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从大聚义处看水浒主旨与结局 -- 西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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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从大聚义处看水浒主旨与结局

水浒版本繁多, 作者究竟属意的是给好汉们哪种结局, 历来众说纷纭。

不同结局的版本, 在大聚义处都有一段“言语”或者诗词来表现原作者或者编改者的倾向性(哪种是真正的原作者的意图也在争论中, 祖本水浒也可能是根本没有诗词的, 这点吴元叹兄颇有研究)。把这些“言语” 或诗词拿来小做分析, 还是很有意思的,或许可以微窥其深意。

1。 百回本水浒, 征辽征方腊结局, (石壁兄已经摘录了, 在此赘录也不妨事)

“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怎见得: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冤雠,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著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这篇确实是几种版本中文学性最强, 概括性最好的一个对大聚义的评论。 当年山东台的水浒电视剧, 止于此处, 便用了其中部分句子配作画外音。 而不论在何种结局的版本中,以至于在与水浒相关的水浒戏或其它水浒作品中, 那个曾聚百八号汉的八百里水泊, 确也都如这篇中所言, 是“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一个世外桃源, 是那个时代作者和大多数读者心中的理想国。 “言语”的作者对于好汉们的出身、技艺、性格的多样性, 也做了很好的概括, “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 这里, 也大致说明了“言语”作者所理解的好汉们, 并没有被拔高的倾向, 他们各有各的特征, 各有各的优缺点点, 是那个“理想国”中人, 但却绝不是个个都是“理想人”, 不是个个都是理想中高大全的英雄。个人虽不都是英雄,而作为“梁山好汉”整体而言, 则是一个英雄的集体。

“言语”的末尾部分,“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是由前面的“义”到“忠”的过程, 正是那个时代的作者能够为这个英雄集体设想的较好的结局,也预示了受招安征方腊的结局。

综之,从这篇“言语”所能看出的水浒意旨,就是作者要构建这样一个水泊这样一个“理想国” ,还要塑造这样一个理想的“英雄团体”,这个团体既“啸聚山林” 行侠仗“义” ,又“瞻依廊庙” “忠”于朝廷“忠”于替“天”行道宗旨。 但其中的个人,却是“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 ,绝没有要把每个人都当作英雄的意思, 其实不是英雄又何妨,“何尝相碍” 嘛。这点上, 我也非常赞同煮酒兄观点。

从我的角度看, 原作者和这篇“言语”的作者(倘不为一人的话)的创作意图以及对人物、 故事、 结局的理解, 确实应该是十分相近的。 不过, 是先有这样一个结局版本, 后有人加了这样一篇“言语”, 还是原本的水浒中就有这样的“言语”呢? 似乎还不可知。

求证于其中的细节部分,有一句似乎可以特书一下(大多数的水浒评论和考证好像没有特别注意到这里): “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 。 其实,“星辰中列姓” 是从很早就作了铺垫的,好比“误走妖魔” ,好比“七星聚义” ,好比“星主” 如何如何。因此,我们读到后面的天罡地煞,不会觉得奇怪,返回去读前面的情节,也不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后一句的念珠,却只与前面武松得到张青所赠“一百单八颗人头骨所做的念珠”那一个情节暗相呼应。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情节, 任何一个版本的水浒,却都不曾缺失。而且, 这串念珠如此特别,又没有在以后的任何故事清节中出现,那么,倘若没有这篇“言语” 中的“如念珠子个个连牵” 的句子,倘若没有这个在大聚义处有这篇“言语”以“念珠” 来喻共义兄弟, 武松那个所有版本都具备的得到念珠的情节,是不是就显得有点多此一举,不知所云了呢?我感觉,答案是肯定的。因此,这篇“言语” 在祖本中就有,是可能性非常大的,至少,这篇“言语”贴近原作者的意图的可能性,大了几分。当年读至此处, 不由不暗叹作者心思缜密。

2。百二十回征辽征田虎王庆方腊结局

“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怎见得?

山分八寨,旗列五方。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总兵主将,山东豪杰宋公明。协赞军权,河北英雄卢俊义。施谋运计,吴加亮号智多星。唤雨呼风,入云龙是公孙胜。五虎将英雄猛烈,八骠骑悍勇当先。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水军将校,艨艟战舰相连。八寨军兵,守护山头港泊。四方酒肆,招邀远路来宾。掌管钱量,廉干李应柴进。总驰飞报,太保神行戴宗。飞符走檄,萧让是圣手书生。定赏行刑,裴宣为铁面孔目。神算须还蒋敬,造船原有孟康。金大坚置印信兵符,通臂猿造衣袍铠甲。皇甫端专攻医兽,安道全惟务救人。打军器须是汤隆,造炮石全凭凌振。修缉房舍,李云善布碧瓦朱甍。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陶宗旺筑补城垣,郁保四护持旌节。人人戮力,个个同心。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付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相较起来, 这篇“言语” 的内容是要比上一篇差的。其主体部分是对各条好汉的“赞” ,大家有哪些特长,各司什么样的职务, 放到这个章节可以, 放到以后的任何章节也未尝不可。对於好汉们的义气相投,虽也有“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 的句子,却显得没有如上一篇“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那样对理想的向往,写法似乎也少了几分热情。对于水泊梁山的描写,也弱化了其“世外桃源” 的地位,好像更多地写出的是一个另起的小朝廷的局面:“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 ,“总兵主将” 如何如何,“协赞军权” 怎样怎样。

由此引申的这篇“言语” 与上一篇“言语” 对于<<水浒>>的中心思想的理解,也有自然有明显的不同:上一篇是“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这一篇却是“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 。似乎这一篇“言语” 的作者,更倾向于让宋江等好汉“图王霸业” 去另立政权。是否这篇更接近于祖本原意呢?很难说,因为这篇“言语” 所在的版本,依然是受招安的结局,而这篇言语的前半部分里, 也丝毫没有改变“忠义堂” 或回避这一称谓的意思。照我理解,这篇言语,要么是其作者不能领悟小说作者的原意而增加的段落,要么就是“言语” 作者隐约用“真可图王霸业” 来表达自己的倾向性,却未必与水浒小说作者的意图相吻合。

3。金之七十回本不受招安惊恶梦结局

这个版本并没有如前两版本那样的一篇“言语”( 金之版本是没有了大部分诗词的,是因为他的版本更贴近古本因而没有,还是他的版本是剔除了其它版本的诗词了的呢? 鲁迅的结论是后者,他说金的版本在其他版本有诗词地方“有言语参差处” ,这个判断是相当准确的,很多文字细微处都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另文讨论。) ,但是在大聚义惊恶梦以后,却有一首诗,也似乎概括了诗作者对水浒原作者的创作意图的理解: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稳尊於帝,负曝奇温胜若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庄主於达以为牛。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这样的一首诗,文人气十分浓烈,可以说与水浒的整体写作风格非常不符,然而,却与金老爷子的文风以及他对水浒八股文式的批注方式非常吻合。而水浒中的那份反抗精神(虽然是有限反抗) ,在这里也是完全看不出的。如果要说这首诗,或者在这个版本前面题作“东都施耐庵” 所做的序是水浒祖本的原有部分,显然是十分牵强的。

另外,综合比较一下的话, 从文风言,第一篇“言语” 更像一个优秀的民间文学的收集与改编作家的作品,既有“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 的朴实向往,又绝不会失于粗鄙;第二篇的作者,则更像个喜欢进行改编或润色的专业文人才子型小说作家,“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水军将校,艨艟战舰相连” 的描述方式,不大像水浒,倒更近了三国;第三篇,则无疑是一位对现实不满、清高,而愿意把自己的思想注入作品的儒者: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这个角度看,第一篇的作者身份,似乎也应与水浒原作者身份更贴近些。

综之,从这三篇大聚义后的“言语” 或诗词来看的话,与各自所在版本、 情节、 主旨、文风最为贴近的,显然是第一篇。 而由此也在一定程度上, 强化了三种结局中,第一种更接近原作的判断。

家园 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

看到此处,觉得在座文科博士级别的就不要琢磨上梁山了,理科的倒无妨。我也觉得第一首赞最好,河水浒的风格浑然天成,金圣叹的最糟糕,大概他要是生在宋朝,也难免被当作大头巾,给李老黑拉出去死拉死拉的了。

家园 您对老金要求过高了

老金那时代,他的思想算是很活跃的了,不是腐儒。他要是能生在北宋,肯定比宋江见识高明。可北宋时的人又比汉唐时的思想桎梏多了,汉唐又比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差远了。后来几亿人评水浒,连一个超过老紧的都没有,就知道说是农民起义。这人类到底是在进化还是退化?

家园 呵呵,超不超得过老金我不知道

“老金那时代,他的思想算是很活跃的了,不是腐儒。他要是能生在北宋,肯定比宋江见识高明。可北宋时的人又比汉唐时的思想桎梏多了,汉唐又比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差远了。后来几亿人评水浒,连一个超过老紧的都没有,就知道说是农民起义。这人类到底是在进化还是退化?”

在下应该是几亿人之外的为数极少的,把梁山定位为黑社会的。

在这个版上也算是绝对少数。

家园 这个好,真好,是俺心中的理想国:

“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冤雠,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

家园 不好意思,几亿人没说您呢,也不是说时下

说的是当年工农兵一起评水浒的时代。没说清楚,见谅,兄台的说法才让我觉得对水浒评价恰如其分,让我耳目一新又深以为然。中国人总算是进步的

家园 斋兄,您将梁山势力定义为“黑社会”,这个...

怎么说呢?我没法说这是不对的,但关键是,您这个是在拿今天的概念(包含了今人的价值观,而且搀杂了西洋价值观),去给一个历史上的割据势力[注1]进行定位。因为“黑社会”这个词、这个概念,完全是当代社会中的词和概念,而且完全是从西洋人那里借来的(旧上海,还有香港、澳门的黑社会都是泊来品);它不是一个中国古代的词和概念。用一个现代社会中而且是泊来品的概念,去给一个中国古代的问题下定义,无论怎么说,也有不够准确及合理的方面。

其实,我们中国古代本身明明有一个概念,能够精准且合理地定义水泊梁山这股割据势力,这个概念就是“江湖势力”。

仔细辨析“黑社会”与“江湖势力”这两个概念,相信多数人都是可以看出两个概念的差别的。说白了,这两个概念最大的差别就是隐含前提(implicit presumption)不大相同,前者的隐含前提是:这股势力肯定是坏的、有害的,而后者的隐含前提是:这股势力究竟是好是坏我不太清楚,但它是属于江湖的。

当然,斋兄的这个系列的一个非常大的特点(也是优点),就是用现代人熟悉的概念、道理(两者都包含了价值观),用现代人的视角,去观察和评判历史上的这股势力和群体。使用“黑社会”这个现代词,自然可以让现代人更容易地理解您的主题思想,但您却在不经意之间牺牲了 严谨与合理 这个因素。

如果您的文字是篇戏说文字(如桃李兄的文字),本身并不追求严谨合理,追求的是轻松愉悦或幽默,那么我相信不会有人对您的用词太叫真儿。但斋兄的系列文字中有许多是非常叫真儿的非常认真的,因此就由不得别人不跟您叫叫真儿,您说是不?呵呵

斋兄的这个系列的许多分析都是非常出色的。虽然有相当一部分观点是前人已经提出过的,但我相信这个系列整体上是斋兄独立思考分析的结果。对斋兄的洞察我一贯是非常敬佩的。我与斋兄的分歧主要是预设立场有所不同,斋兄的预设立场是:这伙人总体来说是坏人,而我的预设立场是:这伙人属于江湖。换言之,我没有首先认定他们一定是好人还是坏人。

等有时间再与斋兄细聊。

[注1]:我们假定水浒故事是段真实历史吧。

家园 黑社会是个名词包装而已

煮酒兄要是愿意,换成比较传统的“强盗”一词也可以。

“但斋兄的系列文字中有许多是非常叫真儿的非常认真的,因此就由不得别人不跟您叫叫真儿,您说是不?呵呵”

此言甚妥,原本就是一篇戏说文章,但是有一回Alea兄回文说,越是游戏文章越要在细节上无懈可击,在下深以为然,所以后面写的就比较较真了。我不否认牵强的地方,但自问绝对可以自圆其说。其实像酒兄这样的高手给我较较真、把把关,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以是细节上更为无懈可击。

“斋兄的预设立场是:这伙人总体来说是坏人,而我的预设立场是:这伙人属于江湖。换言之,我没有首先认定他们一定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句话中肯而且画龙点睛。不过呢,在下以为稍微应作些修正,从酒兄现存发表的大作来看,酒兄对这伙人的立场基本是正面的,而不是中立的,当然比之以为梁山一伙人都是英雄好汉这个观点要相差很远。

如果用一个坐标来划分的话,目前水浒的主流观点是在坐标的左端,而在下的观点是在坐标相当靠右的一段。而酒兄则在中偏左的地方。

家园 好文。

唯有读遍诸家,方能作此纵横谈。

家园 柠兄好文。先顶一个,回头有空再和柠兄。
家园 有道理,还有类似的例子

比如咱们老祖宗猴儿能在树梢上逛游,换老萨上去准肝儿颤

家园 几亿人评水浒的时代, 就知道说是农民起义?

早生兄此处恐有误解。 几亿人评水浒, 个中没有一个半个超过老金, 那很正常, 老金这样的天才是不世出的。 但是几亿人对水浒的评论, 绝不是简单的“农民起义”。 他们的评论, 是无法超出武皇帝的御批的范围的, 御批是如何的呢: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御批已经明确说了: “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 这就决定了: 那个时代对水浒的评论, 反而无法局限于简单的“农民起义”这样一个主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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