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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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一)

nightcat:【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

这个冬天,宋老爷一直咳嗽,那还是日寇入侵时候落下的病根,而今年似乎更加严重。家里没了佣人,太太实在不耐大冷天亲手洗衣服,就想到一个招儿,将衣服送去给过去信得过的女佣,让女佣洗好了交还,她即时付钱。可其他家务还是得太太率两个女儿亲手做,虽然太太很想无微不至,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前,太太从来欢迎宾朋满堂,今年,来上思房拜年的人还是这么多,可她应付不过来,倒茶都还来不及呢。而且,大客堂间里的雕花太师椅也是积灰严重,她只够精力将椅面抹干净算数。忆莲的到来算是帮了她很大的忙,可忆莲手头还有两个小孩需要对付,无法全力帮忙。启元从腊八到除夕,持一把扫帚和一把鸡毛掸,整整用了二十来天时间,才马马虎虎将整个上思房的地面扫了一遍,将整个上思房的屋顶掸了一遍。还是宋福珍和一些其他乡邻过来拜年,伸一把援手打年糕磨糯米杀鸡鸭抹灰尘,上思房才算是过了一个整齐干净丰足的新年。

太太欣慰乡邻故旧依然敬重老爷,显然老爷的德高望重是根深蒂固的。可老爷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感觉人们在同情他,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大伙儿上来拜年,他又不好托病不见,他一直做得很勉强,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可大约因为非常时期,有更多乡绅前来上思房拜年,比往年更多。都是在家闷坏了,一堆人聚到一起发了很多牢骚,说出自己的想法请宋老爷点评。他们家里的现状与上思房差不多,也没人招呼茶水,但他们甘之若饴,只要把心里想说的话尽情说出来,并且获得共鸣就行。启元听着那些牢骚,紧张得坐立不安。老爷索性头一歪,装作病躯支撑不住,叫启元扶进去睡觉。可那些人说兴头了,没主人招呼也无所谓,一直聊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终于过了元宵,一个年才算过完,启元携家带口回自己的小家。除了脉脉,全家人都松一口气,终于不用干那么多的活儿了,忆莲这才有时间又拿起毛线针,在上思房,她连织毛衣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是从睁开眼干活到躺下。启元也才有空去粮库探望宋福珍。卢少华知人善用,给宋福珍安排一个县粮库副手的工作。宋福珍不识字,不会算账,但把关可以做到六亲不认,体力也好得可以没日没夜连轴转,谁要是敢私藏粮草出门,准被她逮住,谁要是没有持批条进门,宋福珍绝不会让他带走一粒稻谷。可若是前方紧急需要供粮,她能三天三夜不睡将粮草发出去。相比新近参加工作的人,宋福珍已是老革命,大家对她唯有买账一途。启元站在粮库门外远远地看到宋福珍威风凛凛的身影,心里很为宋福珍高兴。只可惜宝瑞并不喜欢他介绍的宋福珍。

启樵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启元与卢区长有接触,他找到启元,希望启元帮忙举荐,把他塞进支前民兵队伍中去。他非常后悔去年放弃被重用的机会,当初若不是怕死,退出积极分子小组,此时随着新政权如火如荼地运作,他少说也该捞到个一官半职了。启樵满怀侥幸地跟启元说:“还好,还在打仗,还有机会。我要么先捐出几块门板,我把家里的内门都卸了捐出去,给解放军运伤员,你说够不够得上积极分子,有没有用?”

启元奇道:“直接过去做支前民工不行吗?前线很需要,尤其是需要像你这种会认字的,又会游泳的,打起来的时候都是支前民工撑船出海运送伤员呢。”

“嘿,你这就不懂了,大不一样。支前民兵是拿武器的,靠近组织的,就跟以前的自卫队差不多,等打完仗肯定当自卫队用。支前民工等打完仗就散了,拼死拼活白忙碌一场,谁干啊。”

启元无言以对。可启樵缠着他不放,他拼不过不要脸的启樵,只好道:“我不敢跟卢区长说,我很怕他。”

启樵见启元油盐不进,气得埋怨启元胆小如鼠。启元趁机走开,心说他才不给启樵这种人打包票。但启元急匆匆的逃离被一位邮差挡住,邮差一下子交给启元一叠信,大大小小厚厚薄薄,总共六封。启元一看,竟然还有一封不知来自哪儿的信,下面署名是瑶华。瑶华?另五封显然都来自上海。大约都是春节在邮局攒下的。有朝华启仁的,也有启农的,还有一封是来自小安房的启字辈老大启德。启元心里奇怪了,捏着这六封信都不知道先看哪封才好,不过脚底早已自动转向,快步冲往小家,打算取了自行车立即回刚刚沉寂下来的上思房。

路上,他当然先看朝华的来信。朝华的信有两封,内容永远写得风趣可爱,信中说上级在春节前给承文安排了住所,是原法租界的一套石库门房子,后面还有一方小花园。但承文认为革命才刚结束,社会亟需复原,他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应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套房子让给更需要住宅的人。朝华说她原先很想不通,可最终被承文说服,觉得承文真是一个无私而高尚的人,真正做到言行一致的人,她愿意与承文一起吃苦在前,两个孩子也最终投票支持爸爸的决定。朝华还说,她又怀孕,眼下最大的私念是若再生一个孩子,这小小房屋可能不够住,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到时候就能克服了。朝华在信中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儿小囡的趣事,转达承文希望家乡父老认真跟上新形势的期盼,和国民党飞机轰炸上海,她们全家无恙,只是用电困难,云云。并敦促启元务必经常写信给她,详细汇报家中变化,她甚是牵记。当然,朝华的信是最厚的。

启仁的来信是最薄的,抽出来果然只有一张,而且信封写明是寄给启元,而不是上思房。因此信的抬头是“大哥”,后面的话自然都是跟大哥说。启仁说他打算转到地方工作,依然留在上海,不准备回家,尤其是不准备回到上思房。他提请启元最好也早日脱离上思房,走去远点儿的地方工作,以免跟不上形势发展。当然,这一段,启仁说得比较隐晦,但也正是启元今日之顾虑,启元读懂了。启元思来想去,将这封信塞进裤袋里,不打算让爹爹看到,免得爹爹伤心。

启元最好奇的还是来自瑶华的信。瑶华的信与启仁的一样,信封都没署明寄件人的地址,可能这与他们身在部队需要保密有关。启元打开信封,才刚一目十行,就震惊得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旁边的水沟里。幸好冬日水沟干涸,他爬上来掸掸灰烬便可。瑶华在信中很简单地说,她参加革命了,她结婚了,她希望父母洗心革面,脱离剥削阶级队伍,做个真正的好人,而不是他们一贯标榜的所谓善人。也是只有一张信纸,甚至没给现在的通信地址,和结婚的另一半是谁。启元知道这封信送到上思房会有什么后果,但这封信是他无法塞进裤兜里的。

小安房的启德一直是启仁学习的榜样之一,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国立同济大学,学的是路桥专业,在四川毕业后,进入做工程师,专门修建铁路,是小安房宋老爷的骄傲。启元从来都是从小安房宋老爷那儿获取启德的消息,他不知启德为什么要写信给上思房的宋老爷,而且还是厚厚一封。这封信他不便先拆,满揣着一肚皮好奇紧赶慢赶地回家。

果然,太太抢着先看瑶华的来信,看完泪撒衣襟。偏两个小女儿不懂事,还对着这份信叽叽喳喳地议论瑶华究竟是什么时候结婚,嫁的是谁,这才多大就结婚等等。唯有宋老爷咳得更紧,但还是一手拿手帕捂着嘴,一手举着瑶华的来信来到光亮处,又仔仔细细看一遍,还将信纸背面和信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皱着眉头回太师椅上坐下,轻拍太太的手背,劝道:“别哭,好歹我们知道瑶华还活着,活得蛮好,现在有个男人在照顾她。她还小,她的立场与家庭却是不容,她还不懂怎么处理这种矛盾,只知道回避。可再回避,她还是来信告知近况了,你啊,要看到里面的进步。我们做大人的要耐心点儿。”

启元听着频频点头,爹爹的见识终究是高人一等。但旋即想到裤袋里启仁写给他的信,他相信,瑶华的寥寥几笔绝非爹爹说的那么简单。他心里纠结,要不要将启仁的来信告诉爹爹,他实在不忍心看爹爹咳得更厉害。好在爹爹看朝华的来信时,眉头舒展了,嘴里还冒出一句“这个承文”。启元决定暂时不说,以免破坏良好气氛。太太此时也止了哭泣,与老爷一起看朝华来信。

启元征得同意,先拆开启德的信阅读。原来启德在解放之前的工作基本上是铺设铁路,打仗打着打着,他们的公司被国军全面接手,因此他官居上校,高级工程师。平津战役中算作起义,然后跟随四野大军一路南下,以解放军的一员来修桥补路。而今海南岛已平,全国除了零星几个地区还在作战,基本已经太平,他目前退居上海。他现在心里很彷徨,在军中,他作为投诚人员总觉得低人一等,不被信任。而且他也希望学有所长,希望把更多精力放在民用的修桥铺路上,而非军备上。他想请教宋老爷,家乡情况如何,他回来可好。

宋老爷看到启德的来信终于微笑了,“启德这孩子,还记得我,难得。”启元已经将信纸取出压平,钢笔出鞘,等着爹爹吩咐。宋老爷想了会儿,道:“你把这儿的情况简单给启德介绍一下,一切都好,他家小安房也一切都好。信最后写上这么一句:你千万不要回乡工作。对了,顺便给启仁也去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让启仁别回家探亲,别回乡工作,有什么事以后寄信给大哥就行。有照片多寄几张。”

此时太太见父子俩忙着回信,就出去做事了,两个妹妹也跟着走。启元闻言,这才敢取出启仁的来信,放到爹爹面前,“启仁机灵,已经在这么做了。”

老爷吃惊,看了信封半天,才将信纸抽出来看。顿时,咳嗽大作,似是打算将心肝肺全吐出来。启元忙跳过去给爹爹捶背,递枇杷叶鸭梨汤,可效果有限,只见痰盂里的痰已经一半是血。老爷等止住咳嗽,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只能挥手示意启元回去写信,不要管他。启元几乎是写几笔,看爹爹一眼,心里不知所措。他很后悔,启仁的信重伤爹爹了。

启元写完回信时天色已暗,老爷还没恢复过来。但老爷还是拼命在一张纸上手写一行字:你赶紧照启仁说的做。启元不敢说什么,只唯唯诺诺,怕更让老爷伤心伤神。但转身出门就奔老爷经常光顾的中医,让开一张药方,他又赶紧奔去县城拍开药店的门抓药,总算他是小宋先生,谁都给他面子。中医埋怨他不早来开药,启元又是唯唯诺诺,最近只要是个医生都忙,不管中医西医,寻常人除了趁医生们回家吃饭时候逮他们看病,谁敢跟刚从火线下来的解放军伤病员争医生呢。尤其是宋老爷,天时地利人和,他更不愿去医院出头露面。

启元夜奔回上思房,饿着肚子守住药罐子,细心将药煎出来,送去给老爷喝。见老爷皱眉看他,他轻声道:“我怎么能走开。”老爷看着他只会叹息。启元等老爷喝完药,神色渐渐恢复,喉咙里拉风车似的声音小了,才起身回家。一路冷风刮着冷肚子,回到自己家里好好喝了一碗姜汤才回过气来。他将今天的事告诉忆莲,忆莲也是支持他,做人怎么可以没良心丢下爹娘不管。启元握住忆莲的手,忍不住流泪了。

他私下给朝华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朝华爹爹的担忧,和爹爹的决定,他让朝华跟两个弟弟说说,让他们体谅爹爹的苦心。他写完信给忆莲看,忆莲却认为不妥,这种报忧的信寄给远方的人,会把远方的人急死。启元一想有理,叹一声气,将信烧了。回头做没事人一般,继续照料爹爹的身体。幸好现在学校无法复课,爹爹尽可安心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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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部分写得真好!不过我既然不是歌德派,就说说缺点吧

一篇读下来,很有大宅门的风格。我碰巧又是个不喜欢大宅门的,我觉得里面的人物有点多,让人眼花缭乱。这个启,那个启,都记不得谁是谁了。

家园 同意写的好。至于缺点,看熟了就对上号了

解放前的家族都这样,话说俺家成分是佃农的爷爷的儿子女儿也是这么取的,记清楚那叫难啊!直到其孙子辈即俺这辈才有变化,至今我都叫不全俺的堂兄们的名字。

计划生育早就该实施鸟

家园 抓主要人物

宋家主要人物关系表:

上思房 宋老爷 前妻--朝华,启元,启仁

        后妻--瑶华,启农,悦华,萩华,

小安房 小宋老爷--启德

族中近亲  后代 宋启樵 (反派人物)

家园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

家是什么什么的缩影吧。

日子就是这样,在家长里短中过下去。

家园 是的,治什么先安家

家庭的巨变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变迁,作者以人物为线索回顾历史.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二)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二)

冬去春来,卢少华代表区里发出通知,号召全区老少开沟挖渠、积肥保墒,但是通知发下去了,动员工作也做得到位,却应者寥寥。又因为特务活动的加剧,上面进一步要求全民动员,甚至把小脚老太太也发动起来,寻找挖掘可疑分子。可也应者寥寥。卢少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全因宋老爷今年重病,一直卧床。宋老爷不出面吱声,全区没几个人会响应,都会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积极。

工作无法落实,卢少华就得挨秦向东的批评。秦向东让卢少华拉启元出面,卢少华却知启元不是那块料,何况启元已经搬离上思房,看上去是被逼走,在众人心目中分量更是减了不少。秦向东搞得很被动,因为全县其他区,甚至全市,也与卢少华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唯一区别是那些区的乡绅能出面号召,而乡绅病倒的区,这就出现问题了。他去市里开会,大家凑起来一说,那些搞得好的区是乡绅逃跑的。

可卢少华最终还是得找上启元,请启元请出宋老爷,只要坐在台上亮个相就行。启元不舍得爹爹折腾,一口拒绝,卢少华只得将原委向启元摊开,令启元难以拒绝。他也知道爹爹的威望,一声号召出来,不仅是本区,本区邻近的几个村也受感召。而爹爹如果不号召,并非没人听卢少华的,比如启樵之类就很能响应,但是响应的人会被左邻右舍嚼舌根的烦死,成了一只出头的孤鸟。农村就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千丝万缕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掣肘。

启元回去转告老爷,老爷半躺在被窝里叹息,“不断地剥夺我的所有物,却还要我凭感召力做事,这不是涸泽而渔嘛。我不想再做傀儡说违心话啦。”他这回一口拒绝了启元,让启元回去告诉卢少华,要命一条。启元自然是不敢如实转告,而是说爹爹实在虚弱。

于是卢少华的工作变得非常被动。启元当然能帮则帮,好歹先把自家的佃户们先号召了起来。那也有不少人了。只是他因此也必须出现在田间地头。有次,他见到黄院长也在地里谈话,他想,可能与他替爹爹做的事差不多。

很意外的,启元收到一封来自武汉,署名是他不认识的人的信,来自武汉。但地址和收信人显然是他,县立小学的宋启元,不会错。打开,才知原来是瑶华的丈夫建生写来。建生替瑶华检讨上一封信的不近人情,然后用三页纸的内容将两人的情况详细交代了个清楚。建生是抗战时期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此后辗转全国各地打仗,抗战胜利后即刻北上东三省,而后随着四野大军摧枯拉朽地南下歼敌,而中途留在武汉投身地方重建工作,与瑶华一见钟情,经首长批准与瑶华结婚,他发誓会一辈子善待瑶华。

建生替瑶华解释,瑶华年轻爱冲动,其实心里很想着父母兄妹,做梦都在想。可有些事受部队铁的纪律约束,瑶华不便表达。而且,新中国成立了,思想上尤其需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请岳家上下跟进形势,有所改变,这是大势所趋。请岳家上下谅解。信里当然是附上地址和两人的照片。

启元屈指一算,这个妹夫竟然与他同年,那么大瑶华足足一轮有余,难怪在西南联大读了大学。而从照片上看,建生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很是对得起瑶华。启元替瑶华高兴,赶紧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向上思房报喜。

宋老爷见信大喜,与太太两人翻来覆去地说建生是个好孩子,是个周到稳重的好孩子。太太这回是喜极而泣,亲自捉笔写回信。一叠信纸,被眼泪湿了又湿,简直报废。宋老爷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起身吩咐太太少写几个字,只需报个平安,说一家人都在怒力学习以便跟上新社会就行,不要给那边的女儿女婿添麻烦。而信封落款,则还是用启元的名字和县立小学的地址。可怜太太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想到女儿的前途,还是只能照着老爷说的写,一时不知写些什么才算简练,只有求助于老爷。老爷想到建生的文化水平高,就刻意在信中用了几个典故,以求寥寥数语说明一大堆问题。太太不是很能理解,启元在一旁直呼高明。

总算,七个孩子里面,有三个已经确定好的归宿,想必大学在读的启农也不会差,老爷一颗心坦然不少,跟太太说“你也可以放心了”,太太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笑。至于瑶华和建生的年龄差距,谁也不当回事,太太自己还不是与老爷差一轮,照样过得琴瑟和鸣。

老爷这一夜长长地睡了一个好觉,一觉睡醒,精神恢复不少,能让两个女儿扶着出门晒太阳。

这个时候海上有了解放军自己的军舰,天上也有了解放军自己的飞机。宋老爷不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再担心天上有飞机声传来扔炸弹。老百姓猫在山头上看飞机打飞机,此时胜利的风向往哪儿吹,谁都看得到。于是,支前的热情便更高涨了。毕竟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又有新一波的人到村里找新任村干部打介绍信,以便出门当支前民兵。在敌特的破坏活动日益猖獗的去年,上级下令在各路口设立关卡,进出县境的人员必须持村里开出的介绍信,用以识别敌特便衣。当然,诸如有些危险分子就被控制了起来,无法取得介绍信就无法动弹。

随着国民党飞机扔下来的炸弹减少,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却骤然加剧,启元感觉到新的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果然,当山花开遍原野,海上出现挂红旗的军舰,解放军有了自己的海军。海陆空三军齐头并进,很快拿下国民党十二万大军盘踞的舟山岛。整个县上下喜气洋洋,欢庆胜利。

宋福珍身为妇女干部,积极经手帮英雄们找对象,落实好几对。她最终也将自己嫁了出去,嫁的是英雄连的副连长。宋福珍的丈夫来自西北,家境与宋福珍家差不多,憨厚老实,骁勇善战,与宋福珍结婚后,就申请留在本地安家落户了。他说江南真富,大多数人家比他老家的地主还富裕,留在这儿才享福呢。这句话被宋福珍当笑话讲,还是卢少华偷偷阻止了宋福珍。好在宋福珍实心眼,直肚肠,谁也不会把她说的话往歪处想。

小学终于又可以复课。宋老爷托病没有出门,写一封信给县里,提出因病辞职。启元去上班了,他见到县里委派的新校长,由秦专员陪同来校履新。新校长在参加革命之前读过师范,做过教书先生,因此一来就很熟门熟路。与老校长宋老爷不同的是,新校长爱开会,先生们白天上课,晚上往往一周要开三四次的会。于是启元都没时间回上思房,偶尔回去也是匆匆忙忙,都不够时间解答宋老爷眼巴巴地等了一礼拜积累下来的问题。没办法,他总不能耽误批改学生的作业。

但宋老爷也不仅启元一个渠道,上思房几乎每天有宾客盈门,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只除了新政府的干部。宋老爷企图拒绝让人进门,可他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一是身体抱恙,二是能走也拿不到介绍信,因此上来敲门的都知道宋老爷在家,他无法拒绝。

今年的小学没有暑假,为了追回被国民党打断的课时,学校即使盛夏酷暑也照常开课授学。宝瑞家的老三今年正好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一考结束,老三成绩名列全县第一,喜得他对着榜单拿大顶。正好启元经过榜单也来看成绩,老三拉住启元眼巴巴地等表扬。启元一看名次就笑了,有其兄必有其弟。当即教育身边的两个女儿好好向老三学习。老三这才谦虚几句,指出团团的成绩也是很好的,据说好几篇作文当了范文。

但是,老三考得再好,去市立一中读书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县里决定整改原有中学的教学质量,到各地抽调最好的师资来充实中学,力争将中学办出县立小学的影响力。启元也被抽到新的中学教语文。同时被抽调的还有一位从未上过学,却自学成才的教数学的先生。还有别处调来的物理化学等老师。好师资实在有限,新县中只够开两个尖子班。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教学质量会如何,考了个第一的老三失望透顶。

启元却是非常高兴,他才小学毕业的学历,却被认可教初中语文,这是对他自学的承认。面对小学老师们的祝贺,他一个劲儿地说“惶恐,惶恐”,大家都笑坏了,纷纷说这是名至实归。严肃地小学新校长见此也忍不住笑了,回头跟如今是皇亲国戚的容斋先生说,这个小宋先生真不像个地主儿子。容斋先生回头就告诉了启元,告诫启元未来到了新中学后务必继续谦逊低调做人,消除新中学领导人可能会产生的身份误解。但说了这些,容斋先生还是叹了口气,回头再有人问起启元其人,他就告诉别人,这个小宋先生从小被后娘逼出门去上海做学徒,跟着秦向东专员学习文化知识,回来后也依然不容于大宅,一向就住在外面自生自灭。

启元听说后连忙去找容斋先生澄清,他并未自生自灭,在困难时期他都是受到上思房的接济,从来没有冻馁之苦。容斋先生很难向启元解释,只好一再叮嘱启元不要对外反驳他的话,别让他没面子。既然事关容斋先生的面子,启元只好闭嘴。

容斋先生还告诉启元一件事,让启元别说出去,他儿子秦向东将在近日调离,转到本市当年游击队活跃的区域做县专员。启元好奇,那不是离家远了吗,多不方便。容斋先生犹豫良久才说,这是秦向东自己申请调离的,可能有其个人原因。启元非常想不通,可也不便多问。

一直等到秦向东正式调离,启元才回去上思房通报宋老爷。启元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宋老爷却很是惊诧,不是升迁,而是平调,而且秦向东调去的是穷困山区县,这是在不可思议,若是放在过去,这种调动几乎就是降级,是受处分。但启元觉得共产党员讲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秦向东作为骨干分子,既然任务繁重的支前工作结束,当然有可能调到穷困山区担负起更重的责任。宋老爷拿蒲扇扑打着蚊子,一脸的大惑不解。可也不能否定启元的说法,这不,有不肯搬大房子住的承文榜样在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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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三)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三)

启元从上思房出来,骑车往家里走。经过区办公室,见卢少华的办公室还亮着煤油灯,一眼看过去卢少华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他就折过去对着洞开的窗户打声招呼,问有没有需要写的东西。卢少华挥舞着蒲扇笑道:“小宋先生现在是中学的大忙人,我可不大敢麻烦你了,免得耽误那些孩子们。”

启元笑道:“不碍事,卢区长有事尽管喊我。”他不是个善于攀谈的,说完就道声“再见,你忙”,转身走了。这是启元的一贯风格,不像有些人有了与长官说话的机会,就抓住不放。因此卢区长也见怪不怪,挥挥扇子道别。但卢区长看着启元走向黑暗的身影,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冲窗口大喊一声:“小宋先生,请回,有事,请回。”

启元不知就里,回身走进卢区长办公室。不等启元坐下,卢区长看着启元道:“小宋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要不是看了商调表,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

“呵呵,原来还是我虚长几年啊。可能我生活比较安逸,与卢区长为革命吃那么多苦不同。我今天写什么?”

卢区长凝视启元良久,才问:“你刚才进来时候,外面还有工作人员吗?”

“没了。”启元心里不禁毛骨悚然的,感觉卢区长今天有点怪。

“其实你小宋先生也是从小吃苦的,我有个大哥也是从小送到上海做学徒,吃足苦头,后来想把我也送去,我逃走了。”

启元不便否定容斋先生对外说的话,只得笑道:“还好,我吃的苦头算少,洋行很快让我满师了,还让我做会计,虽然工作忙了点儿,每天记账对账做得眼睛出血,可真的还好,不信你问秦专员,他知道的。”

“秦专员当然知道的,我问过他。你啊,真是天性纯良,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讨辣椒吃吗?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好人,只有你们家不仅不赶我,还拿笑脸对我,最后又送我一根黄瓜,我却到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住在学校宿舍。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不计较。”

启元不好意思地笑,“哭哭啼啼是一辈子,嘻嘻哈哈也是一辈子。”

卢区长双手支在桌上,形似蛤蟆,双眼盯着启元,似有极大顾虑,看的启元心里再次发毛。终于,卢区长长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出一份文件,放到启元面前。却又抬手压在文件上,盯着启元道:“小宋先生,你得向我发誓,这份文件是绝密文件,你在这儿看,看完决不可转述给任何人,包括小宋师母和宋校长,都不行。你发誓。如有违背,我枪毙你,不是开玩笑。”

启元受惊,忙摆手道:“要不我还是不看吧……这么重要,我……但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你既然这么说了,不行你枪毙我。”

卢区长叹一声气,将手移开,“看吧,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然你我都死。你慢慢看,我到门外转转。”

卢区长出去就将门带上,房间里顿时更加闷热起来。启元不知什么文件如此重要,以往卢区长请他帮忙写稿子,也是常给他看或者说文件的,为什么这回的情形特别严重。他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小心翻开页面,第一页,写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署名:毛泽东。启元吃了一惊,原来是最高上级的文件,他额头开始出汗,心底不禁有点儿兴奋,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逐字逐句看下去。几乎是文件的一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越往下看,他额头的汗珠越密,双手、双腿,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一颗汗珠“啪”地落在纸面上,吓得他浑身一抖,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连忙伸手往脸上胡乱抹几把,继续往下看。他不敢看那一条条的打击方法,可又无法不看,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了,又干净了,满篇的字似能跳舞。他不知道是怎么看完全文的,看完了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时间的呆,只看见卢区长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梦游似的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又摔回凳子,滚坐到地上。

卢区长严肃地看看启元,将文件收回去,细细翻看一遍,才又装进抽屉,锁住。他也不急,等启元缓缓从桌下爬出来,浑身狼狈地站在他对面,才轻而有力地道:“我限你三天内搬走,离开本县,以后不许回来。我只能保你一家四口,明确一下,就是你们夫妇,和两个女儿。这是介绍信。离开这间屋子后,你一句话都不许提起,对谁都不许说,这是原则问题,掉脑袋的问题,明白了吗?回答我。”

启元哽咽起来,只会点头,不能出声。憋了半天,又是拿手抹去一脸的汗水泪水,才憋出两个字:“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要有任何侥幸。你即使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两个女儿着想。你没有选择,有条路给你走对你是万幸,没有可是了。”

启元泣不成声,只能伸手沾水,用颤抖的手指在桌面写下:可是爹爹真的不是坏人!

卢区长无语,转过身去,让启元自己哭,哭痛快。一直耐心等到哭声减小,才问一句:“你打算听我的,还是自行其是?”

启元重重摇头,可最终还是在桌面写下:前者。

“我的一条命揣你手里了,你若想弄死全部的人,就请开口。回吧。”

启元拼命摇头,临走,深深鞠一个躬,才嚎啕而走。一路也不知跌了多少跤,总算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又是痴痴地只会流泪不会说话,坐在地上使劲发呆,把忆莲吓得魂飞魄散。

尽管忆莲出尽百宝,试图问出原委,启元却想着卢少华的嘱咐,打死他都不敢说。可他又克制不住地抱头流泪,吓得忆莲终于忍不住,打算去上思房搬救兵,启元忙起身拦在门口,不让忆莲出去。

收干眼泪,继之以茫然。忆莲却从启元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一封介绍信,村里盖的章,介绍启元一个人可以走出本县寻找工作。虽然打仗已经结束,但介绍信这个东西似乎有永久保留下去的意思了,而且介绍信比较难得,绝非寻常人想要就可以要到。这下忆莲起疑了,抓着启元手臂问介绍信是怎么回事。启元也不知卢少华是什么时候将介绍信放到他口袋里的,他对着忆莲手中的介绍信左看看右看看,脑袋里终于有点儿混沌初开,但心里不明白了,为什么卢少华说保他一家四口,跑路介绍信上却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这才抬头,见忆莲哭得满脸泪水,他一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回家后又做了些什么。又是恍惚了会儿,掏出笔找张纸写给忆莲看:我犯事了,卢区长让我立刻跑。他当然不敢跟忆莲说,除了卢少华的嘱咐,他也清楚忆莲是个没主意的人。

忆莲的第一反应就是找老爷说说,启元摇头。他骗得了忆莲,可骗不了爹爹。他要不要与爹爹告别,告别的话又该说什么。而且,还有短短两天,他该如何安置忆莲与团团、脉脉。忆莲又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启元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再写下一行字:卢区长不让说。忆莲果然不敢问了,她与启元一样,都是不多事的本份人,只会干着急。启元想了想,想到刚才看的那篇文件的内容,就将写了字的纸卷起来,凑到油灯边烧了。忆莲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如此小心,这得犯多大的事啊。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夜,反正睡不着,忆莲开始给启元收拾行李。不仅是忆莲,连启元都不知道他得出逃多久,还能不能回家,不知道这个行李得如何收拾,但起码明白,行李收拾大了,太显眼,肯定不是好事。两人一夜惶恐。

第二天,启元去县中办辞职,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不料卢少华已有吩咐,启元索性一路沉默到底,唯恐祸从口出。但他感觉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烤得他背脊火烫,他不敢回头看,办完手续就赶紧走人。回到家里,忆莲还在上班,团团也在上学,脉脉则是托放在别人家里,外面是骄阳似火,启元缩在门背后瑟瑟发抖。他必须去上思房说一声。若不说,他岂不是坐看爹爹受苦受难?可是他又不能出卖卢少华,他不能言而无信,害了卢少华。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能放下这么一大堆亲人,独自逃跑吗?于心何安,于心何忍。过往受过的教育,包括封建的,民主的,古代的,现代的,全都教育他不能做一个临阵脱逃、自私自利的人。

想到启仁与瑶华的来信打击得爹爹一病不起,可想而知,他的逃离将雪上加霜。想到当年沪松战役之后,他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爹爹那一脸的激动,爹爹说以后一家子不要再分开……他怎么走得了。

可是,启元一想到那篇文件的内容,就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到脑后。他害怕,害怕得要死。

他真不敢去面对爹爹。可一想到爹爹身体虚弱,他又不知一逃得多少年,不知回来还见不见得到爹爹……他又必须见爹爹一面!

启元硬着头皮去上思房。太太一看见他来,就让他搬一块石凳,启元不理,直奔晴翠楼找爹爹。在爹爹亲手建的玻璃屋顶的玻璃屋里,他找到爹爹。此时太阳已经挂在西方,朝南的玻璃屋顶透着白亮的光,坐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湛蓝的天。屋里有点儿燠热,不过瘦弱的宋老爷坐在软藤摇椅上,清凉无汗,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看承文让启元学习的书。启元轻手轻脚进去,亲眼看见神情清冷的爹爹,内心又开始动摇。

宋老爷却已看见在门口彷徨的大儿子,只是他身在亮处,看不真切,就问道:“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出来?孩子们怎么办?”

“我……”启元又想解释不上课的原因,又想先说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又想到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是如此的一言难尽,忽然就哽住了,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只闷头向前,猛然跪在爹爹面前,圆满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启元两手支地,哽咽不敢抬头。一室安静,只有启元喉咙间冒出的啜泣声音。

过了很久,宋老爷扶拐杖起身,走到启元身边,一只手按在启元头顶。上思房规矩不多,像这种跪拜,早不知多少年之前已经被宋老爷视作封建糟粕而废弃。启元忽然“违规”做那么一出,宋老爷一脸的吃惊。“发生什么大事了?”

启元根本没脸说,到了爹爹面前更发觉这种临阵脱逃的话是如此难以启齿。而宋老爷终于领悟到了,他收回手,两臂一起支撑在拐杖上,似乎站立不稳,启元能看见爹爹裤腿的轻颤。过了会儿,宋老爷平静地道:“启元,爹爹送你几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走吧,一路谨慎小心,君子小人都不可得罪。我知道了。”

“爹爹,千万保重。”启元忍不住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慢慢退出。他自始至终不敢看爹爹一眼,他心中愧疚难当,无法面对爹爹的眼睛。走到外面,正好遇到站在楼梯转角听壁角的小妹,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走到激烈的阳光下,启元恨不得化生为虚无,那么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承担,什么都不用承受,像云一样自在。可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更是上思房的长子。他只能低头逃也似地在惊讶的太太面前蹿过,冲出上思房沉重的大门。

但在出村的路上,启元却撞见刚刚回家的启德。有两个挑夫替启德挑着好几箱子行李,启德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显然是妻子儿女。一看就是气质与众不同,城里人的样子,头顶各自戴着花色不一的金丝草帽。启元没心思管别人家的事,试图侧身走过,却被两个挑夫认出,大声喊小宋先生。启元只得与启德相认,奇怪启德怎么会回来。

启德将启元拉到一边,神秘地微笑道:“这儿呢,是生我养我的故土,身边的人一半姓宋,不姓宋的也几乎与宋家藕断丝连,几代之前是同一个祖宗。万一有个什么事,大家难道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吗?我心底实在觉得还是回家放心可靠。启元兄你……”

启元觉得有理,他有话想与见过世面的启德探讨,但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此开始听爹爹的,沉默。他看得出启德看着他可能红肿的眼皮在想什么,他只是匆匆地道:“欢迎启德兄锦衣还乡。对不住,实在实在对不住,我有点急事要走。”

启元听到启德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他不顾了,只一味逃走。回到家里,一会儿亲亲团团,一会儿亲亲脉脉,难分难舍。他又收拾一夜,将所有的东西都压缩在一只小皮箱里,思来想去,只敢带上一套《镜花缘》。第二天,启元去河里挑来好几担水,将所有水缸倒满。晚上,他与家人依依惜别,但不敢说话,拎起皮箱坐上夜航船,先奔市区。

大清早抵埠,启元摸去宝瑞的宿舍。他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决定先在宝瑞宿舍歇个脚。在市区的主要道路上,他看到很醒目的一张告示,告示红底黑字,写着全市招考中国人民银行会计。启元心中一动,连忙摸出纸笔,将告示抄下来,才继续去宝瑞宿舍。

稀客光临,宝瑞自然是请了一天的假,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热情招呼启元吃早餐。但宝瑞看出启元魂不守舍,只是宿舍还有其他人在,他隐忍不问。一直等同屋的同事们上班去了,宝瑞才道:“启元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启元将想了一夜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不得已离乡背井,但宝瑞兄你尽管放心,我绝没有干下坏事,实在是时势所迫。我很不放心家里,非常不放心,请宝瑞兄让你弟弟帮我传递消息,我万分感激。”

“多大的事,我让我娘和老三经常去你家看看。是你的家,还是上思房大宅?”

“最好都要,实在太麻烦的话,上思房那边的事儿还是……我家内子会打听的吧,让老三问内子即可。”

宝瑞沉吟良久,推心置腹地道:“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我有想法。我听我们工厂军管干部说起过他们在陕西解放区斗地主杀土豪的事,我看你今天走得很对,仗打完了,这种工作可以开展起来了,不怕再闹出乱子。但我还得写信让老三通知阿嫂也避开上思房,近段时间小心为上。包括我,启元兄,我们现在也不能提我在国民党军队做过事,更不能提起刘长官等人,我只能是个被抓壮丁的,然后逃走的。上思房的动静还是让我们老三去了解为好。”

启元听着只觉得神清目明,豁然开朗。“宝瑞兄,不知如何感激才好。但你是抗战英雄,原不必如此担心。”

宝瑞摇头:“谨慎为上。不怕启元兄取笑,我这条命就是靠谨慎才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情况不明的时候,宁可退一步,躲在最安全的角落观察清楚。我们老兵最擅长的是隐蔽自己放冷枪。我宁可错失些什么,也要保证万无一失。”

启元肃然,“受教。”他将摘录的中国人民银行招考告示递给宝瑞看,“你看我能不能报考这么重要的位置。”

宝瑞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虽然眼下各行各业都亟需有文化的人,但这个位置……不过去考一下也无所谓,不录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去试试,启元兄,银行职员是条很好的路。”

有宝瑞的支持,启元有了信心。不料,宝瑞告诉启元一件没头没脑的事,过去他工作的上海机械厂那老板有几处外室,老板逃去香港,几个外室带着儿女还留在上海,其中一个外室一个人在上海呆得没底气,带女儿回娘家投靠,娘家不肯收留,外室只得倾尽所有在外面买套房子住下。凑巧有天与他在路上撞见,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宝瑞见到前老板的女儿,竟然也是一见钟情。启元想到卢少华给看的那篇文件,要宝瑞千万小心这个婚姻对他个人的不良影响。宝瑞这会儿却笑眯眯地昏头了,他非常想结婚,牛拉不回。启元一想也好,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

但启元说着说着就又担心起家里的人来,他对宝瑞叹息,他现在有点儿后悔出来,最担心忆莲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若是有谁要怎么样她,她连哭诉的人都找不到。他应该回家担着。宝瑞实在不是很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与军代表私下里告诉他的陕北老解放区那儿发生的事儿差不多,他只能想当然地道:“你可千万别回去。若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找你家,首先找到家长宋校长,然后肯定是找你——长子。后面才是太太,你的弟弟妹妹们,要轮到多后面才轮得到阿嫂和你的孩子们。我看启元兄不必担心小家的安危,倒是很有必要早点儿找到工作,寄钱回家。这世道千难万难,没钱最难。”

启元一听,有理。这顺序他自己也想到过,可经宝瑞一说,便更肯定了。眼下爹爹既然身体不佳,几乎难以应付俗务,那么有文件上说的那种事出现,当然先找他算账,总不好意思为难太太和两个妹妹那种女流之辈吧。如此说来,他一个人逃出来是对的。启元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稍稍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困意来袭,与宝瑞一边说话一边眼皮子打架,后来索性一头歪在宝瑞的床上。宝瑞让他安心。

原本启元一心想的是找谁投奔,如何打发未来的光阴,但被宝瑞一语提醒,是,他需要养家。养家,在过去似乎从来不是他的话题,即使在上海做学徒那阵子,因为有坚实的上思房做后盾,他的危机意识只止于养活自己,起码攒够一张回家的船票就行。而眼下看来,上思房即将处于风雨飘渺,他作为长子的责任,恐怕不止是扛扛担担做些重体力活那么简单了。是,挣钱养家,是他眼下亟需的任务。启元心中对人民银行的那份工作万分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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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有没有想过,几十年后,我们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

我们到底留下了什么?

读史书的时候,我很恐惧,我们生在天地间,有没有留下什么值得挂怀的事迹?难道我们真的在历史上无足挂齿?

做事的人总是要被骂的。就看你在乎不在乎了。

家园 宋老爷的预后大概不太好

都改朝换代了,还把土地、财物之类的身外之物看得那么重。

真不知道有些读书人怎么那么善忘和短视,1911年的革命并不是那么久远的事情,如果那个时候的满清遗老还念念不忘所谓祖宗的基业,想着所谓保持下来一点算一点,大概没有活命的机会。 我曾祖父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从小教育我们都是技不压身,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我家成分划的是医生,但解放前据说也有不少地,也是住在城里收租的地主,但对分掉的地任何一个后辈有小嘀咕“原来家里那么多地,可惜啊”,都会被曾祖父骂“有什么好可惜的?想着坐收地租吃老本的,都是不成器”。宋老爷号称读了不少书的良珅,也应该经历了1911,怎么连这点都看不透。

家园 解放时对地主反坏的镇反,历史课本上讲的不多

一般都是当正面来讲,但从人数上来讲好像有几十万、上百万,也是血流成河了。没多久抗美援朝就爆发了,所以这事就被淹了。

家园 这个错误也太大了点

“第一页,写着《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署名:毛泽东。启元吃了一惊,原来是最高上级的文件,他额头开始出汗,心底不禁有点儿兴奋,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逐字逐句看下去。几乎是文件的一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越往下看,他额头的汗珠越密,双手、双腿,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一颗汗珠“啪”地落在纸面上,吓得他浑身一抖,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连忙伸手往脸上胡乱抹几把,继续往下看。”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27年3月公开发表的,还在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分道扬镳之前。到48、49年还是什么最高上级的文件?要TG干部冒着生命危险泄露?真是笑话。

犯如此初级的错误,倒真有点多少让人怀疑这小说是为翻案而写的了。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四)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十四)

宝瑞家老二得知有中国人民银行招考职员这种好事,不顾启元在场,当场对着宝瑞忏悔当年不肯入学读书,要不然,若是从抗战胜利那时候开始读,现在起码也上初中了,或许能考入银行做职员也说不定。做职员与做工人,那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走出门开眼界后才知道,当年一心只想种地不要读书的想法有多错误。不过老二不敢多提,只敢在宝瑞背后埋怨大哥当初怎么不拿拳头把他打进小学读书。

启元按时去告示说的地址考试。考的内容很多,有没有做过会计,会不会打算盘,能不能写一手好字一笔好文章,都是应考的项目。即使是会计一项,启元也显得与众不同,他生性好奇,当年在大上海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呆着,一个人将炒股票炒黄金以及汇兑等门道都摸得门儿清,考官一提问,许多人哑了,他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即使他过去从未在民国时期的银行做过。考官唯独没问的是他的家庭出身。一天考下来,启元与其他十几个在旧社会银行做过事的人一起被通知三天后再来听分派。

但宝瑞不认为事情会那么容易混过去,或许一试之后还是二试三试,宝瑞让启元侥幸不得。启元也觉得事情怎可能那么简单,又因为一试顺利通过,他更忐忑地担心进入银行工作的愿望落空。

可事情有时候简单起来会真的变得顺利得不可思议。三天后启元早早赶去问消息,那里的人亲切而大力地与他握手,以“宋启元同志”热情称呼他,祝贺他成为新成立的人民银行的一员。启元虽然帮革命做了不少事,而且也接触不少革命同志,可被称作“宋启元同志”,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那是一种身份认可。他一边激动,一边担心,难道银行这种重要的单位不需要审查下属职员的来龙去脉吗。

负责招考的同志告诉启元等这批新招录的职员,目前人民银行的首要任务是迅速在全国设点,以最快速度投入工作,将国民党时期被破坏殆尽的金融秩序重建起来,压制目前乱套的物价,以及筹措即将到来的金融新工作。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市行决定先录用先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详细办理入职手续,希望诸位同志理解。启元心里顿时轻松,不管怎样,先工作了再说。

招考的同志果然速战速决,当场宣读各位新职员入职岗位。启元一听他被分到的县支行居然正是秦向东辖下,他一个头两个大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的底细,能让他蒙混过关,秦向东眼里可不揉沙子,秦向东而今严厉得很,公事公办得很,他在家早有领教。可是,启元不敢反对市行的决定,他想不出合适的反对理由,是实在不善于撒谎。当晚,启元只能背起行李,告别宝瑞,乘夜航船报道去了。

当地民风淳朴,启元上岸打听县政府在那儿,便有人大清早扔下手头的事情,一直陪启元到县政府门口。启元要去报到的组织部就在县政府里面,可那县政府的大门犹如孙猴子用金箍棒画出来的圈,他一想到秦向东就在里面呆着,两只脚就动弹不得。进去,撞见秦向东,就意味着希望落空。

但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个人在后面一声惊呼,“启元,你来这儿做什么?”启元回头一看,眉眼都差点儿耷拉下来了,不是秦向东是谁。秦向东手里捏着两只大饼,刚从外面边吃边回呢。启元期期艾艾地如实回答:“我……我考取人民银行的职位,前来报道。”他横下心来,要死就速死,他还是别在秦向东面前抖花招了。

“哦,很好,很好,比你教书合适。还没开始上班,你跟我来,到我办公室洗把脸,喝口水,休整一下。”秦向东说话的当儿,就伸手很自然地接下启元的包袱,拉启元进门。秦向东的办公室依然如故,一间房子里,前半截是办公桌,后半截放一张小床。秦向东大约每天睁开眼睛工作,闭上眼睛睡觉,整一个工作机器。眼下又是打水又是倒茶的秦向东让启元想到久违了的东升兄。

于是启元胆子一大,鼓起勇气道:“东升兄,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请你告诉我,我爹爹会怎么样。”

秦向东往门外看看,轻轻掩上门,关上气窗。“我有纪律,不能跟你说太多。但我刚得知,你父亲非常顽固,不肯配合新成立的土改工作队的工作。为什么要这样?你应了解,你们家的地加起来是全县第一,目标很大。”

“没那么多,除非是加上岛上的芦苇塘……啊,难道……”启元说不出话来,当年正因为被伪政府的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起来,他才背着锄头亲自上岛将芦苇塘开发出来,变成棉花田。他想不到,他过去的行为而今会成为爹爹的负累。天下若是有后悔药,他一定会与宝瑞家老二分吃。“会……枪打出头鸟?可是我爹爹身体不好,从去年开始一直病到现在了,他想配合也配合不了。”

“那边具体工作的开展,我不便过问,我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既然出来了,很好,以后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多想,不要多说,也……暂时不要回家。我言尽于此。”

启元也只好打住,但心里隐隐觉得爹爹那儿情况肯定非常不妙。不知道卢少华限令他三天之内出逃之后,那边开始怎样的行动了。不知道,土改工作队有什么工作需要爹爹配合。按说,爹爹虽然奉行“三不”,但对历来的政府一向应付得不错的,怎么会忽然不配合了呢。

等上班时间一到,秦向东亲自陪启元去组织部门报到。但出门前,秦向东忽然想到一件事,嘱咐启元,以后填任何表格,在家庭成份那一栏,记得填“职员”俩字。启元看到秦向东与负责同志耳语了几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像个过去的大哥哥东升兄似的说几句好好工作,就回去工作了。启元受到非常热情的接待,果然有表格要填,他毫不犹豫地在成份栏里写下“职员”。启元顺利获得银行的工作,成为新成立的中国人民银行的一名职员,在秦向东的领导下,快马加鞭地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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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你不相信有那么多该死的人吗?

就拿现在来说,枪毙几十万贪官算得上多吗?

家园 当然不相信。少数头脑简单的人会觉得杀人是最好的办法

但仔细想想,当时的判断不一定正确,留人一命又何妨。而且杀人不一定能喝阻未来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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