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人生百态:之:说 书 先 生 -- 老光
小时候,十分的佩服说书的吴先生。
总觉得他双目失明,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却装了一肚子的学问。正如老辈人讲的: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晓得完全。也不明白,他一双眼睛又不看见,这一肚子的书文,是从何处得来的哟。
吴先生是个瞎子,没有家室,无儿无女,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友。孤身一人,住在小镇旁边山上的破庙里头。
有一回,我们几个小伢儿邀起去山上玩儿,曾经摸到吴先生的住处,悄悄地瞄过。他住在破庙西头顶后面的一间房里。这房无遮无挡的,连扇门都没有,吊一块破篾席权且当作了门,窗户洞开,除了用烂砖头垒起,搁了几块旧木板的一张床,床上两床烂脱垮的破棉絮,还有墙角里用三块砖支起的灶上有一口破锅外,室内空空荡荡,南风打北浪。
当时我就想,就这样子的简陋条件,吴先生是如何存活下来哒的哟?这问题,至今我都没搞明白它。
吴先生是个盲人,双目失明。生活来源则全靠在茶馆里头说书,向喝茶的茶客收几个听书的小钱糊口。收多收少,全凭那听书茶客施舍。故而,这说书也就相当于乞讨。只不过这做法来得文明含蓄一点罢了,这倒也符合吴先生的性格。
等到我上了小学,背起了书包,这才明白,吴先生肚子里头装的书,也有告謦的一天,就跟人吃饭一样,也得定时补充才行的。不然,一样是饿得嗷嗷叫。
吴先生天天说书,肚子里库存的那点子东西,慢慢地,快兜售完了,不进点新鲜货色,便要关门大吉哟。
有一天,先生拄着根拐杖,摸到我家来了。找到我妈后,从怀里掏出本书来,要我妈照着书上的文章,念给他听。然后,他就根据书上讲的那大概意思,再加以创造和发挥,用他的语言和表述方式,再贩卖出去,换回听众的小钱,再去买菜,买米,买油盐,来维持生存。
因为他每隔那么几天,就要到我家来,来的次数一多,我也就认识了他。
后来的一些书,则是我妈找人借的。有时,吴先生自己也带那么一本来。无论是我妈借的也好,还是吴先生自已带来的也好,都是些古香古色,显得陈旧的线装本的章回小说。比如什么《施公案》,《彭公案》,《七侠五义》,《二度梅》,《九美图》,《十美图》等等之类的书。
那时候,我已经上学读了书,也认得一些汉字了。每回,只要吴先生还没来,我就抓紧时间,抱着这些书啃。有不认识的字,就问老娘。好在那都是些比较通俗的白话文读物,想读懂它也并不是很难。因此,傍了吴先生这有利条件,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看过这些书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得搭帮吴先生啊,如果是没有吴先生,我也就看不到这些书了。如若是不看这些书的话,自然,也就养不成后来爱看书的好习惯嘛。
每回吴先生一来,我妈便停下手中的事儿,专心致志地,一句一句地念给他听。老妈念书的时候,我也就傍神享福,坐一旁,默默地静听着。听来听去,听得多了,倒觉得这书中的故事蛮有味道的。有时候,等你还想听的那一刻,吴先生却说:今天就念到这里吧。说完,便拄着棍子,摸摸索索地走了。
每回等他一起身,我就迫不急待地把老妈丢下的那本书,一把抓起,接着她停下来的那地方,急急地直往下翻。
俺这一辈子看书成了瘾,大抵也就是从这里养成的。
后来,吴先生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我对他的身世,也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一回,等吴先生走了,我向老妈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妈便把吴先生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原来,吴先生也是出身于富豪之家的有钱哥们儿。
早年间,家里在常德城内开得有油行和多家卖南广杂货的商铺。因为家中有钱,自小便养成了挥金如土的奢靡习气。长大之后,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恶习,终日里无所不为。父母在的时候,因惯侍得不行,无人管束得下来。等到两老把腿一蹬,真就是“癞痢头打伞——无法无天”了。
父母积攒下偌大的一份家产,不出几年,便被吴先生挥霍得一干二净。古话说得好么,“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先生穷愁潦倒之后,亲朋好友都痛恨不已,谁都不愿收留接纳他。
逼得没办法了,便流落到小镇之上。因为是读过书的人,断文识字。先前那些年里,通文墨的人很是吃香。吴先生先是帮人家写写画画,做些文案记帐之类的事儿。
也许是年轻时身子骨糟损得厉害吧,到四十多岁时,两只眼睛就开始模糊不清了。五十上下的年纪,双眼就只剩一点点的光线了。眼力一差,这写写画画的事儿便常常出错。回数一多,东家老板就开了他的差事。终究是当过大少爷的富家子弟啊,为人的骨气还是有的。到了衣食无着的地步,便以年轻时看过的一些故事书为本钱,干起了说书的行当,并以此糊口。
耐不住年深月久呵,肚子里的那点本钱终不济日日,月月,年年,不停地往外掏哇,几近掏空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了俺老妈给他念书。
我妈这人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八九岁时就父母双亡,十来岁便送了童养媳。世上的苦楚差不多全尝过。对人家遭灾遭难,那是极富同情心的。看到吴先生落得如此地步,觉得很是遭了孽啊,便生了恻隐之心,不取先生分文,义务帮他念书。
知道吴先生的身世之后,我也很是同情他的现在。有时看陡他摸摸索索,行走不便,我也会伸出手去,扶他一把或牵他一程。那时人小,也只有那个能力,只能尽尽心意而已。
吴先生的记性特好,且不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至少有过耳不忘的本领。
我妈每次给他念上那么几回,他便管上好几天时间,把这书那几章节中的人物,事件,前因后果,一一地串连起来,用自已的语言,风格,表述给听众。如果是讲得不好的话,听众们是不会慷慨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的。
62年春上,我妈害了一场大病,险滴滴死了。
当时我父亲也不在世了,有段时间里,居委会出于照顾,特地安排我妈坐在茶馆里收茶客们的茶钱。
茶馆一般是开门晚,关门也晚,因为说书的缘故,有时要拖到深更半夜才能关门。老妈身体不好,我怕她老人家深更半夜会出什么事儿,所以,有时候也就陪着她呆在茶馆里等到关门才回家。
好几个钟头呵,坐在茶馆没得事做,也就找把椅子坐在边边上听吴先生说书。
吴先生的书说得有板有眼,声气也宏亮,讲起段子来,那语调,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掌握得极有分寸的。尤其是在一些像声词,形容词的使用上,配合起手上的那块惊堂木,讲起来是绘声绘色,津津有神。比如,讲侠客窜房上屋时,“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纵身一个箭步,早已上得房顶。不待对方立稳,反手便是一镖,当啷啷。黑衣人卟地倒下。。。。。。”
那个年代里头,老百姓的业余文化活动,少得可怜呵呵,除了坐坐茶馆,听书,听渔鼓之外,再也没得地方去消遣了。不像如今,家中有电视,有dvd,屋里坐得没味道了,还可以去迪厅,去卡拉ok。因为没得地方去玩,口袋里钱也不多,打牌又算得是‘赌博’活动,大家也没得胆子干。于是,晚上坐茶馆,听书,听渔鼓的人特别的多。
自不免然,也就有好些人不占坐位,不给书钱,系(站)在外边听白书。我们这些小伢儿就属于这一类货色。
我在文化大革命前二年,便下放农村了。下乡之后,也就没看到过吴先生了。
至于他老人家后来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啊。想必后来的结局也不见得会好的,因为他属于那种一贯宣扬封,资,修,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牛鬼蛇神”之类,再加上从前“大少爷”的出身,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破四旧,立四新”,首当其冲的清理对象,便是他这种人。当年,好多有名的人物都不能幸免于难,又何况他这扪一个名不见经传,且又是有钱阶级家庭出身的公子哥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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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都是一回事。说书也就是讲古,讲古,还不就是说书么?
无论走到哪里,俺都喜欢寻个茶馆,坐上一坐,歇息会儿。可就是一宗,到处都没看到说书,讲书的人。除了电视上的刘兰芳,田连元几个之外,民间说书的艺人,只怕是绝了迹哟!
看到老街黑板上预告,本晚某某茶馆河南坠子《薛刚反唐》,一则新奇二则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