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赖永初(六)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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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建议

马甲宝文里面涉及了很多历史人物和事件。如果您有这些人物和事件的照片,能否请马甲大大贴上来?

家园 呵呵!送花得宝!!!谢谢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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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当时有人发誓要收多少多少钱就下油锅的

结果他本人并不是故意要收,而是误收了物品折价正好值那么多钱,好在周西成并没发现这件事,但那位老兄自己是差点吓死。

家园 报告王外老兄

这钱算不算?

送花成功,可取消。有效送花赞扬。恭喜:你意外获得 16 铢钱。

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0。你,乐善:1;铢钱:15。本帖花:1

老兄的签名书(“骑兵”)送给了当兵的外甥。他很爱看。

什么时候再给咱签一本?

家园 这个段子

可以直接拿来拍戏,极具幽默感。

家园 赖永初(十四)

“赖永初,你在搞啥子?害得老子到处找”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赖永初一跳,回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一位削瘦高挑的精壮汉子,原来是贵阳警察厅厅长傅明轩。

傅明轩字时俊,贵阳人,当年贵阳“童汉公”的“头排大爷”之中,年纪最小的是十岁的赖永初,年纪最大的就是这位二十出头、军校毕业的傅明轩。虽然后来堂口解散了,傅老大也重回军队去当连长营长团长,但他却始终保持着袍哥大爷的习性,讲义气肯帮忙,与昔日兄弟们的交情很是不错。

“你龟儿不去看戏吃螃蟹,跑来找我搞哪样?”赖永初一边揉着被锤得生痛的肩膀,一边没好气的回答,不过,等他看见傅明轩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西成的队伍里就养成了一个赠送照片的习惯。那照片的正面是长官本人的标准相,背面则写着“某某同志惠存”之类,每当下属完成了某项任务,厅长或者省长便会赏赐一张签名照,就象是颁发奖章一样。能得到这种照片当然是件挺光荣的事,但可惜当时贵阳的摄影水平十分落后,底片用的是玻璃、显定液用的是硫酸硝酸的混合水,所以相片既不能修饰也不能放大,画面上的长官都是呆呆傻傻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很不气派。于是赖永初就把周西成的相片送到香港去做加工,用美国柯达底片修眉画眼,用德国矮克发相纸添彩放大,精心制成十英寸(12×10)的“艺术照”,并且还在人像旁边添加了省长本人的两句律诗——峻岭登临空眼底,群山俯首拜春风——从而一举开创了贵州照片样式的新潮流。

虽然印制一千张这样的照片需要耗费四五百块大洋,但由此而产生的艺术魅力却也是难以抵挡的,于是省里的其他高官也纷纷效仿,并且还各自量身拟定了合适的座右铭,比如毛光翔的是“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王家烈的是“黔路先锋”,黄道彬的相片上则写着:“建乡即建国,渡己先渡人”……而现在傅明轩也把自己的照片拿了出来,赖永初当然就知道这位袍哥大爷兼警察厅长也打算趋风附雅的“艺术”一番了。

“好说,你这相片上准备写什么字?”

“望之俨然,接之也温。你看怎么样?”

“不错不错”

用“望之俨然,接之也温”来形容傅明轩其实并不为过,因为这个行伍出身的警察厅长虽然外表十分严厉,但内心却是个很温和的人。

早先,贵阳的道路都是狭窄曲折的,沿途尽是台阶,无法通车,于是从1926年起,周西成就决定推行城市改造工程,把贵阳的主要街道改建成十二米宽的新式道路。说起来,这项举措当然是有助于提升GDP的,但是即便如此有时也难免会产生扰民的后果,所以城市改造工程才刚刚完成了一条南北方向的主干道(今中华路),老百姓就编出歌谣来发牢骚——“民国十五拆城墙,周西城坐阵在贵阳,喊了一声修马路(嘛),一阵鸡飞狗跳墙。男工女工无其数,手提锤钻响叮当,拆了好多好民房,四处整得亮堂堂。拆了富人尤自可,拆了穷人好凄凉,哪天出个真命主(嘛),天下太平不慌张……”

南北干道完成之后,周省长又准备再搞一条横贯东西的干道,这样一来老百姓的抵触情绪就更大了。那时候的政府没有城管,对付钉子户的事情只能靠警察来应付,可傅明轩却不愿意干这种事,他跑到省长面前乱忽悠:“上次沟通南北已经拆了北城,现在修东西大道就要拆西城,恐怕不大吉祥”

周西成一寻思:“对呀,这拆西城不就是拆我周西成的台么?确实不妥当”,于是就放弃了修建东西干道的计划,决定改建环城路。

(注:贵阳现在的格局也基本如此。只有一条南北大道,其它都是环城)

建环城路的拆迁量当然比先前要小得多了,傅明轩的一番忽悠让老百姓减少了许多痛苦,也给自己挣来个好名声。而现在,正感觉焦头烂额的赖永初忽然遇到了这个深谙官场世故的智多星,就象是落水的时候拣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赶紧把滇币伪钞的内幕和自己的焦急无奈统统说了出来,再三央求这袍哥老大帮忙想想办法。

“生意的事情我不懂,但省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跟他说话必须有章法”,傅明轩果然老谋深算,“你想想看,有什么人比你更合适做这件差事?”

赖永初摇摇头,他虽然并不认为自己是使用假钞的不二人选,但己所不欲莫施于人,把这种倒霉事情推给谁承担都不大妥当。

傅明轩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提出另一种方案,“省长制造这些滇币,谋求经费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要让云南方面难堪。你再想想,金钱上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而且是只有你能做的?”

……

赖永初捂着脑袋想了半天。

这时候,舞台上的川戏已经歇场了,酒酣耳热的人们正围坐着听花莱峰描绘贵阳“不夜城”的美好前景。

“各位,今天只不过试验了一台电机而已,等我们修起厂房、把全部机器都装好,就能安装三千盏十六支光、一千盏三十二支光,到那时,皮线所到之处,即如长夜之获曙光矣!”

“花老师,这十六支光三十二支光是啥意思?”

“嘿!十六支光就是一颗电珠即有十六支蜡烛那么亮!”

“哎哟好安逸,那么贵阳当真可以成为不夜之城了”

正说着,看见赖永初走出了假山,一干人连忙招手:“赖老板,快来参股电灯厂”

“十个人合股十万块!我们商量过了,新厂房要修得高级漂亮,每片瓷砖都要刻上周省长的名号”

“那是!建设贵州的首功,当然非我们省长莫属”

戴蕴珊和伍效高一唱一和的交口奉承,酒桌上的周西成面露微笑,显然对这番肉麻的吹捧十分受用。

周西成这人不贪财,但却十分好名。“周省长是贵州的革命领袖”和“周省长是伟大的建设家”是他平常最爱听的两句话。对于社会建设,周省长的理论是“惟有官场出力、富绅出赀,方可使贫民贴然静谧,富民永保无虞”,所以当时贵阳的富商都难免自愿或者被迫的参与一些公共项目的投资。

以赖兴隆的实力以及跟周西成的关系,大家都认为电厂的投资肯定是少不了赖永初的一份的,戴蕴珊甚至早早的就提名他担任“电气局”的理事。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连股东会的章程也不看一眼,一上来就直截了当的推脱说:“这事你们自己干吧,我没心情参加”。

“怎么啦?”

“眼下汽车钱的行情这么差,先既输给滇板(云南银元)、又输给川板,我心里真是沤得很,越想越觉得不服气”

“汽车钱”(AUTO DOLLAR)又名车板,是贵州省政府发行的银币。

早先,贵州并没有铸币的设备,是周西成率兵攻打重庆、把南岸铜元局的机器抢回贵州之后,才在贵阳的阻桥坡(今团坡桥)设立了一个造币局。1928年5月,贵州发行了第一套银元,因为钱币正面的图案是一辆汽车,汽车下的草丛里隐匿着“西成”两个字,所以也被人称为“周家汽车钱”。客观的讲,这套“车板”的设计还算是比较新颖的,银币上独出心裁地标注了“一元”和“七钱二分”两种货币单位,在中国的钱币史上可谓绝无仅有。但这套银币的成色不足,重量也达不到七钱二(26﹒86克),因此在价值上大打折扣。

当时,西南各省都发行有自己的银元,各类银币在市面上的比价高低不等,贵州的经济最落后、“车板”又出道得最晚,所以自上市之后自然最不受人待见,行情在三个月里就跌落了近四成。说起来,钱币的汇率变动自有其经济上的规律,但问题是这“无脚走天下”的大洋不仅仅是钱、更是政府的名片。贵州的银元搞不过“袁大头”和“孙小头”倒也罢了,但如果再输给了云南钱和四川钱,就好象是周西成被龙云和刘湘抢了风头一样,显得不大光彩。因此虽然“汽车大洋不值钱”的情况尽人皆知,但官场上一般都很忌讳谈论这个话题,却没想到赖永初今天竟象着了魔似的,居然在中秋的酒宴上把这件事拿出来大讲特讲。

眼看着赖永初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省长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大家真是如坐针毡。一片尴尬之中,只有警察厅长傅明轩还显得十分淡定从容:“依我看,这个嘛,商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人家四川的地盘比我们大、云南的财路比我们广,所以贵州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个屁!”周西成终于按捺不住地暴跳起来:“川军多不多?滇军凶不凶?老子哪里见到哪里打!做人就要有志气!赖永初,把汽车钱交给你,给老子好好搞!”

“省长,我是个生意人,只会用生意场上的办法”

“办法由你定,我只看成效。反正三个月之后,汽车钱要搞赢滇板和川板”

周西成规定的期限似乎永远是三个月,电灯亮不亮是如此,汽车钱赢不赢也是如此。这事情看起来很公平,但问题在于,花莱峰试验发电机的那三个月里,贵州的环境是和平安宁的,而赖永初刚接受任务不久,一场遍及西南三省的战争就爆发了。

早先,黔军曾经有五个军,总兵力达到了十五万人。1926年,广州国民政府誓师北伐,贵州军界也拥护参加,除周西成的第25军留守本省之外,其他的第7军(军长李燊)、第9军(军长彭汉章,贺龙就是该军的师长)、第10军(军长王天培)和第12军(军长袁祖铭)都上了前线,结果北伐战事刚进行到一半,贵州的四个军长就被蒋总司令枪毙了三个,只剩下一个李燊。等革命成功之后,李燊准备带着队伍回贵州(李部被改编为第43军),可周西成却觉得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死翘翘了、惟独这家伙活得挺好,八成是蒋介石的奸细,于是就不欢迎他,双方吵来吵去没有结果,最后便打了起来。

打仗是军阀的职业,老百姓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但这次的阵仗却实在太热闹了一些。中秋过后,贵州这里的周西成跟李燊开打、四川重庆的杨森跟刘湘开打、云南那边的龙云跟胡若愚开打……各路豪杰不约而同的大打出手,战火四处蔓延,这可就把赖永初给害惨了。

省长忙着打仗,但赖永初最操心的是银币的比价。从道理上讲,影响货币汇率的主要因素是经济水平、安全保障和市场信任,贵州在这几方面显然都很差,但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贵州银币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特点。比如,正规银元的含银量应该是八成八,而云南“双旗半开”的成色不足七成,四川的“汉字钱”更蹩脚,干脆被人称做“钢洋”,可贵州的“汽车钱”虽然也偷工减料,但好歹还保持了七成半的成色,比另外两个要强一点;再比如,“双旗半开”和“汉字钱”都是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发行的,数量大、版类杂,假冒仿造品也很多,而汽车钱却是刚出炉的新币,显得比较单纯……对于这些细微的特点,一般人不会太在意,但作为钱庄老板的赖永初却了然于心。他觉得汽车钱的好处在于“新”、坏处也在于“新”,因为太新了,民众既不熟悉也不信任,所以就不愿意保留,往往一拿到手上就赶紧用掉,以致于流通过快造成了不应有的贬值。因此,赖永初认为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逐步加强民众的信任感和安全感,他也确实为此费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本钱,可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却让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战争的氛围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和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民众本能地会去选择比较熟悉的“旧钱”作为保值的手段,于是连续几个月,汽车钱对“双旗”和“汉字”的比价不升反降。眼看农历的腊月将至,这场银币较量的结果不但没有赢,反而比中秋的时候输得更惨了……

1928年12月28日一大早,戴蕴珊就给赖永初送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说是崇武军校的学生队已经回贵阳了。

崇武军校是周西成创办的军官学校,也是他的宝贝疙瘩。这位军阀省长一贯的教育方针是:“本省青年不必外出闯荡。想当文官就读贵州大学(贵大也是由周西成创办的),想做武将就进崇武军校”,因此,每当周军长御驾亲征的时候,身边总带着三路御林军——老二营(即护国战争时期的六标三营第十队,周西成当过这个营的营长)、执法队和崇武军校学生队。而现在既然军校生已经返回了校园,说明周省长本人也快要从前线回来了。

省长回省城,有人高兴有人忧,反正对赖永初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今天正好是三个月期限截止之日,而中秋节下达的任务却远远没能够完成。没有人敢指望周西成会忘记自己的指令,更没有人敢指望周西成会放弃他的霹雳手段,这家伙此番回来,腾不出工夫则罢,只要一有时间进行盘查质询,赖永初就有抄家挨打坐牢、甚至掉脑袋的危险。

“事到如今,只有拉底火扯烂帐了”,戴蕴珊气急败坏地帮忙出主意。

“怎么说?”

“你手头不是有一百万滇币么,赶快抛出去!一旦外面发觉这么多假钞,云南钱的行情肯定会大跌,这样汽车钱至少可以搞赢滇板,你在省长面前多少还能有点话可说”

赖永初的手里确实还攥着大批的伪造滇币,但他先前之所以拼命抢下“振兴汽车钱”的重任,正是为了可以不使用这些害人的东西。几个月来,周西成倒也严守着“办法由你定”的诺言,始终没有干涉赖兴隆钱庄对于假钞的处置权,而现在为保住自己的身家,赖永初又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主动采取过去一直努力反对的荒唐举措,这样的结局真让人感到十分的无可奈何。

沉思了许久,赖永初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回答说:“不行,无论如何不能用那些假币”

“我的赖大爷,到现在你还充什么好汉”,戴蕴珊急得跳了起来:“不要以为自己跟省长有交情。先前打电灯官司的刘守益怎么样?那可是省里的头号谋士呀!结果到现在还城门洞里锁着,每天喝盐巴水、吃包谷饭,早上三耳光、晚上三耳光,搞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这事要是追究起来,恐怕比他还要惨!”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刘瑞龄吓得惊叫起来,她急忙拉住丈夫的手臂,涕泪俱下的苦苦哀求:“你就听听戴老板的劝吧,赚钱亏钱没有关系,保住性命才最要紧,家里面上有老下有下,老爷你要好好想一想啊……”

“妇人之见!”赖永初重重地跺了跺脚,虽然脸色愈加难看,但语气却更加坚决了:“为商之道,信、义、利也。利益是一时之亏赢,道义是个人的一生,不能实现承诺既为不义,他周西成把我项上人头拿去就是了,但信誉关系到我赖家几代人的名声,万万糟蹋不得!即便发行假钞能够保住我的脑袋,可是这不守信誉的事情上辱祖先下害子孙,区区一条性命又岂能相提并论?做人要有底限,对生意人来讲,万事的根基就是一个信字,任凭什么时候也不能逾越的!”

“六洞桥”(今博爱路附近)是贵阳旧时的名胜之一,桥边的贵阳知县官署是张之洞的出生地(张之洞的名字就出自六洞桥)。1928年的时候,这座早先的知县衙门已经改成了电报房,也成了商人们和报人们探听外界情况的重要场所。

电报房的电报机是广东省主席李济琛送给周西成的,但周省长并没有把这高科技的设备用于调兵布阵,而是很慷慨的把它当作了公用设施。不过,周军阀对这“嘀嘀哒哒”不说人话的洋玩意还是比较戒备的,他规定贵州的电报一律不许使用密码,无论收到什么消息都必须公开。

老周在这件事情上还真是说到做到。1927年,国民党中央派张道藩(就是给徐悲鸿戴绿帽子的那位)、李益之(贵州凯里人,黄埔四期生)等人到贵州来发展党组织,并且许愿让周西成做省主席。几个人五迷三道的说了半天,周西成听得很开心,最后笑呵呵地问:“你们带来了几张党证?”

“一百多张”

“啊,不够不够”

“周主席认为需要多少张”

“先拿七百万张来。老子贵州,要党大家党,要不党大家都不党”

张道藩一听就傻了眼,赶紧发电报向中央汇报,他发过去的是明电,中央回过来的是密码,这下子可就麻烦了。按周省长的规矩,贵州的事情无不可对人言,所有信息必须公开、所有密码本都必须交出来,可这几个国民党员虽然做思想工作的本事很有限,脾气却犟得很。本来那份密电的内容也没啥了不起的(说的是国共分裂的事,这消息全国的报纸都登了),但一帮小子却故做神秘的不肯透露实情,结果当然就挨打,而且打着打着把李益之给打死了,张道藩幸亏是贵州望族子弟,求情的人多,才勉强保住性命回了上海——不过才子毕竟是才子,这一顿暴打也不能白挨,张道藩回去就写了一个叫《密电码》的剧本,自编自导自演,把周西成骂得一无是处。

张道藩主演的那部大片没有在贵州上演过,但估计即便上演了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看,因为贵州的老百姓其实还是挺支持周西成这种“信息公开”的政策的。电报房平常主要接收广东、广西和南京方面的消息,报馆的记者和做生意的商人就在外面闲坐着喝茶,房间里“嘀嘀哒哒”响过一阵之后,电报主任就拿着张条子出来念一通,记者拣有趣的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商人拣有用的调整自己的经营方法,大家相得益彰。

这几个月,由于湘黔边境、滇黔边境和川黔边境都在打仗,只有贵州到广西的道路还是畅通的,所以来自广西的商业信息也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对戴蕴珊而言,最重要的信息莫过于梧州口岸的鸦片价格了。一般来讲,越是打仗的时候,鸦片的价格就越会上涨,贵州开战三个月,广西的烟土已经由每担(一千两)一千一百元涨到了一千六,可戴蕴珊存在梧州仓库里的好几百担“特货”却一直不肯卖出去,而且不止他在囤积货物,几乎所有的大烟商都在囤货居奇,明眼人都知道这帮家伙是在等待货物出手的最佳时机。

从理论上讲,所谓的“最佳时机”当然应该是决定战场胜负之前的那一刻,但在实际的操作中,这一具体的时间点实在很难把握。所以戴蕴珊每次去六洞桥听电报的时候总希望拽上赖永初,因为他觉得,这位钱庄老板有个在复杂信息中捕捉灵感的特殊本领,很适合做自己的情报参谋。

这天上午,两人刚走进电报房,立刻就听到了一个来自广东方面的电文,说“李燊在铜仁战役中全面溃败,所部四个师仅余两个团,现已仓皇退往云南”。

对于这个过于一边倒的消息,大家都不大相信。因为周西成是一个军,人家李燊也是一个军,要败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那么惨。更何况这段时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简直层出不穷,比如前几天还有电报说“黔省精锐于清水塘彻底覆灭,悍将王家烈战死军中”,结果根本是子无虚有(其实是王家烈受伤,战死的是侯之担的弟弟侯之硅)。

“贵州的事情,他们广东怎么可能知道,纯粹是瞎编罢了”

“就是,昨天我家姨佬(连襟)从铜仁那边来,说两边军队每天隔着山沟放空枪,谁也不敢真冲锋,这一仗不晓得还要打多久……”

一帮人七嘴八舌发表着各自的高见,个个都如神机妙算般的口若悬河。一直神聊到上午十点过钟,电报房里突然又收到了南京方面的电文:

“国急。贵州省政府主席周:奉国府令开,第四十三军违抗命令擅自移师,扰乱地方,构成战祸。若不予以严惩,实无以申国纪。李燊著令免职听候查办。此令等因,除公布并分行外特达。国民政府文官处养印”

接到这通电报,在场的人们立刻就“醒”了,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不是李燊彻底战败,先前一直支持他进攻贵州的南京政府是不可能立即褫夺他的兵权的。

“哎呀,那些广东人的说法是真的!”

随着一声惊叫,电报房外的鸦片贩子全都骚动起来。戴蕴珊一边在电报纸上猛写“卖!卖!卖!”,一边懊恼得直拍大腿:“哎呀我真蠢,早就应该猜出来的,要不是因为战局明朗化了,周省长怎么会放学生队回贵阳嘛!”

战局明朗了,军校学生回贵阳了,周西成紧接着也会回来,那么,再接下来又将发生什么事呢……

想到这些,赖永初的心跳不禁急速加快,脑海里如电光雷火般的阵阵轰鸣,剧烈的恐慌让他的手脚完全麻痹,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但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谁注意到他这副惊悸的模样,所有人都在亢奋的情绪中奔忙着,有的人激动地讨论着出售鸦片的价格,有的人则焦急地大喊着:“广东广西那边还有什么新消息没有?”这纷乱的场景和嘈杂的声浪反而使他从茫然的状态中渐渐清醒过来,猛然间,一个突如其来灵感如霹雳般的击中他的头顶,让他刹那间如子弹般的一下子蹦了出去。

“戴蕴珊,用你运螃蟹的办法,最快多久能到广西的南宁?”

“一天半,或者两天吧,如果人不累死的话……你要做什么?喂!等等,我在驿站还有几匹好马……”

可是,还没等戴蕴珊追出房门,赖永初就已经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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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一次占沙发

终于又更新了。在我之前有22朵花了,但是我第一个回复。占了沙发。

家园 花送马甲。
家园 贴个网上搜来的汽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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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又一个大坑。
家园 看来徐老的绿帽带得也不冤。

就凭自编自导自演的本事如今不知多少美女等着被张道藩潜规则呢。

家园 【原创】“密电码”事件

1927年,国民党中央派张道藩等人到贵州来发展党组织。除了文中提到的张道藩、李益之,还有谁呢?还有黄宇人和商文立。

周西成是西南军阀中很重要也很特别的一位。在贵州,至今还有许多事,会让人想起周西成。比如大规模修路;要求他委任的县官上任前要到城隍庙上香,赌咒发誓,保证不贪污;等等。赤水,就是号称中国侏罗纪公园,不久前申报“中国丹霞”世界自然遗产成功的那个地方,是1926年6月1日周西成到贵阳就任贵州省军政首脑之前驻扎的地方。在那里,他开办了贵州最早的发电厂、兵工厂,还毁了一段城墙,方便贵州的第一辆汽车进出城。直到现在,赤水人如果对某位公仆的作为看不顺眼,口头禅还是:当的啥子官哟,你看人家周西成当年……

作为有地盘有枪的军阀,周西成不愿意国民党在他的地盘上发展是肯定的。但是,他本人在1922年就加入了国民党!

国民党中央派张道藩等人到贵州办理党务,四人在贵阳拜访周西成时,出示了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的派令,表示要在贵州建立国民党组织以帮助贵州桑梓改革,周西成的态度可想而知——敷衍了事。于是,张道藩等人四人不客气地与他争论。

周西成说:“要党大家党,你们拿七百万个党证来。贵州七百万人个个都是国民党!”李益之当场声明:“必须经过考验,方可入党,不可奉命入党。”张道藩的立场也是这样。于是,这场谈话就不妙了。周西成说:“你们想以少数压倒多数,太不公平!”当时,在现场虽有贵州辛亥革命元老平刚从中斡旋,双方仍然不欢而散。事后,周西成派人监视他们四人的行动。(平刚老先生,是常凯申批准可以抽鸦片的贵州著名瘾君子。)

张道藩选择贵阳阳明路吴桂贞的私宅作为工作据点。吴桂贞来自黔东南清水江畔的凯里(当时叫炉山县,TG后来在那里建了许多工厂,造电子计算机和雷达)。吴桂贞求学于1920年创办的贵阳女子师范学校。吴桂贞作为女师学生的佼佼者,思想开放,意志坚定,还是李益之未婚妻的姐姐,张道藩选择她家作据点,并委托她保管四人与广州、南京之间联络使用的密电码本。

后来,抗战时期,商文立的家也安在这条街上。各位如果到贵阳,问一问现在的贵航喜来登酒店地址,就知道这个酒店背后靠南明河的那条路就是阳明路了。

张道藩这一行人仅凭政治热情开展工作,对周西成会如何收拾他们,没有周密的应对准备。由于保密措施不得力,他们的行动让周西成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样,周西成一声令下,他们就被一网打尽。

张道藩、陈樵荪(在贵州发展的革命同志)等被拘禁于中山西路的军法处,李益之被拷禁在扶风山下的阳明祠内;黄宇人闻风藏匿,他的老爹在黔西县被打入牢狱,12岁的弟弟黄立人被拘禁于贵阳狱中。李益之的老爹和弟弟在凯里被拘捕。吴桂贞的家财全部“充公”。罗宗英、余志雄(在贵州发展的革命同志)也难逃牢狱之灾。商文立当时在瓮安猴场镇老家探亲,由当地县政府星夜拘捕入狱,不久经家人保释,离开瓮安前往南京。

国民党处心积虑开辟贵州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周西成要对他们动手以前,平刚知道了风声,劝他们赶紧离开贵州,避祸要紧。但李、黄一笑置之,认为大丈夫致力国民革命,死何足惧。四人反而加紧了反周活动。

周西成抓了人以后,平刚以自己的身份积极营救,周只同意开释吴桂贞,对张道藩等人严刑拷打。在公堂审讯中,李益之历数周西成罪状,大骂周为“土皇帝,狗军阀”,遭到鞭抽棒打,火烙水灌,直至筋断骨折,仍强硬如初。张道藩被捕后,遭到昼夜拷问,五次受刑,夹棍、绞手、砖石吊颈、竹签刺手、“坐老虎凳”都领略了。但他也很坚强:“我奉中央之命来黔组党,其他无可告汝等。”

周西成想不到这几个白面书生竟有如此意志,觉得确实不能等闲视之。

张道藩被押解到刑场。一个下级军官拿手枪指着他说:“你要是想活命,赶快交出密电码,不要命呢,你就准备见阎王。怎么样?”张道藩置之不理。军官接着说:‘我现在喊一二三,如果喊到三,你还不肯交出密电码,以后就是枪声了。’说完,开始喊“一”,张道藩闭上了眼睛。

“二”。

过了一会儿,军官问他:“到底怎么样?”他睁开眼睛大声说:“你为什么不喊三?”张道藩怒喊出一声:“三——”。那个军官把枪放下,回头对他的伙伴说:“这个家伙真的不怕死。”

周西成的军法官曾德扬是张道藩的同乡。他在查监时,给张道藩支招——宋江在江州,不是也装疯来着吗?之后,张道藩在受刑时候,开始语无伦次、神智不清,得以暂缓用刑。

事件发生后,平刚先生多次找周西成,要保释这几个党国的人才。有一次正看到军法处行刑队集合站队,周西成在狂喊:“不必问了,拉出去!”平刚赶紧劝阻,并表示愿单独和张道藩等一谈。

见到张道藩,平刚和他咬耳朵:“中央来电决不会对你四人有害,是否先译出电文,以明究竟!”平刚劝之再三,张道藩才叹息道:“听任先生之说,如果周某以淫威相逼,我只有一死以报党国,至于密码本,可以问益之。”次日,平刚持张道藩亲笔信,来到拘禁李益之的地方,李看完信后,斥责张道藩不该吐露实情。经平刚再三解说,李益之才相信了老先生是救人心切。这时候,因为有个女人告密,周西成准备再次拘捕吴桂贞,李益之非常担心吴桂贞受害,在牢里写了一封信,请平刚转交吴氏,以从她手中取出密码本……

周西成终于逼出了密电码。张道藩也被送进了贵州省立医院,由周西成的小舅子和一位伍姓副官“陪同”住院。

译出来的电文里,周西成获悉国民党中央来电原来是对他表示信任,要张道藩四人和他妥为协调,防范共产党。后来译出的国民党中央来电,是跟他要张道藩四人。

周西成卖个人情给平刚,同意将张道藩保外就医,派两个心腹陪护。张道藩在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受到平刚、吴桂贞的照顾,还有贵州首富华之鸿家华仲麟母子的关照。

李益之可就不走运了,他的住房被查抄时,查出三封信,一封写给他的炉山(凯里)乡亲王晓林,信中说了一句“吾与此僚(指周西成)势不两立;一封来自南京,劝李益之拥护蒋介石;一封来自武汉,要李益之反对蒋介石。

周西成以有反对蒋介石之信为由,下令杀李益之。平刚得知后,立即约见周西成,恳切求情。周西成敷衍了平刚。当晚,年仅21岁的李益之被五花大绑,口塞麻布,拖到螺蛳山腰,用刺刀乱捅,扔在乱石坑中,当时李益之尚有微息,即遭活埋。

张道藩出院后,转住平刚家中。这时,已经临近“八一”南昌起义发生了。常凯申和各地方军阀、地方实力派的矛盾缓和了,1927年4月任命周西成为贵州省政府主席,5月任命他为国民革命军二十五军军长,7月、9月两次委任他为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周西成取得常凯申的承认,国民党中央连电向他要失踪了的张道藩等人。而这时云南胡若愚、张汝骥同龙云内讧,胡、张向周西成借兵对付龙云,周西成也就把注意力转向云南方向。

1927年9月18日下午,由平刚、吴桂贞安排,张道藩扮作一云游道人,面貌清癯,举止洒脱;由藏匿地回贵阳的黄宇人,化装为卖油小贩,因身材粗壮,面貌黧黑,在黄昏时贵阳城门将关闭之际,分路混出贵阳。临行前,吴桂贞把自己保存下来的金手镯、金戒指等分送二人做盘缠,资助他们离开了贵州。

张道藩逃离贵州后,周西成担心他到南京说自己的坏话,就密令盘县周县长,派人监视张道藩家,防止张家人逃避。当过周西成的老师的周县长认为监视还不可靠,就以请张道藩父亲张家凤到县府谈话为名,关进牢里。1928年底,周县长卸任,把张家凤带到贵阳,向周西成交账。

周西成约张家凤谈花,对张家凤百般安慰,并派他做一税局主管,以示友好。张家凤想;拒绝,周西成心狠手辣,不行,只好接受。

周西成支持云南的胡若愚、张汝骥攻打龙云,不但丢盔弃甲而回,还和龙云结下冤仇。龙云收拾完胡若愚、张汝骥后,即支持李小炎攻打周西成,关索岭鸡公背一战,周西成一命呜呼。被他囚系的陈樵荪、罗宗英、黄立人一班人才由平刚保释出狱,与吴桂贞一道,逃出贵州,分赴江苏、南京。而先期出狱的商文立,已赴南京了。

国民党在贵州的党务推展工作,到李次温1931年至1935年任党务特派员期间,毫无进展。直至1935年蒋介石势力完全控制贵州后,国民党势力才真正进入贵州。

这段经历,张道藩本人后来写成了剧本并拍成电影《密电码》。

电影里没说的事,当然也还有一些。比如吴桂贞的孩子,叫罗马,后来写回忆张道藩的文章不少。——张道藩是他的爸爸。

抗战爆发后,南京大屠杀发生前,商文立随内迁的机关离开南京,辗转到了贵阳,不久担任贵州省参议会副参议长。他的夫人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辗转南京、上海、香港、河内、昆明,来到贵阳。

解放军进入贵阳以前,商文立和续弦夫人、小女儿去了台湾,在立法院担任终身立法委员。在台湾,他对“中油”、“中钢”这两个企业的建立有相当贡献。当然,他更大的名气,是学者、法学家。去世后,蒋经国为他题写的墓表是“谠论流芳”。他唯一的儿子是朱厚泽的中学同学,高级工程师。长期生活在遵义,与郝伯村的弟弟郝伯森同一个城市。

另外,马甲兄文中说到的“德国矮克发相纸”,应该是当时的译名,后来的译名大约是“阿克发”(AGFA);

贵州大学,周西成确实创办过,但之前在清末也有过“贵州大学堂”;周西成的贵大时间不长。1942年创办的国立贵州大学,在抗战期间发展成有5个学院的综合性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贵大留下农学院,改名贵州农学院;其余的工学院、文学院、理学院、法商学院,一律调走,分别成为今天以下大学的一部分:昆明理工大、西南财经大学、西南政法大学、重庆大学、云南大学。1958年,贵州大学再次重建,并在几年后成为接纳印尼归侨学生超过200人的一所地方大学。今天人们熟悉的名人中,龙永图、宁静是贵州大学的毕业生。

关键词(Tags): #贵州#历史#常凯申#张道藩
家园 Bug:2007年9月18日下午
家园 赖永初(十五)

   就如同乡村的酒肆总有个杏黄色的旗幡一样,城里的钱庄也有自己的招牌,那就是柜台上方挂着的一杆戥子、一柄钢錾和一把剪刀。

戥子錾子和剪子都是处理银锭的工具,这似乎表明天下的钱庄只做白银的买卖。但其实,在1928年的赖兴隆,店铺里流水般进出的除了成色不一的银锭和银饼之外,还有五花八门的纸币以及各式各样的银元和铜板。

早些年,贵州的纸币都是由华家的“文通书局”承印的,“文通书局”是个以修订佛经为主的印刷厂,既没有编码机、也没有制币的纸张,所以那钞票的号码只能靠人工誊写,多摸几下字迹就模糊、多用几次票面就断裂,破损的速度比贬值的速度还要快,搞得大家苦不堪言。于是周西成执政之后,贵州就改用了中国银行的“国币”。“国币”的纸张好、印刷也精美,但这东西是由中央政府发行的,贵州并没有干涉的权力,可周西成却不管这一套,他把“国币”拿过来就加盖上自己的印章,有印章的认帐、没盖章的他就不认帐,结果三两下就把央行的钞票变成了地方的钞票,连印刷费都省了……当然,这种乱盖章的办法很容易被人假冒,于是周省长的图章只好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种式样,一会儿是黑的、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方的、一会儿是圆的、后来又变成了紫色的香炉形状,简直随心所欲信马由缰。

贵州的“盖章票”是乱搞一气,云南的“富滇票”和四川的“军用票”也差不多,纸币被各路军阀搞得污七八糟,所以老百姓都更愿意使用银元。

银元的种类也很多,在贵州市面上流通的有袁大头、孙小头、唐秃头(云南唐继尧)、赵光头(湖南赵恒惕)、四川汉字、贵州汽车、广东的东毫、广西的西毫,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其中最受亲睐的是民国三年发行的袁大头,这种银币的成色足,可以在任何一家钱庄直接兑换到七钱二分银子,其他版本的大洋则统统没有这个资格。所以在公示汇价的水牌上,高居榜首的永远是“民三钱”,然后才是“造字钱”(民国三年以后发行的袁大头,钱上写着“中华民国某年造”,比“民三钱”多了个“造”字)、广东钱、云南钱、湖南钱、四川钱、贵州钱……

赖兴隆钱庄的水牌是由韦岭负责誊抄的,这个昔日懵懂幼稚的小伙计如今已经学满出师,可以为钱庄操盘“规元”了。

“规元”是银钱业公会每日例行的业务。参加会议的除了钱庄、当铺的金融同行之外,还有“钱桌子”(放小额高利贷的)、盐行、米行等与货币关系密切的商家代表。会上,大家先对当日的汇率提出各自的报价,评盘之后就开始交易,手心向上为买进、手心向下为卖出,彼此的巴掌翻过几番之后,各种货币的报价也就逐渐趋于统一,最后便能形成一个市场公认的结果。

这些年,虽然贵阳又新开了许多家钱庄和钱铺,但无论规模和实力都远远比不上赖兴隆,所以每天的银钱“规元”都要等到赖家的操盘手到了之后才能开张,也只有等赖家人离开才算正式结束。这举足轻重的殊荣自然使得年轻气盛的小韦岭感觉十分骄傲,回到店铺,他一边兴致勃勃在水牌上抄写着最新的汇率数据、一边还喋喋不休地阐述着自己的真知灼见:“未来这几天,光板是操盘的重中之重,因为年终就要到了,商铺要发红包、百姓也要发压岁钱,所以光板的行情肯定看涨,谁抓对了,谁就能占到先手……”

在银钱业的术语中,汇率高人气旺的钱币叫做“光板”,而那些不受人待见的劣币则被称为“暗板”。年终过节,大家当然都愿意选用比较体面的“光板”来分红压岁,但除了独占鳌头的“民三钱”之外,还有哪两样货币能够位列三甲?一时间却很难判断。对于这个问题,钱庄里的员工纷纷各抒己见,有的估计是广东东毫,因为那银币上刻着一个“寿”字,显得特别喜气,还有的猜测是湖北铜元,因为汉阳制币局今年新铸造的“当一百”铜钱又大又圆又清爽,非常气派堂皇。而就在大家吵吵嚷嚷的当口,葛志诚却提出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见解:

“依我看,今年的光板也许是汽车钱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这句话简直太外行了!不仅韦岭坚决反对,就连帐房会计甚至学徒杂工们觉得不以为然——各种货币的汇率在水牌上写得清清楚楚,贵州汽车钱的位置地排在所有大洋的最末尾,明明是烂得不能再烂的暗板,怎么有可能成为“光板”?

但是,面对众人置疑的声浪,葛志诚襄理却没有再做解释。看看挂钟上的时间已经指向了上午九点,他抓起帽子就出了店门。

跟往常一样,六洞桥电报房的门外依然熙熙攘攘,聚满了探听消息的人群。今天聚会的主角是崇武学校的王景渊同学(抗战时任82师副师长,远征军松山大爆破就是由他指挥的),这个十八岁的贵阳娃娃刚刚在铜仁战场上立了个什么战功,已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大英雄。这会儿,他正手舞足蹈的描述自己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一会儿说我军如何势如破竹、一会儿说敌军如何一败涂地,接着又说周西成军长在获胜之后是如何的按兵不动,慷慨大度地放了李燊一条生路。

“妙,着实是妙,省长此举颇具古人之风,恰如三国故事之关云长义释曹孟德”

“是啊是啊,继公(周西成字继斌)义薄云天,那李晓炎(李燊字晓炎)但凡有一分廉耻,真该羞也羞死了”

精彩的故事听得众人连连点头,《贵州改进日报》的陈培元记者更是拍掌击节的赞不绝口。这《改进日报》是贵州当时唯一的报纸,报社只有一个记者,而这唯一的记者每天都坐在六洞桥的电报房里喝茶聊天,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记录下来。

“陈大记者,这么好的事迹应当大肆宣扬啊”

“是呀是呀,登在报纸上,广告全天下,让大家都知道”

一帮人正说得热闹,电报房里又收到了新的电文:

“岁末钱市突发异动。南宁今日报价:双旗二五五,汽车五零零,汉字四二零……”

云南双旗是“半开”钱,单枚二五五,表示一元(两枚)滇板折合“民三钱”零点五一元,这个价格与几个月来的市场行情基本吻合,谈不上什么异常,而真正令人意外的却是汽车钱的报价——这个自发行以来就始终萎靡不振的“暗板”不仅一举超过了四川汉字钱,而且几乎快要追上滇币了,着实让大家跌破了眼镜。

“哎哟不得了,军队打了胜仗,汽车钱也雄起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点也不亚于前线获胜的捷报,顿时让人们的情绪变得更加亢奋起来。

电报是由广西的福隆公司发给贵阳“贵成行”的。“贵成行”是福隆公司设在贵州的分号,因此这通电文其实应该是人家公司内部的资讯交流,但由于周西成省长规定贵州所有的电讯都必须公开,所以通过电波传递的商业信息也就成了尽人皆知的广告新闻,变得毫无秘密可言了。

经过无数人的传阅,那张记录着银钱行情的电报纸很快就被揉得皱皱巴巴,而葛志诚则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赖兴隆。他心里很清楚,那表面上发给“贵成行”的电报其实是赖永初从南宁传递给自己的信息,它代表的真正含义是:一场攸关生死的货币战争已经打响了。

赖永初是两天前离开贵阳前往广西的。

广西是贵州鸦片贸易的重要通道,每年经南丹、南宁和梧州运往广东的“黔土”超过了一万五千担,销售总额更在两千万元以上。早先,这笔巨款只能由鸦片贩子自己带回贵州,由于沿途匪盗出没、环境险恶,每运送一万块大洋就要承担三百块钱的保镖费,商贩们被折腾得叫苦不迭。于是赖兴隆就在广西开设了分号,鸦片商人在南宁存钱,只要付千分之三的“贴水”,就能凭汇票在贵阳取回现金,而经营棉纱、绸布、五金或者百货的商家在外出采购的时候也不必携带现款,只要有赖兴隆总店的条子就可以到广西的分号去取钱,这样既方便了行商走贩,钱庄也能够获得一份利益,真是两相得宜。

在贵州,赖兴隆是最早开拓省外业务的的钱庄,在经营思维上也跟其他“封闭型”的商家有着显著的区别。一年前,当广西的福隆公司在贵阳开设分号的时候,本地的大部分商人都采取了排挤抵制的态度,只有赖兴隆热情地提供了许多方便,福隆的梁伯龙总经理因此深表感激,并许下诺言:“赖老板日后如有差遣,尽管跟兄弟我说话”,所以赖永初这次遇到麻烦,立刻就单骑快马的赶往了南宁……说起来,那福隆公司在广西的势力颇为了得,旗下拥有福隆、经隆、慎隆等多家联号,业务横跨金融、交通、粮食和烟土药材行当,财力雄厚、场面很大,但炒作钱币这样的事情毕竟非同小可,谁也不知道人家是否愿意淌这道浑水。所以这两天,葛志诚一直心存忐忑,一方面担心赖经理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危险,一方面又担心到南宁之后能不能游说成功,直到今天上午看见了福隆公司的电文,他才确定一切正按照事先的谋划发展,赖永初已经打响了炒作汽车钱的第一枪。

当天晚上,一封密信摆在了戴蕴珊和伍效高的面前。

“赖永初去广西这件事,现在都有谁知道?”

“只有我们三个,包括对赖家的老太太和夫人都只说是到黄平乡下喝喜酒。但赖经理吩咐过,他的事情必须告诉你们,并且还说,要借用两位在广西的特货款”。

“没问题,我在梧州码头有三十万元”

“我……差不多二十万吧”,相对于戴蕴珊的痛快豪爽,伍效高显然有几分不情愿,“问题不在于钱多钱少,关键是这事情的结果会怎样?”

“把汽车钱炒上去,如果能稳住,大家都有钱赚”,葛志诚回答。

“但如果稳不住呢?”

葛志诚不吭声了,密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十分沉闷。又过了好一阵,伍效高才摇着脑袋叹气说:“我想来想去还是玄得很。你看,能够炒作汽车钱的理由其实只有两条,一是周西成打胜仗,二是广西方面的电报。现在能拉抬行情的只有你们赖兴隆自己,要是让别人知道赖永初本人就在广西,这事情立刻就穿帮了”

“不会穿帮的。赖经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后天就能到贵阳”。

“老天爷!一天半赶拢广西,一天半又赶回来,这家伙简直不要命了” 戴蕴珊忍不住惊叫起来。

第二天,也就是民国十八年的元月一日,《贵州改进日报》的头版登出了一篇文章:“七里坡王景渊击毙张廷光,华容道周继斌义释李晓炎”,第二版则刊登了一则商业要闻—— 汽车钱牛刀小试,汉字钱束手就擒。

(注:张廷光是43军第2师师长。这篇报道其实有误,因为张廷光只是受伤,被王同学打死的是2师副师长张琪)

当天,六洞桥电报房又收到了广西方面传来的新一轮报价:南宁的汽车钱已经上涨到零点五八元。而与此同时,全贵阳的钱庄、当铺、米行、盐行的水牌上也标出了当天的统一行情——汽车钱,零点五一。

西历新年的头一天,汽车钱就追平了云南滇板,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骄人战绩。可是,面对这破记录的成果,十七岁的韦岭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今天的“规元”会议上,为了把排名垫底的黔板拉升到五角一的高位,这个赖兴隆的操盘手不得不连续买进了二十多笔单子,光是帐面上就亏损了十几万元。

“别人都是手心向下的卖出,只有我的手板心一直朝着上面。接单子接得我脑袋都木了,到收盘的时候也没缓过神来”

零点五一的价位是葛志诚的硬性规定,但小韦岭却对此很不理解,虽然赖经理不在的时候只能服从葛襄理的指示,可他却依然是满肚子的怨言:“现钱交易倒还罢了,为什么非要把期票也接过来?今天所有的卖手都递了期票,表明大家都觉得这个价钱是稳不起的嘛!”

按银钱业的规矩,银票的“比期”是十五天,双方可以在期间的任何时候交割。“规元”会上的卖家纷纷开出期票,说明他们普遍认为赖兴隆的开价过高,零点五一的价位在短时间之内就会跌下来,这样的话,到时候大家以现价买现钱、再用合同价与赖兴隆办交割(或者不需要现钱,直接让赖兴隆补差价),转手就能大赚一笔。

期票是带有杠杆作用的,交易的规模可以数倍于双方真实的经济实力,所以它比现金买卖具有更大的投机性和破坏力。但虽然明知如此,葛志诚却显得毫不在意:“少罗嗦!各家的算盘各家打。别人开期票,你就接过来,告诉你,明天的开价还要涨到六角钱”。

“好嘛好嘛!你当家你做主,反正到时候我看你怎么跟老板交帐!”韦岭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元月二日,汽车钱在南宁涨到了零点六五,韦岭在“规元”会议上也报出了六角钱。

“规元”会上的局面依然是一边倒,赖兴隆买进,其他商号卖出,但交易量却比头一天减少了许多。有些人开始悄悄犯嘀咕:“赖兴隆是怎么回事,昨天发神经,今天还发神经?”

“恐怕不是发神经哦,赖永初虽然不在,但葛志诚是多么稳重的一个人,岂能让小韦岭这么乱搞?”

“韦岭会乱搞?那是个拍一下脑袋就能翻三个跟头的机灵鬼!这两天装得憨憨痴痴的,我看八成是有高人在后面指点”

于是有人干脆直接发问:“小韦岭,你家老板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总经理去黄平喝喜酒,明天才回家……喂,你们还有谁出单?不然我就要收盘了”

没有人再出单了。但当天下午,贵阳的各大商家就纷纷派出精干人员前往各地州县,开始大力搜罗汽车钱。

元月三日,赖永初回到了贵阳,省城的许多人家也都收到了黄平特产的“旧州肉干”(一种掺了草药的肉脯,小孩吃了会醉)。但在随后的几天,赖兴隆的“疯狂行为”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改变,出面操盘的依然是韦岭,广西方面的报价和贵阳的“规元”也依然一天比一天高,这急速上涨的行情使市场的情绪变得逐渐亢奋起来,于是,许多商家也按捺不住地加入了买进的战团。

零点六二、零点六五、零点六八、零点七零……到元月八日,贵阳汽车钱的行情上涨到了零点七二元。经过连续多天的持续攀升,这样的价格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但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六洞桥的电报房却没有收到广西福隆公司发过来的消息。

贵州是个偏僻的内陆省份,交通不便、资讯闭塞。近年来,周边的四川、云南总在打内战,湖南又总在搞“运动”和“暴动”,只有广西还显得比较稳定,黔桂两省有公路相通,再加上李宗仁跟周西成的关系也很不错,所以渐渐的,贵州的经济就越来越依赖广西,南宁方面的市场动态也就成了贵阳商界的风向标。比如这段时间汽车钱的行情看涨,从表面上是由于赖兴隆的竭力拉升,但其实内在的主要原因还是“福隆公司每日电讯”的引导作用,而现在,广西那边突然中断了信息,贵阳市场也就立刻陷入了混乱和迷茫。

一时间,连戴蕴珊和伍效高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昨天的报价七角三,今天就突然没音信了,广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面对两位义兄的置疑,赖永初笑嘻嘻地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原来,广西与贵州的贸易关系中,贵州主要是卖(鸦片)、广西主要是买,广西的钱币大量进入贵州、而贵州的钱币却很少流进广西。广西市场上的汽车钱不多,所以南宁方面可以比较容易的进行炒作,但也正因为流通量太小,炒来炒去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而贵州的情况则相反,汽车钱是本省的主币,没有“话题”就炒不起来,而一旦炒高了却会对市场产生很大影响。因此在这件事情上,赖永初的策略是先让广西“制造题材”、再由贵阳持续跟进,这些天,福隆公司的梁总经理一直扮演着开路先锋的角色,而他现在之所以中断联络,其实是要通知赖永初:炒作的价位已基本触顶,稳定行情的任务就交给贵州了……

“啊,原来如此”,戴、伍二人这才恍然大悟,“现在广西的行情是七角三,贵阳的行情是七角二,即便跌掉一成也有六角五,不错不错,大家都有钱赚”

“哪有那么简单”,赖永初却摇了摇头:“这制造行情的事情就象是在美人的窗前唱情歌,你千呼万唤老半天,人家才打开窗子看一眼,你稍微歇口气,她马上就把头缩回去了。行情炒起来慢,跌回去却快得很,这时候一松手,一切都前功尽弃”

“哦?美女要往回跑,那该咋个办?”戴蕴珊显然对美人的事情很感兴趣。

“咋个办?接着唱,唱得美女开了门,就不怕她回去了”

“有理,有理”,三个人都乐得大笑起来。

所谓“美女开门”,就是要把汽车钱的行情拉升到八角钱的位置,这是赖永初预先设定的目标。

第二天一早,钱庄开门营业之后,赖永初照例去六洞桥的电报房“喝茶”,小韦岭则穿上湖丝长袍、戴上瓜皮小帽,准备去操盘“规元”。葛志诚拍着他的肩膀再三叮嘱:“记住,动作要干脆、出手要果断,千万不能犹犹豫豫”

“放心吧,没问题”,韦岭用力地点点头,红扑扑的脸上充满了自信。

韦岭的信心十足,但事实上,他今天任务却并不简单。在钱币的行情中,“八零零”是个十分关键的指标,因为造字袁大头、广州孙小头、大清龙洋以及美洲鹰洋等主流银币的价码都在八角钱以上,所以这个价位实际也是“硬通货”与“杂牌货”之间的一道门槛。

从道理上讲,汽车钱其实是没有资格触碰“硬通货标志线”的,所以福隆公司把价位拉到七角之后就收了手,但赖永初却并不因此而满足,连日来,“规元”走势的顺利攀高、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商家跟风买进,让这位一向胆大的钱庄老板觉得有机可趁,他认为,既然南宁方面的信息中断了,贵阳的商号就只能唯赖兴隆的马首是瞻,而自己正可以利用这机会,一鼓作气的把汽车钱送入比较安全的区域。

美女开门,大功告成,这想法固然不错。但问题在于,美女开门之后是笑脸相迎还是当头一棒却是件说不定的事情,赖永初显然忘记了这一岔。当天上午,他正在六洞桥喝茶聊天,忽然看见葛志诚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总经理,电报房收到什么新消息?”

“没有啊,怎么啦?”

“刚才,店面上突然跑来好多散户,全都是抛售汽车钱的。听他们说,广西的行情昨天大崩盘,福隆公司已经倒闭,连梁老板都跑到梧州乡下去躲帐了……”

这突如其来情况就如同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激得赖永初一下子站了起来,刹那间,一股凉意从他的前胸穿到后脊,让他忽然醒悟到自己的最大疏忽。

“糟糕,坏事了”,他嘴里嘟哝着,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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