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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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一)

遍地人心惶惶,黄参议院长有史以来第一次,于春节亲自上门拜访上思房宋老爷。他皱着眉头说起眼下困局,这个党国,连太子爷亲临上海打老虎都能失败,还有谁有能力挽救它的败相。再说,东北已经失去,华北也岌岌可危,解放军挥师南下,不知什么时候天就变了,他个人到时候会有什么结局。

黄院长说起他了解到的东北和延安那边红色统治下的情况,说到那些地区富贵人家而今的遭遇,当着启元的面,黄院长告诉宋老爷,“你我谁都逃不过。”但黄院长很希望与见识高人一等的宋老爷交流想法,安稳一下他恐惧的老心。

这一次,宋老爷也并不乐观了,他最近多多少少听到很多有关红色政权下富人受压制的传闻,无法不将自己对号入座了。“院长,我们往宽里想,你我八年抗战都过来了,落在自己人手里还能比那八年坏到哪儿去。”

启元觉得爹爹说得有理,但是黄院长并不这么认为。“不一样,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你我只是四万万华人中的一员,与普通人无差,枪炮子弹打过来,谁晦气谁中招。共党打过来的话,全不一样。他们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他们嘴里的剥削阶级是谁呢,本县,你我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剥削阶级。整个县十个指头数下来,我,参议院长,国民政府的大员。你,家中田亩加起来,全县排名前三。他们要是在全县抓几个剥削阶级的典型,你我首当其冲。”

宋老爷只是微微摇头,并不太认同黄院长的简单区隔法。但太太脸色顿变,双手支在花梨木太师椅护手上,紧张地问:“怎么会。我们跟其他地主不一样,我们的地一大半是围海得来,周围人全知道,我们算不得剥削阶级吧。而且我们拿来的钱有那么多投入到小学去了,最近我们还供先生们粮棉,再怎么算,也不该把我们归作剥削阶级一类吧。”

太太身后,她的亲生女儿瑶华一脸不满,“姆妈,我们家怎么不是剥削阶级?你把地租给农民,秋天收他们地租,你家里用了那么多长工老妈子,你不是万恶的剥削阶级是什么呢?”

“不许胡说!”太太回头怒喝,极恨是她亲生女儿往她忐忑的心口捅刀子。瑶华做个鬼脸,甩开辫子离开客堂间。但瑶华的话让屋里的所有成年人陷入情绪低潮。

怎么办?启元想到为共党那一派做事的启仁和承文,再怎么说,他俩也不会让自家父亲做典型的吧。黄院长也转而宽慰宋老爷,“不过,宋校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在本县深得人心,不仅富人穷人对你为人交口称赞,而且你二十多年教书育人,差不多可以桃李满全县了,再怎么样……你不会有事。我麻烦了。宋校长,你看我下一步棋该如何走为好。”

宋老爷沉吟半晌,道:“你也不用太恐慌,当年抗战时期,你曾率领本地自卫队和保安部队与共军游击队联手打鬼子,你们有老交情啊。谁都知道当年炸日本军营,你也有份。”

“当年抗战嘴上虽说精诚合作,可毕竟彼此隔了层肚皮,他们随时撬我墙脚,我也随时拉他们的人入伙。等抗战结束,我没少给他们制造麻烦……不过……我也没太为难他们。”黄院长说到这儿,总算有点儿释然。他只是深孚众望的本地乡绅,而非坏事做绝的一方恶霸。

“总而言之,我可能很书生气,我认为谁都得凭良心做事,看民心做事。哪朝哪代,概莫能外。”

宋老爷拿话慰藉了自己,也稍稍抚平黄院长心中的不安,两人决定静观事变,绝不自乱阵脚。

可是这世道却很快乱了阵脚,1949年春节后,哗啦啦如大厦倾,连最闭目塞听的老百姓也感受到乱世又至。

去年开始,驻防本地海港山头的青年军一批一批地去了不知哪儿,到年底走得几乎一个不剩,本地只靠保安队驻守。但等今年开始,一小队一小队的国军从四面八方开进来。那些国军一看就是从战场上刚下来,伤残严重,衣衫不整,当然,纪律也严重缺失。不出三天,本地人就开始吃起那帮部队的苦头来,也不出三天,本地人就了解到,那帮人从长江沿线战场一路败退,逃到此地,前面已是茫茫大海,他们不知该再往哪儿逃,唯有留在此地找吃找喝维持生计。本地人于是自发地概称这些游兵散勇为长江部队。

最初一两批长江部队来时,本地政府还能提供几天钱粮,还有劳军慰问的举动,但很快,随着更多长江部队南下,本地政府支撑不起那么多人,供给自然停顿。于是那帮兵油子眼睛一吊,闹了。“咋,老子们拼死拼活给你们打仗,你们连口饭都不给老子们准备。”那么没二话,抢!

一时,沿街的店铺首先遭了殃。那帮兵油子什么都抢,吃的,用的,甚至包括良家妇女,全不讲纪律。谁跟他们讲理,他们拿手里的枪说话。很快全县全市店门紧闭,百业萧条,比之鬼子刚进村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与鬼子撤退时候的穷凶极恶差不多。小学当然是不能开门了,全县百姓全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兵油子于是敲门勒索。老爷眼看时局大乱,从村里叫来几个健壮男丁,趁半夜将启元一家护送回上思房。本来今年是启农该报考大学的日子,可惜被战乱打断,全市百业凋敝,启农不得不回家与家人呆一起。这时候,除了启仁和朝华,全家都在了。每到战乱,最要紧还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等启元一家进门,老爷就召集全家人和所有长工眷属,取出抗战后期买来的两把手枪,一把交给启元,一把交给启农,让兄弟俩承担起保护家人的责任。又取出打猎用的火铳五把,分别交给五个得力长工,让分头把守上思房大门。

分派周全,第二天,宋老爷就在上思房召集族中长者,主动出力布置全村人的守望相助。大家顿觉群龙有首,在宋老爷的主持下,群策群力,分析本地有利地势,哪边设岗,哪边呼应,小队人马来了如何对付,大队人马来了又如何应对,一一制定预防办法,回头口口相传严密执行。然后宋老爷让两个儿子持枪跟随,又冒生命危险出门,暗中联络几个邻村的大户或者保长,一起商议如何行事。由于临近三四十岁有见识的人几乎都是宋校长手下出来的学生,大家这会儿都不知所措呢,于是几天下来,德高望重,又肯冒险出力的宋先生众望所归地成了临近几个村落的自然带头人。几个村凑合起来,凑成小规模的自卫武装队,手头有了好几杆火枪鸟铳。在宋先生的暗中主持下,长江部队小股兵马进来抢劫几乎吃不到好果子。长江部队嫌此地棘手,渐渐绕着走了。

宋先生的威信一时无二,非当校长时可比。

乱世时候人们最需要有个主心骨,此刻宋老爷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请教局势走向。宋老爷总是告诉大家,平民百姓不要管什么主义,只要安份做个好人,摸着良心做事,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有些话很简单,但是从权威者的嘴里说出来,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在这茫然无措的乱世里,大家甚至有点儿盲从地相信宋老爷的话。宋老爷说着说着也越发自信起来。

可是上思房却并不像老爷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有一天,瑶华留书出走。信中写道,瑶华与几名中学同学一起投奔某地的共产党组织去了,彻底与剥削阶级家庭断绝关系。老爷顿足不已,太太为自己生的大女儿瑶华哭得肝肠寸断。外面遍地长江部队,一个花骨朵似的大姑娘跑出去,那会遇到什么呢,太太想都不敢想。可是他们也无法出门寻找,此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不能超出附近的这几个村子。

倒是有令人意外的一些好消息陆续传来,解放军南下攻占的地方有人传消息给本地亲戚,解放军纪律严明,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不仅不犯平民,也不犯各地地主大户,只收拾几个恶贯满盈的恶霸土匪。显然,这种消息与当年的小道消息不一样,这种消息符合宋老爷心中的人性设定。他便将消息传达给黄院长等人,黄院长也有类似消息传递给宋老爷,大家渐渐地安心下来。

毕竟,有多少人愿意搬离生养的故土呢,那是多伤筋动骨的事情,连想都不愿多想。只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人们就会立即断绝离乡别土的念头。

定下心来的黄院长开始有心情做事。他勇敢出面与长江部队的首脑谈判,同时找关系联络这帮长江部队首脑的上司,试图双管齐下,令首脑约束手下们的烧杀抢掠。然而两方面都抛给他一个同样的态度,目前南京政府焦头烂额,没空管这些长江部队,地方自己斟酌处理。长江部队首脑很明确地表示,弟兄们要有饭吃有地儿住,他才有办法约束弟兄们。

黄院长也早知是这个答复,他既然拿到长江部队首脑的表态,就开始向乡绅们手中募集钱粮。宋家不得不送出十担稻谷,十匹棉布,太太看得着实心疼。黄院长从乡绅们手里得到钱粮,就凑了一个劳军小队,敲锣打鼓地将钱粮送进长江部队临时兵营。出了钱粮的乡绅们冷眼看长江部队首脑如何处置,结果大出他们所料。只见首脑果然雷厉风行地抓来四个民愤最大的,当着乡绅们的面就给一枪崩脑,杀鸡儆猴了。乡绅们看得两腿打摆子,谁都不敢开口再提要求,战战兢兢地四散逃回家去。

此时,包括这些乡绅们都开始热切期盼解放军快点打过来,把眼前这帮无法无天的长江部队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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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好像五几年的时候沿海的人还是比较容易出国的

我认识的一家人,就是五十年代初从上海经香港去了台湾。然后他家的一个女儿思想激进,又从台湾跑回大陆。结果文革时被整的很惨。78年国门一开,立刻就把孩子送到美国,再也不要他回来了。

老太太倒是基本上一直定居在大陆,没移民。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二)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二)

天气进入初夏,天气却如盛夏的闷热,夜晚房间里依然火烫。启元与启农两个腰间挎着枪,手里提着灯笼,巡视大屋的门窗。有长工悄悄从墙上竹梯子爬下来,报告两位少爷,门外有个男人徘徊不去,似乎是有事,却又迟迟不敲门,在门口转了三四圈了。启元将马灯交给启农,亲自蹑手蹑脚爬上去看。果然见一个短打男子,低头似乎很犹豫地徘徊到上思房大门口,站了会儿,又迟疑不决是不是该敲门。

启元借着月光再看会儿,总算看清这是谁了,他让启农和长工两个继续巡视,他亲自开门将门口的卢少华迎进大屋。但卢少华不肯进富丽堂皇的客堂间,他要求与启元在进门狭窄的门房里说话。看卢少华的态度,启元料定将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可卢少华开口之前,他不便打探。

卢少华终于犹豫再三,开口了。“小宋先生,不瞒你说,你这儿的家还是福珍姐告诉我的。”

“是啊,自从长江部队来了后,我思忖小家庭单独住镇上太不安全,就住到大宅来了。卢同志,我把几个人支开了,你在这儿说话暂时不会有人听见。”

卢少华脸上表情非常复杂,即使门房里面黑暗,启元都能看得出来。“小宋先生,有件事本来我请福珍姐做,可福珍姐说她说话没人听,说了是白说,可能还会被泄露出去。按说本地近邻这几个村最听宋校长一句话,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我实在不方便请宋校长站出来说话,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宋先生说几句。”

启元将卢少华吞吞吐吐的话咀嚼半晌,奇道:“我说话与我爹爹说话有什么不同?我说话肯定不如我爹爹有效,如果你要我说的是大事,我替你请我爹爹出来。”

卢少华没接话头,“小宋先生,请你仔细听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我们的军队将在这几天对这一带发起进攻,彻底清扫这一带的长江部队、保安队等国民党武装。为免子弹不长眼,伤及无辜,请你紧急通知本村村民,从明晚起,三天三夜内,不要出户,不要呆在窗户边,不要好奇张望,不要点亮火烛,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启元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将一大串的话听完,心里头懵了,这么重要的话,这么重要的任务,要他执行?他几乎是机械地将话复述一遍,获得卢少华赞同,又补充道:“我可以把通知传达到附近五个村庄,如果你还没通知的话。”他将五个村庄的名字说给卢少华听。

卢少华一脸惊讶,“是宋校长的影响力?”

“是的。具体说,是因为今年长江部队的骚扰,临近几个村的村民在我爹爹组织下合力自卫,我们几个村内部联络畅通。所以你幸亏今天来通知我们后面三天回避,要不然部队来的时候可能真会擦枪走火,伤及无辜。”

卢少华更加惊讶。“呵,那么你通知时候千万再补充一句,千万千万不要开枪,对长江部队也不行,那三天收好枪支弹药,免得误导。”

卢少华翻来覆去再次核实叮嘱后,才悄悄掩出门去,钻进夜色。启元当然不会瞒着爹爹,他将卢少华的来意说明,静侯爹爹指示。宋老爷却好奇地道:“他心里最清楚,这件事最终还是需要我出面通知,可为什么他找你转达可以,直接找我却不行?”

“我也奇怪,可他不肯直接回答我。”

宋老爷静静地思考,越想,一张脸拉得越长。可他还是手书五张纸条,交给启元,让启元连夜将通知发出去。启元看着爹爹异常严肃的脸,心中很是奇怪,又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卢少华与我认识好几年,比较愿意把大事情托付给熟人。”

就着煤油灯的光晕,宋老爷深深看着启元,良久才干脆地道:“可能是这么回事,尤其是遇到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快去快回,叫上两个人一起走。”

由于是宋老爷发出的亲笔指令,又是启元亲自上门送达,邻村乡绅几乎不问什么,立即贯彻执行。然后启元回来自家村子,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下去。不等天亮,临近五个村子全部接获通知,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全都为晚上开始的三天禁足准备起来。

夜,很快降临。启元抱着脉脉,与上思房所有人一起躲在只有门没有窗的粮仓里,充满恐惧地等待战争打响。四周全是草虫和青蛙的鸣叫,一屋子的人都支着耳朵指望从大合唱中分辨出子弹爆裂的声响。连年战乱,即便是小小的团团都已经懂得分辨什么是枪声,什么是鞭炮声。可是很奇怪的,一家人紧张了一夜,却只听到零落地几声枪响,而且枪声还很遥远,都没影响到青蛙的合唱。当有淡淡天光从粮仓高处透气孔照射进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青蛙叫唤了一夜已经睡了,枪炮声则全无。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搞不明白,这仗到底打了没有,怎么都还不如平时夜晚的闹腾呢。倒是开始有公鸡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此时,团团舒舒服服地躺在启元怀里睡了一夜,脉脉也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忆莲怀里睡了一个好觉。太太的两个小女儿也几乎一夜好睡。看着孩子们恬静的小脸,大人们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可总不会卢少华拿这种大事来开玩笑吧。

启农想出去瞭望,被启元死死拖住。启元见识抗战已是成年,他见多听多好奇者被冷枪一枪崩掉脑壳的事,怎么可能放启农出去冒险。一家人悄悄地在粮仓里吃了几块冷麦饼做早餐,也不知怎的,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大伙儿这会儿都困了,分头在粮仓四角打起瞌睡来。

他们的睡眠,被外面嘈杂的铜锣声和叫唤声打断。朦朦胧胧中,启元似乎听到有人在使劲喊“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是什么?启元得揉揉眼睛才想到“解放军”,想到“解放了”意味着什么。那么,难道半夜那七零八落的几声枪响就把那帮土匪一样的长江部队解决了?启农先冲出去看了,这回没人拉住启农。启元见老爷起身整顿仪容,忙也五指扒拉几下头发,放下团团冲了出去。

村子里一切照旧,一直走到夜航船码头那儿,才见到几个穿陌生的灰布军装的军人在那儿站岗。大家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都是吃长江部队太多的亏,见了丘八还是远离为妙。启农站在远处大胆地用官话问那几个军人,长江部队是不是跑了。有军人回答,长江部队大部分投降,小部分逃走,战争很快结束,眼下此地正式解放,由解放军接管。启农将官话翻译成本地话,众人听了都痛骂长江部队。只知道对老百姓作威作福,见到真部队就蔫了,不是东西。但是大伙儿也担心起来,如此厉害的部队,能只开几枪就让长江部队闻风投降的部队,万一动手抢劫起来,大家手里的几杆火铳能够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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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又在二十一加了一小段,还新更二十二,

先去做饭,一回儿再回复,你慢慢看文

家园 想起解放军打上海时,为了不破坏城市,宁肯自己伤亡重大

也绝不动用重武器来了。不过上海情况特殊,不能打烂。

这么顾及老百姓性命,不像TG作风啊。居然还派人来通知,这段存疑。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国军一溃千里,撵都撵不上,一直到跟桂系交手才勉强打了些仗。这样提前泄露军事机密,有问题。

家园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这恐怕要问阿耐

不知道是怎样的特定的条件使得TG考虑向老百姓在仗前打招呼?

我推测阿耐写的此文是根据她家的一些事情还有其它她听来的故事进行文学处理之后创作的.通过"阿太的家事"外链出处,你可以了解故事的背景及蛛丝马迹.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三)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三)

邻村一些乡绅见形势安稳,纷纷来到上思房,与宋老爷商议该怎么办。宋老爷提议大家静以待变,这几天还是尽量呆在屋里为好。周围的普通百姓也都围到上思房大门口,七嘴八舌问宋老爷该怎么办,要不要再去哪儿躲躲,或者大家都凑点儿钱粮送走丘八晦气。宋老爷怎知道该怎么做,他家里倒是出了三个共产党,可他从没接触过真正的共产党,不知道那些人做事规矩如何。他只是站在大门口一味告诉大家不要心急,静以待变。

上思房门口正乱糟糟呢,穿着整齐军装的卢少华领两名看上去也是军官的人来到上思房。众人一看见军爷到来,立刻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通道一头是卢少华等三人,一头是宋老爷与两个儿子,众人肃静围观。鸦雀无声之中,宋老爷大步走下台阶,热情迎向三位解放军军官。启元忙跟着向老爷介绍,这位就是他说起过的卢少华同志。众人看宋老爷与三位军官握手寒暄,一致心中暗想,难怪宋老爷前儿送出亲笔纸条要求大家配合解放军打仗,原来早就与解放军暗度陈仓了。既然宋老爷已经认可,那么大伙儿的神经也就放轻松了,让出的通道立马稍微变狭窄了点儿。

其中一位军官见此面带笑容与大家大声说了几句话,但这位军官的口音重,大伙儿听不懂。启元就做起了翻译,告诉大家这位解放军团长说,解放军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驻守期间将对老百姓秋毫无犯,请乡亲们放一百个心。启元翻译完,大家脸上都换上不予置信的表情:丘八不犯老百姓,难道太阳从西边出了?有人当即提问,难道他们就不吃不喝不睡了吗。团长依然和颜悦色地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很快会贴出来,让大家尽管对照着看行动。

解放军团长说完这些,被宋老爷迎入上思房喝茶看座。但大军刚刚扫平长江部队,百废待举,团长专程前来拜访安抚人心,抓紧时间解释政策,说明情况,又把新任区长卢少华介绍给宋老爷,几乎椅子还没坐热,便匆匆奔赴另一家了。

宋老爷送走军官们,再次与门口乡亲解释解放军的政策,让大家不要担心,时局只会往平静安全里变。大家眼看宋老爷与解放军密谈过,便信了不少,纷纷散去。

但宋老爷走进上思房,却站在晴翠楼前的花园里发呆。太太见此,就堵在路口,不让任何人过去打扰。启农问启元,爹爹在想什么,既然解放军的军官都亲自上门拜访了,爹爹还有什么可愁的。启元也不知,他正高兴于卢少华当了本地的父母官呢,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而且卢少华知道他们宋家有启仁这样的进步人士,还帮游击队做过事。

启元回去照看女儿们,启农出门看新鲜去了。一会儿,太太亲自过来,让启元去晴翠楼见老爷。启元见太太神色凝重,很是奇怪。果然,太太在半路上说话了,“半年多没联络娘家,这下长江部队不作乱,应该可以去看看了。大官,你明天和三官一起去一趟?”

“好,等下见了爹爹后,我去安排一条船。要我问什么吗?”

太太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问他们什么打算,到底要不要离开。”

“军阀时期没离开,日据时期没离开,经历那么多都没离开,为什么解放军军官打完仗立即上门安抚,反而要离开呢?我在上海看过共军那儿的文章,他们讲民主,讲平等,这些都是很人性的主张,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家庭出身是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呢。”

太太难得一次没在启元面前抖威风,她只是迷茫地摇头,但窗内的宋老爷问启元:“启元,你听见解放军提起让我继续做校长,或者做其他政府官职没有。那团长说话我听不大清楚,我刚才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回忆几遍,好像他没说。你听见没有。”

启元一脚刚好跨进门,一时被老爷问住了,堵在门口细细回想一遍,才道:“没说,真没说,可能仓促之间来不及细说。”这回,比启元先一步进门的太太没因启元堵门而表示不满。

“没说!”宋老爷拿眼睛示意启元关门,“很有问题。自从我做启蒙小学校长起,无论军阀,国军,甚至日军,上门第一件事都是要我出山做一个什么重要职位。再急,这件事也不能忘。所以我看有问题。”

太太补充道:“我听不大懂你们和解放军的谈话,不过我看他们的姿势,心里明显是与你们保持距离的意思。”

“对喽,你观察得很仔细。”老爷拍拍太太的手,“启元,记得前天卢少华被形势所迫勉强找你办事,但绝不找我办事,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我当时就想到了,今天看来,不是我太敏感。我是谁呢,挂着国民政府县参议员的名头,是国民政府所办小学的校长,还是全县排名前三的大地主,正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绝对对立面啊。”

“可是他们今天披着硝烟就上我们家来,难道不够说明问题吗?”

“说明问题!他们需要稳定人心,他们看我家大门口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还需要我别关闭粮仓,以稳定民生。所以,这是不是他们的权宜之计呢?毕竟,我是他们定义下的剥削阶级。”

“我们找个机会,跟他们说明一下我们的情况,也可以请乡邻作证。”启元觉得这件事情可以说得明白,爹爹不需要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卢少华这么多年来围着我们这一带扮叫花子找情报,他应该清楚这一点。”

太太忧心忡忡地道:“万一他们都是瑶华那样的想法呢?我们就是地主啊,乡邻作证还是地主。看看今天来人的态度,就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宋老爷坐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青白玉三脚蟾蜍镇纸,再度陷入沉思。启元和太太都看着老爷,不敢打扰。忽然,老爷“啪”一声将镇纸拍到桌面上,道:“启元,你这就搬去你自己家,不留你吃晚饭。启农跟你去。”老爷转过身对太太道:“我让启元明天陪启农去上海,住到朝华那儿去。你替启农收拾行李,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带走。也多带点儿钱去。”

太太大吃一惊,“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而且……”太太想到她与朝华微妙的不和,朝华可没启元容易糊弄。启元也道:“爹爹,越是这种时候,我们一家越是要在一起,可以互相关照。爹爹以前说过的。”

“这不是枪林弹雨飞过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然而宋老爷也非常迟疑不决,看不清眼前现状。在太太的反对下,总算启农不去上海,但启元被要求立即回去他们的小家,暂时脱离关系,静候时局变化。

启元自行车上驮了一大麻袋的米,前面还坐一个团团,不得不费劲地推着回家。忆莲抱着脉脉跟上,忆莲也不明白公公为什么连晚饭都不让吃,就赶着他们回家。忆莲以为又是太太在兴风作浪。两人辛辛苦苦地走到半路,累得汗流浃背地坐在凉亭里休息。有熟人碰到问起为啥要离开上思房,启元托辞既然时局稳定,那么日子照旧地过。但等启元与忆莲一离开凉亭,后面传来人们议论,怀疑启元又被太太赶出门了。启元心说这回太太倒是留他,反而是爹爹促他立刻离开。启元实在不是很分辨得清老爷所说的那些细微区别,以及对未来可能会有的影响,他觉得他和爹爹一向问心无愧地做人,是在不应该担心什么大难临头,最多依照共产党在别处执行的政策,把地分出去好了,他们完全可以凭教书来过日子。他不愁,他当年连上海小学徒都当过,生活质量有点儿起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不过忆莲提醒启元,太太的名声不算太好,都说太太精刮过人,是个实打实的剥削者。启元想,总不让爹爹做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来吧,太太对他不好,对爹爹可是全心全意的。

两人带着孩子慢吞吞地回家,一路上团团喊饿,可是今天的路上没有人卖吃的,其实早在长江部队驻扎时已经没人卖吃的了。团团只好饿着。一家人行至菜市场时,惊见黑暗中有许多士兵排列整齐地坐在泥地上,听上面一个人讲话。一家人不禁停住,与周围其他人一起远远地围观,时刻做好转身逃命的准备。却听长官讲话完毕,有人一声长喝,坐着的人轰然唱起歌来。歌声整齐,响亮,带劲,充满朝气,充满力量,充满血性,也充满感染力。启元感觉这种精神气儿与当年沪松大战时期从学生兵身上看到的差不多。他与身边的忆莲以及也在远远围观的小学同事说,这样的兵绝对不会做出长江部队式的烧杀抢掠,大家可以放心自己的安全了。最起码,现在的围观绝对安全。

连团团也不喊饿了,一家人充满好奇地看着一地的官兵唱完歌,有人又扯起喉咙大喊一声,只见坐着的人整齐地起立,拉开距离,然后排列整齐地睡在菜市场的泥地上,另有几个兵则是训练有素地分布到各个角落,身体笔挺地站岗放哨。众人都看呆了,这是才刚打完大胜仗的兵呢,怎么不说犒劳犒劳自己,就这么因陋就简地睡泥地上呢。 启元问同事知不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究竟说的是什么,同事也好奇,但大家都觉得眼前打完胜仗依然睡泥地的行为可能就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关。遭遇过连年战火,尤其是刚刚吃足长江部队苦头的大伙儿,全都对眼前的部队肃然起劲,心里顿时产生了好感。启元对忆莲说,今晚可以放放心心地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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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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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又往家里走,围观的其他人也纷纷散开。这段路不远,但是启元见到街头巷尾转弯抹角的地方都有站岗放哨的解放军,一路遇见好几个,可见局势远未稳定。果然,半夜睡觉时候,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连续几声吓人的爆炸,吓得启元竖起身来静坐好久。对战争经验丰富的大伙儿第二天见面都议论说,那爆炸绝对是军队那种炸弹炸出来的。果然,第二天街头巷尾的巡逻士兵增多了。

但白天的气氛到底还是平静的,走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启元可以看到有穿军装的领着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墙上刷标语,启元终于见识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条文。启元同时在意的是那些中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他很怀疑后妈的女儿瑶华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也在做类似刷标语和街头另一角唱快书类似的事儿。他掏出纸笔,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抄下来,骑车飞奔送去上思房,但被亲自出来的老爷斥责不该擅自回家,他几乎没进上思房的大门就被赶走了,唯有纸条留下。

启元虽然大致理解爹爹的意思,可想到后妈的一家子还都在上思房,心里到底是有点儿委屈的。他在半路遇到宋福珍,他也不知道宋福珍什么时候把一头长辫子剪成了短发,看上去利落得很。宋福珍见到启元透露,现在反正解放了,不必相瞒,她被启元介绍给卢少华后,几乎是隔三差五的,白天在镇公所做事,晚上给解放军送信,不知磨穿了多少双草鞋,好在修成正果。她非常佩服解放军,非常感谢启元介绍这个好事给她做。

启元不禁先打听启仁的消息,宋福珍爽快地回答不知道。启元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地问:“那么你现在是革命同志了,是不是就归在卢区长下面做事了?”

宋福珍哈哈大笑,“我能做什么事,我还想做打扫,可是新区长不让,他们都自己打扫卫生。他们安排我做妇女工作,我又不会。不过卢区长说过,一定会安排一个最需要可靠人的工作给我做。”宋福珍说到这儿,又想到一件事,“启元哥……”

启元有意挑明:“跟你说别再叫我启元哥了,还是改不掉。你就不忌讳我家是地主吗?”

宋福珍听了抓头皮,“是啊,地主是坏人,可你们一家又不坏,怎么……”

“是啊,我是教书先生。”启元打断宋福珍的话,不让她为难。但心里清楚了解放军对地主的态度。他唯有心存侥幸地想,他和爹爹做得更多的还是教书先生的工作,或许……

“还有一个好消息,听说新的县专员是本地人,从司令部机关里调来的大人物,过两天才到,我们这儿是重点呢。启元哥,你说会不会是启仁哥啊。”

启仁来当县专员?想到启仁的中学文化水平,又想到启仁已经投身革命那么多年,资历足够。启元心里憧憬起来,若真是启仁,总是不会讲爹爹划到坏人地主那一类了吧。他开心起来,与宋福珍打了几个哈哈,轻松地回家。很快答案就会揭晓,若真是启仁,他一定第一时间报告爹爹。

到了晚上,虽然没有戒严,但是有新委任的本地纠察人员挨家挨户劝说居民晚上尽量不要出门,避免危险。除了原先的那些政府长官被勒令停职,自卫队却继续上街维持秩序,但自卫队的态度稍微收敛了点儿,不再上班时间躲树荫下睡大觉,可态度却依然恶劣。

到了第三天,启元上街看到启樵手臂捆一个红袖章,也在路上巡视。带上红袖章的启樵神气了不少,人是看不出赌棍样了,一身衣服也整洁了,看见启元还春风满面的。原来解放军急需识字的人充实地方工作队伍,可是那样的人很难找,很多有文化的要不出门高就去了,要不早已在国民政府担任伪职,还有启元这种家庭是地主的,都用不上,像启樵这种又读过几年书,家里又败得精光的无产者,成了稀罕物儿。启樵得意洋洋地告诉启元,他现在白天维持秩序,晚上集中上培训班,非常有前途。

启元打听今天新来的县专员究竟是谁,启樵一拍手笑了,“我们都认识,一起上启蒙小学的,容斋先生的大儿子,我忘了他以前叫什么名字,现在改叫秦向东了。那天我遇见秦专员要上去打个招呼,他一定还认识我,哪天说不定重用我了。”

“什么,东升兄?真的是东升兄?”启元想到当年沪松战役时候与东升在上海失散,这么多年下来,东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难道东升还活着?启元赶紧与启樵告辞,匆匆奔向容斋先生家。只见容斋先生家三间破屋的门口熙熙攘攘,好多人上门攀龙附凤来了。启元推着自行车都挤不进去,但听外面大家的议论,似乎秦专员真是东升无异了。好不容易见到容斋先生满脸笑意地送人出门,启元踮脚站在外围大声问容斋先生,容斋先生连忙挤出来,将启元拉开几步,附耳轻道:“是东升。你传个话给校长,你家的事我跟东升说了,东升的意思是,目前政策是维持现状的意思。”

启元非常感激,连声说他太高兴听到东升兄的消息了,但不等他将话说完,前来道喜的人们早涌过来了,两人不便多说,启元赶紧回上思房报喜讯去。

宋老爷一听启元说新任县专员是是多年好友容斋先生的儿子秦东升,虽然东升改名秦向东,可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对这孩子一向关怀有加,而这孩子从来也是个稳妥人,如今既然东升做了他们的父母官,宋老爷还有必要担心什么呢。老爷顿时胃口大开,呼太太杀一只红毛大公鸡,他想喝酒了。可上思房解放后为避免被人指责是剥削者捉现行,遣散了所有佣人,杀鸡的事情唯有落到启元和启农两兄弟头上。

启元好歹是独立生活,见识过杀鸡全过程,启农完全无知。两兄弟凭着启元的回忆,将一只健壮的大公鸡杀得惨烈无比,断头的大公鸡还顽强地满地跑,撒得满院子都是鸡血鸡毛。两人从中午收拾到天黑,才将一只鸡收拾干净。启元细致,启农耐心,两个人杀出来的鸡的干净程度受到太太的好评。从此,兄弟俩算是能杀鸡了。煮鸡又是大问题,不过启农这几天下来已经学会烧灶火,灶头的事这几天本来是太太操作,今天既然启元来了,当然启元来做火头军。但启元烧菜从来不像话,太太旁观着忍无可忍,还是夺了长柄勺。

启元趁机回家驮来忆莲和俩孩子,一家人凑一桌快乐而低调地吃了一顿大好鸡肉。上思房的围墙高高拦着外面人的视线,上思房里面的人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外面竟不知里面居然惊心动魄地杀了一只大公鸡。吃晚饭下一场雨,石板上的血迹也被冲得干干净净。启元一家撑着油布伞提一盏不透雨的马灯回家时候,老爷又特意叮嘱,虽然是东升做了父母官,但大家依然要坚持低调再低调,起码过了这个转折期再说。

解放之后,今天下的是第一场雨。启元回家途中不禁想到菜市场席地而睡的解放军们,心说今晚那些人该睡哪儿呢。他一路见到巡逻士兵依然冒雨站岗,全然无视阴晴圆缺的意思。而马灯光照之处,启元还看见那些大兵躲在人家屋檐下面避雨,当然是无法入睡的。他们一家不敢骑车,一跌一滑地总算到家,却见有两个兵躲在门檐下避雨,俩兵见他们回家就自觉让道,站到雨里。

启元非常感动,这要换成长江部队,他家的门早给踢烂了。他忙开门将忆莲他们送进去,又出来盛情邀请两个兵进里面避雨睡觉,但是两个兵坚决拒绝,死活不肯进门。忆莲想到家里还有一张大油布,忙送出来给两个兵挡雨,他们总算是接受了。不过第二天一早,启元惦记门口两个兵的境况,早早起来查看,却见两个兵已经离开,雨布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石门槛上。果真是不取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启元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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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向东除了上任之初回家一趟,以示自己还活着,而后几乎是吃住在工作一线,连新腾出来的办公室都几乎没坐上几分钟。新政府在秦向东雷厉风行的带动下,很快建立起初步架构。但除了启樵等人,大多数人还是对此冷眼旁观。只要大晴天里站到任何一座小山头往海上看,还能看见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军舰在远方游弋。这么多年来,大伙儿早已习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耀武扬威的或许明天就给一枪结果了,谁知道远方的军舰忽然掉头杀过来,县政府会不会又变了颜色呢。因此,少沾边微妙。新政府做出来的事,大家响应寥寥,都是抱着一颗观望的心。

而邻近的人则是每每看到新政府有个动静,第一件事先是跑到上思房来询问宋老爷的意见,一直等宋老爷点头了才放心去回应。但是宋老爷现在哪敢替别人做主,他屡屡跟大伙儿说他不懂这个不懂那个,可是只要他不给出明确答复,大家就不响应新政府。最为难的便是卢少华管辖的这个区,受宋老爷影响最大。他热烈推出的事情,全都越不过上思房的高墙,工作陷入异常的被动。

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前县参议员黄院长所住的村子,黄院长在附近三个村更是一言九鼎,而黄院长虽然为人八面玲珑,却也没脸立刻出来替国民政府的对立面说话,卢少华在那儿的工作也是难以推行,甚至找不到能做事的骨干。而据启元所知,这种情况并不止发生在卢少华这一个区。

宋老爷私下里心急得不行,个人的威望盖过新政府,这种事情是祸不是福啊。可是他已经低调再低调,那些乡邻还非得上来拍上思房的门,他还能怎么做呢。宋老爷思来想去,又开始装病,指望闭门不见能达到低调的效果。可惜,无法如愿。宋老爷好生无奈,只能逐步“恢复健康”。

这个节骨眼上,承文衣锦还乡了。但承文回来的消息还是秦向东通过卢少华,卢少华再让启樵来通知启元的。原来承文思念朝华和一双儿女心切,拿着介绍信回家来,但很规矩地先找当地组织。承文的级别不低,拿出来的介绍信被县里的工作人员一下递到秦向东手里,两个老友意外地久别重逢了。秦向东当然早已摸清上思房的底子,告诉承文,朝华一家不在本地,具体只有问上思房的人。两个人一琢磨,找启元最合适。启元因此才得与两位兄长久别重逢。

但是重逢虽然开心,启元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觉得两位兄长很是严肃,他不敢主动提问,以免触碰敏感问题。但秦向东还是主动告诉他,当年沪松战役时候,他协助军队护送伤员西撤,身不由己,才与启元失散。但是秦向东也只能说那么多,因为他几乎没机会说话,启元被承文盯着问朝华和孩子的情况,启元几乎是把朝华的每一封信都背出来,而且还得与承文讨论每一句的意思。一边说话,承文一边拍桌子,原来他被安排在上海工作,已经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稍微得空才匆匆回乡寻找失散的亲人,他完全没想到朝华竟然也在上海。他异常开心,指点启元应该好好向大姐朝华学习,积极努力地追求新生活。

然后,启元陪承文摸黑上山拜祭父母。眼下虽然治安看似太平,但是特务捣乱不停,随时有爆炸或者冷枪,像承文那样的大官摸黑上山自然是不安全的,秦向东派了几个战士护送。一行人经过村子上山去,被村民惊讶地看在眼里。黑暗中,村民已经不认识几乎完全改变模样的瘦削的承文,承文又时间紧急,也不打算敲锣打鼓,而是衣锦夜行。但村民都认识启元,又认识启元身前身后护卫的是解放军,大家于是都更相信宋老爷的神奇。

在父母坟前,启元总算旁听得知,承文现在是上海市宣传部里的副职。启元不知道这个官有多大,只是大致猜测,上海比本县大得多,也重要得多,因此估计承文这个官比秦向东要大一些。承文并未跪拜,只是嘀嘀咕咕说一大通后,鞠躬了事。启元见怪不怪,他家爹爹也是如此呢。

承文拜祭父母之后,连夜动身赶回上海去了。秦向东显然是熟悉这种工作节奏,携启元一起送至码头。一路上,秦向东提出,希望启元回家做宋老爷的工作,好生配合组织开展工作。承文让秦向东别做无用功,说宋老爷这种人立场有问题,思想落后,不能指望,更不能依靠,革命还是需要依靠和发动全国无产阶级。启元则是将爹爹的“三不”方针告诉秦向东,摆出事实说明爹爹并不是立场有问题,而是一贯远离政治。秦向东不甘心,也不愿听承文的一棍子打死,他耐心地告诉启元,新政府是为人民服务,与宋老爷一向教育兴国的为国为民的宗旨差不多。启元听着觉得秦向东说得对,可他也只能传达而已,他无法替爹爹做主。

临上船,承文又严厉地叮嘱启元,既然已经搬出那个腐朽的大家庭过自己的新生活,就要抖擞精神向前走,决不可再回去与封建腐朽沆瀣一气,决不可给朝华这样的奇女子丢脸。对于承文的话,启元一向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尤其是在他提出建议后承文依然下山后不登上思房的门,他更讨厌承文。

走了这一路,启元才觉得,秦向东还是过去的东升哥,承文也依然是过去的承文,两个人的性格都没变。

但承文回乡的消息还是被启樵传出去了。启樵当然不会忘记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上思房宋老爷的大女婿宋承文乃是大官。乡邻轰动之余,不免纷纷议论,为什么承文过岳父家门而不入。好在,启元还是陪着承文的,好多村人在夜晚亲眼目睹,所以大家都善意地为宋老爷宽解,可能承文是真的很忙。

启元什么议论都不参与,别人问起来承文在做什么,他一概推托不知。他心里不承认承文。而在爹爹面前,他只能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说,承文那天是火烧屁股地忙,很多人在后面等着,所以来不及登门,以后会再来。他见到他的爹爹一脸不置可否。他估计爹爹不信他的谎言。

启樵结束培训之后,与其他两名与他差不多的工作人员一起,被外派到撑小船过去只要不到半小时的海岛开展工作。但启樵去了第二天,就脸色煞白地逃回来了。他们三个才上岛一夜,其中一个同伴晚上出门撒尿后就没回屋。等早上发现,该同伴已身首异处。启樵吓得屁滚尿流,才想到原来国民党特务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他未来的工作风险很大。他说什么都不敢再呆岛上,跌跌撞撞地找船回来陆地。他想到既然这么近的海岛上,特务都能轻易杀掉工作人员,那么他回陆地继续为共党工作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安全保障。他是如此的爱惜生命,他决定不要这份工作,为了生命拒当可能被斩首的出头鸟。

启樵是个大嘴巴,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一时,好多人害怕得不敢为共产党做事,怕哪天被特务找上门来清算暗杀了。秦向东与卢少华们的工作更难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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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让秦向东等为难的是,启樵的高调加入与高调退出,让启樵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料,人们取笑启樵的时候,不免怀疑选择启樵的新政府的水平。同时,秦向东发现这儿的人们似乎对剥削阶级没有强烈的深仇大恨,反而很奇怪地抱着剥削阶级大腿不放。群众的积极性激发不起来,工作就无法顺利落实下去。

而最大的问题,则是稳定战前已经飞涨起来的物价,抑制物价的进一步飞涨。可是民众都在观望,有东西的不肯拿出来卖,免得换来的钱顷刻变为废纸。而同时开店的也不敢贸然开门,在观望得出结果之前,很怕店里的东西被共产了。启元幸好有家里背来的大米可吃,可以拿米换农家挑上来的菜,而好多没有土地的人家则只能对着店门紧闭的粮店无可奈何。

秦向东们似乎是四面楚歌。承文走后隔天,启元又被秦向东派人请去说话,卢少华也在场。见到又瘦又累的秦向东,启元代表很多教书先生同仁问秦向东一句话,“小学什么时候重开?”先生们都需要工资维持生活呢,而且孩子们的教育也不能停顿。

“没饭吃,怎么开?”秦向东给启元倒杯水,请启元落座。启元这回看清了,堂堂县专员的办公室跟普通教师的办公室差不多。“启元,你能不能回家做做工作,请宋校长将粮仓里的稻谷拿出来卖。今年夏粮刚刚收成,你们家应该有粮,而且不少。”

“秦专员,你了解我们家,我在家说话不算数。我回家背一袋米有多曲折,你不会不懂。但我会回家与太太说,只能是传达,无法保证。我爹爹不管家里的事,他一向只管学校的。”

“启元,你实话跟我说,你们是不是很反感新政权。”

“‘你们’,是指我和爹爹,还是整个县的大多数人?”

“所有人。”

“没有,起码我和爹爹没有反感。我对新政权的最初理解,还是源自上海时期你给我看的那些书。我对新政权的最初怀疑,则是来自姐夫的那些不近人情的思想。除此之外,我们都是一窍不通,只能看着你们说你们做,不知所措。可是我们又本能地反对启樵这种人来领导我们,也反对依然由过去的地痞流氓组成的自卫队继续维持秩序。才刚几天之前呢,我一个朋友,宝瑞的弟弟上山砍柴,被两个自卫队捉了,说是这座山不让砍柴,要么罚款,要么挨打。可明明那座山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规定不许砍柴,那两个自卫队完全是自说自话。宝瑞家一穷二白,哪儿拿得出钱,他娘就来找我。我说我帮你们去找卢区长,他们不相信,他们说自卫队就是政府的人,宁愿让我这个平民凭面子去解决。我有什么面子,最后还是我爹爹写纸条过去,才把人放出来。这一件小事就可以扭曲一个普通人对新政权的理解。嗳,我不会说话,得罪莫怪。但解放军是真好,大家都在称赞。而且长江部队对本地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眼下百废待兴,你们自然不可能……”

秦向东摆摆手阻止启元往下说宽心话,他看着卢少华,两人一脸严肃。沉默良久,秦向东将启元引入原保安部队驻扎的营地,领启元来到一张作战地图前,指着一处画满圆圈之类的区域说:“这个岛,就是我们前几天派遣宋启樵等人上去做群众工作的岛屿。目前,我们看得到这种小岛上没有国民党驻军,只有特务在活动,但是所有稍有规模的大岛上全是国民党精锐部队,岛的周围是美制军舰。国民党在此部署重兵的意图是扼制长江入海口,企图挽回败局。启元,你凭良心说,还希望国民党军队回来鱼肉你们吗?还希望连年战乱不止吗?如果不希望,请你回去告诉大家,帮助解放军解放周围岛屿,就是从此过上安定幸福生活。有粮食的出粮食,有船的出船,有船夫的出力。启元,你能出粮食吗?我们打条子,问你借,过后绝对归还。明天一早你来,我再领你去市医院看看我们强渡长江战斗中受伤的伤病员。”

启元不晓得秦向东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回家思来想去想不通。等第二天一早再到县政府,却见办公室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启元认识其中一个乃是黄院长的大儿子,其他几个平头整脸,应该也是差不多家庭出身。大家见面都是略有惊讶,但都不敢私下议论,只是拿眼睛看来看去。

一会儿,秦向东依然是一脸疲倦地进来,启元想到秦向东花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再看看在座的其他五个人,心里明白秦向东为何如此疲倦了,秦向东在送走他之后,又继续找了他们五个,秦向东还有时间睡觉吗。但秦向东挂着倦容却大步流星地带着他们一行奔赴码头。已经有一条船在等他们,内河船,小小一条船上正好坐足八个人,船夫撑起船来飞也似的。秦向东一路孜孜不倦地与六个大少爷聊共产主义理想,聊美丽新世界。六个少爷除了启元,都显得矜持,不大敢搭腔。而启元,对那么多崇高而遥远的未来,只保持学术性的研究态度。启元最遥远的理想是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银河系其他角落奇形怪状的危险生物。

秦向东也清楚这是冷场,但他坚持不懈地说。船到水坝的时候,船上的人必须跳上岸,转动绞轮将船提起来,送到水坝的另一边。秦向东就是本地人,上岸就毫不犹豫亲手转绞盘。六个大少岂敢让县专员做这事,连忙都挽起袖子抢着做,但即使吃过苦头的启元,也做得笨手笨脚,出力的主要还是秦向东。六个人心怀忐忑之外,更添一丝内疚和敬佩。

终于煎熬到了市里的医院,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帮悲惨而绝望地伤病员,当年长江部队就是押着他们看呲牙裂嘴的伤病员逼捐,秦向东不就是要来唤醒他们的恻隐之心吗。但是他们错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帮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的伤病员,一帮乐观开朗的伤病员。还有个伤得一瘸一拐的才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看秦向东的军装就知道是领导,赶着过来要求特批出院参加渡海训练。秦向东问他为什么不安心养伤,小战士说他要着急地解放全中国,让全中国贫苦人民尽早跟他解放了的家乡一样,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住,他要尽全部力量。

秦向东当然无法特批,那小战士不知,一直苦苦缠着秦向东不放。六位大少听着面面相觑,他们早知道解放军的下一步肯定是解放海里的那些岛屿,早在解放军到来前,长江部队已经出手将渔民们的渔船砸烂,宣称不让解放军出海。看看海上漂浮的美制军舰,谁都知道渡海作战必将是异常激烈的苦战,而眼前这名小伙子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病号,却抢着要去送命,送命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解放全中国。这种精神,他们六人无法理解。可是,在这样身残志坚的环境里,他们极受感染。

从医院出来,秦向东给一行六人背诵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启元逐字逐句听得明白,想到受伤小战士,对比自己,很是无地自容。他悄悄对满脸都是惊讶地黄大少说,他回家设法做爹爹工作,一定要为解放军出钱出粮。黄大少连忙响应,说他倒是想出力,就怕反而拖后腿,他家里有两条设法藏起来的渔船,回去就捞出来捐给解放军。有黄大少抢先做表态,大家都很踊跃地跟上。

启元回家与爹爹详详细细地一说,宋老爷啥都不多问,让太太往秦向东那儿以启元和启农的名义送五千斤稻谷和十担棉花,回头每天在镇上设摊平价卖五担大米,由启元和启农亲自监管摊位,保证持续稳定地供应。太太将算盘子打来打去,耷拉下了一张脸,这损失也太大了。宋老爷一脸平静地看着太太,道:“人家拿枪的遇到困难,没有端着枪上门问你要,你还想怎么样。够仁至义尽了,我们也得识相。”

启元闻言惊讶,他还以为他说服了爹爹,让爹爹也跟着为人民服务,原来爹爹想得全不一样。“秦专员没逼我们,真的,爹爹,我没骗你。”

太太也是一脸希冀,希望老爷收回成命。但是老爷拒绝收回。第二天,启元就领一帮村民挑着谷子去送粮送棉。启农则是领另一帮人上街摆摊平价卖米,以后天天五百斤,风雨无阻。

黄院长果然捞出沉在海底的两条船,交给解放军。沉船,是他为了避免被长江部队砸船想出来的下策。但过后不久,黄公子领弟妹辗转去上海拜亲访友去了。启元没觉得怎样,他也正想趁眼下太平去上海探望久别的大姐呢。但宋老爷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他让启元带上启农一起去,让启农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呆在朝华家里,不要回来了。

启元启程之前,上思房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都以为是朝华写来的,打开,却是启仁的来信。启仁果然活着,而且随军驻守在上海,而且,也是个大官。看着信,宋老爷以手加额,满脸是笑。唯有太太很是不安,她刻薄过的前人儿女,换了朝代之后个个很有出息,他们以后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后娘呢,启农送到朝华手里,会不会也受刻薄呢。

而今海上运输几乎停摆,众人只能陆上行走。宝瑞刚从上海回来,先来找启元感谢这两年对他家弟弟的照顾,他告诉启元最好带上本地新政府开出的证明之类的东西,路上会比较方便。宋老爷得知后有点吃惊,让启元再去宝瑞家问为什么要证明。宝瑞解释说解放后特务搞破坏得挺多,有些地方查得严,拿张证明对自己方便,对查的人也方便。宋老爷这才释然。

启元和启农的证明挺容易开,去看为革命九死一生的亲兄弟启仁,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宝瑞在家歇几天也跟着回上海,一路做伴。他所在的大机械厂老板一看天地变色,立即扔下厂子,收拾贵重细软携家带口跑去香港了,将厂子交给宝瑞等几个人品靠得住的车间主任。解放军用十几天时间解放大上海,宝瑞所在的机械厂当即有一队解放军入驻,有一位干部和颜悦色地与他们几位车间主任谈话,要求他们继续生产,但是产品换做解放军急需的军需物资。宝瑞与几位车间主任相当拎得清,积极配合解放军干部的要求,克服种种困难,试制出合格的产品,指挥工人投入生产。因此他才能消息灵通地从解放军那儿获知家乡也被解放,赶紧请个假回家看一眼。

启元说到启农去上海住大姐家,说到老爷的担心,宝瑞非常仗义地拍了胸脯。不怕,启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进机械厂做事。启元倒是担心启农能不能适应机械厂那种环境,启农却很乖巧地说,不管有没有困难,他都愿意跟宝瑞大哥去机械厂学技术。宝瑞听着很开心,启元则是惊讶不已,启农比他娇生惯养得多,他不知道启农心里怎么想。

到了上海,宝瑞很是周到地领着启元找到朝华家,已是黑夜,宝瑞说什么都不肯进门喝茶,就告辞回自己的机械厂宿舍。启元感觉比他小两年的宝瑞现在稳重得可以当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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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文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文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根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共产党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流氓无产者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插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

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阴险”两个字来形容了。承文见此,意气风发地笑道:“你好好想想,今天我说的话对你而言是颠覆性的,但这是真理,你必须接受。”

启农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哥,和面露得色忙于工作的姐夫。他扯下大哥手中的脏衣服,打算洗衣,却见大哥忽如还魂,开腔说话了。启农听着觉得有意思,便停下手中的事,听大哥与姐夫辩解。

“姐夫,关于田租是不是剥削血汗钱的问题,我认为你的说法是片面地。我从会计的角度给你剖析田租的合理性。如果有人为我借钱做生意,我不管他做什么生意,他还我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对不对?这个利息,叫做资本的利得。如果我借房子给人,我不管他是自住还是做生意,他每月要交我房租,对不对?这个房租叫做资产的利得。同样推及到农田,我租给人家,人家到收成时候交我田租,我收的是资产的利得,而不是剥削他们的血汗。如果说这是剥削,必须取消,那么你能借钱不要利息,租房不要房租吗?显然不行。既然如此,把爹爹划入剥削者行列,是错误的。”

“对,你这个问题依然是好问题。把这个问题展开来,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一,你一家占有那么多地的合理性何在;二,你田租收这么多的合理性何在。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借钱利息高,叫高利贷,田租利息高,就是榨取血汗,一样的罪恶。明白了吗?再解决第二个问题,你一定会跟我说,家里的地都是祖宗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岛上的那块地是祖宗围海从龙王爷那里夺来的。前者,就我所知,你们在抗战时期趁火打劫,买了不少穷人家赖以维生的良田,有没有,你不要否认其中的巧取豪夺。往上追溯,你的祖宗如何积攒下这么多的良田,你心里也可以设一个问号。”

启元一愣,不禁看向启农,他不否定,当年太太趁抗战时期民不聊生,确实低价买了不少地,他当时心里很觉得不安。“那姐夫怎么解释岛上的那块地呢?”

承文哈哈大笑,“这是什么王法,国家的海洋,你围进来,就能算你的了吗?当然,在乱世中,你可以凭借你们剥削阶级的权利,将此非法占有合理化。但很快,我们必须厘清这个归属,土地等财产是属于国家的,群众在属于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劳动所得归国家所有,群众统一接受国家的分配。由此,可以彻底消灭剥削与被剥削,以后,也就没有剥削阶级的存在了,什么老爷太太先生小姐,统统成为过去式。摆脱剥削的无产阶级,从此将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有所得,过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共产主义理想,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理想。”

启农冷不丁问道:“既然很快就要收回土地等财产,为什么我们给新政府送去粮食,他们还非要给我们打借条?以后反正要收去的,还打借条干什么?是权宜之计,还是骗术?”

承文对启元,是念着朝华之情,对启农就没那么客气。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上去还很委屈。”

启农不禁往大哥身后躲了躲,可依然壮起胆子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没做过剥削的事,我也不知道剥削,但至今我所做的事都是听从我的良心,尊重所有人的人性。我无愧,所以我不接受你的职责。姐夫你没必要学宗教人士,因为我家是地主,就给我安排一个原罪,不给我委屈的权利。”

启元当即赞一声,“启农说得好。”

承文冷笑一声,“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明天找些书来给你们看,你们看后再说。”

启农再次大胆地道:“还有,姐夫,请你尊重我爹爹,他是你的岳父。”

“收起你的封建思想,收起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领导全国无产阶级武装推翻的不止是一个蒋介石政府,而且还必须推翻压在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我只尊重真理,我们绝不含糊其辞,我做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

启元恍然大悟,“难怪姐夫一直对我这么严厉。”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要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好了,我做事,你们乘凉。喝水请自己来。”

启元看看启农,见启农欲言又止,咬住嘴唇生气。他暗中拍拍启农的肩膀,等启农不情不愿地点头了,才放心去洗衣服。启农也跟过来,一起洗衣。启农读中学时候寄宿,洗衣服一点儿不比启元差。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好久,朝华才领着启仁进门。启仁热情地一把抱住大哥,同时伸出一只手宽宽地拥抱了一下启农。原本在院子中的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争论,上思房的四姐弟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可启元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想到刚才与承文的辩论,便向朝华提出他和启农今晚住到启仁那儿去,不与一家人挤一间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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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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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爽快,没留两个弟弟在小家硬挤,到底是有女眷在,大热天的很不方便。她与两个孩子一起送三个弟弟走出很远才回家。启元和启仁顾不得看脚底的路,一路上互相打量,启元说启仁变得孔武有力,启仁说大哥越来越斯文。唯独没启农什么事,启农像是个不姓宋的人,跟在两个哥哥的后面,四下里打量据说是繁华的大上海。那些爹爹经常说的霓虹灯呢?也可能是太晚了。

走到很远,启仁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姓宋的,他扭头看了看,好奇地问大哥:“他来干什么?我和大姐又不是他们想探望的人。”启仁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刻意低声,一点儿不怕启农听到。

“爹爹的意思,不知道解放之后下一步会怎么样,我们家总归是比较大的目标,爹爹让我送启农来上海避避吧。”

“把你踢出家门做学徒,把我踢出家门闹革命,现在这算什么?”

“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一起。他才多大呢,跟他无关。你都是当军官的人了,还惦记着这些不放干什么。”启元又回头跟沉默的启农道:“你别放在心上,启仁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启农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

启仁只跟大哥说话。“照爹爹的意思,大哥更应该在上海呆着,你是长子。为什么你住几天就回去?”

“家里男丁除了爹爹就是我,寻常有些什么事,如果我不在,难道让爹爹出门去跑腿?象什么话。你放心我,我一向与世无争,大家都对我很好。”但启元又忍不住将承文的话搬出来问同样也在革命队伍中的启仁,是不是下一步就得消灭甚至彻底消灭地主。

启仁听了启元的转述,笑道:“应该没那么激烈,承文是捉笔杆子的,靠说话吃饭,不像我们靠打仗打出来的,他说话要有人听,当然得把噱头弄大点儿,正好吓死你。卢少华就是一个挺好的人,东升兄为人也一向挺好,难道他们哪天能张嘴吃了你和爹爹?不过地主阶级肯定要消灭的,以后家里地主是肯定做不成了,你回去传话给爹爹,积极主动配合少华他们的工作,不要抱着一己私利不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担心,”启元听得亲兄弟这么说,更是放宽了心。

三个人终于到了启仁的宿舍,虽然不在军营里,但周围也有人巡逻。启仁的宿舍也不大,是原先一位国民党军官宅邸的其中一间,周围还住着启仁的其他同事。启元睡不着,抓着启仁问参加革命的过程。启仁说当年虽然说国共合作,可平民想进入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还是需要经过很多明的暗的关卡,弄不好坐牢丢命。是他一个同学通过姐姐弄到一辆美军的吉普车,由美国大兵载着一路绿灯开到游击队活动的山区,就这么戏剧性地加入游击队了。进了山区之后就是残酷的战争生涯了,即使早先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条件能如此艰苦,夏天如果能在水塘里安全地洗一个澡,最快乐的事是数同志们的肋骨,那是饿的累的,同时数满身的伤疤。但最难的事,还是面对同志们的牺牲,那么多年来,看着同志一个一个地从身边消失,那是无以言表的痛。

启元听着就跟听传奇似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算经历坎坷,可他毕竟不用太面对生死。他俯身仔细察看启仁脚底的老茧,真想象不出他的少爷弟弟当年曾经赤脚在深山老林里游击,而且,端枪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个弟弟,眼下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问启仁,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

启仁毫不犹豫地道:“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强大中国的理想,为了一个没有战争,人人享有平等的理想。”

“呵,承文也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我没你的勇气。瑶华去年也离家投奔你们的队伍去了,不过她的下落我们暂时还不知。”

两兄弟聊到天色转亮,启仁忽然伸出手臂给大哥看,“大哥,你给我的手表。在山里的时候,它用处可大了,呵呵,这是你对革命的贡献啊。我那次受伤严重,差点把手表移交给同志保管了。其实我后来有收缴来的战利品,但这个表让我想起大哥,一直不舍得换。”

启元眼睛又湿润了,看着启仁起床洗漱,回想启仁这多年吃过的苦头,心想当年若是拦住启仁,不知会怎样。吃完早餐,他带着同样是没睡好的启农逛了一天的上海,到傍晚时,来到朝华家,在朝华家吃晚饭。启仁也来了,但承文有事加班,不能来。不时有朝华的同事过来串门,过来请教工作,朝华显然群众关系很好。

饭桌上好不热闹,吃完,大家识相地将屋子让出来,给两个小孩做作业。姐弟四个坐在天井拍蚊子续聊。

启元想到启农白天追着他提了一天的那个要求,他想征询一下大姐的意见,他觉得大姐的考虑肯定更妥当。“我们早上去看了宝瑞工作的机械厂,外面看着规模很大,不过现在军管,不让进去看。启农想去那儿工作,从学徒做起。我总觉得有点不妥,似乎大材小用。”

朝华的表情是似乎才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姓宋的是她的弟弟。但朝华说的却是大不相同。“虽然承文常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启农到底是读完高中的,我看还是需要学尽其用。我白天已经托同事打听大学录取情况,如果赶得上招生末班车,我们还是得读大学,我们一家书都读得挺好,结果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还不如小安房。”

“大姐!”众人都被启农怪异的声音吸引,借着微弱灯光,果然见启农神色激动。

朝华道:“启农你别想太多,你长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门,跟你不亲也是有的。但我们毕竟是兄弟姐妹,平时不走动不意味遇到大事不伸手。你要有心就记住我的这几句话,以后一家人别分你我,彼此善待。”

“是,大姐,是,我知道了。”启农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哽咽,提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听大姐安排。”

启元听着心里感慨,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白天也是这么劝启农,可他怎么说都不如大姐说得明白,因此无法说服启农放弃做机械厂学徒工。但启元也有一个担心,“姐夫会不会希望启农去劳动第一线?”

“你多想了,你姐夫对你们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是念着你们的,他昨晚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留在上海,就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就以我们家的背景出去做事。但同时,他要教育你们,撸直你们的思想,不许你们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不归路。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我会安排,他没意见。”

启仁一听就笑了,“倒霉了,我以后看姐夫不在家才敢来,我才不要听姐夫教训人。”

启元听着也笑,对启农道:“放心了吧。这下不带你玩了,明天开始做功课看书。”

启农连连点头。朝华在他眼里跟母亲一样可靠。

直到启元一行准备离开时,承文才匆匆回家。他带来好几本书,不由分说地塞给启元,让启元带回家去好好学习,也要让宋老爷好好看看。到了启仁宿舍,这回,启农没排斥承文的书,一个人静静坐在灯下看承文给的革命书籍。启仁一直留意着启农,见此, 评价这个小弟的娘虽然可恶,不过这个小弟看来还是挺有家教的。

启仁倒是没要求扭直大伙儿的思想,他只是再三叮嘱家里不要霸占着那么多土地搞不平等,不要继续剥削农民,不要雇佣一大堆佣人。

接下来,启农经过考试得以进入一家大学读机械系,预定九月开学。启元一直住到启农的事情得到落实,他才放心地回家去了。启农则是痛苦地暂住到朝华家等开学,因启仁并不欢迎启农。这期间,启元将承文给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胸有千山万壑,可他心中的有些成见根深蒂固,总无法全盘接受书中所说。连朝华都无法认同启元的顽固,只能叮嘱启元三缄其口,毕竟回去后在家乡身份不一样,祸从口出这种事千万避免。

承文是真的恨不得拎起拳头砸烂启元的脑瓜子,替启元洗掉封建遗毒。启元郁闷得不行,只好敬承文而远之。一等启农的事情办完,他立马就逃。他一路总在忏悔,既然大姐和启仁都与承文一个腔调,会不会真的是他错了呢。他其实也想做个好好先生,认个错的,可是遇到问题他的逻辑又强大地冒出头来,让他与承文的思想体系对抗,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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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启元感受到战时才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他手头幸好带着从启仁单位开出来的介绍信,介绍信上面的单位红戳让他一路畅行无阻。但越近家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越浓,那是真实的硝烟味,而且远处还能听到枪炮隆隆。他想,难道是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盘踞的海岛了?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是有枪弹隔山隔海地飞过来,打死了个谁谁谁。启元心说,子弹不是有射程的吗,哪飞得过大海。但见路上的人们果然蹭着屋檐走路,似乎是在躲避天上飞来的子弹。果然,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尘头飞扬的地方,则往往能见军队行进,夜航船得等好久才凑足一船的乘客。看来解放军解放那些海岛非常不易。

回到家里,启元都来不及喝口水,洗完澡就先奔上思房。忆莲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不跟去,在家带脉脉。可团团很愿意跟去上思房,因为在上思房,她总能吃到只有爷爷才能享受的美食。果然,才进门,爷爷就给她喝刚在井里放凉了的酸梅汤。只是,这回酸梅汤不如记忆中的好味,原来上思房现在佣仆散尽,家中吃穿都是老爷和太太亲自张罗。两座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板明堂的缝隙也长满杂草,连屋顶瓦片缝隙里都有瓦楞草开出金黄的小花。当然,衣服也都是皱巴巴的。老爷见启元回家,先支使启元帮他杀鸡。集市买得到清理干净的猪肉,就是买不到杀好的鸡。启元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吩咐老爷抓紧两只鸡脚,他总算这回杀得比较干净利落,没让断头的鸡满院子乱窜。旁边两个妹妹一致叫好,这些麻烦的鸡杀一只少一只,早点杀光吃光,省得每天喂鸡扫鸡粪。

收拾鸡毛的间隙,启元先汇报朝华、启仁、和启农的近况。老爷听得朝华家的情况,很奇怪一家人还住狭窄的租屋,但听得朝华在家一言九鼎,老爷得意地微笑了,评价说,朝华不会吃亏。太太自然是最关心自己亲生儿子的现状,她在杀鸡现场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婉转问启农喜不喜欢上海。儿子目前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太太的气焰立马受到严重牵制。但等听到朝华安排启农赶末班车考上大学,启农一切安好,未来可期,太太喜极而泣,倒也不说别的,只是埋怨启元为什么不带上忆莲一起回家,错过一家人团聚吃鸡肉。太太说了会儿话后走开,等不久,后院晴翠楼方向传来久违的风琴曲,太太弹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季歌》。启元的两个妹妹一听就奔向后院去了,团团在琴声和太太的积威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呆在爷爷和爸爸身边。

启元才有办法完整而详细地转述启仁这十几年的经历。连老爷都惊讶,那炸毁日军军营的传奇行动也有他儿子主力参与。在老爷印象中,启仁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呢,想不到启仁已经长大。老爷惊讶之后,不禁细细地问启元,启仁如今的性格如何。启元说,启仁现在对他还是老样子,开朗率直机敏。对外,性格似乎有点沉静,总是思虑周详了才肯说话,一说话则是很有大将风度。不像承文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看来……启仁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启元不知爹爹为何得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的,我看过启仁身上的伤疤,如果像周泰一样,一个伤疤喝一杯酒,启仁得大醉。他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老爷无声凝视专心拔毛的启元一会儿,转开话题,“启仁有没有说过后悔?”

“我问过他,他说不会后悔当年偷跑出去加入游击队,这么多年吃苦也不悔。”

老爷点头,“想不到你们三兄弟里面,还是启仁的性格最像我,咬住一件事做到底,牛拉不回。”老爷无视启元抬头射来疑问的眼神,继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到黄院长家能这么富,前儿才刚听说他儿子卷走所有金条美钞跑了,前些天黄院长竟然还能大手笔买了五十万斤谷子捐赠解放军打海岛上的国民党军。”

“我奇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稻谷。”

“我倒是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走出这一步。上半年他敲锣打鼓送粮给长江部队,一转眼他同样手法敲锣打鼓送粮去解放军部队,有心人要是心里有个联想,黄院长就其心可诛了,这不是拿解放军与长江部队等同吗。更多人则是看到黄院长朝秦暮楚,这个转身也太快了点儿。倒是弄来稻谷相对容易,这儿的大户谁能不给他黄院长几分面子。”

“不,启仁说,他们打仗打到后来,不少投诚或者俘获过来的国民党军队经过感化教育之后,转身就枪口转向,而且还非常勇猛,军纪也非常好。相比之下,黄院长算不了什么。”

老爷嗒然,“对的,这回渡海部队中,听说既有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也有收编来的海盗,当然主力是解放军。启仁和承文有没有说起我往后该怎么做。”

启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全部告诉爹爹。他以为爹爹听了会神色黯然,却想不到爹爹竟是一再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启元大惑不解。老爷却是了然:“看来黄院长还是比我精,比我早看清风向。与其等别人来分他的家产,不如大方一点自己拱手送出,而且又是送在刀刃上,解放军现在急需粮草。可惜我做不出这一手,我还是继续给小学捐款。启元,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做事,但你还是不必帮手,忙你自己的去吧。”

饭桌上,老爷的决定遭到太太难得公开的质疑。但老爷坚持决定不变,他要再给小学造一排两层楼校舍。太太依然游移,她让启元明天一早去一趟她的娘家,看看她娘家人如何行事。为此,太太特意拿油纸包了一只鸡大腿,让启元带回去给忆莲吃。等启元吃完饭出来时候,老爷亲自送出大门,附耳密告启元明天不用去太太娘家,他请人帮忙打探过,太太娘家几个正房的早已席卷细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这事还是别说给太太添堵了。

启元惊讶得一路发怔。行走间,见几个大孩子从黑暗中匆匆跑过,他不知这些孩子在做什么,不料一个孩子叫住他,原来是宝瑞家老三。老三说海上又开始打仗,他们跑山上去看热闹。老三还说,他们每场仗都看,趴在坟头上看,子弹来了也不怕,比看放烟火还热闹。启元目瞪口呆,想不到战火之中也可以找到娱乐。老三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可还是等启元开口放行,才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启元抬头看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心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半夜穿行在坟山里,更何况是看打仗。宝瑞家老三可真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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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拎得清",阿耐是上海宁还是浙江宁啊?
家园 浙江宁波人

浙大毕业,工科专业,曾在政府机关任职,后下海,现为某五百强民企高管,已出版五本书.她也同忙总一样擅长烹饪(不知道这是不是高管的个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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