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甲编之一[不断更新]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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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甲编之一[不断更新]

按:原来那个打仗的先不写了。算是挖坑。这一篇的题目还没想好,各位将就着看,看到什么算什么。注释也因故不附。诸位见谅。伯牛再拜。

  

  

  第一章 八旗是什么

  

  八旗是一种制度。

  

  既是制度,那么,是什么样的制度呢?或曰,八旗是军事制度。或曰,八旗是贵族制度。或曰,八旗是户籍制度。或曰,八旗是“部族主义”的统治制度。孟森 说,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意见,“八旗者,太祖所定之国体也” 。

  

  八旗初始,源于牛录额真。在满语里,牛录是箭,额真是主;牛录额真就是箭主。箭主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满洲古制:凡出兵、狩猎,十人为一队,每队设一头目,这个头目就叫牛录额真;后来汉译则称佐领。随着满洲实力的逐渐强大,每牛录的人数也由十人增至三百人,而牛录额真也就成为官名;此系明代万历二十九年之事,定制者即是奴尔哈赤,后来的清太祖。又过了十四年,队伍已经扩大到四百牛录,为便于管理和指挥,努尔哈赤遂设立八旗制:五牛录立一扎拦额真,五扎拦立一固山额真;包括努尔哈赤在内,一国共设八个固山额真。固山,满语“旗”的意思;八固山,即八旗,固山额真,则是旗主。各旗以色别之,分别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八色。

  自此,满洲人才可被称为旗人。因为,所有满洲人都被纳入八旗,各归己身所属的旗主管辖。在旗之人与旗主之间,有君臣之分;旗主与旗主之间,则身份平等。然为协调八旗之内务外交,八位旗长须共同推举一人为首长;若此人不称职,或有事令各旗不满意,则可弹劾之,另易新首长。以此之故,孟森才称八旗为“太祖所定之国体”,并形象地比喻为“联邦制”。联邦制的特点,可概括为对外一致而内部各有特色。八旗初期,便具有这种特点:各旗分治旗务,同时,民主推选首领,共同合作,相互制衡。

  

  但是,当时努尔哈赤制定这套制度,并未想到要用成文“宪法”的方式加以确定,不过是在口头上和各位旗主进行了约定,一旦出现一位有实力、有野心、有手段的旗主,这种“口定宪法”的约束力就不太可靠了。当然,真碰上雄猜英果不世出的伟人,就算有白纸黑字的成文宪章,也不过是擦屁股纸一张而已。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即清太宗,便是这么一号人物。他于天聪十年改国号为大清(以前国号为金,或大金,亦称後金),做了“宽温仁圣皇帝”,年号崇德;而在此之前,他即已一步步将八旗共和的国体改造成君主专政的国体。至于他如何改造制度,因与本书主旨关系不大,仅略述几句,以“四三二一”概括之:努尔哈赤在世时,皇太极便以战功著称;努尔哈赤卒,皇太极便挟威独领正黄、镶黄两旗,破坏了一人一旗的老规矩。尔後,他将旗主划分成大、小两档,自己与其他三旗主称大贝勒,召开旗务会议时,四人“并坐而治”,渐渐将话语权集中起来。不久,以战败失地及其他罪名废掉一个大贝勒,于是,四人帮变作三人行。一年後,三人中掌管正蓝旗的大贝勒去世,其弟接掌,不多久,其弟亦死;突有旗下之人追诉两兄弟的“罪恶”,皇太极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将正蓝旗收归麾下(双黄与正蓝,即後世所谓“上三旗”者)。至此,三人行变成哥俩好:皇太极正位南面专坐,其兄代善旁侍而已。待到登基称帝,则哥俩好之局亦不复存在,满洲定于一尊矣。

  虽然,皇太极于努尔哈赤所定制度,并未尽废。以前的八旗共主,公推而出,现在,皇帝代替共主,选举变成世袭。但是,各旗之人对旗主具君臣之分,则仍未改变,皇太极且专门立法保障这份权利。譬如,每逢旗主生辰及元旦,或喜丧大事之日,在旗之人不上门庆?t者,治罪。正因为有这么严格的规定,後来,便发生过堂堂一品大臣因为赴旗主家丧事,“着白衣冠,在主家门前执打鼓之役”,从而耽误了皇帝的召对。皇帝是主,旗主也是主,一仆二主,好生为难。皇帝为此哭笑不得,只好将他“抬入”自己领辖的上三旗,免得以後再被主家“压抑”。雍正皇帝并特地颁布一道谕旨,进行“修宪”,说,嗣后旗主家再有丧事,必须将所属旗人现任文武大臣者,开具名单奏告后,方令成服;若其人有要事在身,则照常办事,毋庸吊丧、执役 。此外,皇帝所领之上三旗,与其他五旗,亦无轩轾;旗人无论身在何旗,都享受平等的“国民”待遇。所以,皇太极时期的八旗制,“联邦自治”的局面并未破裂,只是多出来一个超乎一切之上的皇帝。不论内财、外交、军事、礼仪,八旗自治的权力全部上缴给皇帝,这个专制的大工程,直到雍正朝才告完成。

  

  各旗军事,此先已由皇帝派遣都统管理,旗主已无兵权,全国唯一的军阀便是自将三旗的天子。户婚田土等民事,则设御史稽察,并令各旗交互代管;这一招,便渐渐消泯了各旗自为主属的界限,并不啻是对各旗财税情况做了精确审计。同时,通过各种手段抬高旗员,特别是已入朝为官为公务员之旗员的身份,以抑制旗主的威权。例如,不许旗主将已为朝廷命官之旗员挑选为包衣、哈哈珠子 等仆从;旗员毋庸互尊他旗旗主;有旗主及旗内权贵敢于勒索、刁难本旗出任地方官之旗员,特准旗员举告,“朕不治以干犯举首之罪” 。这些手段,都是为了将旗人对旗主的尊敬驯服转移到皇帝身上;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既然走上了帝王专制路线,就不可能再容忍一仆二主的现象。此术之发扬光大,则见于雍正以降蔚为盛况的密奏制度:官有等阶,进言则不论卑贱;事有大小,汇报皆朕所欲闻。上官固可以斥罪下僚,卑职也有机会告一告御状,由此,上下相制,人人谨慎,而操其柄转其枢者,惟皇帝一人而已。语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看,倒是皇帝不出宫,能知天下事,秀才哪有这么顺畅、多元的情报渠道!

  

  当然,这么一来,对皇帝个人素质的要求就太高了,不但须智足明辨,还得体气强旺,更重要的是能恒年累月保持对案牍工作的兴趣。终其一生,雍正身体力行,不愧乾纲独断之帝。其子乾隆执政前期亦能克绍其裘,其孙嘉庆、曾孙道光则志或不隳,而智、力有所不逮,以至朝中养出一些上蒙下骗、欺君误国的所谓“奸臣”,乃培发出清社覆灭的萌芽。此後之咸丰、同治,更是一蟹不如一蟹,不论德智,光说动物性的生殖能力,都愧对列祖列宗。光绪、宣统,所谓道光之绪,宣宗(道光庙号)之统,其实都是别家的孩子,已经称不上货真价实的世袭,迷信一点,就得说,此之不亡,宁有天理乎。可见,世袭专制之为政,考较的乃是遗传基因是否变异,而高科技昌明无前之今日,对基因的研究仍未获得明晰结论,然则,二千年来世袭专制之屡屡破产又可得而言也。故窃常谓皇帝无可厚非,专制亦不可怕,至可怖者,在其位者非其人也。欲人与位相得益彰,除了有效选举,限期致仕(自明代以来,皇帝亲力亲为,其实就是在做丞相),还能有别的好办法么?晚清之研究立宪,轰轰烈烈,其实就准备依此进行一遭末路狂奔,只是那个时候的八旗馀孽死到临头犹不晓好歹,治国如买小菜,讨价还价,令举国之人不胜其烦,遂经一声枪响,里应外合,断送了卿卿性命。噫?不是说雍正已经将八旗收拾得服服贴贴了么,怎么临末又跳出一帮不晓好歹的八旗馀孽?请为略述梗概。

  八旗为清太祖所定国体,既如前所述矣。而自太宗、世祖(顺治)、圣祖(康熙)以迄世宗(雍正),则渐渐将八旗制的国体更变为君主专制的国体,在此过程中,一切的迁变都将以政治理论的迁变为先决条件,那么,诸帝改制,舍儒家孔孟之说以外,那里还有其他更成熟、更方便的政治理论可供利用呢?因此,满洲作为原先僻处一隅的“夷狄”,挥师东来,伐其国、取其民,终能入主中原,奠定伟业,儒学之功不可没。清国建立,儒学之功用有二:

  

  一、在内部统治结构上,以“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的儒家原则,对旗员各遵旗主、旗主共治满洲(孟森戏称为“联旗制”)的祖制进行“解构”和“重构”。清代对所谓祖制的重视,较历代为最;因此,欲更动祖制,往往是一件麻烦事。太宗抑制各旗,不过未能遵守“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论语•学而》),“不孝”而已,还谈不上违反祖制。其後诸帝欲进行改革,则须与长年累月积聚而成的惯性作战;所谓惯性,代代遗传、日久养成之惰性也,实无理路可循。祖制之本质,亦即非理性之惯性也。而大多数、大多时候之人类,亦无理性可言,惟惯性是依,宜其好遵祖制、不思变改也;心理学家荣格定义人类之“集体无意识”,殊属有见。语云:以毒攻毒;既然祖制之本质为非理性,则要改变它,亦毋庸太过讲求理性,而自非理性入手反更容易见效。世宗对各旗王公贵族尝有一段训词,即可视作以非理性手法改革非理性制度的典型,其词曰:

  

  “当时上三旗风俗,只知有君上。……孟子云:‘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朕事事效法祖宗,愿尔等亦效法尔之祖宗,忠诚自矢,一念不移。古人云:‘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臣子之于君上,乃天经地义,苟怀二心而存游移瞻顾之念,即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岂能容乎!……满洲风俗醇朴,尊君亲上之心最为肫笃。虽遇天潢宗室,未尝不加礼敬;而君臣之大义必明,金石之心肠不渝。朕今日之谆谆训诫,无非欲正人心、化风俗,使国家永享升平之福耳” ;

  

  这一段话,就包含了解构和重构两重意思。“当时”,盖指顺治朝明定“上三旗”之名以前。揆诸史实,可知,那时候八旗共和的遗风犹存,旗员不仅知有“君上”,仍须效忠旗主,怎么会是“只知有君上”呢?但是世宗心思甚巧,他在一段话之内,偷换“上三旗”与“满洲”两个概念,便完成了对八旗制的解构。上三旗既归皇帝亲统,皇帝就是三旗的旗主;三旗之人尊君、尊旗主的行为,便可以统一到同一个人身上。因此,他说“上三旗风俗,只知有君上”,并非无理。然而,其他五旗就不一样了,除了尊君,还要尊奉各自的旗主。他却不管,接着上三旗的话头,说“满洲风俗醇朴,尊君亲上之心最为肫笃”,说得好像上、下八旗间都以“只知有君上”为原则,而不复知有旗主了。此即解构。更进一步,他又将臆造的历史事实(“风俗”)升格为祖制,说这就是满洲祖宗定下的传统,“朕事事效法祖宗,愿尔等亦效法尔之祖宗”;三言两语间,便将太祖及与太祖共同定制的列祖“强奸”了一番。随後,他又将孟子扯过来壮声气、光门楣,开创了一个名为效法祖宗实则尽更祖制的新局面。此即利用儒学进行建构也。当然,改制之事延续时间甚长,绝非一段训词即可毕功,亦非世宗一帝即可成事。但是,自太宗以来诸帝在此事上引为“理论资源”的儒学,其所以运用之法,当以此段训词最见其妙。

  

  二、对外作战、夺取天下,乃至维系二百多年的统治,非有儒学之助,满洲难以成功。仅略论其入关前後的区别。顺治元年,即摄政王多尔衮率兵入关之年。在此以前,满洲作为武装部落,本身既无问鼎天下之心,故所作所为,无非“钞掠”:不时冲入关内,抢一些财货,抓几个奴隶,如此而已。对明国君臣而言,满洲只是一个在经济上有无餍之求的讨厌鬼,而非在政治上有非分之望的堂堂敌国;对关内民众而言,亦只是不时来扰的强盗群体,而非可望于解己倒悬的新朝真主。然在顺治元年,大学士范文程上启建议,则说见今“中原荼苦以极,黔首无依,思择令主以图乐业”,摄政诸王亟应发兵入关,且此行务必“严申纪律,(对民众)秋毫无犯,复宣谕以昔日不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职、民复其业,录贤能、恤无告” 。以前做强盗,攻城只为取财,杀人只求得货,固无“纪律”可言,也不用恤怀百姓、安抚官吏;现在要作周武王,则是开拓版图,代育万民,故应讲文明、宣道德,“变钞掠之暴,为吊伐之仁” 。多尔衮虚己纳言,清军此番出师遂尽遵范氏所拟之策,以故武战(主要对手实为李自成等“流寇”)、文战(对民众宣传王道)双线告捷,乃于二年之内,入北京,下南京,“明(朝)所以系人心者略尽”,至此,清之开国,规模粗具。而运用儒学,犹不止此。

  

  顺治三年,以满文翻译明朝的《洪武宝训》(即朱元璋语录,是明代的“祖训”),世祖御制序言,颁布天下,表示要与天下共遵明代的祖训;此则不啻象征满洲已向华夏历代开国之君看齐,要继承由秦、汉以来延续至宋、明的“正统”,而不是像一些“夷狄”势力那样,仅仅试图用武力去颠覆华夏传统。近代以来关注政治制度的史家,如钱穆、雷海宗等,曾说过,二千年中国的政府权力(或曰政治上的主流意见)在大部分时间实都由士大夫群体掌控,绝非简简单单一句“独裁”(君主专制与独裁大有区别)可以概括。钱穆甚至说,中国的传统“一向是偏于法治”的,中国社会亦“早已是一个平等的社会” 。法治、平等云云,可以讨论;士大夫治国则是极有见识的判断。自陆贾对刘邦说了一句“马上得之, 宁可以马上治乎”,历代有识帝王无不心领神会,认识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这种无赖态度是行不通的,于是,不管是旧贵族还是小流氓,只要打了天下,九五之尊都不得不与熟读诗书的士大夫们“共治之”,而不敢但凭一己私意任性胡来。而士大夫之所以成为中国历史上一种最主要的政治势力,则在于他们不但在制度建设上具有专家的技能,而且能够集体出状证明政权的合法性。他们之所以能够提供合法性,则在于他们所遵信的儒家之道。对于儒学以及儒学代言人――士大夫在制度化和合法性方面所起的作用,孟森有一句极精辟的评价:“中国历代草昧时之陋态,经儒家以六经为标帜,以孔子所举之尧、舜为归极,乃渐入于国家之正轨,此所以为万世师表也” ;世祖开国即引入儒学,无疑就是对这个评价的赞许。当然,此应归于摄政王多尔衮,盖世祖时尚年幼,军令政令具出诸多尔衮也。多尔衮于“草昧”之时,即究心于意识形态,并在军国大事上坚决贯彻儒学原则,其见识远高于当时诸公矣。多尔衮虽于身故後被世祖打倒,到了高宗(乾隆)朝,还得为他平反昭雪,此亦其光辉终不磨灭之一证。

  

  儒学对满清立国及其八旗制的影响,既已略述,然八旗制之式微变质,犹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清军入关,初期兵力自以八旗兵为主,但是,时间一长,地域更广,则区区十八万旗兵 ,实在不敷调用。要逐一追剿明帝後裔在南方建立的流亡政府,要维护各占领区的社会秩序,防杜民间骚乱,非有更多兵力不能为功,于是,绿营兴焉。然欲述绿营,先得介绍汉军。

  

  汉军者,何谓?曰:汉人组织而成之旗也。入关前,明军中向满洲投降的汉人,自成牛录,不与满人混同,满语称为“乌真超哈”(其意为重兵)。清太宗秉政初期,将汉人牛录编为一旗,後因归顺汉人数量渐增,遂于崇德七年分编为八旗。至此,清国武装力量便分为三大支: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前谓十八万旗兵,则包括满、蒙、汉共二十四旗言之。清军入关,碰到兵力不敷调用的困难,而关内明军望风而靡,降者甚众,当其时收编降人成军,令其作战驻防,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清帝不就说过:“自古汉人逆乱,亦惟以汉兵剿平,彼时岂有满兵助战哉?” 且既已设立汉军,那么,将这些降军编入各旗,更为便捷。可是,入关後,这些降军却被组织成另外一支军队――绿营,而不令补入汉军,其意何居?

  

  吾国向重资历,满、蒙、汉三种八旗,建立固有先後,待遇因有差别。在清代帝王心目中,满洲与己同族,且共同草创大业,自是第一等臣民。蒙古人曾建元国,为汉人所灭;蒙古与己族在中国,较之汉人,同属少数民族;蒙古兵之战力亦不可小觑;有此三者,蒙旗亦被优待。于是,满洲三旗军中,以汉军地位、待遇最下。但是,汉军与满人虽非同族,然其效忠满洲,为时甚早;且满洲入关前为壮大势力,招徕汉族之优惠政策甚多(至有让满洲人腾出原住屋舍以安顿新到汉人者),故汉军旗之汉人与入关後同为一国之民的汉人,其在清廷的地位及所受待遇迥然有别。故汉军虽非满种,遽谓其为汉人,彼心未必然也。今欲将新降人补入旧降人组成的汉军旗,表面上省去了另建新军的麻烦,实际上却增加了人际摩擦的风险。因此,清军入关後,每得一地,便将当地降军编为绿营。至于绿营之得名,则以“汉兵令皆用绿旗,是为绿营” 。

绿营才是满洲戡定中国的功臣。

八旗建制甚早,而八旗之衰敝也速。早在崇德元年,太宗便说:“太祖时,八旗子弟一闻行师出猎,莫不踊跃争先。今则或??妻子有疾,或以家事为辞”。即此可知,未入关前,旗兵之骁勇敢战已不如昔。但是,主观厌战,还不能据此证明其客观之不能战。康熙十四年,蒙古布尔尼、奈曼等部叛乱,其时,旗军精锐倾巢而出,正与吴三桂等作战,无奈,征蒙大军统帅图海“奏请选八旗家奴之健勇者”,终于,就凭这支临时纠合之“奴”军平定了叛乱 。据此可知八旗风气之劲悍,犹存于圣祖时。然至高宗之时,旗兵战力已为强弩之末。如金川之役:地不逾千里,人不足五万,而用兵至五年之久,靡饷至七千万之巨,方勉强戡定;“十全老人”(高宗)尤厚颜自夸,旗势可知矣。但是,史家皆谓康熙时平定三藩,已知旗兵不足用,无待于乾隆时再加论定也。

三藩者,吴三桂、尚可喜(子之信)、耿精忠也。如前所述,满洲入关,旗兵不过十八万,所以能够定鼎中原、建立新朝,盖精于利用汉人,其术有以致之也。其术有二:一是以汉人招降汉人,此即新设绿营的原因;一是以汉人与汉人战,令旗营压阵,而绿营前驱,以致每战每胜,终于扫清南明馀氛。而为王前驱之汉人中,最具实力与功勋者,则为三藩。

康熙十二年末,吴三桂反。明年三月,耿精忠反。不一年,尚之信亦反。“于是,诸藩之毒尽发”。藩,相当于後世之军阀;军阀没有不闹事的,藩亦无不怀反心者。此事与藩王、军阀之人品、学问、德行无关,而与制度有关。中央集权制度中,本就不应出现藩王、军阀这些东西;藩王、军阀,只有在松散邦联型的国家中才有存在的合法性。一国之权,其大者无非外交、军事、财政三端,中央集权国家所集之权,亦以此三者为要。而藩王、军阀牢牢把持属地之军事、财政,甚而自行外交;若放任自流,则是国中有国,浸久且将俨然为敌国,明显不符合建立中央集权国家的初衷。今世有宏大构想,称一国两制,其创造性、突破性无庸置疑,然其终不合乎中央集权国家之原则,亦毋庸讳言。当吴三桂未反前,清廷曾议“撤藩”,时方弱冠之年的圣祖就说了:“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制之可也” 。果不其然,一句撤藩,逼得吴三桂不得不立即造反。不过,在深谙国家体制的圣祖看来,吴三桂迟早要反,他不反,子孙也要反,待到他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之後再反,不若促其在立脚未稳、根基不固时造反,收拾起来反而容易一些。

读者看吾国史书,新开之国,往往不顾百战之馀的疲惫,先不急于休养生息,而务必将境内残敌、边疆祸薮剿灭无馀,方肯罢手;此与康熙朝的迫藩造反,是一个道理。这种做法,全是基于军事上的考虑。军队要保持战斗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经常打战,“养兵千日,用于一朝”云云,其实不太可靠。流汗哪能和流血比呢?譬如足球训练,以赛代练可行,一味只练不赛则不可取,长期集训制终不如经常联赛制能锻炼人才,就是这个道理。开国不久,一日不去隐患,则一日不得安生,与其姑息养成未来之大患,不如趁着军队尚有馀力,先下手为强。要知道,此时所对之敌也处于久战之馀,来不及休息;你觉得自己不行,他还更没信心呢。毛泽东云:宜将剩勇追穷寇;有得之言也,岂虚言诳语哉!一旦扫清馀氛,自然可以马放南山,军队也就以练为主了。境内再无军事建制之敌,须预防者不过鄙民农夫之哄乱而已,军队虽无昔日锐气,然郑重其事,不掉以轻心,亦足资弹压,且内乱之起,往往因政治腐败,又非纯军事问题也。且二千年来,改朝换代纵然频繁,终赖有千年不绝之文教传统可以传薪续断,视为同一国家在基本政治主张不变的情况下不断更换政府可也;虽每次组阁,用的是武力而非选举,终无伤大雅。但是,清末以来,中西交通发达以後,出现了全新局面,一旦外国启衅,久不闻鼙鼓的军队倘若不克御侮,则因文化迥异之故,亡国事小,亡天下之祸甚大。而最新之局,又有所谓文化冲突论、经济侵略术者,与军事冲突互为表里,未知孰愈,大费人思量。百年来志士仁人便在这内忧外患的大问题上上下求索,似迄未觅得最终的全盘解决方案,以故孙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之言犹在耳,关心国事者不可一日释怀也。走笔至此,离题太远,请再述八旗、绿营事。

三藩之乱虽在圣祖意料之中,但是,赖以平乱,却非他恃为后盾的旗兵,而是绿营兵。举个例子,旗兵南下顿于荆州,与三桂军相峙,不但历八年之久不能进一步,甚而有欲举襄阳投降者 。即此可窥见旗兵底蕴。而这场漫延云、贵、川、湘、陕数省的大动乱终于被扑灭,则应归功于统帅绿营之张勇、王进宝、赵良栋诸将,圣祖不得不说:“若用绿旗步兵之力,于灭贼殊为有济” 。自此後,八旗之兵日渐衰落,终于堕落成一个毫无战斗力的军事集团。

文宗、世宗裁抑各旗首领,限制以至取消各旗的自主权,其义与圣祖撤藩相似,都是为巩固中央集权制度不得不采取的手段。只是,扫除三藩如斩草除根,永无後患,废除八旗共和之制却贻患後人不浅。旗主及旗内权贵虽被架空,而八旗体制却蜕变为一种享有特权的福利制度,被整体保留下来。特权生长之土壤,其名曰不平等;在政治、经济和法律领域,满、汉之不平等,严格地说,应称旗、民之不平等,举其大者,略有四端:

清代官制,有满缺、汉缺的区别(另尚有蒙古缺、宗室缺,不备论),满官可补汉缺,汉官不可补满缺。中央部院职务,分设满、汉,如满尚书、汉尚书,满侍郎、汉侍郎,满章京、汉章京之类,而满官之权大于汉官。且满人往往出任政府中职别较高之官,汉人则多充卑职,以故,官吏中汉员占比虽不为不高,而为数较少之枢要官,则?缀跞?属满、蒙。後来论者总结这种官制,乃曰:“夫以民籍计之,满人之数裁当汉人百之一,而服官者其数乃等于我,天壤间不平之事未有若斯之甚者!” 平心论之,满洲既入主中国,其中英迈之才自应多有,出为官守,可谓得人;而对丰镐旧臣,以官爵酬庸,这种做法,固为二千年来吾国乃至外国乃至人类社会之不可避免者(如美国选举中捐款多者,例得出任驻外使节等职,亦无非酬庸之遗意),满洲以此奖励世臣,亦不可厚非。然因此造成统计学上的奇观:1%=99%;斯又不得不谓为过分,而民族矛盾以此酝酿激化乃至终亡其国,孰谓无因?

满汉不准通婚。此一政策之流衍变化,颇有趣味,不妨多写几句。满洲之初,礼法未备,其族之强劲生命力固在乎是,而野蛮性亦在乎是。其中,抢掠婚(Marriage by Capture)便是满洲特色之一种,而明国及朝鲜女子被抢者,为数最多。顺治以前,满洲自甘为强盗,出征作战,每以“抢”为名;如“抢西边”(谓蒙古境)、“抢昌平”(谓明境)等。其时在满洲为臣之汉人,乃大摇其头,叹曰:“夫‘抢’之一字,岂可以为名乎!”入关後,此风稍歇,然迟至乾隆中期,旗兵征新疆准噶尔,仍然发生了“掠获妇女”的“丑闻”,可见其俗入骨,难以根除。满洲此一陋俗,令汉族平民之有妻女者闻风丧胆;而汉族士大夫则有一种“华夷之见”,己虽臣服,犹不欲家中子女与异族婚配。顺治初,诏告天下:“自後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 ;本来是一条借通婚以消泯民族畛域的良法,却因为上述原因,而引发汉族民间的恐惧:“哄闻满洲之女发配中国男子,中国女子要配满洲男子,名曰‘满汉联姻’。人家养女者,父母着急,不论贫富,将就成亲;遍地皆然。真亘古未闻事也” 。谣言愈演愈烈,後来竟又哄传“满汉联姻”不过是皇帝为了采买秀女而找的借口 。于是,“满汉联姻”的良法美意被民族间的猜忌破坏无遗,清廷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继续推行“新婚姻法”,实不可行;收回成命,或再诏禁止,又显得荒唐儿戏。惟一可行之策,只有缄口不言,或在内部密谕废止。考察史料,此後虽无明令禁止满汉通婚,但光绪末年尝有上谕:“满汉臣民,朝廷从无歧视,惟旧例不通婚姻,原因入关之初,风俗语言或多未喻,是以著为禁令。今则风同道一,已历二百馀年,自应俯顺人情,开除此禁” 云云;可知,顺治初准予联姻之诏,後来实际被废除掉了,且又立法禁止二族通婚。此即有清一代满汉不通婚姻之来龙去脉,究其始,乃汉族反对通婚,实非满洲之歧视政策 。然著为禁令,终予人以民族不平等之口实。

旗人有关外、关内之别。关外,指山海关以外之奉天(约当今之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所谓“东三省”。今日称东三省,固为简称,而无特别含义;在清代,东三省则是汉人的禁区、旗人的特区。清代行省最高长官称总督、巡抚,东三省则以将军、都统管辖[1](因为绝大部分旗户都隶军籍,故用武职之将军、都统进行管理),可视其地为军管区;汉人可自由出入各行省,东三省则非贸易营运人员不得擅入,更无论落籍,此所谓禁区;东三省常住民只有一种,就是旗人,则谓为特区,亦无不妥。清廷在国土内划出一个东三省,实行特别管理,其用意,据钱穆称:“惟恐中国不能久踞,故特以关外为其禁地,备作退步”[2];鄙意除此之外,应当另有经济或曰福利的考虑,盖以地广物博之东三省,尽付与不到三百万之旗人,其生计之容易,远较各行省之人民为优[3]。关内旗人,有京师八旗、驻防八旗之分,而俱以政府赐发之“恒产”、“月薪”维持生计。旗人之有“恒产”,乃拜“圈地”政策所赐。顺治元年上谕户部:“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亲、驸马、公、侯、伯、太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尔部可概行清查,……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4]。这个政策一直执行了二十多年,直至康熙八年方下令禁止[5]。诸王、勋臣不论,每一旗“丁”[6]即可分到五十亩地;而乾隆中期以前全国人均拥有田地不过二十馀亩,此後更是逐年减少[7]。再说旗人的“月薪”――八旗兵饷。旗丁饷银,每月自一两五钱至四两不等,另可岁支一吨多大米,不仅糊一己之口,且可赡三口之家[8]。今语云:“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旗户因隶于军籍,坐得不动之产、按月之薪,则不仅光荣,且大捞实惠,胜于今人远矣。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孟子?滕文公上》);可是,旗人此一“恒产阶级”日後却整体堕落衰败,孟子其果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之人乎?然也。“有恒产者有恒心”这句话,说得实在武断。古今中外,有恒产而又有恒心者,实不多觑,而“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左宗棠语),持之以恒,卒有所成者,却是屡见不鲜。窃谓孟子之语若改成“有恒业者有恒心”,庶几平允。即以旗人为例。清制:旗户除壮丁从军外,馀俱不许务农、务工、务商;故虽分得田地,仍须雇人耕种,己惟坐享。在营旗丁,因康、乾时战事多委诸绿营,人多袖手,乾隆後承平日久,更无所事。平常训练,亦不讲求,乃至高宗亲自检阅旗兵,竟发生多起骑兵坠马、步卒拉不开弓的事故,惹得龙颜大怒,说嗣后“如不留心骑射,必以家法制之”[9]。此外,旗营官兵之玩法,竟到了典卖制服、武器以牟利的地步,清廷不得不为此专门立法严禁[10]。因此,说旗人大都是无业游民,绝非诋毁。然则,旗人无正业,无恒心,遂由勤劳勇敢之民族一变而为颟顸畏葸之莠民,其谁之咎耶?父之于子,兄之于弟,若但知馈遗恒产,而不诲以立身之方、谋生之技,其子弟不放情佚欲、丧产败家者?紫!G宓壑?于旗人,自视不啻父兄,却躬蹈其弊,养其身而不养其志,顾其人而不顾其後,立法即以误国,爱族适以亡邦,其罪不当服上刑耶!

  

  满、汉之间还有一宗不平等,则是法律上的不平等。旗人涉法,分别由宗人府、内务府、各地通事厅管辖(或先行审讯),而逸出国家司法体系之外[11],在旗、民发生纠纷时,其理讼、量刑将不可避免庇护旗人,引致汉人不满。尤令人愤愤不平者,则是旗人在刑罚执行方面亦有优待。如,旗人犯法依律当充军、流放、坐监者,可以带枷示众代替:汉人判徒刑一年,就得坐满一年牢,而等罪旗人带枷二十天便可抵刑;汉人被判流放二千里,旗人带枷五十天即可。甚至,犯了死罪,如“殴死有服卑幼”,汉人例由刑部“汇题”(成批办理),皇帝泛览一过後便行刑抵命,若是旗人,则须逐案“请旨定夺,不得概入汇题”[12]。若其父祖伯叔兄弟及子孙阵亡的旗人,只要未犯下谋反、杀父等“十恶”不赦之罪,“准免死一次”;其本人尝因出征负有重伤,或军前效力有据,“亦准免死一次”[13]。这么一通融,绝大部分旗人(尤其是满洲人)便都握有一面免死金牌。官制上的不平等,不影响平头百姓的生活;婚姻上的不平等,汉族的旷男怨女亦应无怨言;福利上的不平等,“非国有”国民也勉强能接受;但是,有人取了你的性命,却可“免死一次”,岂不太过恐怖?更恐怖的是,享受这种特权的人竟有数十万之多,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钱穆总结清代的民族政策,谓其主要特色为:“一面箝制士大夫,而一面则讨好民众”[14];其语盖为康熙五十一年上谕“永不加赋”之旨而发。虽然此项“德政”已被诸多史家、经济学家共同判定为徒有虚名,此後清廷行政,不仅不能保持低税费,反而在实际上加深了人民负担,然其立法之初心实无可指摘。但是,根据上述恶法,因旗人可以多死一次,故汉人须以来生为注,方有资格参与这场惨淡赌局;虽不必旗人个个嗜杀,然已导致无辜汉民午夜梦回,便须提醒自己无论何事,务必忍气吞声,切不可与在旗之人较一短长,以免血光之灾。此情此景,不必身历亲睹,偶一思之,便令人气沮伤心也。这难道也算是“讨好民众”么!

  

  在政治上的共和特色被阉除後,仅馀民事福利和刑事特权的八旗制度,虽然令统治集团内部的执政风险减低至最小,甚至因此让皇室拥有了数百万的铁杆支持者,但是,这个制度却不但深深伤害了“士大夫”,也狠狠伤害了“(非旗籍)民众”。由此,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清朝覆亡时“殉国”的人数那么少,堪称史上少见;为什么辛亥革命时,“叛军”就凭着根本不足燎原的星星之火也能颠覆政权;为什么民国成立,喊一声剪辫子,全国民众踊跃响应,似乎一夜之间便完全忘记了三十年前对“长毛”的鄙视。由此上溯,我们更可以明白,为什么道光政局的特点是“万马齐喑”;为什么鸦片战争时期丧权辱国的?缀跞?是八旗子弟;为什么道光末一个小县城的暴动,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掀起那么大的波澜;为什么同治中兴的名臣名将?缀跚逡簧?都是非旗籍;为什么甲午海战後旗籍势力卷土重来,稍一动作,就陷于亡国境地。

  

  为什么太多了,俱可归咎八旗制。但是,历史毕竟要有具体的人负责,叙事也应落实到具体的历史事实,以下,请述道光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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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直至光绪三十三年,方设立东三省总督及奉、吉、黑巡抚,自此,东三省之行政架构才得与内地划一。然清旋踵即亡,又非可媲于补牢。

  

  [2]

  

  [3] 东三省人少地广之程度,可从人口密度(人数/每平方公里)数值看出,从顺治末至咸丰初,东三省之人口密度远低于全国平均值。例如,顺治十八年时最低,为0.04,其年平均值为4.93;最高为咸丰元年,为3.3,其年平均值为80.69。东三省人口之绝对值,咸丰元年以前从未超过三百万。

  

  [4] 《东华录》顺治元年十二月丁丑。

  

  [5] 《圣祖实录》康熙八年六月戊寅。

  

  [6] 旗丁,即八旗壮丁,定例:三年编审一次。成丁标准因时而异,或身及五尺,即令入册;或年满十五(有时又规定十六或十八以上)即令入册;而“例于鳏寡孤独之家拔取”的“养育兵”,不成年亦可入册。

  

  [7] 嘉庆十八年便只有2.19亩,见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第391-400页。

  

  [8] 乾隆十八年平均每户丁口数为2.65人,然此後生口日繁,宣统年间户均已至五口以上。

  

  [11] 清代管理旗人的法律事务亦非一律,此仅就大概而言,读者欲详细了解,可参看:那思陆《清代中央司法审判制度》,第205-14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张晋藩主编《清代法制史》,第398,487-505页,中华书局,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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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伯牛的好文,安能不挺:P

换了路子,行云流水,期待下文

家园 受教受教,好文要用献花来支持地。
家园 上三旗是双黄和正白吧?

正白旗旗主是多尔衮,死后被追废,其兄阿济格论死,

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因此和两黄旗并列为上三旗,

这是顺治年间的事情。

皇太极年间,四大贝勒中,莽古尔泰以御前露刃罪名,

阿敏以失遵化永平四城罪名被废,是另一回事吧?

家园 【文摘】有关八旗(这篇文章正好可以回答兄台的问题)

有关八旗

文/物理处 史永良

 

上一期文学月刊中《游园小记》中提到了八旗,兹就我所了解的清朝的八旗提供一点历史上清朝的八旗兵旧事,供同事们了解。

八旗:清朝的八旗分为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其中满洲八旗,蒙古八旗的主体是骑兵,他们的普通士兵分为三个等级,马兵,战兵和守兵,军饷依次降低。普通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男子十岁开始每三年可以参加考试,达标为守兵,享有军饷,以后每三年可以参加晋级考试,考试合格升入高一级,增加军饷。马兵,战兵和守兵是等级而不管你是否骑马。汉军八旗也叫乌真超哈(重装部队)其主要是炮兵。

八旗的最小单位是牛录,牛录既是一种社会组织,也是作战时的一个单位编成,每牛录300户,每户出一个壮丁,父死子继,兄亡弟代,在全军出动时才有每牛录300人。一般作战,每牛录只有几十人。八旗的组成是满洲八旗300牛录,其中包括约100个已经满族化的蒙古牛录,纯粹满洲牛录仅210个。蒙古八旗129牛录和汉军八旗167牛录。终清一代牛录的数字增加不多。

满洲八旗:共有正黄,镶黄,正白,正蓝,镶白,正红,镶红,镶蓝八个部分。请注意上面的顺序,并不是随意写的,而是满洲八旗的由高到低的排列顺序,另外一种排法是分左右翼,左翼镶黄,正白,正蓝,镶白,右翼正黄,正红,镶红,镶蓝。这在老沈阳城区的八旗驻防图上非常清楚,地位高的北方是正白,正蓝旗,西方是正黄、镶白旗,东方是正红,镶红旗,南方是镶黄、镶蓝旗。

可能有人要问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排法?这和满洲八旗的形成有关,清太祖努尔哈赤最早凭父亲遗留的13付铠甲起兵,征服家乡周围的满族部落建立了一旗部队(黑旗),后来又接收了邻近的一大批部落组成新的一旗(红旗),努尔哈赤将自己原有的部队(黑旗)交给兄弟舒尔哈齐,自己统帅新建的一旗(红旗),以后他收编了实力曾经很大的满族哈达部,哈达部很大,不能编入原来两旗,所以另建了第三旗(白旗),白旗旗主(成为贝勒或王)是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以后由于权力斗争,舒尔哈齐和褚英先后被杀,白旗被一分为三:正蓝旗(21个牛录,这个数字全是满族牛录,以下同),旗主是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他以凶猛著称,皇太极曾以莽古尔泰杀死自己的母亲来说明他的残暴。正白旗(18个牛录),旗主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皇太极。镶白旗(15个牛录),旗主是褚英长子杜度。黑旗被一分为三:正红旗(25个牛录),旗主是努尔哈赤的次子代善,镶红旗(26个牛录),旗主是代善长子岳托,镶蓝旗(33个牛录),旗主是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他被皇太极杀掉后旗主改为舒尔哈齐的儿子济尔哈朗;努尔哈赤自己统帅的红旗也分为二旗:正黄(45个牛录)和镶黄旗(20个牛录)。

开始努尔哈赤自己亲统两黄旗,晚年将亲统两黄旗的大部分分授同母的三个幼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每人15个牛录,其余自己统帅作为亲军,他有个明确的指示:阿济格是镶黄旗旗主,多铎是正黄旗旗主,将来自己死后,自己统帅的亲军全给多铎,但将另赐一旗给多尔衮。有的历史学家认为这是他明确立多尔衮作继承人的公开宣示。因为这种分配方案使得同母三兄弟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所统帅的军事力量占有很大的优势。没有一个其他兄弟可以和他们相比。但这种溺爱可不好玩,它也使其他兄弟(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团结起来反对同母三兄弟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此时多尔衮和多铎一个9岁,一个8岁,哪里是骁勇善战,凶狠残暴的哥哥和侄子的对手。

努尔哈赤去世时,他已经将镶白旗旗主杜度调到镶红旗,准备以此旗给多尔衮。努尔哈赤刚死,儿子们就开始争夺皇位。由于前述的原因,同母三兄弟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失败,母亲被杀,多尔衮没有得到皇位,但保住了自己的15个牛录,并依附在兄长阿济格的旗下,反而是实力倒数第二的正白旗旗主皇太极当上了皇帝,而且皇太极趁机占有了镶白旗,以自己的儿子豪格作了旗主,为了当皇帝名正言顺,将正白和镶白旗改名为正黄和镶黄旗,说他改领正黄和镶黄旗是不正确的,原来的正黄和镶黄旗各有上司,他无法夺过来,别的旗主也不会同意。不但不能夺,皇太极还当众发誓不能随便没收其它旗主的部下牛录,即使旗主有罪被罚交出部下牛录,交出的牛录也只能在本旗内分配给其他领旗贝勒。

前面的叙述已经提到这时的正黄和镶黄旗是实力最小的两旗。所以皇太极还不能南面称尊,为所欲为。为了壮大实力,压住强横的兄弟们,雄才大略的皇太极不但没有杀掉同母三兄弟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反而极力拉拢这三个小兄弟,因为他们统领的正白和镶白旗(原来的正黄和镶黄旗)实力强大,尤其多铎继承了父亲的亲军之后,成为实力最大的正白旗主,但他只是一个11岁的孩子。

以后皇太极采用计策先后杀掉了镶蓝旗主阿敏和正蓝旗主是莽古尔泰,吞并了正蓝旗,将正蓝旗和自己的正黄旗混编后再一分为二,组成新的正黄和镶黄旗,由自己亲自统帅,从中还分出一部分牛录实力给自己的儿子豪格壮大实力,豪格的镶黄旗被改名为正蓝旗,改动的结果还是新的镶黄旗实力最小。

为了巩固地位,皇太极对正白和镶白旗采用分化的办法,先是废掉年长战功高的阿济格的旗主地位,用14岁的少年多尔衮作镶白旗主,当多尔衮和多铎长大成人后,又找岔子将正白和镶白旗混编,以多尔衮作正白旗主,多铎作镶白旗主。但这时由于历史的渊源,正白和镶白旗还是比较团结的,而且实力是八旗的第2和第1位,多铎统辖的牛录太多,他到那一旗,该旗就是八旗的最大一旗,皇太极死时,正是他的家天下计划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他和他的儿子豪格一共有117个牛录,是八旗的第一大势力,三兄弟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则有98个牛录是是八旗的第二大势力,老代善(他儿子岳托已死,所以代善辖两红旗)和济尔哈朗则有96个牛录是八旗的中间势力。

皇太极死后的形势险峻,多尔衮和豪格预备作殊死一搏来抢皇位,多尔衮实力强大,诡计多端占有一定的实力优势,但豪格凶悍敢战一直是皇太极时期的第二勇将(第一勇将是阿济格),也不是好欺负的。弱点是两黄和正蓝旗并不完全一致支持他,两黄旗害怕豪格即位后再改换旗色,使自己的利益受损失,又受后宫皇后的压力,只是强调皇子即位。豪格是庶妃所生,与皇后没有血缘关系,他年岁比多尔衮大,皇后和皇后的侄女(庄妃)不愿意豪格当政后,她们被关在冷宫养老,她们的态度决定了两黄旗的态度。

在剑拔弩张的选举皇帝大会上老滑头代善和济尔哈朗始终态度模棱两可,阿济格和多铎要推举多尔衮,却受到两黄旗的武力抵制,豪格原指望代善和济尔哈朗推举他,这是见二人不说话,气愤的甩手而去,诡计多端的多尔衮却抓住时机,推举庄妃的儿子福临即位。从此多尔衮掌握了政权。他一直记恨八哥皇太极抢他的帝位,找机会杀了豪格出气,并吞并了豪格的正蓝旗,和自己的正白旗混编为新的正白和镶白旗,至于原来的镶白旗则改名正蓝旗由多铎的儿子(这时多铎已死了)做旗主,多尔衮和多铎虽才略甚佳,军政皆通,入关建立大清朝,但生活不检,30多岁先后病死。儿皇帝福临亲政后清算多尔衮,但按照满族风俗,如果没有儿子,丈夫死后的军队归妻子统帅,多尔衮没有亲生儿子,从多铎的儿子中过继的儿子被皇帝福临给于否定,那他的军队当然归正妻??庄太后统帅,这一点将领们都认同,福临是庄太后唯一的儿子,所以正白旗理所当然的成为上旗(皇上亲自统帅),镶白旗则还给豪格的儿子,你看小皇帝福临很聪明的,否定多尔衮的继子真是一举多得。由于上述历史,形成了八旗的排序:正黄,镶黄,正白,正蓝,镶白,正红,镶红,镶蓝。

从上所述,正黄旗并不是努尔哈赤亲统的部队

家园 伯文兄好文.
家园 石头兄重现河中?
家园 清初“汉兵令皆用绿旗,是为绿营”,到后来

为号令之便,也启用杂色旗号,尤其中期及晚清在南方,旗号尤杂。

估计是人太多旗号换不过来了……:P

伯牛兄有闲的话,可以顺这个写一下各路绿营哦。

家园 这个文章……不知道出自谁人之手?

“多尔衮和多铎虽才略甚佳,军政皆通,入关建立大清朝,但生活不检,30多岁先后病死”。

这叫什么话……,多铎是天花死的,多尔衮入关之前就有暗疾,打猎引发旧患暴毙,和生活不检有什么关系?不懂,无语。

家园 露丑露丑

最后那段孝庄以大老婆的身份收了多尔衮的正白旗恐怕也有问题。这篇文章关于八旗制度和各旗关系变化那段有没有问题啊?要是有可就丑大了。

家园 先生好文

每次读先生的文章,总有‘信手拈来’和‘游刃有余’的感觉,即严谨,又不失趣味性。

说起来我还是通过读一篇别人转先生的文章才知道西西河的。特顶一下。

家园 谢谢表扬

西西河是个好地方,我冒昧代表地主铁手大哥向您表示热烈欢迎。

家园 没错。

谢谢提醒。

只是另有主旨,绿营制度的流变就不多费笔墨了。

家园 石头兄别来无恙,顺祝近好。
家园 补一条注释,看是不是能自圆其说。

皇太极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将正蓝旗收归麾下(双黄与正蓝,盖即後世所谓“上三旗”之雏形 )。

注释:当然,太宗此次收编正蓝旗,乃是将其并入双黄旗之内,庶几将之从八旗内“消灭”掉了,如《东华录》天聪六年十二月辛巳所谓:“以正蓝旗入上旗(按谓正黄、双黄二旗),分编为二旗”。与顺治八年以後所谓天子自将三旗为上三旗、其馀五旗为下五旗的定制,究有极大区别。且太宗所将为正黄、镶黄和正蓝三旗。而後世上三旗则谓正黄、镶黄和正白三旗,此亦前後之不同。拙撰称“雏形”,以其同属天子自将、其数同为三,差可比拟,故言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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