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西方建筑史学史读书笔记 1.兴起--德国 -- 藏猫猫
西方建筑学作为一门学问,自维特鲁威始,与基督的年龄差不太多。建筑史学的雉形,出现于16世纪,文艺复兴开始之时。而对建筑史学史,直到1980年才有第一部著作出现。
如果将历史看作一个函数,历史学研究,是一个一阶求导问题。史学史就是二阶求导问题。时间再久些,也许会有三阶导数出现。
今天史学史已有些积货,老衲此生也许可以创个史学史学史的开山学科,如果错过了此山开山,那就再加一层求导~
中国人对于西方史学史的了解,90年代末,由国内学者介绍了一些西人研究成果进来。
王贵祥先生1997年在《建筑历史与理论》刊物上,介绍了这第一本建筑学史学著作--David Watkin的《建筑史学的兴起》--的主要观点,文章题作《西方建筑史学管窥》。作为一篇简述,王先生自然只能抓住大的脉络,择重要史家对其研究范围主要观点进摘要介绍。小衲曾经学习过王先生的文章,对照文章阅读原书,发现一些主脉以外,王先生无暇介绍的支流脉络,也大有意思。
而西方人写史甚为无趣,罗列人名、书名、师从关系、主要观点,个人地位,over。对历史的脉络不作梳理。小衲不得不在此基础上自由联想,与更大的历史背景产生的联系。
对照二者并自由发挥,作一点读书笔记与感想。
1.建筑史学的兴起--德国
16世纪在德国出现艺术史雏形,18世纪真正的艺术史学奠基,几乎同时,建筑史学作为艺术史的一门分支,开始走上其征程。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本真正的世界建筑史学的著作,即对世界各国的建筑进行了比照研究的著作,包含了埃及与中国建筑图像。这份著作,也是中国风在欧洲的兴起的重要标志物。西方对东方的科学态度的了解,与西方建筑史学史的发展是同步的,或者说,在建筑这个问题上,西方的“历史观”与“世界观”的兴起与发展是同步的。西方早期对于中国的解读与误读,不仅是西方世界观形成与磨合的过程,也是西方历史观的成形过程。
建筑史学初兴不久,19世纪,达尔文的思想注入这个学科。实际上,由于建筑史学自其第一位重量级人物(Winckelmann,18世纪末)起,就与文化史紧密结合,考虑到进化思想实际上是在社会学与生物学两个领域分别同时同步出现的,那么建筑史的发展过程,即使没有达尔文的《进化论》出现,也必然可以通过自身推导出进化思想。而《物种起源》的出版,也许可以视作自然科学为社会学领域的进化思想提供了“科学依据”,强化巩固了进化思想的广泛认可与应用。可以说,它缩短了西方世界在建筑问题上历史观、世界观形成过程中的混乱状态与弯路。
与后来中国重考古、重实物、重史实的建筑史学(今天仍是如此)相比,西方建筑史学,自兴起之时,便继承了西方建筑学的哲学与美学原理。早期建筑史学,实际上更确切地说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建筑学,而不是建筑的历史学。关注于如类型的讨论,以及哲学上的思辨,如建筑的内在发展动因(艺术的自我实现),等等。
此外王先生没有提到的是建筑史在德国的兴起,初期与哥特寻根有着紧密关系。哥特的研究初始是意欲将哥特作为德国精神的建筑代表,但研究深入之后发现哥特的兴起却是在法国(德国人的文化寻根好像都比较杯具)。
建筑史学兴起于对于哥特这一古典以外的旁枝的关注,其实大有意义。
一方面,较之代表了美学的古典与文艺复兴不同,哥特的价值和重要性被认为不在美学范围,而在技术与理性。而对哥特的重视,使得技术和理性自建筑史学的初始就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直接打开了传统建筑学养成下的古典思维传统,不拘泥于哲学和美学这两个传统建筑学焦点。使得建筑史学,自一开始,使构立了更加全面的框架。
进而,也许因为如此,在史学纳入东方研究的时候,对于东方重技术的传统,能够更快地适应过来。
综上,建筑史学在德国发端,对这个学科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一件幸事。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最好能图文并“冒”呀,呵呵
法国系统的艺术史/建筑史学兴起虽然较德国晚,但对哥特的关注几乎是同时的,甚至略早一点。如果德国对哥特研究的文化寻根有民族主义的味道,法国人的民族主义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建筑史学科的诞生似乎很难与民族主义脱离关系。梁思成先生修《中国建筑史》,寻找到佛光寺,都憋着挣民族主义一口气。艺术史中的民族主义,固然有其历史背景的促成原因,这个学科本身,就具有民族主义的潜力。18世纪初德国的那第一位真正的建筑史学者有言:“各个国家对建筑的口味偏好(taste),较之对食物和服装偏好绝无不及”。带着自己的口味去品评各家桌上菜,很难摆脱民族中心的影子。
与德国人相对的客观冷峻相比,法国人在对哥特的宣扬要更加热烈。理性主义两百年,也是民族主义两百年。
王贵祥先生对法国应用在哥特身上的理性主义起源,归结于启蒙运动,则在我看来,在启蒙运动这一大背景下,哥特建筑作为法国的民族形式,其自身昭然若示的结构创举,成为强化理性思潮的强心剂。换言之,不是产生了理性主义来分析哥特,而是哥特产生了理性主义。
从17世纪,哥特的结构主义原则就被强调。在18世纪,哥特作为理性主义的模型,得到理想化的推崇。强调材料与结构作为哥特的内在动力和价值,但是这些早期法国哥特研究者,更确切的身份应该看作建筑理论家而非建筑史学者。
18世纪对哥特的研究,虽然本书作者没有提及,但德法两国之间,实际,也是必然,存在一种竞争的关系。终于在19世纪初,由一位年轻的英国牧师,在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境内的旅行之后,出版了他的调查结果,确立了哥特的法国起源。
我没有阅读过这本书以及同时期德法两国对于哥特的研究著作。但为何哥特研究在两国热火如荼地开展了一个世纪,最终竟由一位外国人锤落定音。猜想,不仅是因为相信外来的裁判拥有中立的眼睛,更是因为早期的哥特研究更注重建筑理论--哲学层面--的研究,对于哲学层面“理性”的狂热,反而损失了历史判断的理性。在法国,真正的拥有历史学思想的建筑史研究,直到英国人的这本裁判评语出版之时还未形成。19世纪初,法国刚刚才出现了按照历史"顺序"来写作建筑分析的学者。历史学的研究思路与方法,在整个欧洲,还没有成形。
哥特出身花落自家之后,19世纪,法国的民族主义继续攀升。虽然对意大利文艺复兴等其他历史阶段的关注相对分散了建筑史学者的注意力,但最终仍在19世纪末,基于哥特的理性主义,在一位工程师出身的建筑理论家的结构发展史叙述上达到顶峰。
法国建筑历史,或者历史建筑的研究,另一个重要特点,也是重大贡献,是古迹保护与历史建筑研究的同时兴起。事实上,古迹保护,正是法国民族主义的一个表达方面。
早在1680年代,就开始了对本国中世纪包括建筑在内的艺术品的系统考察与编目,并且建议国家采取行动进行保护。
18世纪末成立的法国纪念性建筑博物馆,影响一代学者在古代遗迹和历史研究上的规范化。
19世纪30年代成立的历史古迹委员会,则是对古迹的编目分类进行系统研究、对修缮建设进行资助和指导。
雨果著名的《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正是产生于法国这种的古迹保护思潮背景下。
相形之下,中国的遗产保护,直到今天仍然大体是一种缺少科学体系(大学里没有成熟的专业设置)、缺少政府关注(文化局是政府各局之尾巴,文物局是文化局之尾巴)、缺少切实执行(保护规划,墙上挂挂,一切让位给开发商)的状态。
虽然今天中国的“民族主义”看似一种值得提担忧的现象,与中国应有的民族主义,能够促进民族的进步和民族优秀遗产的保护的民族主义,还相去甚远。这才是最值得担忧的。
不过,忧虑之外,我对前途非常看好。
一来我是爬故纸堆的,跟不上现代当代的建筑潮流,
二来点评建筑,是个萝卜白菜的事,当初ld说好,我非说不好,不欢而散,呵呵。
三来中国馆本来也是个吵得热闹的话题。
所以比较不好意思,
只好在网上找两篇我觉得还比较到位的评价吧。
这是批得比较狠,但批到点上了的,外链出处
这篇也是批的,也批得比较狠。但是用的是先扬后贬,所以可以算作有夸的部分...外链出处
完了,怎么全是批的
唉,官方说好的事,肚里稍有点水的肯定唱反调。
那再假装公道说一句吧,
在没有想象力的今天的中国,世博会中国作为一个商标符号,很醒目。可以说,作为一个商标符号,还算成功。
但是正体现出了今天中国的民族主义的薄浅性。
唉,还是批的。
不说了不说了。
中国馆的设计应该不是以建筑美学,结构新颖,或者中国特色这样的角度开始的。
很可能是从恢弘,王者气概这样要求开始的,要求视觉冲击和宏大这方面。所以,绝对不会出现轻盈,新颖,飘逸这种风格。厚重倒是可能。
猫mm给咱们评评看,如果从这个角度,这个设计如何?达不达标?
确实,咱们的历史政治包袱是够重的。跟欧洲小国可以放开手脚随便玩没法比。
作为一个“正在峻起的历史大国主办方”的商标,个人觉得还是合格的(没去参观过,只从网上看看外观远景图,也相当于只能看个商标)。它的设计思路(要宏大、要稳重、宁可守旧抄袭不可创新冒进),倒真符合中国一惯的政治外交性格。。。
评价现代建筑真的对俺是过界捞鱼~~只能给赫兄上朵小花以示钦赞
所以,我猜测中国馆的设计可能会比较照顾着方面。
好了,俺不扯了。还是拿个板凳继续看猫mm的建筑科普吧。
----照例先罗嗦-----
建筑历史这个领域,太边缘了。把据着边缘学科在河里写作,没有同仁出来叫板,还能被一些河友喜欢,简直有一点当“学霸”的快感。
不同于“东方的屋顶”系列--那个系列文章是包含原创性观点的科普文字,对其我在动笔之前已经有了完整清晰的认识,并有足够的自信和收放把握。
而眼下这个题目下的是我正在进行的读书笔记,而读书的内容,是我不够熟悉自我补课的方向。一方面,在建筑史这一个边缘学科下面,史学史更是边缘之边缘,其出现至今不过短短的30年,不为也许我的大部分老师们所熟知。另一方面,我的知识背景对于建筑理论史不够熟谙,使得在学习建筑史学史的时候,对于学术思潮的背景较难准确把握,所以读书笔记其实更准确地说是自己的学习笔记,学习的过程中,认识和观点不断的形成、铺展开,有所心得,而心得又在不断调整,借西西河这个营地把它记录下来。如果我的学习过程也许多少能给有兴趣的河友一点启发;如果引起兴趣有交集的河友的讨论赐教,自己更多受益,那求之不得。没有想到这几篇很“自我”的学习笔记也能够收到小花几十朵并被加精,颇为受宠若惊。
而这个学习的过程会不断认识到前面的理解有偏差,有不足,甚至有错误。于是脑子里面两个小人儿在吵架,一个说,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网络上大家就是捧个场,谁真把你的文章当教科书啊。网络不是学术,只有网络才是有大胆联想及其可能的错误的空间;
另一个说,不管怎么样,如果有偏差的文字或者导向摆在那儿,会被别人看到,就有可能被别人当真,这就是我的错误。何况在空白领域上涂画的家伙,即使再荒谬可笑,也往往会被更深地记忆。
两个小人儿最终妥协,可以大胆联想,但要出言慎重,要对主观猜想明确说明,要对错误及时更正。
有压力是好事。化为动力,好好学习...
----------------------
------以下严肃点------
前两篇笔记同时贴在另一个论坛里,居然遇到了对西方建筑理论史比较熟悉的同仁。来来往往讨论了几贴。起初那位同学对我的对建筑史学史的叙述重点有异议,他认为不同于我叙述的哥特受到推崇的情形,18世纪前期的法国及欧洲有两股相逆的主要思潮,一是进步的、以“百科全书”派为代表的启蒙主义,另一个则是以洛可可为代表的宫廷浮华奢靡风。18世纪后半叶则是推崇古典艺术“单纯的高贵和静穆的伟大”的新古典主义的时代。
他说的没有错,但和我讨论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并促使我思考建筑史学科的界定。他所讨论的思潮,是建筑理论研究的思潮,而我的阅读和笔记,是对建筑历史学的历史性叙述。同样看待古代建筑,理论家讨论的是近乎哲学层面的问题,而历史学更多是是看重史实。
西方建筑史学,作为一门晚出的学科,其困难之一,可能即在于对建筑理论和建筑历史的分界(中国没有谈“主义”的传统,就要省事多了)。David的著作及少涉及“古典主义”。虽然“古典”讨论的无疑是作为历史重点的古代,但古典主义更多是对待“古代”建筑的态度,而非整理古代的建筑史实与历史脉络。对于建筑历史学的界定,David显然将重点放在欧洲各国在围绕哥特上的观点。虽然早期的哥特研究,虽然仍保持了很大程度的哲学层面的研究传统,一方面对哥特的研究,不属于传统建筑学范畴,并正处于建筑历史产生之时的先锋,另一方面,哥特与传统古典和文艺复兴建筑的极大不同(重视理性等等),又因其身世源起存在疑团,催发了今天看来历史性的研究方法,催生了建筑历史的学科。
第一篇中我写到了德国哥特的研究特点,阅读至今天,其实同样适用于法国和英国。哥特在欧洲的北半部盛行,一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为这个区域受到正统古典--希腊、罗马式传统影响较小。出于一种对本民族历史和艺术的探索,“民族主义”,从“正统”的思路去挖掘,是十分困难的。这个区域一度排斥在西方正统的边缘,包括德语一直到马丁路德时代才开始逐渐摆脱“粗鄙的语言”这种身份。民族主义需要一个非正统的话题,于是产生了对哥特的重视;既而需要对这个话题的严肃的解读,于是催生了建筑历史学科。英国、德国作为了新世纪的学术中心,这大约是其背景的一层。
3.意大利
同样出于民族主义,意大利的建筑历史研究,主要体现在对本土建筑的重视。意大利,作为古典的起源地,对于本土建筑的兴趣引发了古典主义的发展。
同时,受到法国理性主义的影响,发展出基于新古典主义的理性传统建筑理论。
作为“古典”的老大,意大利对于哥特建筑,在18-19世纪进程中,有明显的怀有敌意--产生兴趣--接纳的过程。
20世纪初,受到强调个体艺术作品的艺术史学家的影响,对意大利本土建筑的史学研究也呈再以建筑师为主义的叙述。
4.英国建筑史的诞生
18世纪之后的英国,与当时的德、法一样,在建筑史的诞生中,着重关注哥特建筑,并且在18世纪后期,主要分为两个方向,基于理性的结构性的阐析,以及在哥特起源上的a far more romantic account。空想浪漫的哥特起源猜想,一点也不比对于“中国的屋顶”逊色,一位James同学(Murthy)联想到了埃及方尖碑,另一位James同学(Hall)联想到了远古小木屋(霍尔同学的天才想象,俺在另一个帖子里提到过)。对比稍早流行起来的观点,来自于对自然,对德国黑森林地区高耸阴暗的树木,便可以理解对于“中国屋顶”起源的那些天马行空的不靠谱猜想,有着建筑史学的时代背景。
Hall的哥特实验
英国建筑史学诞生的另一个特点,--与法国相似,但较法国强烈,在其源起于宗教史的研究。作为中世纪宗教历史的一部分,早期的教士们顺便研究了宗教尊严的载体--教堂的历史。17世纪后半叶,对于宗教建筑的研究从宽泛的宗教历史研究中分化出来,并在18世纪与文物的收集研究热潮相结合。
在17-18世纪的建筑史研究中,一个受到欢迎的词是"Taste",希腊的"美"与哥特的激情。历史研究兴起之初,从建筑学中沿袭下来的美学观念。于是也可以理解,在面对东方时的Taste观念来自一种传统。
大体到这里,欧洲主要国家的建筑史起步已有眉目。
建筑史这门学科的兴起,如此看来,无非两种动力:宗教情怀与民族主义情怀。对于前者,建筑的历史只是宗教的一种载体,因此对于建筑物的研究,相对客观。因此,对宗教建筑物的历史的追溯,为其后的建筑史学的发展提供了史实材料和一定程度的方法。
后者主要体现在,各国对于本土文物的整理和对本土建筑的历史的梳理;同时为本土建筑寻找(复兴或新建)古典的或古典以外的“理论”解释。民族主义的内在动力,一方面催使建筑的历史形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从材料上而言,史实的积累为学科在19世纪以后的迅速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从历史观上而言,而主观的需要和取向,又必然增加了这个学步的孩子的踉跄。
那个,好像某叫兽在河边儿别康桥呢,本不叫之兽也贴张本季学术中心--康桥的图片
David分给了这个岛国这短短的40年以单独的一节,必有其原因。
在这短短的40年,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建筑历史学,诞生在这里。
在这个世纪转折,对于建筑历史有两个主要的讨论焦点:风格命名和哥特的起源。
后者大体可以以Whittington的工作盖棺。在法国、意大利等地旅行考察之后,他在1809年的著作将哥特的起源地定在法国。是的,这个英国人进行这个考察旅行的目的,就是要纠正英国学者中流行的认为哥特起源于这座海岛的观点。他的结论不是一个浪漫的猜想,而是一系列历史学以年代为序的整理研究工作的最终指向。
Whittington是第一个现代建筑历史学家。他的研究工作
- 不是出于地志学研究;
- 不是为了寻找浪漫体验;
- 不是为了民族主义寻找证据;
- 不是为了中世纪复兴或宗教复兴
- ....
他是一个纯粹的建筑历史学者。开始了新时代的审慎的、公平无偏见的学风(虽然站在东方的角度,在他之后100年,公平无偏见的研究仍只是一个理想)。
同时他也是一个独立于研究的历史学者,不具有实践性的建筑师身份。从他的时代起,纯粹的脱离于实践的建筑史学者不断出现。时至今日,虽然在中国绝非主流。我的师父就认为,做史之人必须要做建筑设计,即使不怎么做建筑设计,也要懂设计。倘若不懂设计,何来研究?作为一个不够“建筑”“述而不作”的史学僧,我很开心地看到,建筑历史两百年,小衲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风格的命名、区分等研究是自18世纪带来热议之题,在此时有所发展。通过对照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各国文献,Kerrich提出了一套风格术语的整理。
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建筑史学家,Hope。除了他观点的敏锐外,他广阔的欧洲视角--纳入了俄罗斯和摩尔。此外,他的工作紧密联系建筑历史研究和建筑实践,并且紧密大胆地联系“现代”建筑的实践。他本人正是新古典主义的先锋建筑师。
Whittington和Hope,大体上代表两种对待历史的态度。一种是纯粹的历史;一种是古为今用的历史。
我个人认为,纯粹的历史研究,和使用历史反思今日,应该是两个相对独立的过程。历史研究不应该为了今日而预设喜好偏见。David将carefully impartial air作为现代建筑史学诞生的特点之一,可知这也是今天被广为接受的观点。历史情怀深重的建筑师是极为值得敬重的。而史学史的视角下,他们要被拆分为作为历史学家的某某和作为建筑师的某某。
然后转入剑桥的时代。Whewell和Willis两人代表的第一座高峰。
哥特仍然是史学的焦点,但一些本质性的问题被思考。
Whewell指出了建筑史研究的两个最基础问题:由风格引出的理论问题;和建立在文献和数据之上的纯史实问题。后者远较前者更为艰苦困难。Whewell认为,理想的建筑史研究,应该是二者的结合。
在Whewell强调所谓的结合时,我个人判断,他无疑是在强调新兴的后者。风格与史实的分野,也许可以看作是主观与客观、艺术与科学、西方与东方的分野。时至今日,在对待建筑理论、建筑实践、建筑历史的态度和研究上,东西方在这二者比重上的分布差异仍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在西方遇到东方之时,对话上的落差,不仅在于西方固有的自我中心主义的偏见(来自于Taste的偏见);还有思考问题的层面。在我还没有写完的“东方的屋顶”系列中,西方人问的一直是第一个问题:风格和理论,为什么你们作出了这个选择?而时至上世纪末,最顶级的中国学者,能够回答的仍然是第二个问题,我们在何时何地用怎样的方式选择了它。啊?你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怎么会有为什么?
Willis同学,David对他的评价是,英格兰产出的最伟大的建筑史学家。
伟大首先是天赋。
他同时具有工程技术和敏锐的视野。因此同时注意到了哥特的机械和美学结构(哥特啊还是哥特)。
权威的眼光,和小心翼翼的谨慎。
(作为Civil Engineering出身敏锐而谨慎的建筑史学者,怎么越看越像夸我呢?)
在一系列重量级著作之后,他总结了建筑史学的研究方法:
- 将所有与研究对象相关的材料收集整理
- 以调研的方法考察建筑,它的结构、历史变化增补情况
- 对比文献和调研结果
David对这一套方法的批评是,缺少风格类型分析;缺少文化史分析。
David认为,Willis的这套方法的缺陷,来自于这个时代,力图在建筑研究中祛除旧时代的宗教的努力。或者说,在对抗17世纪以宗教起家的建筑史(实际上是教堂史)研究的矫往过正。
实际上Willis的建筑史研究三步曲,对于我而言是非常熟悉的。它实际上更接近建筑考古这样一门学科。而我国今天的建筑历史学,正是浸润在浓厚的考古基础上。
然后,我们毫不惊奇地看到,考古学会的成立。
以及这个时代,建筑师作为一个职业群体,建立自身的学会机构,和若干期刊。
研究建筑史的建筑师,其身份的分化,标志着这两个学科的分化,或者说确立。
5.十九世纪末英国三位重量级人物
Fergusson,Banister Fletcher与Lethaby
其实这一节,才是我读本书的主要缘由。Fergusson和Fletcher,都是最早的将东方纳入视野范围的学者。
在东方的屋顶里我曾提到,Fergusson是第一个提出,中国建筑屋顶曲线是为了排水纳光功能的而设。他的这一观点直接被Fletcher接受袭用。这一观点,是西方学者对于东方屋顶诸多假说中最为靠谱的一个。
而Fletcher的那本教育了整个英语世界建筑学学生的《比较建筑史》里,那棵臭名昭著的“建筑之树”,也已经被我叨念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了。
因此这一节来看看,他们的观点、地位、和影响
Fergusson:
在写作世界建筑史之前,Fergusson年轻时代曾经在印度加尔各达对印度建筑进行深入的研究,同时研究了中国与日本。他的《印度与东方建筑史》以印度为主体,是书末最后一章,谈论中国,以及再版之时加入日本。
对于东方的深入研究,使他在之后论述世界建筑史的时候,新鲜的视角和观点,对于西方世界,产生强有力的冲击(遗憾的是,在他的《世界各国建筑史》中,并没有包含东亚与印度。使得虽然此书大获成功,同时虽然他对东方建筑有着相对正确的认识,他对东方的认识却并没有得到同样广泛的传播)。
受到印度和中亚的建筑之美的震撼后,Fergusson强调建筑形式的平等。他确信,没有任何一种比其他的形式更好的形式。
Fergusson提出的建筑的“真实”。他提出,根植于时代的建筑,才是真实的,因此古代和中世纪的建筑,是自然的和真诚的。而脱离了时代的社会根基,无论是古曲复兴,还是哥特复兴,其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一场化妆舞会。因此,包括文艺复兴在内,所有复兴古代的建筑的企图,无非是只能得到一个假古董(fake)。
此外,他宣言,中世纪的教堂(不要忘了它是“真实”的)是无名(anonymous)的建筑。建筑师的名字,是我们兴趣最少的问题。
插播一句解释,anonymous architecture,通常用来指称本土的、民间的建筑,也是今天建筑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主题。我更喜欢将它称作“人民的建筑”或“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待有空把它展开写写。
实际上,Fergusson提出的主张,正是东方建筑的特点:少有建筑师的名字流传,建筑是功能和结构“真实”的。而Fergusson在思想和方法上直接影响了Fletcher,后者的《比较建筑史》是整个英语世界最为流行的教材。
从这一点说,东方建筑的特点,为西方世界的建筑史研究,早早就已注入了影响。
Fletcher:
Fletcher(父子)的《比较建筑史》受到了Fergusson的直接影响。实际上更早,Fergusson著作的序言中,就曾提到过有志于写作一本类似的作品。
Fletcher著作的结构是,对于每一种类型的建筑,首先介绍地理、气候、信仰、社会政治、历史等基本影响;然后指出建筑特点;之后按照功能类形举例;最后是对于建筑主要结构(平面、墙、屋顶、门窗、柱、装饰等等)的对比性阐述。
Fletcher的著作的全称应该是《比较建筑史 for学生、工匠和业余爱好者》,建筑史学教育一直是贯其一生的关注点。所以《比较建筑史》应该说是一本相对平和稳重(虽然那棵树炸了一百年的锅...)的作品。
对它的批评认为它过于平和:“他的书反映了建筑历史思考的衰落。它罗列了气候、地理、宗教和历史,而对于头脑没有任何挑战。”
“建筑历史思考的衰落”,其实正是说明了建筑历史学的重点从建筑学(建筑理论的哲学思辨)向客观冷静的考古学的转向。
1901第四版中,首次使用线图的对比图,并出现了那棵代表了西方对东方的偏见的“建筑之树”。同时,加入了东方与美洲的建筑,而归于大标题“非历史性建筑”之下。Fletcher对于“非历史性建筑”的解释是,他认为,东方建筑,装饰主题占有主导性地位。这是历史性建筑与非历史性建筑的主要区别。
(在1961年,在弗莱彻建筑史的第17个版本中,“非历史性建筑”改题作“东方建筑”,“建筑之树”被取下。这是后话)
Lethaby:
19世纪末最有影响的建筑史学者。
新艺术运动的重要成员。
反对类型学style研究,反对表面层次的外观研究。
提倡基础性的建造工艺研究。
虽然Fergusson已经提出了反对style和假古董,但他的研究停留在表层。Lethaby考虑更深层的东西:theory of magic。
Lethaby认为过于理性的的观点“建筑发展的动力在于物质上的需求”不全面的。建筑发展的动力,还包括人类对奇迹的追求和控制自然的欲望。因此,他对于古代世界的宇宙哲学、宗教信仰、巫术等种种文化的关注强调。(还有志于写作一部“作为思想或观念的古代建筑史”,未果。)
他的历史研究,同时刺激推动了同时代的建筑设计中神秘主义、有机器官、符号学等等实践。
与Fergusson相同,他亦主张不应该去复制或模仿过去任何一个时期的建筑。建筑设计只有实现自我解放,才能使作品reasonable。
出于对他的理论的应用,他对东方的建筑保有浓厚兴趣,并深度思考东、西方的关系。但他对东方的关注限于拜占庭和近东。
他认为罗马和哥特建筑是由早期近东建筑的基督教建筑引发的强大影响的结果。
(今天认为罗马拱券技术是随着民族迁移从近东传入,是建筑史学定论。)
仍然与Fergusson相似,出于对于建筑“真实”的追求,对文艺兴复持有否定态度。文艺复兴是a style of boredom。
而更认同本质上是对力学问题的工程解决的哥特建筑。
这与欧洲盛行了近两个世纪的哥特复兴背景有一致性。
他的理性主义建筑历史观,与18世纪法国建筑史学家的建筑的纯粹性与结构性信条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18世纪的法国建筑史学,关注的仅仅是古典建筑。而Lethaby将这种观点扩展到了整个历史进程中。
-----
在Lethaby和新艺术运动的基础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出现了更加激进的建筑历史观。
Eric Gill提出全新的技术与真实的建筑。
“以有来自工业时代以前的观念都应该被抛弃。几个世纪以来的古典传统应该置于身后”,“几个世纪以来,我们除了坐看建筑的外观变化以外一无所做。”
真正的建筑,应该直接地而明白地表达结构。
应该与这个技术时代的精神完全吻合。
理性走向极致,工业时代就要到来了。
这是在别的论坛上贴了这几篇读后感后,与人讨论时写的一段。
因为这个思考来自于前时读西方建筑史与史学史的感悟,也贴在这里。
---------------
我是做中国古代建筑史的,对西方艺术史不是很熟悉。但以前学习西方建筑史的时候,一直觉得很头疼。因为西建史与中建史,从方法、思路、框架上是两门非常不同的学科。
最近集中看了一点西方建筑史的东西,才想明白几年前的课堂上为什么“头疼”。
“历史学家喜欢用简单的叙述方式去为我们建设对于时代特征的想象,我们对于一个历史时代的理解也仅限于许多被早已固化的概念、时段、代表人物,等等。”
这一段描述,很精当体现了西方建筑与艺术史的特殊。我们学校一个做西方建筑史的老师,据学生数,一节课时间,可以提到一百多个人名。
人名,可以是西建筑史与中建筑史课堂或者考卷上一个极大的不同。
欧洲的正统建筑史,可以说是建筑师的历史--建筑师的思想及其作品的历史。建筑师的群体特征,形成了“时代精神”,而建筑师的作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每个人的个体特征,尤其是超越时代的思想与实践,正是做学生时最头疼的东西。
西方的艺术史与建筑史,与哲学史有着很大的重叠部分。学科越接近哲学,个体的差异就会越大。学科越接近科学技术,个体差异会越小。
而东方的建筑学,总体说来,是技术史。中国传统上不存在architect,只有工匠。工匠几乎没有个性,即使有,相对于个人的个性,能够在历史上表达出来的,更多的也是体现所在区域所在社会阶层的集体。因此,东方的建筑史,似乎更适合于“固化的概念、时段”的方法或者标签。东方的艺术史,虽然较之建筑史,更加个性化--这个个性化来自于产出艺术家阶层的文人阶层自身的思想性--但鉴于东方思想/哲学史相对平稳和缓,可能其个性化也无法与西方相比。
简言之,建筑/艺术史,东西方存在很大的差异:东方更接近技术史、西方更接近思想史;东方更接近民众的历史,西方更接近精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