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回家(一) -- 飞天鸭
1965年的夏天,一位中年妇人停下脚步,把怀里5岁左右的小姑娘缓缓的放在路边的地上,直起腰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汗水已经顺着额头趟过眉弓、上眼皮,受到睫毛的阻挡流向了眼角。妇人麻利的用手帕揩了一把汗水,再次蹲下身子的同时已经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糖,她把糖块塞进小姑娘的手里,“秀乖,站这里别动。”小姑娘使劲的点点头,妇人抻一抻小姑娘的裤脚,站起身,朝着刚才来的路往回走。这母女两所在的路是那种早期的县级公路,没有铺柏油的路,路面的下层是三合土,最上面只是用细小的石子覆盖一层,这条路还是四十年代初日本人修的,遇上有车马驶过,路边行走的人就不得不用手臂遮挡额头,眯起眼睛。现在,太阳正缓缓的落下去,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妇人迈着大步向着来路走着,大约在百十米开外,有一只大大的包袱躺在那里。这时候,留在路边的小姑娘小手忙着扯开糖纸,把糖块放进嘴里,包裹糖块的玻璃纸印着好看的花纹,小姑娘把糖纸拂拂平,挡在眼上,朝着落日的方向看起来,把糖纸当成一只万花筒把玩。
妇人提上在路边的包袱,匆匆的往小姑娘站的地方赶,一边走着,过去的事情就像是快放电影一般的掠过脑际。二十年了,她一直倔强的守着父亲对她做的那件事的乡俗。今天终于被允许回家来了,这是在新中国成立的那年才出生的小妹妹争取来的,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姐姐,这个在她出生前就嫁人的姐姐,也是她唯一的姐姐。这也应该是新社会为她争取来的,破四旧啦,那些老旧的传统要丢一丢。这也是那最疼她的外祖母争取过来的,在她咽气前眼巴巴的乞求家人让丑女回家。
丑女是这位中年妇女的乳名,丑女这个称呼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有多年没有走过这条路了?在自己把自己嫁出去之后,整整二十个年头了。那一年她从家里走的时候没有从娘家带走一根线的东西,只有那只看院子的老狗陪着她一直到了吉县的克难坡。那一年父亲在女儿迈出院门之后,把斧头横在了门槛处,这是当地的乡俗:断绝父女关系,再也不允许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父亲这样做是因为十分不满意女儿要嫁的人家,小伙子是邻县的一户破败富农家的儿子,虽然族人很多,小伙子的父亲没有和兄长分家,这两个兄弟共有8个儿子5个女儿,小伙子在男孩子里排行老六,五个女孩都是他的姐姐。几十口子人都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但是他们这一支不行,日本人来了,因为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母亲活活哭干了眼泪、哭瞎了眼,早早撒手人寰。没有了母亲,只有一个老父亲,还有些疯癫。另外就是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了。16岁时小伙子辍学了,到人家店铺里当小伙计,后来参加山西公学学习,到了二战区阎长官政府所属的部门做财务工作。地主最看重的是土地,没有土地就不算个人家,仅靠在外工作的几个钱,怎么能过日子?
媒人上门提亲的那一年,丑女十九岁,身体很壮实,那是在田里干活练就的。丑女没有一点儿地主家小姐的样子,走在村子里跟普通村民家里的女孩没有什么区别。那时她上下各有一个兄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但是父亲就是特别不喜欢女孩,“女娃是赔钱货”,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说辞,在那时的社会,女孩就是给别人家养的,养女孩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迟早要嫁给别人。
她丑女在小的时候身体并不好,在害了天花之后,没有人搭理她,几乎死掉,母亲除了要照顾全家人的起居、浆洗、缝补事物,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总是怀里抱着婴儿哺乳,或者挺着大肚子准备生产。母亲一生生有十一个孩子,大多都夭折了,到解放那年生了随后一个女孩,总共成人的有四个,两男两女。
浑身都是脓包的丑女躺在长工们住的耳房炕上,半个月居然没有死,从那以后她的身体竟然强壮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上天的眷顾,赐予她在人世上继续受苦难的权利。
中年妇女耳朵边好像听到外婆在呼唤她:丑女,回家吃饭。
外婆喜欢这个女娃,溺爱的称她丑女。不过丑女确实长得不好看,皮肤黢黑,个子矮小。丑女不会针线活,母亲、外婆都是手很巧的女人,全家老少的穿戴都是她们一针一线完成。那个年代的女人,小小年纪就被缠脚,就整天坐在炕上流着眼泪学针线营生。丑女笨,母亲外婆怎么也教不会她这些细发活儿。丑女好动,缠脚的布子早上缠,中午解,抽空溜到院子里就逗狗玩,眼看着脚就没法缠小了,所以后来丑女长成了大脚女人,那个时候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娃也多是小脚,这样的天足可是不多见。丑女虽然丑,可是丑女却聪明的很,丑女想上学,想跟哥哥弟弟一样去学堂,但是,父亲财迷的很、封建的很,哪里肯出钱让女娃上学。丑女偷着尾随哥哥弟弟去学堂,偷着看他们的课本,被父亲逮着了就是一顿狠揍。渐渐的丑女放弃了上学堂读书的念头。
丑女因为害天花,跟长工们惯了,就常常到地里去,渐渐的就会了许多农活,成天就在地里跟长工们做农活。所以十来岁的时候丑女饭量就很大了,这么能吃使得父亲更加不喜欢她。在那个时候,地主家里吃的最好的是少爷,其次就是长工们。不能干活的家人吃的是最差的,这也包括地主老爷自己。老爷们有个观点:,少爷们要读书、用脑子,一定得吃好。长工们要出力气干活呢,一定要吃饱、吃好。女人家们不下地,不出力,有一口饭吃就不错啦,那里能挑三拣四。
这母女两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村口。许多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花柴(棉花的秸秆)燃烧冒出的烟在村子上空飘荡着,男人们已经从地头回来,圪蹴在院门外,一边擦拭锄头抽旱烟,一边扯些东家、西家的闲话,等着吃饭。
丑女今天回家了,丑女现在过得像个人样子了,丑女女婿在省城里吃公家的饭,每个月能拿到不老少的现钱。丑女现在是城里人的打扮,头发烫着波浪花纹,两边用发卡别的光俊俊的。身上穿着黑色丝绒罩衫和黑色毛料裤子,脚上是黑色的皮鞋、白色的棉袜子。这样一个时髦的城里女人出现在村子里,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眼珠子。村子里很多人都不认识丑女了,不过丑女却认得不少上了年纪的人,丑女边走边和大家打招呼“二叔,我是丑女”、“三审,丑女回家来了”……很快,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郭家的丑女回来了。
现在,丑女站在村子的十字街上,不知该往哪里走,二十年了,本来她家的院子是村里最高大、最气派的、最显眼的,就是日本人来的那几年也从来没有进过郭家的大门,那门板有五寸厚,顶门的椽子也有一尺粗,院墙都是六七米高。可是,丑女就是找不到自己家的门了。原来自己家大门里早已经住着她不认识的人家了。跟丑女一般大的叫彩彩的女子,就嫁在了本村,听说丑女回来了,立刻从自家的院子里出来,帮着丑女提起包袱,绕过丑女家原来高高的院墙,径直走到丑女家长工们走、住的偏门跟前。
偏门是那种两面带房子的门,有些像是城门洞的样子,长工们收了工,就住在里面,同时就兼了门卫的功能,这是当年丑女的爷爷很得意的一件事。丑女走近原来的偏门,耳房的窗子上都糊着窗纸,家人就在眼前的屋子里了,丑女有说不出的紧张。从这偏门的门洞望进去,不出一米远的距离,就是两米高的一堵墙,原来自家院子里的一切都被这堵高高的青砖墙完全遮住了。丑女有些犹豫,父亲、母亲和哥哥、妹妹就住在这两间耳房吗?彩彩在门口大声的呼喊起来“婶子,丑女回来啦!”
丑女把自己嫁给一穷二白的青年的时候,日本人还在到处烧杀,当年从娘家出来的时候,只有大黑狗一路送她到隰县,那时丈夫有一份在阎长官二战区的会计工作。因为是媒人介绍,丑女只有押宝的机会,这个宝还算是押的不太赖,丈夫相貌很清秀,除了没有财产,人是十分的老实厚道,这是丑女撞大运碰上的。很快,日本人投降了,丈夫供职的部门从隰县回迁到省城。丑女这就进城了。四十年代的省城,几乎没有楼房,四合院是最多见的。在靠近黑龙潭的一条小巷子的四合院,丑女安下家来。
这四合院是一位杨姓人家的,北房三件房东住,东房两间住着的一对,男人是日本人,开着一间诊所,女人是朝鲜人,勤快的不得了,每天都要趴在地板上用劲擦拭方砖铺就的地板。朝鲜女人还礼貌的了不得,只要与人见面,就操的是生硬的汉语问好、鞠躬,一样都少不了。西房的两间丑女两口子租下来。在旧货市场,小夫妻俩买来全部的家具,有一对大立柜,是那种漆着黑红色漆面的纯木柜子,合页和搭扣,还有锁子都是黄灿灿的铜。还有一对扣箱、一件雕花的梳妆台和大床。丈夫喜欢写毛笔字,所以家具里边还有一件很大的条几,两把太师椅和一张方形的桌子也被他们买下。所有这些家具把两间屋子挤得满当当。两间屋子是那种套间形式,里屋只有三丈多见方,所以放上大床和梳妆台就几乎占满了。外屋算是起居兼书房餐厅,用本地人的话讲就是堂屋,堂屋有里屋的两个面积。门正对着的西墙,靠北头一字排开摆了吃饭的桌子和那两把太师椅,在过去就是两个扣箱。南墙整个墙面摆着那一对大立柜。与门连着的剩下的东墙是很大的窗户,窗户虽然分成了许多小格子,却一点儿也不影响阳光的穿射,那件有些夸张的条几就放在窗户下面,条几上整齐的摆放着砚台、笔墨和字帖。西房整个上午都会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虽然夏天有些不好受,但是到了冬天,暖洋洋的日头晒上半天还是很舒服的。丑女每天早早的就起床了,等丈夫起床了,洗漱的水已经烧好了,等丈夫坐在饭桌前,热腾腾的早点就摆上来。
丈夫去上班,早上走了,一直要到晚上才回家,丑女有大把的时间自己支配。丑女总是把屋子收拾的几净窗明、一尘不染,再把自己打扮的光光鲜鲜的。房东老杨太儿女都不在身边,就把丑女当做女儿待,所以丑女就常常和房东老杨太做伴,去菜市场、去裁缝店、去百货商场;
丑女陪着房东老杨太去理发店,理发的师傅看到丑女那满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就建议丑女烫那种大卷花的发型。头发被一撮撮的圈在从顶棚上垂下来的铁夹子上。经过几个小时,丑女的头发做好了,那是按照电影海报上周旋的发型烫的,丑女再用发卡把两鬓的头发卡的高高的,不留一丝刘海,宽大的额头,丹凤眼,全部都展示在人们的眼前,丑女在裁缝店定做了旗袍,同样的丝绒料,不同的颜色做了好几件,丑女最喜欢那件黑色的,前襟上有两朵大大的艳丽的牡丹。旗袍穿在丑女身上,那叫个漂亮。丈夫还托人从上海给丑女买来牛皮鞋,是那种三接头,有两个气眼的高跟皮鞋。这一身打扮,让丑女十分的好看,丑女其实是不丑的。
睡个午觉起来,丑女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和杨老太一起去逛钟楼街、开化市,或者跟隔壁院子里的女人们凑在一起打麻将牌。等到丈夫快下班的时候,丑女就回家不紧不慢的准备晚饭。吃完晚饭,小两口会听一会儿收音机,或者放放唱片,有的时候还会去看看晚上的电影。
两个人的日子简简单单,比战乱的时候舒服了许多,可偏偏丑女享不得这好日子,先是有些咳嗽,以为是感冒着凉了,后来咳嗽越来越厉害,连走路都直不起腰了。让医生瞧了,说是痨病,丈夫赶紧找到在院子里的那位开诊所的日本人,开了处方,每天注射盘尼西林两次,都是丈夫用自行车驮着去,这样的治疗持续了两个月,总算把痨病治好了,可是丑女却再也不会生娃娃了。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肺结核与生育的关系,丑女为了能够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熬中药的砂锅烧坏了十几个。初一十五的也会去庙里给观音娘娘上香。
日子就这样的一晃过去几年,解放军的炮声轰隆隆的响了几十天,旁边的不少院子都挨了炮弹,唯独丑女家住的院子安然无恙。一天早上,炮声完全没有了,到处都是静静的,丑女慢慢的打开院门,看到巷子里到处都睡着士兵,赶紧就要关院门,这时,院门吱吱扭扭的声音惊醒了一些士兵,其中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希望给他们烧些开水。那以后,炮声再也没有那么隆隆的响过。
有人挨家挨户的开始宣传了,组织在家的妇女们搞一个欢迎解放军的队伍,妇女干部们看到丑女身段那么好,就希望她加入到秧歌队,可是丑女跳不来那秧歌,但是丑女从小在地里跟自己家的雇工们干活,手臂上有些力气,丑女自告奋勇,就加入了锣鼓队,而且还是男人们才做的角色——擂大鼓。其实,丑女自从出嫁以后,就没有什么太重的体力活可干了,那点家务,什么跳水、担碳、倒炉灰,都不再话下。但是敲大鼓却是很累人的事情,所以第一天练习敲大鼓回来,小手臂就肿起来了,第一次,丑女没有给丈夫做好晚饭,第一次,丈夫做饭,冷水锅里就把挂面条煮进去。
再后来,丑女跟巷子里的女人们一起参加扫盲班,开始学习写字。扫盲班的老师每天会教给她们十几个字,在学校主要是认字,写字的功课就留作了家庭作业。每天晚上,丑女都会很认真的写那些方块字。丑女终于实现了自己小时候的愿望,在她这个年龄,25岁了,开始学习写字,就显得笨手笨脚的,,不是少了一撇,就是多了一点,难免就有泄气的时候。丈夫鼓励她好好学习,还专门买了钢笔送她。扫盲班的学习很快结束了,丑女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看报纸,还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算术。
敲锣打鼓、扭秧歌的日子很快过去。新政府在各级政府机关、学校、团体、军队、党派中开展轰轰烈烈的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运动,以及在私营工商业者中进行的五反(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运动,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而四清、大跃进、自然灾害这些词语的含义也是尽人皆知。像丑女的丈夫,这类旧社会过来的职员,又有加入过某些组织的经历,绝对都是每次运动的主要对象,老运动员。所以她的丈夫不停的住学习班,不停的写交代材料,长时间呆在幽暗的屋子里做这些事情,自然很快就在鼻梁上架起了眼镜。
与丈夫的不停顿的被运动相伴随的,是屋子里驱散不尽的草药味道, 丑女几乎把中药铺的草药都煮个精光,每一天的晨曲就是一碗褐色的药汤,药汤的苦伴着女人孕育新生命的渴望被一次次吞进肚。但是,丑女的肚子总是平坦坦的,没有丝毫的起伏。惊恐、等待、守望成了丑女生活的主旋律。日历很快翻到了1955年,这一年丑女家增添了一个新的成员,这就是十个月大的一名男婴。
丑女的丈夫有很多兄弟姊妹,总计13人,在八个男孩中排行老六。所以丑女在婆家的就被叫做“六伙家的”。五个哥哥家都是儿孙满堂,唯有六伙家的,肚子老是不争气,一直没有子嗣。在旧时中国的传统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不会生孩子让丑女在妯娌们中间相当的没有地位,她自己也觉得不会生是自己极大的罪过。于是,在一次严肃的家族会议之后,四哥家只有十个月大的一个男孩被抱过来给六伙家续香火。
四哥家在距离丑女家将近七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那时的火车都是蒸汽机车,烧着黑煤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要走一天一夜才能跑完一千几百里的路程。那个春节丑女和丈夫是在四哥四嫂家过的,到了元宵节的灯笼也收起来的时候,在四嫂怨艾的目光下,丑女带着儿子踏上回家的旅程。那是丑女第一次坐火车走那么远,第一次独自带十个月大的婴儿,这第一次就来了个千里长途跋涉。
没有生过孩子的丑女,做姑娘的时候也曾帮助自己的母亲带弟妹,但那毕竟是打下手,现在是丑女自己独立做妈妈,带那从天而降的十个月大的孩子。孩子哇哇的哭了,丑女手忙脚乱的冲奶粉、换尿布。半夜里孩子发烧了,丑女急急忙忙抱着去医院。就着昏黄的灯光,拆洗儿子的小棉袄、小棉裤,推着吱吱呀呀的竹木婴儿车逛街……。
日子的脚步跑的飞快,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不断的学会新的本事,丑女有说不出的快乐。她渐渐的开始淡忘四嫂那怨恨的目光和言语。当年公公做主,把四哥家的小儿子给自家顶门子,尽管四嫂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每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生离死别是怎样的痛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的。四嫂在送别自己小儿子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我亲亲的一疙瘩肉被你抢走了!”如影相随的跟了丑女一辈子。
丑女每天下班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幼儿园接儿子,牵着儿子绵软的小手,从西门外走着回家去,一天的劳累因为儿子所带来的快乐烟消云散。现在她可以昂首挺胸的在人前走动,手里牵着儿子的那份骄傲啊,是任何一个有儿子的母亲都有的感觉。夏天路过动物园门口,丑女会带儿子去看老虎、大猩猩和猴子。丑女总是坚持自己带孩子,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丈夫带儿子去龙潭公园去捉蝌蚪,却不小心让儿子落入湖水中,当父子俩水淋淋的回来,丑女吓到半死,再也不敢让孩子到水边去。
忽然间,人们都去吃集体食堂了,都去参加大炼钢铁了,丑女也不例外。不过,人们的热情很快就被饥饿压下去了。人们并不知道,当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花在大炼钢铁上,全民族都在为立足世界的形象大干的时候,成熟的庄家就在田地里呆着,承接老天降下的雨水,发芽、霉烂。人们顾不上、来不及去收获它们,尽管那一年风调雨顺,果实累累,人们被特殊的热情和目标冲昏了头脑,却尝到了颗粒无收的苦果。
没有足够的食物,成为每一个家庭面临的头等大事,每一个家庭主妇都为煮饭发愁,因为她们没有米可煮。孩子们的肚子叽里咕噜的叫,母亲们就哄他们早早上床睡觉“睡着了就不饿啦”。没有米下锅,生存的迫使人们去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其中包括柳树芽、榆树皮、甜苣、苦苣、马齿苋、灰灰菜、……,甚至是草根、观音土。
丑女是在水果、酱菜加工厂工作,其实由于收获很不好,所以没有多少原料可以让她们加工,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下脚料被倾倒。有的时候,运气好,能从工厂的垃圾堆上,拾到一个白菜疙瘩、烂掉多半个的梨或者苹果。丑女把这些宝贝揣进袄襟里带回家,路上还会扯一些野菜,把它们洗干净、剁碎了,拌上谷糠、一小把玉茭面,团成菜团蒸一蒸,那就是美味了,半大的儿子跟丈夫的津津有味,几个菜团这样的盛宴是很稀罕的。
有的时候,一家三口对着笼屉上的大半个菜团子会谦让好久。
丈夫说,“儿子吃!”菜团子放到了儿子的手心。
儿子把这宝贝再传给母亲 “妈妈吃!”
丑女再把菜团子递给丈夫,“爸爸上班,应该多吃点哦!”
丈夫则把菜团子举到嘴边,用牙齿碰碰,于是菜团子再次落在了儿子的手心。
“妈妈,好吃极啦!”儿子只是小小的咬一口,再次把菜团子传递给丑女。
眼里噙着泪水,把菜团子分成三份,“来,每人一份!”
看着父子俩吃完菜团子,写作业、写材料,各忙各的。丑女却把自己的那块用手帕包好藏起来,明天儿子的早饭有了。
到了1962年春天,丑女家又新添一位成员,丈夫抱回家来一个一岁半大的女孩,瘦瘦、小小的身子软软的,头发稀疏黄黄的,真正的黄毛丫头。
丑女面对着这个连路也不会走的小生命,做母亲的使命感充满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要好好的照顾这小丫头,她要让她健健康康的、快乐的长大,她要让她在一个完整的温馨的家里成长。可是她拿什么来养活这个小生命?那个物资极端匮乏的年代,喂孩子的食物是最最紧要的、必需的,丑女用自己的法子统统都解决了。
为了孩子,丑女把自己的工作辞。当儿子去学校了,丈夫去上班了。丑女就抱着女儿去串门,附近的几条巷子,差不多每个院子都光顾,那并不是丑女喜欢串门,而是为了给孩子找吃的,看着哇哇哭的孩子,那些正摘哺乳的母亲们,多少都会给小女儿吃两口。丑女把那些菜团子在自己嘴里嚼的烂烂的喂给小女儿。不会做针线的丑女,跟邻居大嫂学习,买来花手帕,给女儿缝有飞边的小衣裳。买议价的食品为家人改善生活,为小女儿增加营养。
每一天,丑女都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桌子、柜子擦得一尘不染,窗户上红色窗花是喜鹊登梅图案,炕头上坐着小女儿。丑女一家住的屋子不大,但很温馨。墙壁上贴着儿子在学校获得的奖状,还有一个挺大的相框,里边装满了照片,在中间位置,是一家四口的照片。
丑女现在儿女双全,丈夫也有体面的工作,工资足够一家人的开支,在丑女的精心操持下,甚至还会略有结余。这样的日子是每一个女人期望的,不是吗?现在丑女拥有了这一切,她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看看父辈那个年代的生活!
期待更新
写得真好,我甚至希望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前段时间本想重看活着却很快就停下来了,因为我不敢再看下去,内心无法再经受感受那种痛苦。
要是生活能停在那一瞬间就好了。我宁可不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