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旧文重发 考古记事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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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旧文重发 考古记事

这篇我用别的id在西西河发过。不过很快删除了。重发一次

考古记事

又到一个夏天,烈日炎炎,纷纷扰扰。选举、贸易战、巴以局势..

.......照例血肉横飞,此长彼消。

我在一个清凉的早晨赶火车北上。

而后转高速,转完省道,县道、以及乡村小道后、再爬山小会儿,就到了。这是豫西北的山区,黄河边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由于小浪底工程要求移民,村民大部分已搬迁了。北行不远是陕西;而一抬头,河对面的群山连绵,是山西了。据说转过河湾就有渡口,间或渡船往返。

我被安排在即将废弃的窑洞里。清凉,却太潮湿。偶有小泥块落下了,有时到碗里,有时在床铺上。

晚饭罢,正能赶上: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队长带我七转八转,就听见溪水潺湲。一条山涧迤逦而下,水势不小,却并不十分清澈。

皓月当空,依仗着柴门,临风听到暮蝉。

老天爷啊,我祈祷,千万不要发现骷髅,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的田野考古发掘;还有就是,驻地的厕所不要太脏了 。

不过显然,老天爷一如既往,在打瞌睡。

那些日子总是日出而作,日落则息。

每个黎明,踩碎露水而行。耳边一直伴着大河东去的声音,还有黄河两岸的三两声鸡叫;不多久,脚下半坡上黑压压腾起大片,铺天盖地,千千万万只,那是蜻蜓,蒸腾而上,散去了;

接着,流光转幻,就是日出了。

首先,在我的探方里发现了瓮棺葬。那是新石器时代埋葬小孩子的。用两个陶瓮的头尾打破,再把小身躯放进去。有时候还在瓮底还挖个小孔以供灵魂出入。由于未成年,他们往往就被埋在房屋的附近,有时也许就丢在垃圾堆里。

常常顶着夕阳,耳边是黄河的涛声,整个傍晚,我都得清理那些垃圾堆里的细小骨头:家禽,猛兽,以及,那些长久长久以前活蹦乱跳过一瞬间的生命。剔除泥土,把骨头取出来,成堆成推,也分不清是些什么,贴上标签,放进口袋。疾病,饥饿,那个时候,这样的小孩子应该很多吧。也许至少应该宽慰他们也许还不会太寂寞吧。夕阳西下,恍然间觉得,死亡之于他们,也许不过像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太长太久,再也找不到返家的路了。

为了避开烈日,我们只在清晨和傍晚工作。悠长的白天,叫上民工中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同行。高山并不很青,涧水只是略略发蓝。找个巨石后面的水潭,洗头,晒太阳。每当泡在水里,我脚上的一处小伤口总是略略发酥,后来才发现,居然是一群小鱼,我猜它们是在吃伤口上的痂。

水浅石头多的地方,正好逮螃蟹。几个人分头行动,很快就是大半桶。撒些盐进去,让它吐个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炸着吃了。

乡亲们说,正午时分,蛇也会去水边。一次去溪边花生地帮忙收获,还真让我遇到了。好在我拼命尖叫,把它吓跑了。赶来的乡亲不无惋惜,那么大的蛇,得卖百十块呢。

虽然脚下就是黄河,可村子却是吃井水的。那口老井,老人们也不知道它的年岁。据说有10多丈,也就是30多米深。光是井绳都很沉吧。我试着去摇过辘轳,不过铩羽而归。可那些小孩子,不紧不慢,辘轳抑扬顿挫,清凉的井水就上来了。一根扁担,满载而归。路远的话,还要摘几片树叶放进桶里,这样水就不会荡出来。呵,这个我懂,这是共振的原理,几片树叶正好打破了水震动的固有频率,这样就不会达到振幅最大,自然不容易荡出来。

工地上,最盼望送水的小孩迤逦而来。大家蜂拥而上。不过我探方里的一个机灵小鬼,总是急急地问我讨一只口袋,飞奔而去。工地周围,就是移民后废弃的大片苹果林。虽然都是十分陈旧的品种了-------当地人甚至没有听说过:“红富士”苹果--------不过就着树叶下的清凉井水,也是有滋味地。只是常常肚子痛。

我的工具总是莫名其妙掉到山坡下,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山下是一片野甜瓜。而后那些比我年纪还小的小民工们总是争先恐后冲下去,说是帮我捡工具。

考古所的补给车半个月来一次,带些旧报纸。手机信号要再往山上爬才有。自备的发电机每晚发几个小时的电以供冰柜。有时觉得这里被时间遗忘了。我对大家说:也许等我们回去发现,世界已经灭亡了,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和老乡们聊起来,在他们看来,包产到户,三中全会,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对于能吃饱这件事,依旧沉浸在满足,感激和自豪里;爱听广播的老乡问我,“下岗”是什么意思,广播怎么总提起?纵然我苦口婆心地宣传婚姻法,我的民工们也不论老幼,众口一词,说:“早结婚早享福”。

还有一次,几个老乡平平静静地说一个旧俗:年满70岁的老人,应该被活埋,这是件喜事。自然了,生产力极低的情况下,把有限的资源留给后辈。我以为这只有在发黄的历史书里才能找到的了。

我在一个老乡家住了几天,晚上,烧上一把麦草薰走蚊虫。油灯土炕,伸手是窑洞壁,凹凸不平,而且伴着麦衣刷过一层灰浆。

新石器时代,也就是这样吧。

闲暇时,老乡带我去山的深处,那里有棵老树,乡亲们说,这树大约有五千岁。虽然有七人合抱的树围,但看上去,却并远没我想象得那么壮观。伫立树前,那一段树干伸张的时候,正是武王伐纣,那一段正是百家争鸣,一段公主和番,一段艳曲霓裳,还有那一段树干,是八旗铁骑入关来时,长出来的吧。

树边有座小庙,庙里的旌旗,全是祈求神树庇佑,风调雨顺,人丁兴旺,还有保佑考上学校的。

出了小庙,看见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不知从哪里延伸过来,时有卡车满载矿石驶过。

有时脚下的黄河变色,乡亲们会说,这是上游的一条支河涨水了,只要这条河涨水,黄河里就有鱼。再问他们那条支流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入黄河的。他们却并不知道。

千秋百代,几多风流,文治武功。多少楼台烟雨中。外面潮涨潮落,而与他们相干的,却仅仅是眼前这一段河滩,这亘古不变的生活。

有时又觉得,光阴如此匆匆。那些30几岁的面孔都很苍老了。十多岁结婚,生子,劳作,眨眼间,又过一世轮回。

三 责任

不多久我们发现挖到一片了氏族墓地,所有的墓葬朝向一致,葬姿相同。前世今生,都能有一群人同生息,共命运,确是幸福。左手边是个健壮的青年,遥想他依旧神丰骨健,还是此情此景,春华秋月,青山夕阳。不过眼前黄河水是清澈的,周围是茂密深林吧。而不远处的那颗孤零零的头颅呢?是犯了什么过错,还是战俘呢?也许他的部族被灭了,也许只是不小心进入敌人的陷阱了,也许也许。

历史学家说: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这荒烟蔓草间遗落的,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雨季快要来临,当地的老支书来找我们的考古队长,商量挖渠引水的事情。邻村也有人来,商量冬天拾柴火的事情。还有婆媳不和的,不孝敬老人的,也拿着几个鲜玉米,来请我们队长“示

下”。 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国家”派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公家人”。

那份对“公家”的信赖,是几千年沉淀下来的。

不久,我们考古队长想吃红薯,乡亲们说这个时节地窖不敢进(二氧化碳浓度太高。),队长说:“大不了让小杨去啊。”小杨,那是民工里最老实憨厚的一个孤儿。“他傻乎乎的,死了就死了。”我们这毕业于名校的知识分子又回头对我们补充道。

后来一段时间,我住在北京,常常出去散步,随处可见,那些原本永留后世的建筑,正在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再多的民间呼声也抵不住背景深厚的开发商们隆隆的推土机吧。天安门广场上,国家博物馆的放映厅里,播放的是一位日本友人收集门墩的纪录片。这位日本人流连在那些被推毁的胡同里,信手拈来,包罗万象,巧夺天工。历史见于细微之处,文化沉积在方寸之间。

我和朋友说,看,我们能用肉眼看见,那些我们用全身心热切期待其固若金汤,千秋百代,为我们挡风避雨,外御虎狼的藩篱正在垮掉,从内部开始,腐朽、变质,难道要瓦解掉?

这些年以后,在异国他乡的寒冷夜晚,想起红楼梦里的一段:我们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那些黄河边长长的傍晚,我清理着一个龇牙咧嘴的五千岁的老太太。突然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害怕。看这片氏族墓地,我也内疚闯入他们的领地,打扰他们的宁静。可我又觉得,他们是愿意和我讲述的。

这是我的祖先 。

荒烟蔓草间,聆听大河东去的声音,是他们在讲述了。讲述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开端。讲述开川辟地,生生不息的绵延。

用心去聆听,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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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抢个沙发!送花!

此文俺确实记得看到过,不过实在不记得作者ID了!

原来是您!

家园 这个的确已经看到过,但是期待更多。宝推

能完整的发整个考古过程吗?

家园 很抒情,很哲理,散文也就是这样吧

用心去读,是我的责任。

家园 MM啊,蛇是听不到你尖叫的声音的。

蛇没有外耳和中耳,只有耳柱骨,没有鼓膜、鼓室和耳咽管,所以蛇不能接受空气传导来的声波。蛇只有内耳(包括听觉器--听壶、球状囊和平衡器--半规管、椭圆囊和中耳的耳柱骨),一端连于内耳的卵圆窗,另一端连于方骨附近的横骨上隅肌的内侧方,对于从地面传来的震动却很敏感,所以人在荒凉草地上劳动或行走时,用棍棒敲打地面或故意加重脚步行走,就能把蛇吓走,这就是"打草能惊蛇"的道理。

家园 白素贞和小青她们都耳聪目明
家园 每看一遍都很感动

那草叶焚烧的清香

传递着五千年不变之信仰

我们的祖先的永恒灵魂,

在一代代儿女的奋斗史中

丰盈

在焚香祝祷时的云彩之上,

在那猪头白酒和一双筷子前面,

他们就在那里

印第安人管它叫,the great spirit。

蒙古人说这是长生天

也是我们的灵魂之归属,

永恒的祭奠

家园 尖叫......引起了地(面)震(动)......蛇跑了
家园 mm,考古界有没有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说?

上次看你的文中写,怕那些东西找你要头来,是不是盗墓小说看多了,呵呵。

家园 好有文艺味的考古MM

希望能看到更多大作

家园 好帖推之!
家园 看哭了

去年的7月,和男友在新西兰皇后镇,坐蒸汽船去一个农庄参观。

回程的船上,工作人员给大家发歌词小册子,谈起钢琴,组织合唱。歌单上的歌大部分都是西方人耳熟能详的童谣,圣诗。我偶尔能找到调,但能跟唱的寥寥可数。

参加这个旅程的中国人很多,大陆台湾香港都有,能占到总人数2/3以上。大家都拿着歌单,默不作声。气氛冷淡。

旅游公司对此情况有所了解,谈钢琴的工作人员突然说,下一首是The moon represents my heart. 接着,熟悉的旋律响起,全船的中国人仿佛惊醒了,一起唱起我们的情歌,这是船上最大声的一次合唱。

我的泪水当时也涌了出来,觉得丢脸,泪点奇怪,把脸埋在男友怀里。

后来讲给我好友听,她笑我,你要不要这么爱国呀。但我觉得,让我流泪的不是这个国家,是那时刻我突然觉得,一起唱歌的人,虽在异地,都来自同样的地方,有着同样的祖先。

那些黄河边长长的傍晚,我清理着一个龇牙咧嘴的五千岁的老太太。突然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害怕。看这片氏族墓地,我也内疚闯入他们的领地,打扰他们的宁静。可我又觉得,他们是愿意和我讲述的。

这是我的祖先 。

荒烟蔓草间,聆听大河东去的声音,是他们在讲述了。讲述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开端。讲述开川辟地,生生不息的绵延。

用心去聆听,是我的责任。

家园 尖叫引起地震。

  许多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实际于事无补,俺LD曾有过家里飞进个蝙蝠,她一边尖叫一边跳上凳子,到现在还是谈资之一。

家园 只有我恨不能掐死你那个名校出身的队长吗?

说的什么话!连人都不配作!名校啊,净出这种败类!!

想来那些满怀信任来向他请示开渠、调解等事务的农村人们,得到的不知是什么回答,不知是什么心情?!

越想越气!!

通宝推:乡谊,
家园 那是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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