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空军生涯--天下大乱--简单任务 -- 一直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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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亲的空军生涯--天下大乱--简单任务

上次写《父亲的空军生涯―荒唐年月》时,记叙了一些空军飞行员在文革中的荒唐遭遇。我觉得写的还不够,因为发现很多人对这段历史还是认识不清,冷漠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要为文革评“功”过者有之、更可怕的是:有人还会怀念文革,为它歌功颂德,对于这些人,我实在是无话可说,只能埋头去写,希望多些朋友看到,让我们的后代永远警惕,让文革永不发生!

今天我记述的,是1968年8月―1969年9月,中国空军的一个基层指挥员,带领一个团的新飞行员,从华北某空军基地到四川大足空军基地,执行一个很“简单”的军事任务时的一些遭遇。写下来,免得后人失忆。

这个指挥员是我父亲,那些新飞行员并不是父亲那个团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飞行员,父亲这次的职务是领队兼教员。

由于华北地区的气候特点,天气以晴为主,其他的如阴雨、多云等复杂气象发生不多。因此如果想让部队具有在复杂气象下的战斗能力,必须到南方具备这些气象条件的地区去进行训练。当时的空军部队经常去的地方是四川、浙江、江苏、福建。

这批新飞行员去的是四川大足空军基地。训练时间为一年。一共有30多个飞行员和200多地勤人员。

飞机抵达大足机场前,要在陕西省武功县的空军基地加一次油,该基地没有为歼击机维护的技术人员,所以需要父亲部队派相关人员到该基地为歼击机做各项维护保养加油的工作,父亲决定带30多名地勤人员先赶到武功县迎接转场飞机,其余的地勤队伍直接到大足空军基地守侯。那些新飞行员由该团副团长带领,经武功县加油后,直飞目的地。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对我爸来说,该任务完成难度为0,完成任务所需时间最多4天。

一行人上了火车,我爸他们就别扭起来----这火车上的秩序太乱了!跟文革前没法比。到处都是人,行李架上、座位底下、甚至厕所里。。。乘客之间还不断发生争吵和推搡,也有打起来的。看不见列车员的影子,以前解放军乘车,总要帮着扫扫地,打打水什么的。可我爸他们一上了火车,一个个被挤得快成相片了,又都带着手枪,哪敢乱说乱动!就盼着火车快点到站,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好不容易到了西安,按预定计划,父亲要在这里跟“成指”(成都军区空军指挥部?)联系,确定在武功空军基地的一些具体操作事宜。

这会的整个西安城都瘫痪了,赶上了个什么庆祝活动,全市的革命群众正在各主要街道上,敲锣打鼓的游行呢!

形势大好,整个城市交通断绝,没有公共汽车。

跟着游行的人流,这30多人来到了空军招待所,跟“成指”联络完毕后,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起来就向武功机场进发。

火车站也没人售票,我爸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挤上一列开往目的地的火车,虽然分开没几天,一想起在武功机场能见到自己部队的战友,每个人都挺高兴。

火车到了武功车站,大伙下了车,都傻了眼:满目创痍呀!县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都是打碎的玻璃、招牌、水泥块、砖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全部商店关门停业,这简直是一座“空城”。

站台里也没有工作人员,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个老头躲着,身边带着一只猴子,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问他这武功县的人都跑哪去了?老头回答:“这里刚刚才打完仗呀!谁敢出来?!我正准备扒火车跑呢!”

原来如此!

武功火车站离机场可不近,当务之急是要找交通工具。

终于在一个单位找到了个干部模样的人,费了很大劲找到了交通工具,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和一辆拖拉机。那个干部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住了,解放军同志,找不到其他车了,都被武斗队征走了!”我爸他们还能说什么,除了感谢就是感谢呗,找到了点军民鱼水情的感觉,很是感慨了一把。

到了机场,也就到了家。父亲那辈的军人是把回“家”挂在嘴上的,不过大伙别误会,此“家”非彼“家”也。他们说的回家,就是回部队、回宿营地、回宿舍。。。跟老百姓概念里的“家”是两码事。可他们却把回家说的那么顺口,好象那个有老人小孩妻子的“家”到成了旅店,那个家只能跟“探”结合在一起,与“回”是越来越陌生了。

闲话不提,到了基地后,所有干部战士立刻投入到紧张的转场准备工作中。连夜把各种设备安装到位,等待家里的飞机到来。

第二天,30多架歼击分两批降落在武功机场,经过地面人员的维护、保养、加油、充氧、充冷后,全部飞机起飞,飞向四川大足机场。这支30多人的小分队顺利完成任务。

我爸也松了口气,下一步只要坐上火车经成都到达四川邮亭铺,再转长途汽车,走30多公里,就到家(大足空军基地)了!

由于武功县商店全部歇业,造成了这支小分队全体烟民断烟,也是一件好事。

小分队正要离开机场,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7、8个军人凑上来了问:“请问你们去哪?”

“大足机场”。

“太好了!我们也是去那的!能不能跟你们结伴走,武斗的太厉害,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

原来他们是大足空军基地的工程队战士,有探亲结束返回部队的,有出差的,都因为武斗被困在武功。落单的他们见到我爸他们,跟游击队见到正规军一样高兴。

顺路就一起走呗!

40多人上了火车,还是那么“挤、乱、脏”,大家都习惯了。

到了成都,这支队伍又壮大了不少,有80多人。一路上探家、出差归队的散兵游勇们不断的加入到以我爸为核心的临时收容队。队里各军种都有,有一个女兵是邓锡侯的女儿,是一个部队的工程师,也加入进来了。

在成都住了一晚后,一行人继续长征,火车很快抵达邮亭铺,父亲的人马已有100多了。

出了火车站,所有人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只见大街上穿流不息的全是荷枪实弹的武装分子,个个全副武装,装备精良,扛着56式冲锋枪。还有卡车,上面满是武斗队员,车上架着机关枪。。。

远处隐隐传来枪炮声。。。

到底怎么回事?!

写到这不得不简要介绍一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腹地四川省成都地区包括永川―邮亭铺―大足等地的开展情况。如有与事实不符之处,欢迎专家指正。

成都地区武斗的两派主要是以退伍军人为主组成的517保守派和以造反派为主的518派,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最革命的。

两派在文革中已火并多次,互有伤亡。不过由于造反派人多势众,最后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打垮了保守的517派。

517派的一些残余武装3000多人,被围困在暗中同情他们的部队“娘家”----大足空军基地附近,其余人员赴成都去告状兼重组力量。517究竟有多少人到了成都告状呢?没人统计过。不过据后来成都军区的有关部门统计,这期间给告状人员免费发放的草席有28万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517派在成都又重组了6个团的武装,要杀回“大足”,解救被围困的3000革命战友。

一场大战爆发了!时间正是我爸他们抵达邮亭铺的当天,地点是在大足空军基地附近。战斗是激烈的,武斗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大炮。伤亡是惨重的,具体数字我不知道,不过大足空军基地的卫生所里塞满了伤员。损失是重大的,大足空军基地的一个雷达站被炮火摧毁。。。

邮亭铺被518造反派控制着。

人民解放军成了战争的旁观者,父亲的这个小分队傻了眼。

怎么办?父亲决定让大部队先原地待命,他与7、8个地勤去县武装部想想办法。

几个人揣着小手枪上路了。

进了县武装部,我爸就后悔了。这里已经成为造反派的武斗指挥部,里边全是杀气腾腾的“造反斗士”。

院子里还关着一些“俘虏”,有男有女。被铁丝捆着,铁丝深深的勒进肉里,那情形惨不忍睹。。。

父亲他们见状正要退出去,但太晚了。

几个造反派已经围了上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北空XXXXX部队的,来四川执行任务,想借武装部的电话用一下。”父亲回答。

“这里已经没有武装部的人了,不过电话你们可以用。”

父亲接通了大足空军基地,找到了先期到达的副团长。

接到父亲的电话,那个副团长的激动的声音都变了:“你们在哪?千万别坐汽车来!!!我们也不能去接你们!太危险了!”。

原来,两派打起来后,已经有数辆长途车遭到了伏击,死伤多人,其中有从西藏军区来的一个连长和几名战士。

接着基地负责人跟我爸说:“邮亭铺很危险,都是518的人,只有XX街XX旅社的张经理可靠,他是转业军人,你们去找他。”

跟基地通话后,了解到先出发的地勤人员早已在战争爆发前就已安全抵达基地,父亲的心放下了一半。

回到大部队所在地,父亲发现这杂牌军又壮大了不少,有200多人了。据留守的地勤战士说,新来的散兵游勇见到他们时都很动感情,有的人还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有点找到失散多年的组织那感觉。

大部队来到了XX旅社,那个可靠的亲517派的经理早就躲起来了,根本找不着。这时天已黑了,看这些人民子弟兵可怜,旅社的值班人员同意他们这200多人在那过夜。

有朋友可能会问,你这流水帐好象缺点什么呀。没错,是缺了点,我压根就没提吃饭的事。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吃,没地方吃,都是解放军,不能骚扰老百姓,也没处买。只能委屈自个了,200多人在邮亭铺饿了三顿。

就这样等到天亮,这个杂牌军乘火车转道永川,因为那里是地委所在地,还有个军分区,有驻军,父亲想找他们帮忙。

----永川附近打的更厉害!还没打完呢。据说有一万多各派武装,这会正在前线打的不可开交。

满大街都是武装份子。

我爸他们也习惯了,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还真找到了个饭馆。200多人各自为战,大吃特吃起来。有几个大足机场工程队的工兵,由于在外漂泊太久,分文皆无,入了父亲他们的伙。

由于有驻军,永川市面还算“太平”,起码没乱开枪的。

父亲来到军分区,找到负责同志,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接待的军官满脸愧意:“我帮不上忙,我们这些人都是‘老资’,讲话不算数,早靠边站了,现在处于半软禁状态。”

还跟父亲诉苦,说造反派不讲政策,乱打人。除了安慰,这时的我爸还能做什么呢?

出了军分区,我爸与有关人员开会研究对策,最后决定:回成都!

大队人马坐火车到了成都,赶快到军区与北空联络,向上级说明目前的处境,请求支援。经过两个军区的一轮协调,成空同意安排运输机将父亲所带领的30多人送到大足空军基地。

分离的时刻到了,200多人互道珍重,相约以后基地见。战火中结下的友谊,使分离场面十分感人,有点革命歌曲“十送红军”里所描述的意境了。

由于临时安排不了飞机,所以军区让父亲他们在位于成都工学院的空军招待所住一晚。

来到了成都工学院,空军招待所设在该学院的一栋建筑物的最顶两层,楼下住着学生。

进了成都工学院的大门,父亲他们愣住了:校园里到处都是----枪声!还都是连发,这里嘟嘟嘟、那里哒哒哒。原来这里还在武斗!

30多个空军官兵东躲西藏,闪转挪移的钻进了空军招待所,一问值班人员,才知道成都工学院的造反派们前一阵子刚进行过大规模的武斗,有300多支半自动步枪流散在各派手里。现在经过中央文革调停,各派同意停战,上缴武器。这会造反派们正消耗剩余弹药呢。招待所楼下就是其中一派武斗队的据点,所以这时耳边全是动听的枪弹声。

枪声响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爆竹般的枪声的欢送下,这批子弟兵们离开了成都工学院,搭乘成都空军军区提供的两架运输机,飞往大足空军基地,与主力部队会师去了。

就这样,父亲完成了该次“简单”的任务,耗时半个月。

下集预告:父亲的空军生涯―天下大乱―复杂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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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为什么俺总能赶上前排呢,RP?

那个年代真是应了一直兄之前的题目:荒唐。还好老爷子一行没有遭到真正的袭击,大幸了。

家园 没袭击?我还没写完呢,等着瞧吧,呵呵
家园 噢哦,没想俺还真乌鸦嘴。
家园 看过一个电影《枫》的朋友可能不少

直到今天想还要说那导演真是胆大包天,如果不理解文革怎样让大家骨肉相残,就去看看《枫》吧。那里面有个女武斗队员裹着红旗跳楼的惨烈场面,到最后一分钟她还在争取对方的武斗干将 -- 自己的男朋友弃暗投明呢。

假如这牺牲发生在对异国作战的战场上,将是何等壮烈,然而,今天回头看去,这样的牺牲又是多么的苍白和滑稽的令人恐惧?

设想假如一直在看的父亲那支小分队有一个或者两个战士不太听话的对当地武斗分子或者他们的大字报提出一两句质疑,结果将何堪设想?《亮剑》中可以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轻易炸平半个市区,就是文革的一个写照。

萨娘在武斗正酣的时候过长春办事,也有类似的经历,她所去的一所研究所二楼的楼梯被用钢板焊死,因为一楼和二楼是对立的两个派别。知道事情办不成了,正要走,转眼间枪声大作,她们落荒而逃,一直逃到城郊一个小旅馆才安顿下来,这时候碰的一声,窗户被打碎,一个子弹打进来在墙上砸扁了,接着有人冲进来问听说你们会开汽车?萨娘是女的人家没注意她,问的是带着她们出差的一个头儿,那头儿问人家干什么,那个愣头青说缴获一辆中吉普,要革命同志帮着开,去冲某个敌方据点。那位头儿一口咬定自己不会,拿出工作证来给人家看,说自己是农机厂的只会开拖拉机。纠缠了好久,街上又响枪,那个人才走了。

萨娘属于傻大胆,后来还借了武斗队员的手枪,拍了一张瞄准射击的照片,萨爹看了说你那不是打枪,是弹棉花呢。

家园 武斗这么多啊...

想想真恐怖...

家园 什么电影呀?在大陆有公映否?

呵呵,没有看过,不知道哪里有下的否?

家园 记得我看的时候年龄不大

大陆肯定公映过,闹不好是白桦的作品,原作是郑木匠

家园 一直在看的父亲真是有经历呀

呵呵,总是在很关键的时刻出现在事件的中央。

呵呵

厉害

家园 子虚兄看来是对那个时代不太了解或者忘记了

那个时候没有卷入各种事件的反而是少数。。。

家园 1980年公映,该影片后被批评,说是宣扬武斗

记得影片里武斗的有两派,红旗和井冈山。最后红旗派赢了

家园 川军名将邓锡侯

字晋康,属牛,四川省营山县人。1906年考入四川陆军小学堂第一期,1909年毕业升入南京陆军中学堂。辛亥川路事起,辍学返川,民国建立后投身川军第四师刘存厚部,历任副官、连、营长。1916年初任支队长参加护国战争,升任第五团团长,1917年升第五旅旅长。1918年2月留川依附熊克武部任独立旅旅长。1920年参加驱逐滇黔军之战,任第三师师长。1922年参加一、二军之战,率部进驻重庆。1923年参加第二军与一、三军及边防军对战,任副总指挥,站在熊克武部第一军一边,战败第二军,率部进驻重庆。12月10日北京政府特授骠威将军。1924年5月被北京政府任命为四川省省长。

  1925年任四川清乡督办,防地辖川西10余县。北伐军兴,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八军军长。1932年5月与刘文辉展开毗河之战、岷江之战。1933年10月任四川“剿匪”军第一路总指挥,参加“围剿”红军。1935年11月任第四十五军军长。1937年9月任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率部出川抗战,参与“台儿庄大捷”。次年4月任川康绥靖公署主任。1946年9月9日代四川省主席,次年任四川省主席。1948年4月3日被免职。1949年 1月9日赴重庆就任重庆绥靖公署副主任职,后改任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同年12月9日在彭县率部通电起义。1949年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兼水利部长、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省长、民革中央委员、全国人大代表等职。

家园 请向令尊核实地名。

四川好象没有邮亭这个地方,倒有个叫盐亭的县(现在该升级成市了),别把“油盐”搞混了。

家园 真是天下大乱了
家园 还真是少了一个字,您还真成我的一字师了

应该是邮亭铺,在永川以北一站地,是个小地方。

说到油盐不分,还真是,我写这篇文的时候,听我爸说四川大X机场,就是那个脚的X字。我就写了个四川“大脚”空军基地。过了几天又听他说大“竹”机场。

我问不是大脚机场吗?

他说就是那个“竹”,那个脚的意思嘛!

我说那是“足”!!!!

口音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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