雀伤心,真是莫名其妙到家了。他又说:“你看,它是被
活活吓死的,眼睛都合不上!”
我本来要笑的,听他这话,却不由自主也低头看了看。那麻雀果然还半睁着眼睛,脚翘
着,脸上似乎还有点扭,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
这只应该跟其它死麻雀差不多吧,我也没有什么难过,不过总没有一开始那么兴奋了。
敲了三天的盆,新鲜劲早就过去,这时候突然觉得很疲惫,就说:“唉,是挺可怜,不
过已经死了,就没办法了。”
我是敷衍他,他却突然有些激动,说道:“别把它交给老师了,我们把它埋了吧!”
我说:“这不好吧,土葬是旧社会的作法,我们是党的好孩子,不能这样做。”
他说:“土葬是指人,麻雀没事的。”
他很期待地看着我,我觉得没必要,但又不忍心拒绝他,想想反正一只麻雀也没法让我
得小红旗,就同意了。后来他把我带到一个小院子里,里面居然有棵核桃树,就是他家
了,他把麻雀埋在了树底下。
我看他婆婆妈妈,实在不耐烦,想走开又觉得越看他越眼熟,就问他:“我们在哪里见
过啊?”
他认真把土胚好,站起来说:“我跟你一个年级啊,我叫柳鑫炎。”
后来我们两个聊起来,才知道他真的跟我一个年级,上课就隔一间教室。只不过他一年
级的时候体弱多病,没怎么来上课。我也不太注意身边的人和事情,所以几次见面我都
没走脑子。我问他那么同情麻雀还带只盆干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那盆只是拿来作样子
的。
所以这作朋友恐怕也是要讲点缘分的。这除四害成功大吉,可是非但粮食没有增产,反
而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对打麻雀的热情也就没了。过了几年,这麻
雀又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本来我跟柳鑫炎的脾气差了好远,最后却从这战斗友谊发
展成了好朋友。这家伙三年级以前极爱哭鼻子,可是上了四年级以后,不知道怎么,突
然就变得有点男孩子感觉了,也是那时候他开始跟我开始讲些旧书。
这些旧书都是些旧体的传奇演义之类的,比方说什么隋唐英雄传啊,什么水浒啦,反正
他爸爸在外交部工作,家里条件好一些,所以他跟他哥哥有自己一间屋子,晚上经常偷
偷看小说。他家里书多,他在这方面也比我有瘾,我一般从他那里拿了书也就随便翻
翻,他却是看起书来如痴如醉,经常给我讲什么展昭比剑定姻缘,锦毛鼠夜探冲霄楼之
类的,害得我自己看的时候都没劲了,我老笑他白日做梦。他在课堂上有时也的确有点
魂不守舍的,不过有几分小聪明,功课一直不错。
他跟我说要一起跑步时,我是不太当真的,以为他一定坚持不下来这种早上的锻炼,谁
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比我还早,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美术馆前面的广场做热身
运动呢,当然我就随他了。就这样眼瞅着到六月份了,天气开始热起来,他还是挺认
真。
有一天我跑出来,柳鑫炎已经又在压腿了。他冲我笑笑,笑得有点疲惫,我就问他说:
“你昨晚上没好好睡吧?是不是又偷看小说来着?”他嗯了一声道:“是啊,呵呵,那
本儿女英雄传我又看了三分之一,还差一点了,你也该看看,真是好书。”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一说起这些小说就眉飞色舞。我还没看,不想知道太多,就摇
摇头道:“你还是要小心点,咱们就快要升高中了,你别到时候考不好,咱们就没法在
一所学校了。”他说:“不用担心,我会注意的。”他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说道:
“昨天看得只剩八回了,结果我哥说我一边看一边笑,吵着他了,非让我把灯关了,不
然我可能反而会睡得好些。”我笑道:“得了吧你!你这个性子,看两段什么公孙策断
案,就兴奋半天,要是你看完了这整本,肯定一晚上睡不着觉。”他也笑起来。
我热身完了,正要开始跑,他突然说:“明义,你能不能帮我跟曾老师说说,让我也跟
着学拳?”他不原意矮我一辈叫师父曾爷爷,就一直叫曾老师。我愣了愣说:“应该没
问题吧,我帮你说说。”他很高兴,说:“好啊,那谢谢了!”
那时候他已经跟我跑过一个月了,当然知道我跑完了要去练拳。他也跟着看了好几回,
还跟我以前一样试着摆架势。只不过我现在有了师父,才发现这自己练和有人指导实在
是大大不同。比方一招中腿跨出多少,如何沉肩坠肘,这套路转换的道理何在,如何根
据不同情况变化,都是自己无法看出来的。师父手上扶着肩,一边说这时候要力由背
发,步随身换,自己就算有口诀,会招式,恐怕练几年也不会一下明白这两个是这么配
合的。我有的时候也跟柳鑫炎感慨这个,想来他就动了心思一起学。
跑完步,我们到了小公园里,我就跟师父说了,师父笑笑说有这心思很好啊,我想起以
前有一次师父在鑫炎不在的时候跟我夸他的悟性可能比我还好点,就觉得这事成功的戏
不小。师父说先别着急,我跟明义先练着,我待会再问你。这话听着更有希望了,鑫炎
也很高兴。
那时候我连拳谱还没背全,天天早上学拳时整套的拳都不打了,师父只是一招招拆开了
帮我矫正姿势。那天天气不错,早上的阳光虽然不暖和,照在身上还是舒服的。我正在
练如何从“扇通背”进“撇身锤”,这一式从右手扬翻,左掌直按化为右手作锤拳护
心,左手上圈翻掌于左额角,我一时总也不能兼顾,浑身都不对劲。不是忘了右手先变
覆掌,就是脚下弓步没转过来。师父倒也不急,站在身侧,托着我的右肘,一边让我放
松,一边缓缓牵动我的手臂,让我体会这“动中求静,动静合一”的道理。柳鑫炎也在
全神贯注地学样。师父一边指点我,一边随口问他:“鑫炎,你为什么也想学拳?”
我本来想柳鑫炎定是要说出什么强身健体之类的话的,我也是那么告诉师父的,谁知他
的答案让我吃了一大惊。他一脸严肃,说道:“我想练身本事,有能力帮助那些受欺负
的人。”
师父恐怕也万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的,手上竟是顿了一顿。我不敢偏过头,仍然摆着
我的架势。师父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手上却又开始缓缓牵动。这一式练了半天,我才有
了点感觉。快要去上学了,我们正要走,师父却突然又问道:“这世上有谁是受欺负的
人呢?”
这问题听上去简单,要是我答却还真答不出来。老师跟我们经常说旧社会里劳动人民都
受到地主恶霸资本家的欺负,可是现在新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了,就没有人被欺
负了。不高兴的只有?w反动派,可反动派是罪有应得,可谈不上被欺负。我正在觉得这
问题难答,柳鑫炎却是想也不想地就说:“总是有弱小的人啊,比方说我哥他们年级有
些人就欺负小同学,还有明义他们院子那个疯女人,经常有同学无缘无故骂她,还往她
身上扔树枝,知道那女的不会还嘴还手。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的!”
他这两声说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我都听傻了。看看他,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柳鑫炎
么?其实他这话平时说出来,恐怕好多人都要说他娘娘腔的,怎么连个疯女人也关心,
我可能也要调侃几句,可是这时候说出来,我竟突然有些惭愧起来,心想看不出来这小
子比我懂得多多了。
不由多看他两眼,正赶上太阳在东面往天上爬,一抹朝阳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显得格
外明亮。
当时我觉得师父一定要收他作弟子了,谁料师父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你根骨不错,悟
性也好,不过我岁数大了,教一个弟子其实已经很吃力了,教两个会力不从心。你若是
一心学拳,可以想法找个别的师父,我是没法教你的。”
柳鑫炎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心里一阵难受,就说:“师
父,鑫炎他。。。”
师父一摆手道:“你们上学迟到了。”
我看看柳鑫炎,他咬着牙,站在那里,硬是没说什么。我们三个僵着,不免有些尴尬,
我就说:“是啊,我们走吧。”柳鑫炎对我的眼神看也不看,突然问道:“曾老师,那
我还能不能陪着明义练?”
师父又有点惊讶,顿一下后点点头道:“可以。”柳鑫炎就也点点头道:“谢谢曾老
师,我上学去了。”然后扭头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实在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拒绝他,不由回过头去,又看了师父一眼,却发
现师父仍在看着我们的背影,神色间格外萧索。
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少年的我可以明白的。
后来柳鑫炎就每天早上照旧陪我跑步练拳。师父对他的态度让我糊涂了好长一阵。比方
说他老人家不让我把整套的口诀告诉他,但他自己在旁听,师父也不隐藏什么。该解释
的时候仍然掰开了揉碎了讲。以他的聪明,估计自己也把整套拳诀记了七七八八。时间
久了,渐渐的两人见面少了一开始的生涩,除了问候,还偶尔开个玩笑,气氛搞得挺融
洽,连我有的时候都忘了师父并没有收他作弟子。
很多人说练武是件很苦的事情,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会腰酸背痛,还枯燥无味。这
些我实在不明白。如果让我一天不动,只是做功课,那才叫真正的无味。
从一开始,练拳给我带来的就不仅是充实,也是愉快。练拳的时候,身心都投在每一个
动作之中,七十二式,每一式的掌心脚尖如何摆,如何让腰腿肩肘协调,无不需要用
心。脑子还转不过来,怎么会枯燥。而一旦姿势正确,动作流畅了,立刻身心俱轻,呼
吸中似乎能感到身上各处的呼应,那种身体的舒适,因为对自己身体多了了解和掌握而
带来的成就感,根本不是睡觉或者其他玩乐可以取代的。刚学拳时难以做到整套拳路通
顺,这平静中的欢快若隐若现,时时逗得人心里痒痒的,越练越过瘾。有次跟师父开玩
笑,说天下人为什么不都练拳,逗得师父笑出来。他说首先太极拳上手比较温和容易,
很多功法,比方说谭腿,有吊腿的练法,还是很苦的。另一个就是我这人虽然资质也就
勉强中上,但是跟太极拳却是有缘之人。
师父说话自有一种儒雅,照我爸的话就是有老一辈的风范,比方说这有缘之人我想就是
说我对练拳格外有兴趣吧,从师父嘴里说出来就多了点神秘感,让我带了点自豪。虽然
缘份这东西是唯心论调,是封建糟柏,我却挺爱听。
有的时候想起过去,有一两年似乎特别有意义,经常有事情从记忆的井底跳出来,让你
回味不已。我的六二年就是那样。比方说我记得运动会,记得我们音乐老师在校会上出
节目,唱了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快四十了,也长得很普通,我连她姓什么都不记
的,不过那歌声真的象从水面上飘过来一样。当她唱起“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
面上”时,全校的学生都跟着一起唱。我在课上唱过很多更伟大的歌曲,比方说“东方
红”,或者“社会主义好”之类的,却从来没有象那天那样突然感到脸皮有一点发紧,
一边微笑一边情不自禁的跟着合唱。为这种失态我还在语文课上练习自我批评时写了篇
检讨,后来发现不少人都写了类似的内容。那一年记忆里还有开始学拳,柳鑫炎跟师父
的那点不愉快,秋天家里有些紧张的等领导对我父亲写的一篇“根据基层反应对近几年
金融工作的一些反思”的评语。后来上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父母似乎都松了口气。我爸
还跟我妈说了什么"党组织还是愿意听取意见的”之类的话,我妈说也没什么好评和措施
啊,我爸说总是要给党组织一些时间嘛。
总之相比之下,后面三四年在充实和愉快中就显得平淡。 时光在匆匆中一晃而过,留下
的只是一种恍惚。每天忙忙碌碌,早上跑步,练拳,然后上学。上完学做功课,做完功
课再去练拳。现在想想,也挺不可思议。一天早晚加起来最少三个小时,寒暑不缀,其
中自得其乐,旁人却经常莫名其妙。比方说我妈,有一段时间她就说我成天魂不守舍,
只是揣摩一招一式是该怎么发力,会不会把脑子练傻了,影响功课。好在我整天练拳,
心中反而容易集中精神,那时候功课毕竟没有现在的孩子们学的多,应付起来也还轻
松,考了几回不错的成绩,她也就不再说什么。
当然好几年的时光,也不是完全没有记忆。比方说有一天夜里,我突然醒过来,看见我
爸也醒了,正披了件大衣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什么睡意了,一下坐起
来。我爸被我这一下吓了一跳,往旁边躲了躲。我正想问他怎么了,就听见有哭声。
这哭声若隐若现,在深夜里从不知什么方向传过来,是个女人。
我爸跟我摇摇手,指指妹妹,意思是别吵醒她,我点点头,跳下床,看见我妈也坐了起
来,黑暗里看不太清楚她的脸,只见她把被子严严地裹在身上。
我也披件棉袄,跟着爸爸出了屋。那时候入秋有一阵了,夜里嗖嗖地刮着风,哭声随着
气流,一阵阵地往棉袄里钻。
我爸拿个手电筒,顺着声音往外走,路上碰见同院的张伯伯,也拿个电筒。他家以前是
宗王府的仆人,是老北京,一直就住这个院子里。他比我爸大,但照他说我爸是个“文
化人儿”,所以平时挺客气。这时候他说:“老杨啊?”我爸说:“是啊,你也听见
了?”张伯伯说:“是啊,大半夜的,让人睡不安稳,这声音有点儿怪,就象从地底下
飘出来的。”我爸说:“好象是啊。”
两个大人就站在那儿,仔细听这哭声的来路。我从小就知道这世界上是没鬼的,所以也
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冷风贴着皮肤蹭上来,有点凉。
我爸突然说:“是不是从防空洞里来的?”张伯伯说:“对啊,好象是!”我爸说:
“明义,外面冷,你回去吧。”我说:“爸,我没事,让我跟你去吧。”我爸有点犹
豫,张伯伯说:“呵呵,明义这身板儿长挺快,都过你肩膀儿了,小伙子去看看,没事
儿!”我爸就说:“行啊,跟紧点。”
我们三个一起朝院子后面走过去。那里有个地洞,上面有块上了锁的木板。我小时候问
过那是什么地方,家里说是个地窖,存杂物的,现在才知道是个防空洞。我们走到那
里,果然哭声更清晰了,而且木板上的锁也被打开了。
我爸说:“我走前面,老张你压后。帮我看着点明义。”张伯伯回答道:“好嘞,小心
脚底下滑。”我爸嗯了一声,就往下走。里面漆黑一片,手电的那点晕黄,根本照不了
两三步远。他走得很慢,脚下的阶梯都不是什么整齐的砖,高一阶矮一阶,上面布满青
苔,是很滑。
下了台阶,前面似乎是一大片空地,可是我们摸索着过去,不停地会摸到湿冷的墙壁,
应该是修了些隔开的洞室,能够容纳很多人,还不用担心塌。
有几分钟,大家都不说话,只听那哭声飘飘忽忽,还不知道哪里嘀嗒嘀嗒地滴水。我想
表示自己不害怕,就问道:“这底下多大啊?”一出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尖,在墙
壁中回响,特别地刺耳,我爸赶紧说:“嘘。。。”可是已经晚了,那女人突然不哭
了。
刚才已经离那哭声不远,可是这下面这么黑,恐怕到了面前也有可能错过。我爸就问:
“有人么?”他问了几声,沉寂的黑暗中却只剩下规律的滴水声。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却仍是听不到什么动静。我心里
又内疚,又紧张,最后还是我爸打破沉默,说道:“算了,看来她躲开了,咱们回去
吧。”张伯伯说:“好吧。”他的声音也有点尖了。
我们转过身,两个手电跟着一转,突然张伯伯的手电就掉了,然后他就啊的叫起来。
就在他手电掉之前一瞬,我看见一个人影就站在他旁边不到两米的距离,在晃动的光圈
中,象是个女的,上身漆黑一片,没有脸。
我也叫起来,什么没有鬼早就抛之脑后了,耳朵里似乎还听到那女鬼的尖叫,我象控制
不住一样,只是歇斯底里地跟着叫。
突然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脖子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条件反射一样右手向上横摆,右
足出弓步,用开劲斜击。这招斜飞虽然左手都忘了画圈,什么蓄劲呼吸都乱了套,好歹
还是把那手给卸开了,我心里稍稍一喜,叫声就停住了,却听到我爸轻声叫道:“明
义,瞎闹什么!”我才发现刚才是我爸的手。
他的手电仍是照在前面,那个女的缩在墙边,声音小了些,但还是哭叫。微弱的光亮中
看到她是一头长发遮在前面,才看不到脸,倒也不是什么鬼。我爸伸手拍拍我,他的手
很稳。他说:“老张,手电没事吧。”我这才发现张伯伯也不叫了,似乎正蹲着,然后
他站起来,啪的一声轻响,已经又打开了那个手电。
他说:“没事。”不过那声音仍然是有点颤。
我爸嗯了一声,然后就很温和的向那女人说:“玉晶嫂子,是你么?”那女人不回答。
我知道我爸管蔡家的那个疯女人都是叫“玉晶嫂子”的,可是在微光中看她披头散发,
哪里象那个每天打扮得整整齐齐坐在院门口的人?我爸又叫了两声,看还是没有反应,
顿了顿,突然说:“蔡大哥在家等您呢,咱们回去吧。”
那女人突然就不哭了,抬起头,一片黑色中露出一半苍白的脸,充满了不属于这个世间
的气息。我爸说:“蔡大哥等半天了,咱们回去吧。”
她还是不说话,我们就那么僵持着,过了好一回儿,我爸又说一边,她突然说:“他是
好人,是我阶级成分不好,他是好人,让党组织抓我走吧,别逼他了。”
我爸突然沉默了,张伯伯接过话去,说:“蔡家妹子,你别闹。。。”我爸一抬手,张
伯伯就不说话了。
我爸说:“党组织不怪蔡大哥了,玉晶嫂子,你赶紧回家吧,他找不到您正着急呢。”
那女人就突然嘴角咧开说:“真的?党组织不怪他了?太好了,我很想他呢,他一定饿
了吧,唉呀,我还没给他做饭呢。我明天再写个检讨,省得他烦心。。。”她那种发自
内心的喜悦让她一下就有了光彩,竟然脸上有了点妩媚,我的鼻子突然就酸酸的,拧过
了头去。
我们四个一起走回去,路上她絮絮叨叨,一回儿担心党组织不能原谅她的什么资产阶级
出身,逼她丈夫跟她划清界限,一回儿又担心她丈夫吃晚饭没有,有没有注意带围巾,
有的时候语无伦次,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上来了,我爸说他们两个大人送她回屋,让我去把我妈叫来。我
去叫了,我妈听了后说没你事了,你睡觉吧,后面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过自那以后,蔡家的女人就不坐在外面了。有的时候在院里遇见,她似乎眼睛里有了
点神,穿得也没那么整齐了。听我爸有一次跟我妈说蔡家嫂子的病情有一点好转,偶尔
神志似乎能清醒一回儿。
我妈隔了一回才回答说,还不如让她永远糊涂着。
另一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也发生在秋天。
其实那几年夏天似乎都很短。春天往往很寒冷,然后有一阵子太阳就毒辣起来,晒得人
发晕。可是转眼大风就又刮起来,带着满地枯黄的落叶,行人都缩起脖子。也许就是因
为每年少了个季节,所以日子才过得很快。
这事情又要回到王再进身上。
在我拜师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经常可以遇到王再进的。照他自己说,就是空练一身
武,两膀力,却没个人过两招,心里发慌。所以他每隔上一两个礼拜,挑个周末,就会
一大早蹬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过来。路上要几个小时,风尘仆仆,见了
面却次次显得兴致勃勃。
我一直很喜欢见到他。他这个人自有一股憨劲,人也随和,比方说他称呼师父为世叔,
连带着就叫我杨兄弟。这叫法跟别人叫什么小同学,或者直呼明义是不一样的,猛一听
有点怪,却没有别的大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我感到是跟他平起平坐。其次就是不
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次都在后座上带两大饭盒的包子,给我们解馋。
那个时候我们家生活跟别人比,不算不好,大家都穷,虽然没什么好吃好穿,心里也不
觉得什么。可我自练拳之后,这饭量也长了上去,经常觉得饭菜里没油水,不够劲。比
方说我妈虽然经常变着花样,可是主要仍然是打卤面,炸酱面,凉拌面,清汤面和馒头
加酱豆腐、酱瓜、榨菜、臭豆腐、霉干菜等等,没什么荤的。肉是每个月用票换回来
的,一般跟店里关系好,就挑最肥的部位,这样可以烧出更多的油。所以我那时候每个
月最向往的菜就是这锅上面带着一层发白油脂的红烧肉,可惜就那么几斤,一家四口要
计算着吃一个月,总是不能吃个痛快。这肉当然都是猪肉,其他种类根本就没怎么见
过。比方说那几年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幸福回忆就是我真考上四中时,因为是著名的市重
点,家里居然专门买了只活鸡。我爸号称是要我一个人把那鸡都吨汤吃了,可是我实在
不好意思,我妈也说妹妹也长大了,不能什么好事都让哥哥占了。后来还是大家把鸡给
分了,可是两条鸡腿都留给了我。我推了半天,结果没推掉。当时妹妹还让我一手拿一
根腿摆个姿势,说要给我画副铅笔的素描,我妈说你们瞎闹什么,好好吃饭,我就乖乖
地吃,不过心里那种高兴,带的我不停边吃边笑。
久而久之,这种对油水的向往造成了一种心里的恐慌感,老希望早点实现共产主义,这
样以后大家就都能吃上肉。可以想象,当我第一次咬上一口王再进带来的包子,发现这
包子是结结实实的肉馅儿,居然还有油汤流出来的时候,虽然凉了,那心里的震撼仍是
不言而喻的,我们之间原本不多的因为年龄背景造成的隔阂也立刻都随着油汤流出去
了。
那股满足感却都吃到了心里,现在还记忆犹新。柳鑫炎比较斯文,我当时可是满嘴流着
油,咬一口叫一声好,逗得连师父都笑出来,王再进也嘿嘿笑道:“杨兄弟,你的口福
可不小啊。你可知道这是我们天津正宗的狗不理包子,是专门用来招待外宾和中央领导
的。”我当时还想这包子这么好吃,怎么会叫狗不理,一定是王再进寻我开心,后来听
他眉飞色舞的给我讲解怎么有个姓高的伙计脾气倔,怎么被自己母亲骂“狗都不理”,
然后有了这个外号,成了名外号也留下了,才知道原来这包子真叫狗不理。
柳鑫炎家境好一点,每次两盒二十四个包子,他也就拿四个。剩下师父拿八个,我拿十
二个。我当然是很认真推辞过,甚至我爸还亲自来讲过,说作徒弟的不能比师父多拿,
不过师父说我一家四个,每个人也才分三个,而且他以前这包子没少吃,现在胃口也没
以前大了,孝心不用表现在几个包子身上。他一再坚持,最后我爸只好算了。
不过我和柳鑫炎高兴见到王再进,师父却总是淡淡的,不显得很热情。我想师父也没有
要冷落他的意思,我从来就没怎么见过师父有什么激动的表示。这可能是天性,也可能
是师父岁数大了的缘故。王再进一开始有些拘束,后来也就适应了。经常跟我和柳鑫炎
开玩笑,发点牢骚,多是说现在没有人真正再好好练拳之类的。师父总是微笑着,眼角
看着我们,不怎么接话。直到王再进说什么世叔,我前两天又悟出点心得,您给看看,
师父才点点头说:“好啊,明义这套拳过完,咱们就切磋一下。”
这一天王再进说着说着,却突然冒出一句:“我看他们两个这拳路都已经走得很不错
了,怎么不看他们推手呢?”
师父嗯了一声道:“根基打好了,再推手。”
王再进说:“这是当然,不过两个人推推几个基本动作,先找找感觉,然后您再点拨,
不是又省事又方便么?何况我看柳兄弟舒畅,杨兄弟沉稳,两个人早点互相熟悉一下,
也便于互补啊。”
师父没有说话。
王再进一开始笑着,渐渐这笑容变成尴尬,脸上一层困惑浮起来,他恐怕是想道歉的,
可是他是个直性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柳鑫炎突然接话说:“我只是跟着瞎练练,并没有拜师。”
王再进哦了一声,尴尬随着沉默散去,可是那层困惑却没有消失。他每次来去匆匆,满
门心思在怎么完善他父亲留下的书,我们不说,他当然也没想过问柳鑫炎和师父的关
系。这时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机会这么好,柳兄弟干什么
不拜师?”
这话已经不得体了,可他话头一起来,竟是收不住了,继续说道:“前辈高手是凤毛麟
角,可遇不可求,柳兄弟你这样自己练,基础的套路还行,后面精微的地方可是没法自
己体会的。你资质很好,世叔让你在旁边练这么些日子,一定也是喜欢你的,还不赶紧
拜在门下好好学?”
师父接口道:“不是他没拜,我实在精力不够,有明义一个弟子就够了。”
王再进一愣,又问道:“世叔怎么能这么说呢?柳兄弟这样的人才,也是不多见的,这
年头根本没有几个正经学拳的孩子了。练太极不一直是起码两个弟子一起教最好么?不
然师父要陪着对练,才更累啊!”
师父顿了顿,说道:“我岁数大了,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还是不想改变习惯。”
王再进被这句噎回去了,看看师父,又看看柳鑫炎。柳鑫炎两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清冷的秋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王再进愣着愣着,脑门上的青筋就开始有点跳,他这人是个认死理的人,眼中揉不得半
点沙子,突然就大声说:“曾世叔,您的武功人品我一向是佩服的,而且我也不能非要
您收谁作徒弟,可我这话还是要说干净,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是冷了大家的心
么?”
师父嘿了一声道:“我今年也七十有三了,别人怎么看我,我可也管不了这许多。”
王再进脸涨红了,拳头握起来,我的心扑腾扑腾跟着跳。这两个人我都有感情,当然不
希望两人对起来。师父虽然拳术更精,但是王再进年轻力壮,筋骨皮实,真打起来恐怕
也不会让师父轻易取胜。任何一方有点损伤,都是我不想看到的结果。
还没容得王再进想明白,鑫炎突然往前站一步说道:“不用说了。王大哥,你的好意我
心领了。我与曾老师无缘,不代表我一辈子就学不了拳!”说完他扭头就走了出去。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次师父和他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王再进也是没想到鑫炎他看上去挺俊秀,内心却这么刚硬,反而一时没了话。看看我
们,一把抓起他的破车,叫着“柳兄弟,等等”追了出去
我知道鑫炎他其实还是想跟师父学的,只是被挤在那里,心里又急又气,可是看到王再
进那副古道热肠的样子,又不忍心。眼看着鑫炎走过拐角,就要出公园去了,王再进扛
着车追他,心里不由一热,抬步就也要去追他回来。
刚一迈步,手上突然一紧,我下意识地甩手,却觉得手腕被轻轻一带,手上的劲就被化
了。我往回抽手,拿住我的手也随着一进,但是却把我的方向稍稍推斜了一点,一下我
又使不出力气来。我知道是师父拉住我,只好回头叫道:“师父!”
师父缓缓把手放开。他的眼中并没有我期待的责备和严厉,只是用很稳定的目光看着
我,说道:“明义,相信师父,我是为了鑫炎他好。刚则易折。这世道,唉,不是你们
想象得那么简单啊!”
我心里叫道,鑫炎那么倔的性子,这么激了他,他也不会死了心的。心里叫着,却不知
道怎么说出来。
师父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这年代已经不需要用拳术去打仗了,他要是真能持之
以恒,早两年和晚两年也没那么大区别。你要是能练到把我刚才这一抓解开,或者能悟
通和运用其中的道理,用在七十二式里,我就允许你把拳技转授给他。我那时候筋骨还
允许的话,也愿意再教他。”
刚才那一刹那电光火石一般,我根本脑子里没想什么,这时静下来,却突然觉得刚才师
父这一抓,一带和一送,无不恰到好处。似乎拳诀要义里从“上下相随人难进”到“引
进落空合即出”,几乎句句都可以跟这几下印证。思路打开了,又觉得这里面的学问微
妙无比,真要把这些要义都融会到各式中去,做到如此自然,该是多么美妙的成就。
这么一想,不由就想起刚才师父那五根抓住我手腕的手指,骨节铮铮,手心却是特别的
柔软温暖。再看着师父眼角的一道道皱纹,都延隐到满头的白发中去,心里一软,就点
了点头。
王再进这一闹之后就不来找师父了。不是说他不来北京了,不过他总是来找柳鑫炎。他
这人的确有点认死理,一怒之下竟把家传的大成拳传给了柳鑫炎。这大成拳据说是他远
房的大伯根据形意拳所创,在他父亲手上又有所改进。这些都是王再进自己说的。他对
他这个父亲很自豪,每次提起的时候少不了说几句父亲很少着家,但他说起来的语气却
更象是在炫耀,不象在埋怨。他当时跟我们没少说过他父亲的佚事,不过我通常心思都
在包子上,实在没记住什么。只知道他父亲当年本也是个形意高手,而且留过洋,跟英
国鬼子动过手,所以学了大成拳后颇为注重实战,跟外面流传的有不少细微的差别。师
父听了他说这些陈年旧事时神色也往往格外温和,连带着对他态度也亲近些。
我曾经问过师父,这大成拳和太极拳,到底是哪个更厉害?师父笑出来,他说大成拳号
称集天下拳法而大成,你说厉害不厉害?我说厉害啊。他又说咱们太极拳号称阴阳之
母,包涵万物,你说这又怎么样?我说好象更厉害啊!师父高深莫测地嘿嘿一声道,这
也未必。
我彻底糊涂了,师父说,等你练到后面,自然就明白如何比较,不过太极拳不输给任何
一家就是了。我就不好再问什么了,不过心里一直有些好奇到底这大成拳威力如何,曾
经还动过念头什么时候向王再进讨教一下。当然这种小算盘在王再进跟师父出了这次不
愉快就都泡汤了。
我倒也不怎么担心,毕竟还有柳鑫炎呢。王再进听说从来没真收过徒弟,也没说要收柳
鑫炎,只是一股脑的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什么站桩,摩擦步,如何蓄力,如何用
开合力,总之是事无巨细,把他父亲教的底子全都说出来了。这点我跟鑫炎有几次聊起
来,领教了一下。比方说他跟我如数家珍似的说出试力中有重速、定中、缠绵、撑抱、
惰性、三角、螺旋、斜面等等用力方式,听得我张大了嘴合不拢。倒也不是说大成拳的
拳决就比太极拳繁复,但是我是一年多细水长流,反复诵读记下来的,这王再进没单独
教鑫炎几回,鑫炎就已经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了,这中间领悟能力的高下真是不可以里
许。我时常想,王再进也就是碰上了鑫炎,换了任何别人被他这么填鸭似的乱塞一通,
还没学两天呢脑子就要成浆糊了,我自己从来不觉得自己傻,但是这么学上两回恐怕也
要放弃了。
鑫炎跟师父闹僵了后第一天我实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课间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觉得
当时没追他出去很对不住他,可是说要道歉吧,我也很难想象我当时真能做点什么。师
父喜欢收谁作徒弟,这不是我能影响的事情,而且师父也没要欺负他什么,大家似乎都
没什么错,连王再进也是好心,不知道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想来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很可笑的。我可能是因为练了拳的缘故,初中的时候就显得比
同年纪的孩子都略微高大强壮一些。挺大个人在那里磨蹭,本来柳鑫炎挺严肃,过了两
分钟他噗嗤笑了出来,说道你还打算说好听的来哄我啊?我们是兄弟,这么点小事哪至
于你一脸丧气,跟我们要绝交了似的。我笑出来,说是啊,咱们兄弟照作,我只是担心
你受了太大打击,怕你一时想不开,我不好向你妈交待。我那时跟他家里已经很熟了,
他母亲长得普通,人高高瘦瘦的,眼睛挺大,鑫炎在这方面随她,但是嘴巴鼻子可能就
都随他爸爸了。他父亲在外交部,母亲却是个女作家。我问过她是写什么的,鑫炎说是
写剧本的,可是却没告诉我有哪些作品,我也不大关心这些。只知道她举止言语都很文
气,对我也很亲切,经常给我煮红枣核桃粥,喝得我从头到脚都舒舒坦坦的。
他说你得了吧,是担心没人帮你做语文作业了吧!我们数学差不多,不过这语文他的确
学得比我好不少。我不是很喜欢读书的,他从小却是个书蛀虫,不分种类,是书就读,
还坚持每天下午写读后感啊,评论啊什么的,我不佩服也不行。我呵呵笑了笑,这事就
过去了。
按理说他花在读书上不少时间,应该很影响他练拳的进境,不过我却发现他的语文底子
对他也不无助益。比方说王再进毕竟住得远,顶多一周来一回,平时只是让柳鑫炎一个
人自己琢磨。我们每天早上跑完步,我就去跟师父练拳,柳鑫炎跑到另一个角落里一个
人练他自己的。他这样自学,就必须要对拳决本身领悟得到位才成。我遇到晦涩的字眼
就要师父握着手引导解释,他不象我,经常自己查字典,自己钻研,最后就能领悟个八
九不离十。这中间王再进为了弥补自己不能经常来,还竟然把他那部宝贝得不成的国术
大全也留给鑫炎,说是鑫炎恐怕做不到专一精纯,但是可以博采众家。换了我,拿着书
也是糟蹋了。那书里的话都是半文半白的繁体字,动不动就长篇大论,我看不了两页就
要害头痛。鑫炎却可以抱着一大段解释梅花螳螂拳中八肘手法运用的文章看得津津有
味,末了跑来跟我过招,居然往往就有心得。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切磋切磋的。我们两个既然是好朋友,又都在学拳,难免说着说着话
题就往这上面跑。他的大成拳里也有推手、散手的功法,没有人陪练,干脆就来找我实
战。一开始我还很犹豫,可是看他可怜巴巴的一脸期望,自己又是心里痒痒的,就跟自
己说师父只嘱咐不能跟他解释太极的拳诀和功法,可没说过不能跟他过招。更何况哪几
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推推搡搡的,我们只不过是会了拳技后,推推搡搡有点门路就是了,
这么想想也就心安了。
还记的我们第一次尝试过招。我们去了他家,因为他们是自己住在那一进小院里,没人
会打扰我们。他母亲从来不怎么出家门,不过我们跟她说要切磋拳技,她也没有象我想
象那样站起来絮絮叨叨,只是笑着说你们不是要打架吧?鑫炎说才没有,他说我们真要
打架还乐呵呵地回家来么?他母亲继续笑着说那你们自己两个小心点,两个小男子汉别
跟对方真急了。我想起柳鑫炎以前跟我炫耀他的妈妈很洒脱随和,这下我才算有了体
会。我更喜欢我妈的细腻温柔,但是有这样亲和自在的妈妈也难怪柳鑫炎自豪了。
我们两个就走到院里去,站在那棵核桃树底下。那时候冬天刚过,树上刚有点新芽,风
倒没怎么刮,下午的天气,穿着毛衣也不觉得冷。我们眼对眼站着,我不知道他在想甚
么,反正我手上摆了个门户,脑子里却把所有学过的招式都转来转去。心里想如果他攻
我上路,我就应该用左手臂翻转格开,右手“玉女穿梭”跟他抢攻,他一定想不到,后
面他要是缩胸退让,我可以进“搂膝拗步”换“扳澜锤”步步紧逼。可是他要只是虚
攻,及时收手回防,挤我手腕,反拿我胸口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先侧肩大捋,再斜靠
上手变“野马分鬃”?他要是脚下趁机钩我呢?我是应该脚尖点地作钓马步,好随时反
踹他脚踝还是用后坐步保住重心再说?他要是先攻我中下呢?这一时间百千个变化一下
涌上心头,只觉得怎么都不保险,要是动起手来,自己恐怕是根本跟不上对方动作,那
时候什么都是白搭,想着想着,就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赶紧想着要气沉丹田,可越
想越紧张。一阵小风吹过,鼻尖上凉凉的,原来是渗出了汗珠。
柳鑫炎瞪着我,过了回儿突然问出一句:“你在想什么呢?”
我说:“正在心里琢磨跟你怎么打呢。”
他就看着我,然后一下全身都放松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心里琢磨。。。哈哈,心里跟我大战呢!”他笑得太厉害了,手要扶着核桃树才勉强
站直。
我也不由放下手,我本来不想笑的,但是他这么笑,我也忍不住了。这一张嘴就不可收
拾,脑子里想着两个人刚才跟斗鸡似的站半天,要是他母亲走出屋来,一定以为我们发
了神经,就更笑得腰弯下去,站都站不起来。
最后还是他先站直了,这小子从来不骂人的,连小时侯三四年级,所有男孩都以说脏字
为最有趣运动的时候,他也没蹦出过一个脏字,这时候却突然来了一句:“他 妈 的 ,
咱们这架可不能光在心里打了,你准备好,我要进攻了!”
我把手又架起来,笑着说:“没问题,来吧!”
他说:“我可真来了?”
我说:“甭拖泥带水的,让我看看你倒底练出什么来了!”
他说:“好!”往前一个箭步,左手微晃,右手就是一拳。后来他跟我说,这是查拳的
一个起手式,他觉得这招直截了当,就借用了一下。我当时可不知道这招的来历,不过
他强攻中路,这招使得有点急,后面失了根劲,却是看得出来的。双手微提,左掌后,
右掌前,顺步推手中的粘劲发出来,想带他转动。可是这招使的明明没错,却没完全粘
住他的小臂,后半招的肘靠就没使出来,只是让他这一拳偏了准头。他被带歪了,手上
脚下毫不迟疑,立刻后膝盖侧顶,右手翻掌反拿,左手放开按我肩颈。这时我反而不紧
张了,平时走的套路象小溪清泉一样在心头流过,左脚进步微提,左掌平翻下压,右手
从吊手变掌,护住右耳按出,这招的姿势我其实从来没这么摆过,但是心里清清楚楚明
白自己是用了“高探马”的一个变化,把柳鑫炎的进手尽数封在这一压一按之中,顺手
一挤,就逼的他退了两步。
我们对着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欣喜。我虽然跟他要好,心意相同也
是谈不上的,但是当时真的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心里的兴奋、期待、自豪和舒畅。我眼里
看着他,心里不由说道:再来!他明明听不到我的话,却点了点头,又扑了上来。
后面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们打了个酣畅淋漓是肯定的,打完了一身大汗,坐在地上喘
气,两个人还对着傻笑。他母亲后来走出来招呼我们喝粥,还说你们两个别活动完了就
吹风,小心着凉。自那次起我们每隔几天就要到他家那棵核桃树底下去聚聚,一交手就
是两个多小时,每次虽然都是我占上风,但是他打得轻巧灵动,不拘一格,经常多出点
什么奇招怪式,想赢他也是不容易。现在想想我们一起这么练了小三年,中间只有两个
月我是很轻松地就把他打败的。
那两个月有点特殊,主要是我在推手上突破了个关口。
自从那次不愉快后,师父就开始跟我推手。从某种程度上说王再进跟我师父这一闹是我
少年时很重要的一件事,除了它奠定了我们几个人之间相处的一个格局外,也加快了师
父对我传授的进度。师父曾经说过他本来想等到六五年春天时再认真开始与我推手的,
这主要是他觉得我们一起的时间还会有不少,没必要太着急。不如让我把根基打得扎实
点,在他看来,也就是进度稍慢点,无伤大雅。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时代的大风暴就在那几年平静的生活中默默酝酿,他跟我一起相
处的时光已经不多,只是我们身在局中,都不知道罢了。
我时常想,这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我们这些棋子。我不知道。我
只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充满了巧合和机遇,每个人就象初生的婴儿,张开五指拼命的在
空气中抓拿,抓住什么却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师父因为王再进的这么一闹决定早一年多正式传授我太极拳的密奥,对我一生是个不可
取代的转折点。太极拳的套路走得再通顺流畅,主要功效也就是强身健体,真到散打对
敌,却用处不大。这点我跟柳鑫炎一开始对练就有体会。比方说我常常发现很多招式我
使得一点没错,但是劲道发不出来,粘不动、挤不着,最多就是格架拦挡,这跟师父说
的“四两拨千斤,非以力胜”大相径庭,我的对手也就是柳鑫炎,不然随便换个力气大
的同学我可能就要一败涂地了。
这点我从侧面向师父试探过,师父说不用着急,你跟我推手,懂了劲后一切就都贯穿
了。我虽然有疑问,但是师父的话语在温和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也就认真按着他
说的继续练。
那些时候的早上我跟师父在公园里练套路,傍晚就到美术馆里面去。他负责看门,一般
是从傍晚到凌晨。美术馆下午三点关门,四五点就没人了,所以冷清得很。我们就在卖
票的小亭子后面,别的趁凉的,出来活动的街坊邻居都在外面的广场,也看不到我们,
我们就搭上手,练习推手。
推手也有套路,不过表面上比散手套路要简单多了。有绷(提手朋)捋(提手履)挤
按、采(提手采)列(提手列)肘靠八法十三势,离七十二式差远了。可是真的搭上了
手,有师父领着,才发现这短短几个字要诀中包罗万象,竟是变化无穷。
比方说一个按字,有轻灵而进,有重实而进,有左重右虚,有左虚右重,有两手合意,
诸如此类。那个挤字更不得了,有正挤,偏挤,加手挤,换手挤等等。用臂着力点稍有
不同,立刻效果不一样,挤的时候力点可以中途变化,曲线直线互相变换,才能曲中求
直。这些精微细处可以衍生无数变化,说是永远说不明白的。所以练推手的确是没有那
么多繁复的歌诀,因为这些东西没有人陪练,全是纸上谈兵,说破大天也没用。
师父跟我练推手,一练小两个小时,从来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是一句话“不要用力”。
这话听来简单,但做起来谈何容易?这推手中不用力可不是说让对方随便推你了。师父
跟我推着推着,我就觉得整个身子不听自己使唤了,被他的手圈带着就要动。心里想着
不能被带出去,手上加劲,师父立刻就说“不要用力”。可不用力怎么不被带动?这师
父就不解释了。
我也曾经问过师父有没有其他诀窍,师父说拳诀你都知道了,套路该怎么走你脑子里也
明白。差就差在怎么让身体全身跟你本心更为呼应,所以其他的话说了都是白说,你什
么时候懂了“不要用力”,你其他的就都懂了。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练,现在想想,仍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开得窍。总之有一天跟师父的
手粘着,师父往下微压,我心里什么也没想,身子前靠,双手微分,就清清楚楚地觉得
师父的力道一散。这中间微妙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就象人在大河中要沉了,却
突然感到水流贴着自己肌肤滑过去,就知道自己只要一摆腰,就能游出水面。师父的手
上一圈,想把我的身子往左带,我右手贴左肘,左掌取列势,他的劲道就没有圈起来,
他咦了一声,化圈为挤,往我胸上按下,我双手后捋,这一瞬间我心里就象入了定一
样,知道师父的走势全被我这一捋绷住,想抗拒就要跟我比力气,而不管他力气有多
大,也不会在这一刹那改变败局。
当然师父并没有用力,他只是双手一收,退了开来。
我仍然有些昏昏噩噩的,看着师父,师父看着我,脸上微笑着,说道:“好,好。”
这时候兴奋才充溢了我的胸膛,我想叫:“我明白了!”在师父面前我终是没有大叫出
来,不过那种喜悦我现在还记着。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只能等它水到渠成。
我懂了听劲,两个月里打得鑫炎没还手。跟师父推手的时候,虽然师父让着我,有的时
候有意让我把他推动,好让我体会放劲时的感觉,可是终究不爽快。跟鑫炎就简单了,
两个月里我每次跟他过手都摔得他七晕八素,我还有些不忍心,可他坚持让我不留手,
我又是初尝甜头,想收手也真忍不住。只是每次喝他母亲的粥时心里不由大是内疚。
不过这小子的确是有点鬼门道,两个月摔下来,我再放他竟也不那么容易了。渐渐他竟
也知道怎么听劲,追上来了。后来他跟我说他去找王再进请教怎么对付我,王再进先是
赞叹一番我小小年纪就能突破这样的关口,不愧是名师出高徒,然后叹了半天气,跟鑫
炎说,要想超过我是不太可能了,可是要不输得太惨还是有办法。王再进的法子是最苯
的法子,就是送上门来让我摔,他说只要鑫炎用心,平时自己练的时候多回味动手时的
感觉,动手的时候多留意我变招时的细微之处,过段时间自然就能拉近。柳鑫炎是个倔
性子,就真的听了这样的主意继续来找我比试,当时一再坚持不许我留手就是这道理。
听完他这解释,我笑着说我怕了你了,早知道你当时抱了这主意,我就应该放你的时候
更狠点。他说你倒想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了点尘土,汗水混着泥流下来,弄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眼睛
里带了点夸张的不屑和挑衅,嘴角却是温和的。多年以后,我仍然可以记起他脸上的神
情,虽然他具体长什么样我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那表情我却无法忘怀,因为相比任何
其他人,柳鑫炎最代表了我的童年。
那是个幸福的童年,里面有爱我的父母,调皮的妹妹,淡然的师父,冲动的王再进,无
止境的对拳术的钻研,那是一种因为无知而有的幸福。心中可以有热血,有肆无忌惮的
对未来朦胧的憧憬,有象柳鑫炎那样的朋友。
只是,这种幸福在岁月洪流面前,就象千千万万的童话一样,最终不过就象个水中浮起
的气泡,脆弱得微不足道。
孙存周,讳焕文,号二可,1893年出生在河北完县东任家疃。父亲是武学大宗师、素有武圣之誉的孙禄堂先生。据说孙存周6岁时开始揣摩父亲练拳,并喜欢玩弄弹弓。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孙存周很少能见到父亲,所以真正练拳还是在16岁时,1909年开始正式随父习武。苦修三年,日以继夜,得孙氏形意、八卦大要。遂访京津及燕赵等地名家切磋技艺,名声鹊起。1912年,孙存周19岁时与钱氏完婚,不久只身南下,游历各地,遍访名师、高手,比较武艺,未遇其匹。杭州望族郑氏、刘氏慕孙存周武艺高超,争相聘为武师。逊清遗老、晚清直隶总督陈夔龙闲居海上,亦聘孙存周为其拳师。于是孙存周半月在杭州、半月在上海。期间又与同盟会人士吴得波、郑佐平、李霄禾、章启东等结为盟兄弟。时江南技击名家多与孙存周相识,切磋较艺,孙存周皆能轻取。故在沪宁杭一带负有盛誉,武林中之奇人异士如秦鹤歧、管子彰等皆与孙存周交厚,盛赞有加。孙存周在外数年,经常隐其真实姓名,造访各地名家,常问曰:“当今中国拳术家谁为至高至妙者?”所遇者几尽皆答:“惟活猴孙禄(孙禄堂先生绰号)。” 1918年,孙存周返回北京,对父亲谈及其游历见闻,孙禄堂先生训曰:“凡求道艺者务要虚心,虚心则心明,心明则性真。有若无,实若虚,远浮名。凡遇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其功夫高低皆要拜为师友,虚心求教,海纳百川,故其深不可测。艺无止境,岂有至高至妙之说?”在父亲的教诲下,孙存周的拳术境界又上了一层。通过每日与父亲试手,更知自己的功夫仍旧相差甚远,遂留在北京年余继续深造家学。1919年父亲入住总统府后,孙存周再次返回南方,时其三弟务滋也已在太仓中学任教,教授拳术及英文。孙存周回到上海后,几乎每月与务滋相会一次,共同研究孙氏拳学。相互启发,技艺更加精纯。
1921年,在杭州茶商程云甫家遇湖南心意拳家解铁夫,因言语不洽,遂做切磋,孙存周轻取之。时以八卦穿掌击扑解氏,因解氏为程先生旧友,孙存周初来杭州时曾蒙程氏关照,故手下留情,未加渗劲。此后不久,解氏即归故里,不轻言拳术矣。
1923 年4月,马良等在沪上举行“全国武术运动大会”,孙存周亦前去观摩。有旧识者,名家张凤岩,技艺精湛,称孙存周为老侄。戏试中,孙存周竟将张氏弹放于桌下。程海亭说:“二可(指孙存周)现在的能耐可真是不得了了!”本次大会有武术名家18家之说,孙存周认为这十八家并不全是名副其实的。有举石担石锁而成名者,不足以武术家论称。
1924年,孙存周在与其盟兄弟打台球时,孙存周戴着水晶眼镜坐在一旁看报,李霄禾打球时球竿脱手,打碎孙存周的眼镜,伤及左目导致失明。孙存周说:“你这一竿打退了我五百年道行。”虽为戏言,孙存周确实也一度在拳术上萌生退意,心灰意懒,对外称不练拳了。然而一则,孙存周从心里仍旧爱好拳术,二则又有朋友鼓励,郑佐平常去开导孙存周,并自愿做靶子,配合孙存周练习技击。孙存周重点练习对付来自左侧的攻击,提高左侧的感应水平。经过长达两年的努力,孙存周信心渐增。此后练拳更为刻苦,技艺渐臻化境。
1925年,孙存周在郑佐平处认识叶大密,因志趣相投,便与叶大密结为盟友。叶大密号伯龄时任25师的团参谋长,在拳术上是田兆麟的弟子。叶大密也知道孙存周身怀绝艺,因此经常向孙存周请教拳术,孙存周授以孙家内功,使之技艺大进。叶大密晚年曾对弟子金仁霖讲述自己叶派武学的三大来源:田兆麟系的杨式太极拳、孙存周传授的孙家内劲、李景林传授的武当剑。金仁霖介绍说:“伯龄先生的拳,是孙家拳的内劲、杨式太极拳的技术和由李景林武当剑悟出的用法,融会贯通,自成一格。”金仁霖又说:“叶大密老师认为孙家拳的劲是各派拳术中最锐利的,渗透力极强,当你还没有什么感觉时,你里面已经受伤了。杨式太极拳的手法非常丰富,无论是化是发都很巧妙,尤其在推手方面有很系统的训练方法。李景林先生的武当剑是非常实用的剑法,对拳术的运用也很有启发。”1926年,叶大密在上海成立武当太极拳社,开始一段时间孙存周不太放心,怕叶大密支撑不住,因此每天孙存周都来叶大密的拳社为叶大密“镇社”。开始也确实经常有人来社中切磋,叶大密都能稳* 胜券,但是由于来的人水平不高,所以孙存周还是不太放心叶大密。一天,上海滩有名的拳师刘高升来访,叶大密与刘高升交手切磋,叶大密依然能占上风,使刘高升非常佩服。孙存周说:“这回我放心了。”因为刘高升在上海武术界有很大的影响,这次切磋无形中就使叶大密在上海武术界站住了脚。叶大密在武术上很有灵气,而孙存周对朋友的真诚也可见一般。
1927年北伐军进入上海,各派武术高手也随之纷纷涌入上海,上海的武术日趋繁荣。当时在上海的著名拳术家中许多都是孙存周的同门师兄弟,如陈微明、肖格清、靳云亭、章启东等,他们曾劝孙存周开立山门公开传授孙氏拳学。但是孙存周恪守父亲的嘱咐:孙氏拳只传有道缘者,决不滥传。因此,虽然孙氏太极拳的传人进入上海最早,但却最不普及,这是孙家与其他各家所遵从的传承原则不同。那时,孙存周在上海未收正式的徒弟,除了自己练拳,就是教授友人或对几位盟兄弟的拳术做些指导。除了叶大密外肖格清也常得到孙存周的指点。肖格清的八卦掌非常出色,走转起来行如奔马,劲力也非常浑厚。当时上海常举行武术表演,每次大都是以肖格清的八卦掌为大轴。一次在法租界表演武术,同去的有许多名师如姚馥春、朱国福、朱国禄、高振东、田兆麟以及肖格清等,其中还是肖格清的表演最受欢迎,得到的掌声最多。表演形意拳的高振东说:“外行看热闹,看不懂功夫。”肖格清听了这话不服气,要与高振东比试功夫,别人也劝不住,高振东好打也是出名的,于是两人动起手来,高振东是出了名的力大、手快,肖格清身法更快,一个照面就把高振东打翻在地。从此高振东服了肖格清。
1928年4月,孙禄堂先生受张之江、李景林之聘,去南京中央国术研究馆担任武当门门长,从天津乘船途经上海,受到上海武术界的热烈欢迎,新闻报纸对此进行了详细报道。随行的人员还有朱国祯、李玉琳、杨世垣等,都是孙门的师兄弟。不久孙存周陪父亲去了南京。当时中央国术馆还叫做中央国术研究馆,馆内设少林、武当两门,门下设科。馆内人事关系复杂,派系之争严重。孙禄堂先生不满意这里的人事环境,于是一个月后就提出辞职。李烈钧、钮永键、李景林等苦留不住。于是议定另成立江苏省国术分馆,聘请孙禄堂先生去主持教务。1928年6月28日江苏省国术分馆成立,馆长是江苏省主席钮永键,7月1日聘孙禄堂先生担任教务长,不久又被聘为副馆长实际主持江苏国术馆工作。这期间孙存周虽然始终陪同父亲,但是为了避嫌未去江苏国术馆任职。但是孙存周的功夫给李景林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在孙禄堂先生离开中央国术研究馆时,李烈钧、李景林等就曾力邀孙存周接替父亲担任中央国术研究馆武当门门长一职,孙存周坚辞不受。李烈钧后来对孙禄堂先生说:“如果您一定要走,请您务必推荐一位您的门生来接替您。”孙禄堂先生说:“我不能推荐别人来,我不愿意在这里,我怎么能推荐别人来这里呢?”可巧那时高振东要跟李景林学习武当剑,于是李景林就请孙存周、李玉琳回上海时把高振东叫来代理武当门门长。高振东在中央国术馆没呆多久也走了。1928年11月,中央国术馆终于取消少林、武当两门,改为教务处,朱国福担任处长。
中央、江苏两大国术馆成立后,来江南的武术家就更多了。知名太极拳家杨澄甫、田兆麟、郝月如等都曾在江苏国术馆任过教习。朱国福、朱国禄、朱国祯在参加首届国术国考前都曾到江苏国术馆学习,国考后朱氏三兄弟皆被中央国术馆录用。当时国术馆是群雄汇翠的地方,经常进行实战切磋。这就使很多有名的武术家很不适应。孙存周虽不在国术馆任职,但是经常来馆中代父传艺。因此有机会经常与各派名家交流。无论是馆内的教习、学员还是馆外的名家、好手,当时没有人是孙存周的对手。在一次切磋剑法时,孙存周以一对三,同时与于化龙、柳印虎、李庆澜对阵。于、柳、李都是李景林的徒弟,擅长武当剑。孙存周擅长八卦剑。四人都持竹剑,进行实战切磋,三人同时向孙存周进攻,结果在孙存周一旋之下,三人皆被孙存周击中要害。而三人的剑根本无法碰到孙存周。后来达摩剑传人陈一虎也加入进来,同样还是不敌孙存周。还有一次孙存周与李玉琳、褚桂亭切磋散手,由于孙存周与李玉琳虽为师兄弟,却素来不睦。因此这种切磋也带有真火。孙存周同时与李玉琳、褚桂亭两人交手,从容应对,仍占上风。使褚桂亭许多年后,每当提起此事,仍旧赞赏不已。如果说孙存周与师兄弟之间的切磋多少还带有点游戏的性质,那么他遭遇到的几次暗算,则更能显示出他的实战反应水平。
一次孙存周参加上海武术界的聚会,被张之江称为国术大师的陈子正在与孙存周握手时暗中发力,陈子正是岳氏连拳和鹰爪拳专家,指功惊人,但是孙存周轻轻一顺就化解了出来。宴会快结束时,陈子正递给一个橘子,在孙存周接橘子的瞬间,陈子正趁机抓住孙存周的脉门,情急之下,孙存周的手腕随即旋沉提翻就把陈子正扔在桌子上。陈子正后来说:“这么多年不怕我抓的,只有一个孙存周。”再一次孙存周乘黄包车从姜怀素家返回九江路的扬子饭店,下车付车费后,孙存周顿觉身后情况有异,急速俯身,子弹从身后擦脊而过,孙存周顺势以蛇形回身撩打,将车夫打倒在地。原来车夫是位职业杀手,因孙存周与他要杀的人外形酷似,故而盯错了。孙存周感觉非常灵敏,故有身后长了眼睛之说。又一次孙存周应邀与一些武术界的朋友乘船游太湖,当时孙存周站在船沿上远眺,在座的一位武林名家郭某早就听说孙存周身后长了眼睛,于是要跟孙存周开个玩笑,在孙存周身后飞起一脚,欲将孙存周踢入湖中,不想脚去人空,郭某往湖水中栽去,这时郭某的脚已被孙存周拿住,孙存周把郭某往水里掠了一下又把他拉了上来,惊的郭某脸都变了色。船上的人都为孙存周的机敏反应而惊叹,其实并非孙存周身后真长了眼睛,这是孙家道艺武学中的所谓不闻不见之知觉。
1928年10月中央国术馆举行首届国术国考,通过国考录取教师和学员。孙存周作为特邀佳宾前往观看,孙存周感到绝大多数参赛者,练、用脱节。平时练的东西,对抗时大多用不上。这次国考是先进行套路比赛,再进行摔交、散手和器械等对抗比赛。所以这个问题表现的很明显。尤其是一些名家,把拳路都快练成杂技了,看起来很有功夫,但是一打起来,就全没了。这次比赛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注重拳击对抗练习的朱氏三兄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都进入了最优等。因此不久中央国术馆就添加了搏击(既拳击)课。孙存周根据自己的切身实践认为,传统武术若得真传是完全不需要添加拳击练习的。也无需十年、八年才出门。孙存周认为形意拳比拳击更精简实用。孙存周自己的实践是仅随父亲苦练三年,便闯荡江湖,未遇敌手。当时闻名武林的朱氏三兄弟(指朱国福、朱国禄、朱国祯兄弟三人,老四朱国祥那时还小,还不能与他的三位兄长相提并论),都曾得到孙存周的具体指导,常在一起研究,在参加国考前还进行了多次实战练习,当时他们的实战能力已经是相当突出的了,但是与孙存周相比还有很大差距,在身体的感应、节奏的把握和劲性上,都相差甚远。孙存周认为形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是出在对基本功的掌握,后来经过3个来月对三体式和劈拳的深化练习,使朱氏三兄弟的实战能力得到较大的提高。孙存周还认为,很多名家、大师所以练、用脱节,一是对基本功掌握的不准确。二是实战练习少,距离感差,不知拍。三是体力不足。四是意不知毒。五是志不能坚。这些都与拳术练习的方法有关。因此,从这时起孙存周已开始逐渐深入研究拳术的教学教法问题。但是由于孙存周不善言辞,尤不善辩,有诘难者,必以过手来试,用来验证其理,这使很多人对孙存周产生误会。所以他的许多思想使同道们并不能很好的领会。因此,孙存周那时是曲高和寡,常常给人以狂狷耿介、桀骜不逊的印象。
其实,孙存周并非是一个只知道“打”的粗人。孙存周与晚清翰林、直隶总督陈夔龙是忘年之交。陈向孙存周学习拳术,同时也给孙存周讲述了不少学问道理,使孙存周颇有获益。以后孙存周又结识了大学问家马一浮,马经常向孙问拳,孙则向马问理,相互交流,使孙存周获益非浅。朴学大师胡朴安也与孙存周有较深的交往,二人以师兄弟论称,在学识上对孙存周也有较大的帮助。中国近代研究古曲的著名音乐家汪孟叔更与孙存周私交甚厚。孙存周善于学习,在与朋友的交往中取长补短,不断增益文理史艺等方面的修养,于潜移默化的积淀中学识日渐深广,加之以拳术绝学,逐渐成长为当时武林中文武兼修、气质超凡、卓尔不群的一代天骄。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既欣欣向荣,又是个花花世界,多少武术家半途而废,不是因为穷困,而是有钱以后挡不住美女、大烟的诱惑。孙存周身怀绝技,成名又早,在经济上算的上富有。孙存周也有自己的嗜好,那就是好学、好练、好喝酒,但远离毒、赌、嫖。这在当时武术家中已属难得。当时上海大世界俱乐部有弹子房、歌舞厅和杂技、大力士表演场。孙存周有时喜欢去那里的弹子房打台球。与孙存周同来的常是一些在上海滩很有地位的人,这些人跟大世界的岳老板很熟,于是岳老板知道孙存周是一位大武术家。一次俱乐部有白俄大力士表演,这位大力士力量惊人,双手可以提起800斤的杠铃。而且还是位拳击手,除表演举重外,还表演拳击。这位白俄大力士并不很胖,但很魁梧结实。岳老板请孙存周看这位大力士表演,孙存周看过后没说什么就去打台球了。岳老板出于好奇问:“中国拳术家中有人能提起这800斤吗?”孙存周说:“他可以提起八百斤,可是他未必能撅动我的一根手指头。”岳老板听了这话更加好奇,并请孙存周当众表演。孙存周说:“人家是撂摊卖艺*这个吃饭的,我与他无冤无仇的,干嘛去砸他的饭碗?”岳老板好奇心重,又撺掇与孙存周同来的朋友请孙存周演示一下。朋友们也都想开开眼。孙存周无奈,只好说:“那就请他到弹子房来玩玩吧。无论怎样都不要坏他的生意。”一会儿岳老板带着白俄大力士和翻译来到弹子房,双方介绍后,大力士很惊异。孙存周伸出右手的食指,要大力士撅,大力士撅了撅没有撅动,于是加力还没有撅动,孙存周对翻译讲:“请他双手一起用力撅。”于是大力士双手握住孙存周的手指发力,还是没能撅动。这时孙存周意念一动,白俄大力士一下跌坐在地。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大力士更是满脸沮丧。孙存周对翻译讲:“他练的和我练的完全是两种玩艺儿,我恐怕玩不起那800斤,就象他撅不动我的手指头一样,这本来是不能比较的,做个游戏玩玩而已。他拎杠铃的能耐还是比我大的多。”并要翻译一定把这话翻译给对方。白俄听了这话,对孙存周即敬服又感激,当场要拜孙存周为师。孙存周说:“中国话你都听不懂,你能学什么东西?拜师就免了吧。”岳老板见此,对孙存周简直崇拜极了,也要拜师并要送美女洋房给孙存周,作为拜师礼。孙存周说:“我就是收你做个徒弟,你也练不出来。看似一个手指头的事儿,其实是拳术中的整劲,我的一个手指头和我全身的整劲是等同的。这不是玩玩就能练出的功夫。你这当老板的,就别瞎废这份心思了。”
1928年12月,上海举行国术游艺大会,孙存周演练的八卦拳被行家们誉为“得乃父之髓,已臻炉火纯青之候。”这时江苏国术馆已由南京迁往镇江。孙存周因与李玉琳不和,没有随父亲去镇江,而是独自回到上海。当时上海不少达官显贵社会名流争请孙存周去家里教拳,收入自然不匪,但这些膏腴子弟吃不得苦,这种教拳无异于混饭,空费精力,孙存周一一婉言谢绝。因上海扬子饭店的老板和杭州灵隐寺的住持皆与孙存周交厚,孙存周时而寄宿在扬子饭店,时而去灵隐寺闲居,每日演武习画,逍遥悟道,飘然世外,行若隐仙。孙存周曾与人说:“平生之志,不在仕途,不务工商,不做打手,不图侠名,只为继绝学而已。”这一时期孙存周的武功造诣又进到一个新的境界,他将赫烈雄浑与自然空灵中和为一,形成自己特有的风格。
1929 年11月杭州举行全国性的国术游艺大会,实为全国性的演武与擂台大赛。大会聘请全国各地知名武术家担任评判委员和监察委员,评判长3名,评判委员26名,监察委员37名,原拟请孙存周为监察委员长。然而,孙存周认为自己辈分低,坚辞不受监察委员长一职。于是,大会取消监察委员长设置,孙存周列37名监察委员首席。大会开始时,曾有人公开向孙禄堂先生提出挑战,孙存周信步走到台上对挑战者说:“你们如果赢了我,我父亲自然会出来。”挑战者畏其神悻悻而退。这件事激起孙存周也要参加比赛。但是这次大会的副会长、浙江省国术馆副馆长郑佐平力劝孙存周不要参加比赛。郑佐平说:“这次参加比赛的不少都是老先生(指孙禄堂先生)的弟子,老先生的学生则过半。师兄弟也好,国术馆的学生也好,遇见你这位老师的儿子怎么打?你的武艺是摆在哪儿的,除了老先生谁能比的了你。你就是打个第一又能怎么样?人家想毁你,照样会说:因为你孙存周是老师的儿子,人家都让着你。让你得个第一。你就是拿个第一又能说明什么呢?”郑佐平是孙存周的盟兄弟,说的都是实在话。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次参赛选手中以中央国术馆和江苏国术馆的教师和学员居多。于是孙存周终于放弃参加这次比赛。这次比赛的结果是,在获得最优等前十名中,孙禄堂先生的学生、弟子几乎占了一半。这次大会在全国引起轰动,每场比赛观众达三、五万人。经济效益也很可观。所以同年 12月18日上海又举行了国术大赛。参赛人数比浙省国术游艺大会的人还要多。比赛进行了半个月。直到1930年1月4日才结束。前三名都是孙禄堂先生的学生弟子,既曹晏海、马承智、张熙堂。
这两次国术大赛给孙存周留下了深刻发印象,孙存周认为,这种比赛确实是可以检验拳术练习的成效,对于总结提高练拳的方式、方法是很有用处的。但是如果拳术家不择手段的争锦标就背离了拳术比赛的宗旨。因为在这两次比赛中也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够正大光明的行为。这两次比赛的结果也进一步验证孙存周的一个武学思想,孙存周认为形意拳是一切技击能力的基础,无论是外来的西洋拳击还是被当时一些文人神化了的太极拳,都不能代替形意拳在技击训练中的核心地位。但是要想使技击的境界不断升华,太极拳和八卦拳都是不可缺少的。
在这两次国术大赛后,李景林让自己的全部弟子拜入孙禄堂先生门下,包括李景林的女儿李书琴。鉴于此,孙禄堂先生投桃报李,也让自己在南方的所有弟子拜李景林为师,包括儿子孙存周和女儿孙剑云。1930年1月,李书琴去镇江向孙禄堂先生学习八卦剑。孙存周与妹孙剑云跟李景林学习武当剑。李景林的武当剑原只有单剑,而且是散剑,由十三个基本剑势组成,没有连贯的套路。以后李景林经过与其卫队人员的反复实践,并重金礼聘孙禄堂先生、贾歧山先生前来指导,最终形成了后来的武当剑对剑。该对剑亦为单式散剑。(至于现在流行的武当剑套路以及武当剑对剑套路,则是李天骥根据李景林的散剑创编的。)因此,孙存周对武当剑并不陌生,尤其孙存周与李景林的弟子们也经常交流,更兼当时孙存周的拳、剑功夫都不在李景林之下,所以对李景林教的武当剑掌握的很快,月余的时间就基本掌握了武当剑的大要。孙存周认为李景林的武当剑确有特点,尤在沾粘与纵对上特点突出,不愧是名剑。同样,李景林对孙氏八卦剑也有极高的评价。在上海国术大赛期间,杜月笙设宴招待与会的国术名家。当时人称李景林为“飞剑”,会上也有人称李景林为“天下第一剑”,李景林严肃的说:“否!否!”并走到孙存周面前说:“存周的剑术就不在我之下。今天令尊大人没来,论武艺,天字底下第一号的还是孙禄堂大哥。”
孙存周为人真诚,性情天真率直。但是也有其固执的一面。孙存周看不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搞不到一起去。孙存周与李玉琳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孙氏拳后来的发展。
李玉琳原是郝恩光的大徒弟,又常年得到李存义的指导,功夫出众。天津武士会成立的时候给八极拳代表人物李书文、马凤图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郝恩光和李玉琳。李存义后来年迈返乡,李存义曾对李玉琳讲:“我的功夫你都已经练成了,你要再练就要练神化不测之功,练这种功夫你只有去找孙禄堂,别人谁也教不了你。”于是李玉琳带着李存义的荐书来北京找到孙禄堂先生,拜于门下,这是大约1921年。三年过去了,孙禄堂先生没有教李玉琳什么东西,只是重新让李玉琳站三体式,当然是孙氏三体式。李玉琳心中很是不快,所以也没有认真去练。然而,孙禄堂先生对李玉琳反倒越来越客气了,天津的同门都喊李玉琳为大师兄。一天李玉琳要求与孙禄堂先生搭搭手,给他喂喂劲,孙禄堂先生同意了,刚一搭手,李玉琳发力便打,被孙禄堂先生轻轻化开。李玉琳怕孙禄堂先生察觉他的动机,一会儿便借故离开了。当李玉琳去南开大学讲课时,感觉浑身乏力,虚汗如雨。李玉琳知道孙禄堂先生精通医道,于是又返回孙禄堂先生处,请孙老先生诊治。孙禄堂先生说:“你还记得早晨的事吗?”李玉琳闻此连忙跪到在地说:“老师名气这么大,可我很少见到老师跟人动手,只见老师成天写字。我要是能打倒你,我的名气可就大了。” 孙禄堂先生说:“你既然讲了实话就赶快照方抓药吧,迟则不治。”于是递给李玉琳一张早已写好的药方。李玉琳吃后三日半身青紫,7日后才恢复。于是李玉琳知道孙禄堂先生艺高不可测,这样李玉琳再次递帖拜师。认真练习孙禄堂先生教的三体式、劈拳、崩拳等基础的东西,一直跟在孙禄堂先生身边学习,技艺大进。他逐渐掌握了孙氏形意拳、孙氏八卦拳、孙氏太极拳的大要,由此内劲日益充实。当时武林中很少有人能抬起李玉琳的胳膊,又因为李玉琳动作异常迅捷,力道异常浑厚,身体又松柔自如,功夫异于常人,故在武林中享有“铁臂苍猿”的美誉。成为孙禄堂老先生著名的弟子之一。但是由于孙存周与李玉琳两人的秉性不和,背景不同,加之孙存周、李玉琳都不善言辞,故两人的误解很深。由于李玉琳功夫好,年龄也较大,故后期同门多以大师兄呼之。李玉琳也以大师兄自居。比如如果没有他的允许,他不许别的弟子,尤其是比他入门晚的弟子轻易见到孙禄堂先生,树立自己是孙禄堂先生大弟子的威信。有一次以老师休息为名,把连靳云亭这样与他资格差不多的弟子也挡在了外面。这种做法使孙存周非常不满,误会李玉琳有异心。最终导致两人的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程度。于是孙存周对父亲讲:“您要是不让李玉琳走,我就走。”孙禄堂先生十分为难,结果李玉琳去了上海,孙存周也离开了镇江。但每次只要见到李玉琳依旧不依不饶。后来山东国术馆成立,孙禄堂先生只好把李玉琳介绍到山东国术馆去任职。孙禄堂先生仙逝后,李玉琳为了表示尊师重道,不抢孙存周的饭碗,一直没有回上海、北京教拳。对外普及只教杨澄甫为山东国术馆创编的88式杨式太极拳,只对入室弟子才传授孙氏拳学。因此,二人的不和严重影响了孙氏拳学的继承与开展。
1930年4月山东国术馆成立,李景林为馆长,李景林在北上就任前与孙禄堂先生在上海会面,李景林说:“存周与润如(李玉琳的字)的扣儿是解不开了,不如您叫存周回来吧,让润如跟我去山东?”这时孙禄堂先生的长子、三子都已因故去世,父子之情实难割舍,于是表示同意。同时商定李景林在江苏国术馆任教的入室弟子于化龙、李庆澜等也随师北上。不久,李玉琳挥泪告别了孙禄堂先生,到山东国术馆就任教务主任。江苏国术馆教师的空缺,由孙存周、齐公博、孙振川补充。
孙存周在江苏国术馆经常是代父教拳,在父亲外出时,代行教务长职责。江苏国术馆这时人才济济,如有孙氏拳嫡传齐公博、孙振川、孙振岱,甘凤池嫡传武术名家金佳福、金仕明父子,技击名家胡凤山、马承智、张熙堂,袁伟,武当剑传人柳印虎,达摩剑传人陈一虎,大枪肖汉卿,双手带(刀)传人徐铸仁,武当六路拳传人陈敬承以及名手唐殿卿的嫡传金一明等。江苏国术馆当时除了馆内的教学外,还担负江苏水陆警官学校的国术培训工作,以及社会普及班的义务教学。江苏本是民风较文弱的省份,在国术馆的推动下,民风一时也有所改观。
中国是政治“大”国,任何事物都喜欢与政治挂钩,当时的国术运动这种倾向也很明显。一些人热衷于把国术与三民主义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一些人过份拔高国术的本位,提出国术救国论,孙存周对此很反感。孙存周认为虽说国术可以体万物而不遗,但是不能脱离其修身的本位。国术的发展必须符合其自身规律,不能依附于政治需要。否则国术运动是难以持久的。孙存周的这些做法无形中也得罪了一些武林中的政客,他们暗中拆台,为江苏国术馆设置障碍。
1930年蒋冯阎中原开战,乱世之秋,匪盗横行,这在客观上也增加了社会对武术人才的需求。国术馆分长期班和短期班。长期班1年、短期班半年。因教学效果好,所以生源充足,于是又加开民众班,民众班也是半年为1期,如后来成名的沙国政、狄兆龙、万良等都是当时民众班的学员。据国术馆老学员们回忆:孙存周教拳非常强调基本功。孙存周要求学员们要把基本功练的准确、坚实、明白。孙存周把基本功浓缩为无极式、三体式、劈拳、崩拳、单换掌、懒扎衣。孙存周说:“练技击有三个台阶,第一步是基本功,把基本功练通了,浑身都是拳。但到了这一步也还是个拳匠。还不能称师。第二步是知拍,与人对打,感应确切,应对自如,如是才出得来节奏。一般人不易做到,到了这一步可以称师。第三步是拳与性合,遇敌制胜,尽情尽性,喜怒哀乐因拳而出,皆能制敌,则可称家。如今能至是者极少。最终至木呐虚无,动静无兆,制敌于不觉中,如家严也。”
1931年9月江苏省举行参加第五届全国运动会的国术选拔赛,首轮江苏国术馆的胡凤山与江苏警官学校的朱国禄就再度相遇,因为在两年前的浙省国术游艺大会上,朱国禄曾诓胜胡凤山。这次比赛胡凤山发挥正常,仅一个照面就击伤了对手,取得胜利。最终获得这次选拔赛的第一名。正当江苏国术馆事业蒸蒸日上,孙门道艺武学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国术界同人所信仰的时候,九一八事变爆发。第五届全国运动会也因此推延了两年才举办。
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占东北,激起全国的反日高潮,沪宁杭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政治气氛尤为炙烈,人心浮动激荡。孙禄堂先生深感研传道艺武学已不是当时社会生活的需要,而且当时社会也已不具备研传道艺武学的氛围与环境,于是,留下了孙存周在江苏国术馆,自己于当年10月返回北京,劝其北方弟子某(失其名)放弃绿林生活,率部参加抗日。在此之后,孙禄堂先生再没返回南方,一直在北京隐居。孙禄堂先生在江苏国术馆的职务完全由孙存周代理。
1932年1月28日日军轰炸上海闸北,江南大乱,人心惶惶。孙存周的同门师弟支燮堂的家被炸塌了一半,支燮堂多年来笔录的孙禄堂先生的教拳笔记大部分被烧,支燮堂冒死也仅抢出一个被烧的残缺不全的笔记本。由于传说当时国民政府的战略部署是一线固守上海,二线固守南京,镇江等地的江南地带将是一线失守后的战场。因此江苏国术馆的绝大多数董事,都不再给国术馆出资。而只*省政府的一点资金是无法维持国术馆的开销的。于是,江苏国术馆于1932年3月底停办。国术馆教师只好各谋出路,胡凤山返回部队,马承智在此之前已返回霍丘,张熙堂去了四川,金氏父子及徐铸仁等回到南京,金一明去了中央国术馆。孙振岱则应熊式辉的邀请去上海警备部队教拳。孙存周则通过支燮堂的介绍去上海铁路局教拳。同时又被上海市公安局请去教授消防队。江苏国术馆开办不到四年,终因日寇的战火而关闭了。
1933年10月,南京举行第五届全国运动会。国术比赛首次进入全运会,成为比赛项目。国术比赛列有拳术、摔交、剑、刀、枪等对抗性比赛。孙存周的弟子肖德全虽跟随孙存周学武仅一年多,比赛中已表现出相当的水平,获得剑术对抗比赛的亚军。同月20日南京又举行第二届国术国考。国考结果,以同门师兄弟朱国福、朱国祯带出的学生成绩普遍最好。
同年11月孙存周接到父亲的来信,要存周返回家乡。原来孙禄堂先生预知自己驾鹤之日,故催孙存周返乡。同年12月16日早晨,孙禄堂先生谓仙佛已来接引,命孙存周去户外烧纸,孙存周觉得父亲健在烧什么纸呀,出去转了一圈,没有烧纸就回到屋中,装作已经烧过,未想刚一进来,父亲就责问: “你为何不去烧纸?”孙存周无奈,又出去转了一圈,仍未烧纸,当孙存周再回到屋中时,父亲斥道:“你快去烧纸,人家马上就到了。”孙存周只好去户外烧纸,存周回来后,孙禄堂先生问:“几点了?”孙存周答道:“6点零5分。”再看父亲时,气息皆无,已经端坐而逝。数日后,有路人进村,一定要找孙禄堂先生的至亲,称在蒲阳河桥头遇见了一位叫孙禄堂的老人,孙禄堂托他把一个包裹一样的东西交给孙家至亲。这时孙存周正在村子另一头招待帮助办丧事的乡亲,听说了这事,以为是有人来捣乱的,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过去把那个人哄走了。等他回去把这事跟那些办丧事的亲戚一说,有人提醒到:“反正他是给你送东西的,又不是要东西的,不如你把东西接过来,看清楚是什么再说。”孙存周猛醒,连忙再去村外找那人,早已没有踪迹了。孙存周觉得事情非常蹊跷,联想到父亲走前要他去户外烧纸的事,越想越后悔。
孙禄堂先生个人的武学造诣已臻拳道合一,修道成真之境。这种造诣是今天的科技水平难以作出准确诠释的。记述这些并不是宣传封建迷信,现实中确实存在一些目前尚难解释的问题和现象,对于这些现象笔者只能实录。仅就孙禄堂先生的技击造诣而言,在当时的武林中也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企及的。孙存周也仅仅得到父亲的一部分传授。孙存周自称未及父亲造诣的十分之一、二。仅就武学技能而言,孙禄堂先生的点穴、神行术、弧形剑等皆未能传授给孙存周。但作为孙氏武学体系的大要,孙存周还是基本继承了下来。孙存周对孙氏形意拳、孙氏八卦拳和孙氏太极拳以及孙门短兵中的纯阳剑、八卦剑、太极剑、雪片刀、八卦七星杆,长兵中的八卦奇门枪、六合大枪、方天大戟等皆掌握精纯,功臻化境。孙存周中年后尤其对三拳、三剑、雪片刀、七星杆研究较多,极有心得。大枪的造诣亦深。孙存周曾双手各持一条两丈来长的大杆置于一个被贯入地下的木楔两侧,一抖之下,可将木楔拔出。孙存周手持一条大枪能将埋入地下的地砖粘拿出来(利用反作用力原理)。一次在定兴孙存周与人较量大枪,仅一个拦拿,就将对手挑上房顶,随之又将对手接下,不伤其分毫。由于时代的变迁,拳术与长兵之间的相互关系已发生了更迭。在过去冷兵时代,武艺主要体现在器械和骑射上,拳术仅是其基本功的一部分。因此在冷兵时代(1860年以前),拳术总体上都是为使用器械作基础的。由此决定了那个时代拳术的技术风格和技术特点。1860年尤其是1900年后,西方火器的威力使中国武术界不得不重新认识武术的功用,长冷兵器的实用价值越来越小,而短兵与拳术反倒可以与火器互补,在短兵相接中发挥作用。因此这一时期对拳术与短兵的研究日益精深,尤其是对拳术的研究达到了空前的水平。拳术从冷兵时代的武艺基础的地位,经过不断的淬炼已上升为武艺成就的最终体现。在拳术的技术风格与训练体系上都发生了许多根本性的改变。孙禄堂先生的道艺武学体系的出现更使拳术由一种技能升华为一门可以参证传统哲学的修身的学问,将拳术的功用发挥到极至,成为与文一理互补相通的武学。孙存周努力继承父亲的拳与道合的武学思想,将武学传承的重点越来越多地放在完善人格、淬炼精神与变化气质上。在技术上孙存周利用大枪一类长冷兵的训练方法反过来启发拳术的练习,使冷兵时代武艺的最终表现形式的大枪,变化为拳术训练方法的一部分内容。出现了由枪悟拳、由枪悟剑等做法。
1934年孙存周在北京与其妹孙剑云在家陪伴母亲,这年母亲也去世了。孙存周返回上海。
1935 年10月,上海举行了规模盛大的第六届全国运动会。此次运动会调整了国术比赛的项目,保留了摔跤和射箭项目,取消了拳术和长短兵的对抗性比赛,而改为国术表演赛,并且表演比赛不分门派。所以,这次国术比赛对评判员的要求很高。国术比赛共聘有十位评委,孙存周得列其一。
这次大会期间,有蒙古摔跤手前来表演摔跤,并在场外与内地的摔跤手进行了五对五的交流,结果包括宝三、卜六等内地名跤手全部失利。次日肖格清的次子肖德昌(与其兄肖德全同为孙存周的弟子)闻信找到蒙古摔跤手驻地,请与其跤手交流,双方盘走数遭,肖德昌突以虎扑进身,当即将对手击卧于丈外,一时竟未能起身。其他蒙古摔跤手见状皆怒,便不再与肖切磋。后经官方交涉此事才得以平息。
这一时期,孙存周以他自己的方法教了一些学生,如肖德全、肖德昌、董岳山等,他们进步迅速,实战能力强。尤其是董岳山,很有天赋。孙存周曾对自己的夫人说:“我这点东西恐怕以后都得交给他。”
1937 年7月7日日军发起宛平事变,随即攻占北京。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开始了全面的侵华战争。孙存周身在上海甚为北京的家眷担忧。于是乘车准备北上。当时车站人员十分拥挤,孙存周见一妇女带着两个小孩挤不进车去,急的那妇女直哭。于是放下手中行李,双手各抱起一个小孩,命那妇女紧随其后,排众而前,把那妇女及两个孩子送上火车。待回身取自己的行李时,竟有人趁车站人多嘈乱将孙存周的行李窃去。好在车票尚在衣服里,总算登上火车。火车行至途中,遭日军敌机轰炸,铁路被毁车不能行。孙存周徒步行至镇江,在师兄弟们的帮助下,辗转返回北京。
孙存周返回北京后见家人无恙,心中稍安。这时,孙存周的长子孙保和已在黄浦军校毕业,随军赴上海参加八.一三对日作战。这使孙存周很是骄傲。日酋闻知武术大家孙存周回京,几次登门拜访,请孙存周教授武艺,孙存周以左目失明功夫已废为名,坚辞不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纠缠,防止给家人带来意外,不久孙存周又离开北京,去定兴孙振岱家居住。
在整个抗战期间,孙存周甘愿忍受饥贫,枯守不出,常年隐居在乡下,教授乡人武技,用以自卫。抗战胜利后闻知长子孙保和在1944年洛阳战役中被日军炸弹所伤,壮烈牺牲。孙存周手扶遗物,慨然曰:“不辱家风。”儿子死时是特务营代理营长。不久得知爱徒董岳山也已经去世了。这些事使得孙存周深感悲哀,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老泪独流,两鬓添白了。
1946年,孙存周去上海看望故旧,不久,孙存周返回北京,隐居家中。后经故旧请托,孙存周去祖家教授其两位公子。然而其女公子祖雅怡对拳术的爱好胜过其两位兄长,练拳最为认真刻苦,加之作风泼辣,顽强好胜,性烈胆大,完全不似一女子,令孙存周刮目相看。故所得尤多。1949年北京解放,这时孙存周早年的许多师兄弟被政府逮捕镇压,这使得不懂政治的孙存周非常不解。尤其是孙振岱的被捕,对孙存周的情绪影响很大。抗战期间,孙存周曾在孙振川、孙振岱家居住,知道他们都是抗日的。孙存周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因此解放后虽然中央体育工作部的有关负责人如田镇峰等数次登门造访,请孙存周出山,但皆遭拒绝。孙存周每日作画练拳,教授生徒,神情悠远,精神清砺,生活贫朴清雅。常去北海团城与故旧秦奉之、雷师墨、汪孟书等玩味拳艺为乐。北京武术界闻知,登门请益者甚众,如李敦素、刘正帮、吴子珍、吴图南、胡耀真、陈发科、唐凤亭、唐凤台、王芗斋、许延增、陈子江等,无不惊服其艺。
形意拳名家陈子江为尚云祥的顶门大弟子,也在北海练拳。闻孙存周之名,于是去看孙存周练拳,然而每次孙存周都只练太极。陈子江看不懂,常在背后褒贬孙存周。孙存周听说后笑笑,当作不知。一日陈子江到孙存周家造访,见孙存周又在打太极拳,于是问道:“你的形意、八卦都忘了吗?”孙存周戏言道:“是”当把陈子江让到屋中,陈子江又问:“你这太极拳能用吗?”孙存周坐在沙发上说:“试试吧。”陈突然进身,欲将孙存周击卧于沙发中,孙存周以孙氏太极拳之三通背之托挑,将陈子江扔置于沙发后。陈子江起身后,进步再打,孙存周以孙氏太极拳中白鹤亮翅之裹送手法,将陈子江凌空提起,塞进墙与书柜的夹缝中。戏问曰:“能用吗?”陈子江点头认输。以后陈子江在吴子珍处讲出了这件事。又如大成拳创始者王芗斋,闻孙存周在北海团城练拳,于是前去造访,王芗斋谈其拳术时,谓之郭云深独传。孙存周知道形意拳一向不认王是郭云深的弟子,于是说:“那你就使使吧!”王芗斋作势待机,孙存周从容迎上,仅于一搓之中,将王芗斋击扑于地。秦奉之等连忙将王芗斋扶起,王芗斋羞败而去。此后,王芗斋常去孙家拜访,知道孙存周好喝酒,经常带去一些他自腌的小菜,并以兄弟论称,一谈就是半天。
又有太极拳名家吴图南,是吴鉴泉、杨少侯的弟子,又曾拜于张策门下,为当时武术界风头人物。一日,吴图南到孙存周家造访,欲与孙存周试艺,孙存周不置可否,吴图南一边演示其拳,一边走近孙存周,突发一手,孙存周轻轻化开,吴图南随之又发一手,孙存周一搭一送,将吴图南扔置隔墙下,轰然一声,惊的隔壁孙存周的夫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快过来查看。这时孙存周把吴图南拉起来说:“还试否?”吴图南话也没说就告辞了。
孙存周的武艺超逸群伦,但因解放后远离武术界,故在那时年轻人中知其名者不多。孙存周晚年很少与人试手,怕无意间伤人。即使偶尔玩玩,也不露真功夫。但是据上海见过孙存周功夫的老人们讲,孙存周的内劲令人惊骇。上海国术大赛结束后不久,孙存周在杨世垣家与中央国术馆的教师郭世铨切磋,郭世铨练少林和拳击,以体力好、身手快著称。孙存周让郭世铨在地上画一个3米左右见方的框子,孙存周和郭世铨都在框子里面,孙存周让郭世铨任意进攻,只要被郭沾身,就算孙存周输。结果直到郭世铨扑腾不动了,也没有碰到孙存周一下。郭世铨称赞说:“你的身法真够快的。”这时其他人都看着郭世铨笑。郭世铨有些纳闷,于是有人让郭世铨脱下身上的衬衣,郭世铨脱下衬衣一看,这才大惊失色,只见衬衣后面就象墩布一样成为一条一条的布条。原来,孙存周每次闪避的同时就在郭世铨的身后捋一掌,郭世铨后背的衬衣立即随着孙存周的掌锋裂开。由于孙存周不想伤着对方,所以力道只用到表面。如果力道用的稍微深一点,就早把郭世铨开膛了。于是众人惊服孙存周不仅身快如电,而且手利如刀。又据《大众日报》社记者张西可讲,他去河北定兴县采访时,有几位80余岁的老练家子回忆当年孙存周能够让落在手指上的苍蝇不能飞,又能击人不见其动,而对手就已经倒了。可谓传神。
1956年师弟支燮堂从上海来看望他,鼓励孙存周总结家学,在训练方法上能有所发展。这也是孙存周一生的夙愿。正当孙存周着手准备这项工作时,武术界反真功夫运动开始了。这使孙存周很不理解,武术不练真功夫,那练什么呢?不久看到从狱中出来保外就医的孙振岱,由于多年的牢狱生活已经面目皆非。不久就病故了。这时又从上海传来噩耗,师兄姜怀素被镇压枪决。同时,北京的爱徒祖雅怡家被查抄,其兄被镇压枪决。一连串的事件,使孙存周心灰意冷,并产生极大的抵触情绪。当在国家体委工作的李天骥带着摄影队,要给孙存周拍摄练拳资料时,当即遭到孙存周拒绝。孙存周说:“我就是把这身功夫烂在棺材里,也不会传给你们!”
解放后,使孙存周略感安慰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孙存周的两个爱徒张烈、张亚南兄妹都考取了大学。另一件就是结识了习仲勋、齐心夫妇。孙存周感到这一对共产党人与众不同,为人谦和淳朴,尊重传统,很富有人情味。
孙存周与习仲勋夫妇相识,并不是通过官方渠道。那时孙存周在北海团城练拳,习仲勋夫妇从中南海后门出来散步,顺便也去团城那儿走走,发现孙存周这个老头气质超凡,打的拳也与众不同,于是就跟在后面学着比划。孙存周见他们穿戴都是大干部模样,后面还跟着警卫员,所以并不跟他们多说话。但是,奇怪的是从此以后他们每天都来。尤其是那位女同志几乎一天不拉。这样就逐渐交谈起来,感到相互投缘。以后习仲勋和齐心夫妇还经常把孙存周请到家里去做客,对待孙存周象对待老师一样尊重。孙存周感到习仲勋夫妇没有架子,为人诚恳,于是双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然而到了1962年,康生利用小说《刘志丹》死整习仲勋,习仲勋在北京消失了。这使孙存周失去了他唯一的共产党的朋友。孙存周为此心情非常沉重。于是,告别了家人,只身去上海看望故旧老友。
孙存周在上海住在支燮堂家,与周仲英、周锡琛、章启东、叶大密、褚桂亭等经常聚会,众人对孙存周内劲之精奇、身手之矫健无不惊叹。称孙存周有百岁之兆。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孙存周对大家说:“我这次来是跟你们道别的,明年我儿子一结婚我就要去了。”众人听孙存周这么说以为是开玩笑。但是又见孙存周说这话时表情庄重,不象是戏言。其实这时的孙存周已经是万念如灰。
孙存周晚年对自己的真实功夫深藏不露,即使是他多年的弟子也大多不知其艺之深。这次来上海与当年的老友们相聚,一时性起才表露一、二。一次支燮堂的长子支一峰问及内劲,这时孙存周坐在椅子上让支一峰摸他的手臂,孙存周的双手搭在椅背儿上不动。支一峰感到有一股强烈的麻唆之感穿流而过,致使支一峰根本无法握住孙存周的手臂,这使支一峰深感惊讶。又一次谈起轻功,孙存周讲龙形就有练轻功之效。并表演龙形的轻身效果。只见孙存周跳龙形时,腾身而起,置于空中片刻,随即缓缓下落。观者无不惊诧。
当时上海体育宫的负责人顾留馨听说孙存周来上海了,非常兴奋,立即发了张海报称:“武术大师孙存周明晚来体育宫表演拳术等。”顾留馨把海报发出去了,是想以木已成舟的方法*着孙存周表演拳术,可是他那里知道孙存周的脾气。第二天顾留馨找到褚桂亭,要褚桂亭请孙存周晚上来体育宫。褚桂亭说:“我哪儿有那么大的面子,办这件事你只能去找伯龄(叶大密)。” 于是顾留馨又急急忙忙地找到叶大密,要叶大密请孙存周晚上一定来。叶大密对顾留馨讲:“晚了,存周已经上火车了,我刚送走的。”原来海报登出来后,就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孙存周,孙存周一听,二话没说,对支燮堂讲:“给我买一张回北京的车票,越早越好。”支燮堂本来就是上海铁路局的,买张火车票不成问题。
褚桂亭一听孙存周已经走了,就埋怨起顾留馨:“你不这么瞎闹,存周本来是要多住上两天的,我们也能从他那儿多掏点东西。你这一闹,人家走了。”为此顾留馨对孙存周意见很大,认为孙存周是故意给他难堪。其时春风得意的顾留馨哪能理解孙存周这时的心境。
1963 年8月,孙存周突然感到心口郁闷,孙保亨是大夫,判断父亲是心肌梗塞,于是叫来汽车把孙存周拉到北大医院,车里没有空调,非常闷热。车子一到北大医院,孙保亨跑下车去叫护士。孙存周嫌车里闷热,就自己下了车,往医院走。女儿过来要扶,孙存周挥了下手说:“不用。”话音未落,刚一迈台阶,就轰然倒下。等孙保亨叫护士抬着担架出来时,孙存周已经去世了。孙存周,这位一代武学大师就此成为绝响。
孙存周在这以前没有犯过心肌梗塞。因此家里没有心肌梗塞的处理经验。孙存周的突然去世,其主要原因是自解放以来尤其是习仲勋下台以来,孙存周的心情非常郁闷,经常喝闷酒,影响了健康。另外就是儿子结婚这几天,北京闹病毒性流感,孙存周喝酒较多,体力下降,得了病毒性感冒,诱发了心肌梗塞。因此孙存周的去世不是无疾而逝。
孙存周去世后,武林中对孙存周有许多截然不同的传闻和说法。孙存周一辈子我行我素,刚直不阿。得罪的人确实不少,加之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背景不同,所以评价也就自然不同。有人故意贬低,有人无端造谣,当然也有实事求是者。笔者认为比较公道的评价是上海叶大密、褚桂亭等人的评价。据叶大密的弟子金仁霖介绍,叶大密认为:孙存周有古侠遗风,气质超拔,是近代武林中非常罕见的武学大家。其武功成就不在同时代任何人之下。褚桂亭认为:孙存周的技击造诣是同时代的其他人所望尘莫及的,他是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笔者认为叶、褚二位都是近代武林中的著名人物,他们不仅与孙存周相知较深,而且在近代武林中见识广博,此外又非孙门传人。所以叶、褚二位的评价是比较客观中肯的。此外,孙存周的学生张烈认为:孙存周的气质品行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的人生偶像。孙存周高超的武艺更为他平生仅见,而孙存周对他的教导不仅仅是武术,更多的还是在做人做事上。张烈回忆说:“我年轻时好斗殴打架,到后来已经不是为自己打,而是为别人打,谁有事都来找我去打,差不多快成为打架专业户了。孙存周知道后对我说:‘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就是个打手。’就这一句话,我从此不再打架了。和我一起打架的那些人后来都被劳教了,而我能考上了大学,孙存周的那句话起了很大作用。”张烈又说:“孙存周在教我练拳之余,还经常给我讲一些寓言一样的故事和做事情的原则、道理。比如,我大学即将毕业那年,孙存周在我练拳休息时在一个烟盒上写了这样几句话:‘天下之事,虑之贵祥,行之贵历,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我看后印象很深。那时我面临毕业分配,确实需要有人在虑、行、谋、断上给予指点。孙存周写这些时,好象是漫不经心的,但对我的影响却很大,终身难忘。后来我琢磨着孙存周讲任何道理,就象他教拳一样,他认为你现在需要明白什么道理的时候,他就在这个时候把点破这个道理的话告诉你。”张烈又说:“虽然孙存周少一只眼,但那真是个帅老头,一举一动,那股精气神绝对与众不同。走在大街上就是不一样。我们往他身边一站都觉着骄傲。”
一个能令他人感到骄傲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书写的。一个能令他的同行肃然起敬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纪念的。
很喜欢,希望多转!
谢了!!
节日愉快。
我是瞎说的。单看你转的那些内家高手,个个都是对自己对人生有反思,有见底的人物。
不管功夫有多高,这份气度见识就让人长进不少。
呵呵, 出新了, 飞将兄不会怪我给贴过来吧? 好像还有一篇"东北异人"也即将推出.
六五年天气冷得很早。一天早上出门上学,嘴里突然喷出了哈气,白朦朦的一片。听见母亲对父亲说:“晚上别忘了去拉煤。”父亲“嗯”了一声。我突然有点恍惚,觉得似乎每年都有这么一天,说的都是同样的话,然后晚上父亲就会把一块块的蜂窝煤拉回来,码在屋外,冬天就又正式开始了。也许这中间时间并没有消逝,只是一天在不断重复。
我摇摇头,象要把这种荒唐的想法甩出去,抓起书包跑了出去。
那天大多数的课我也记不太清了,稍微有点印象的是语文课。初中后我们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唐。听说小时候在革命圣地延安上的学,后来还在苏联读过书,很有点学问。不过他说话总是车轱辘话来回转,空洞乏味,大家对他的课就都兴趣平平。我那时每年入冬脸上手背都是皴的,又裂又痒,坐的又靠窗,外面从窗缝呼呼地往里灌风,不免有些东张西望。缩着脖子偏头看看,却看见隔着不远柳鑫炎正带着一丝不屑的在听。我不由暗自苦笑。
柳鑫炎是骄傲的吧。这种傲气很隐蔽。我从来不见他对什么人嘲笑讥讽。只是认识他久了,就能感到这一丝傲气所带来的不甘。就象他受了委屈时往往一言不发,但是会把指节攥得发白。他认为自己正确的时候格外固执,这性格造成他跟语文老师经常有些摩擦。比方说说到古诗,老师说诗经里多是糜靡之曲,艺术价值不高,只有几首反应了对统治阶级反抗的还可以。比方说《无衣》,其中这“王于兴师,修我矛戈,与子同仇!”反应了无产阶级对统治阶级坚定不移的仇恨怒火等等。柳鑫炎就举手说他怎么觉得这只是一首比较雄壮的军歌,那时候人哪有这么高觉悟。老师就说这种觉悟是人性潜意识中延绵不绝的,整部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史,所以当时的人民虽然没有意识到他们进行的是阶级斗争,这种斗争还是透过各种文艺方式显露出来。
照理说柳鑫炎这时候就该算了,可他总是很难服气。他语文从小就好,而且母亲是作家,对自己在文学上的修养其实有点自负,我记得那回他就继续说,那些老师列举的糜靡之曲,象《蒹葭》,象《野有死麇》,象《关雎》,不都是劳动人民所做,怎么就不体现阶级斗争了?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他问问题时一本正经,刨根问底。这下老师把话圆不过来,下不来台了,气得让他去教导处。这样的摩擦没少有,经常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柳鑫炎学习很好,学校也不为难他。而且他的母亲据说小有名气,还跟校长很熟,更是出不了什么大事。
这时语文老师正讲到写任何文章都一定要在最后画龙点睛,以景喻人,以物叙理。他先是引经据典一番,证明“文以载道”乃是自古就无可置疑的正途,然后说到古人难免受到封建糟柏的影响,少了对工农大众的热爱之情,而我们一定要注意不犯这样的错误。说着他就拿课本上杨朔的文章作例子,说道“香山红叶”,最后感叹老向导的平实高贵,画龙点睛,真是神来之笔。又比方说“荔枝蜜”,如果最后没有联系到对劳动人民的敬爱,肯定就会失色不少。我看到柳鑫炎嘴角微微扯动,心想要糟,谁知道他屁股挪了挪,却忍了回去,一堂课安安稳稳的上下来,倒让我吃惊不少。
那是最后一节,下了课就放学了。妹妹一般下课早,会来教室找我,可今天没有看到,可能是她班上留堂了吧。我们两个人走出去,我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又想炸刺儿了?”他嘿嘿一笑道:“哪有,不过杨朔写东西四平八稳,读他文章跟解剖昆虫似的,哪还有什么散文的味道。你读过沈从文的《看虹录》么?那才是真正的散文。”我说:“是么?我倒没听说过他。”他有点黯然,说道:“现在好象不提倡他的东西。”说着走到校门口,我还要等我妹妹。他跟我说家里有个亲戚来,就不陪我等了,我说那当然,你走吧。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有点好奇,就问他:“你这回怎么没举手跟唐老师较量较量?”
他回头看我一眼,耸耸肩说:“我妈说我别老给她惹麻烦了,有想法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老表现。”
我噢了一声,看着他走了。天有点阴,他背个帆布书包,很快就溶入了人群。我突然想道,就是柳鑫炎,也是可以被磨平的。
在冷风里站了二十多分钟,我妈编的毛衣就抵不住寒气了。我练拳久了,还算抗冷,只是北京的风刮起来象小刀子,在风里等人总是颇不舒服。正在不高兴,见一个小女孩从楼里跑下来,却是妹妹的一个朋友。她说:“你妹跟人吵起来了,还是你们年级的呢,你赶紧去看看吧!”
我当然是吃了一惊,小丫头虽然闹腾,倒也不是爱惹事的人,她认识不少我的朋友,这当口不知跟谁不对付了。学校是个破旧的三层小楼,因为中小学部在一起,非常的拥挤,我一路跑进去,上楼梯时差点把教导主任撞着。主任姓姚,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戴副黑框眼睛,从来都非常严肃,这时候就说:“杨明义,乱跑什么?楼道里不许跑,你不知道么?”我还没急到什么都忘了,赶紧道歉道:“对不起,姚老师。”我在学校里学习普通,但是品行一向是不错的,教导主任认识我恐怕还是因为柳鑫炎。那家伙去教导处,经常害得我经常在办公室门口等他,结果教导处的跟我也熟了。我道了谦,主任估计也有事,没再说我什么。
我拐过三楼的楼梯脚,就听见我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胡说!”然后又听见个挺熟悉的声音说:“不信你自己去问问。”我拨开几个看热闹的,就看见高建民洋洋得意的胸前抱着手站在那里。我说:“怎么回事?”他转过头来见是我,脸上就不自然些,放下手说:“明义啊,没啥。”我妹说:“你还说没啥!你刚才说我哥坏话,有本事你就现在说明白!”
这下我更莫名其妙了,心想怎么扯到我身上,再看看高建民,他刚才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不知说出了什么,这时脸上讪讪的说:“我跟你妹瞎逗,没想到她真急了。”妹妹更急了说:“睁着眼说瞎话!你说我哥向国民党学习,是反动派,你不承认就是小狗!”我瞪着高建民说:“这是真的?”
当时不少人围着看,他脸上也挂不住了,声音也大起来:“我没说你是反动派,可你跟个国民党反动派成天折腾,你总不能否认吧!”
他这话在当时可是罕见的重话,跟指着我鼻子骂娘没什么区别,我刚才在风里站了会儿,气正憋着,火立刻上来了,说:“你他妈胡说什么?不就是运动会没选你么,瞎嫉妒什么?”
这话说出来,高建民脸一下白了,我自己心里也是一怔。我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个不爱显美的人,这时却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很为压过了他得意。他绷着脸说:“你别自以为了不起,你爸他妈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你也好不到哪去!”我本来已经有点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这下却更气了,不由伸手推他一下,说:“你还不闭嘴!”
他伸手抓我胳膊,我随手一压,他赶紧往上抗,我顺着他的劲一松,他重心就失了。这之后可以有好几个变化,他什么都没练过,我要是想息事宁人,只要把劲托住就行了,可当时心里不知怎么的窝着难受,圈住他往左下一沉,然后上了一步,左手心贴右手背往他胸口挤过去,竟是用上了揽雀尾中的进手。我从未跟外人动过手,手下并不太懂怎么留劲,这一下虽然我本身用力不多,可是太极拳讲究行气如九曲珠,无微不到,每一招都是劲力沿着脚跟一层层顺着肌肉递增上来,加上刚才这轻轻一圈借了对方力道,随手一放力气竟是大得出奇。拳经后半句是运动如百炼钢,无坚不摧,这时高建民哼都没哼,身子一下平飞出去,撞到他身后的王昊,两人都滚到地上。
周围人一下就没声了。我们这一群人静下来,其他挨近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也跟着静下来东张西望,这么一波又一波的传递出去,一瞬间诺大的楼道竟然鸦雀无声,高建民按着地边爬起来边说:“你力气大又怎么着?我家里说了,你爸在工作时不老实,早就被领导批评过了,你有种打死我啊!那也堵不了别人怎么想!”王昊在他身后,摔得可能比他还痛,这时也是愤愤地说:“你们两个吵架,扯上我干什么,哎呦。。。”
这时楼道里已经又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怎么了”“好象打架了”之类的嗡嗡低语,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想着高建民的小姨也在银行工作,他这句中到底有多少水分。我放眼望去,所有的目光跟我都是一触即闪,一双双眼睛里竟都存着那么一丝猜忌和惊惧。有人碰碰我的手,我转过头,看见妹妹怯生生地看着我,她说: “哥,咱们回家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突然想,她到底是因为这场面乱了,担心我受惩罚害怕,还是因为害怕高建民的话,还是因为害怕我?楼外的风就象追我进了楼,一直吹到心里,冰冷冰冷。
高建民是豁出去了,他不敢碰我,却不管不顾地叫:“打了人就想跑么!你有种把我们都打了,操!小混蛋我跟你说,你们一家。。。”突然一个人冲出来站到他面前说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瞎说什么呢?”柳鑫炎早就回家去了,冲出来的是刘英。她长得漂亮,也很积极,我们年级最早入团的就是她。高建民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在学校里大骂出口,气势立刻就小了,终究是没敢说什么。我心里烦得很,对刘英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就拉着妹妹走了。拐弯时听见身后刘英跟大家说:“有什么好看的,大家没地方去啦?”
一开始我们两个都不说话。我想着我爸说起师父背景时那种含糊,心里不由沉甸甸的,以前很多没想过的问题突然都冒了出来。师父以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一个人过?他家人呢?朋友呢?所有的疑问一涌而来,让我理不清头绪。道路两旁斑驳的粉墙上大多帖着些条幅标语,比方说“中越友谊万代长存”,或者“时刻警惕身边的阶级敌人!”或者“清思想,清政治,以行动支持党的四清运动!”这些标语到处都是,学校里也有不少,我早就熟视无睹,也没怎么注意过,这时候却觉得满眼都是,黑白相间,映得眼里辣辣的触目惊心。
下意识里逃避侧头看看妹妹,她也正好看过来,她说:“哥,你没生我气吧。”我刚才等她时当然有点不愉快,这时候哪还会对她生气,摸摸她脑袋说:“没有,怎么会呢,你怎么跟他吵起来的?”
她说她下学是有点晚了,但还好,跟我下课时差不多。上楼去找我,可能跟我正从两边楼梯差开。我班上当然都认识她,高建民跟她贫嘴,说在她眼里我这哥哥是不是十全十美,我妹说那当然,比他什么都强,高建民不服气,一来二去就呛起来了。
她说:“哥,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我笑笑说:“哪至于,这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我们一群朋友间,哪天不经常吵两句,明天估计就都忘了,没事儿!”
妹妹听了后,认真点点头说:“那就好!”她人还小,不久就又有说有笑起来,我也跟她逗,说她小小年纪,倒也厉害。刚才我上来时看高建民双手抱胸,那肯定是怕你一怒之下,使招黑虎掏心,把他一拳击穿,我妹听了咯咯笑起来,说哥你别瞎逗了。
她的笑声很响,在街上传出去,惹得好几个人回头看着我们,看到我妹蹦蹦跳跳,他们脸上也不禁跟着微笑。在这料峭的日子里,我们俩象以往无数次那样结伴回家,可是妹妹的欢快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明媚,无法消融我内心突来的阴影。
回到家里,父母都没回来,我俩照常喝了粥,做作业。妹妹一边做还一边哼歌,一会儿是什么南泥湾,一会儿是什么康定情歌。我草草地写完,还不到四点,就出去了。穿过马路到了美术馆,看见师父一个人坐在小票亭里看人民日报。虽说天有点阴,还是有点阳光的,只是没有半分暖气,斜斜的落在师父身上。他不象其他老人那样蜷着坐,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他会认认真真地看每一个字,一页看完了,并不手上沾了唾沫去翻,而是把报纸角放在两指之间轻轻捻动,捻着捻着,那报纸就无声地分开了,他再慢慢翻过去,看下一页。
我站在那里,在入冬的残阳中看着他。突然想到他这么认真地看报纸,一定也很寂寞吧。
他坐了一回儿,抬起头来,看见我,温和地笑着说:“今天过来的早啊?”
我点点头,象往常一样说:“师父您好。”他就放开报纸,站起身来:“你先一人舒展舒展,直接走走剑路吧,我待会儿再跟你推。”
我默默地走到亭子后面,开始练习。师父那年开春开始传授我剑法,一直就只让我拿把木剑练。他说太极剑多用点,划,刺,少用割,劈,削,练起来是练这抱圆守一,伺机而动,练的时候木剑铁剑也没啥区别。毕竟要练到能震剑刃而伤敌,要花无数功夫还没什么大用,这年代谁会带着把剑到处乱转,又有谁会划个圈比剑。他刚跟我说这个的时候逗得我笑出来,那天我再想想,却想起他当时并没跟着我笑。
我那天想法格外的多,不禁想到师父是不是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是不是更怀念一个可以带着剑出外行走的年代,是不是他并不甘心在一个小票亭后面教授一个并不聪颖的弟子。
这么想着,右手剑抖直了,左手捏住剑决划圈,成了一招“大鹏展翅”,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却突然升出来,我突然怀疑师父是不是并不热爱新社会。这想法象冬天房檐下的冰棱子,直钻到心里,我下一式本来是剑转过挑起成“海底捞月”,这一转却不成方圆,右足的弓步也慢了半拍。这会儿师父也奇怪了,问我怎么动作那么僵硬。我说今天格外冷,刚才等妹妹站久了,寒气进到骨子里了。师父当然不会怀疑我,就说原来这样,没关系,来,咱们爷俩儿练练,过会儿你就暖和了。
我和师父一般都是从合步推手开始,那样两人都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前脚欠在对方的退步上。这姿势可以随时换步换手,一方退一步,另一方就进一步,这脚下就换过来,最是流畅自然不过,算是推手的基础站位。两人都先出右手下臂背着相粘,算是绷住,然后一人右手随腰往右拖,左手贴右肘助力,就是一式侧捋,此时难免胸部空门大露,对方就可以顺势用左手补在自己肘旁前推,用挤势反攻,当然第一个人也有相应的套路拆解,这样两人就循环起来,周而复始,可以推出无穷个变化。这推手考验的不是一时一刻的精微高妙,而是考验双方是否都能运气无有凹凸,无使断绝。如果两人都是技艺高深,用力得当,那可以推上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当然真到比试,总有一人先出纰露,比方说心里稍稍走神,或者太急于取胜,力道稍有不慎,被对方听出了起伏,那就顺背之势立见,难挽败局了。纯是练习又不一样,师父当然犯不着逢隙即入,顶多也就出声提个醒之类的。
我开始练习剑术之前对这基本功就已经推得是模是样了,底子算是颇为扎实,可这天我心绪繁杂,竟是破绽连连。师父一开始还隐忍着不说,后来却有些不耐起来,手上接连绷捋挤按,让我应顾不暇。说也奇怪,手忙脚乱一通,动作反而舒畅起来。可能是我专心应对,脑子中没了杂念,身体自然就协调了吧。推着推着渐入佳境,身上一股暖流泊泊然充斥全身,大冷天额头上却见了汗,抬眼一看,师父正看着我,两人不禁会心一笑。
这推手入了境界,自有一番领悟。两人你来我去,莫逆于心。平时感受不到的肌肉骨块都象被根无形的细线穿起来,每一处的颤动都波及全身。手上一抬,就感到腰腿上的劲道传上来,象是身体里面有个风箱,一点点鼓开了挤过去,师父就把他那边的风箱一丝丝缩起来,承住了,再把劲道送回来。这样一拉一吸,每动一分,就能感到对方体内相对的呼应,丝丝入扣,两人几乎合为一体。
这时气息酣畅,心思澄清,我心里早把疑虑都抛在脑后,只是细细体会这拳术中的妙处。过会儿推过了合步和顺步,就换成了活步推手。这活步顾名思义,脚下是变着步子的,两人有了进退,上身多是缓和宁静,下身换步子却不怎么慢。多了变化,却也多了难度,我不免稍又有点慌乱。这次师父没有逼我,却问道:“明义,你心里有事么?”
可惜中华精粹现在已经没多少保留了。
不过,也许中华五千年文明流传又有其他不可言传的奥妙在里面……
盯了好几天不见更新,一不留神就来了,好啊,好啊。东北异人系列还没理清头绪,刚看到第一部分的“加强版”看样子还没定稿啊。
多谢兄台转贴,先顶一家伙。
文章真好。不知只是小说还是纪实的回忆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