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来了来了宝贝儿- 惠胜(四,五)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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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来了来了宝贝儿- 惠胜(四,五)

我还真去弄滇红喝了,你咋对我这么清楚涅,

一枚星星镶嵌在幽深的天空里,洞外传来模糊的低喊:“惠胜——惠胜小师父在么?”

惠胜睡得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答应了一声,从温暖的洞窟走到外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面前站着三个影子,惠胜闻到她们身上的清寒之气,不禁有些迷惑,便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此时,那个格外胖大的黑影瓮声瓮气地笑了——“阿健,怎么是你?”惠胜失声叫了起来:“难道是公主……公主有甚么别的吩咐么?”

阿健摇了摇头,道:“咦,奇怪,我们便不能来找你么?”

惠胜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一下,像一颗红染料滴入黑水之中。所以没有关系,没有人能看得见。

“伸出手来。”阿健道。

“什么?”

“你伸出手来。”

惠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所以只好温顺地伸出了左手,随后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妇人的手抓住了,那双手又粗糙又柔软,正不停捏弄着他,叫惠胜觉得恼怒和害怕,又有些……他的脸将东方染红了。

“啊哟哟,你这个风流的小和尚!”那健妇低声笑了起来,随后惠胜感到自己的手中落入了三块钱币。

“给我们三个,各画一幅供养人像罢。”阿健身后跟着的阿丑说道。

“啊……”

惠胜觉出一阵巨大的失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想原来她们真的不是公主派来的——可是公主又为什么要在清晨遣送自己的侍女过来呢,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几个女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阿丑怯生生地问:“可是不够么?”

惠胜摇了摇头。他从阿健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施了一礼,斯斯艾艾道:“姐姐们嘱托,小僧自然不会不画,便请姐姐们先回去罢,等画好了,姐姐们再与昌乐公主一同来看。”

阿媚颤巍巍问道:“然则惠胜师父不须看清我们再作画么?”

惠胜抬眼看看她,想来她是侍女中最美貌的,今晨她也打扮得最漂亮:大袖衣服,头发绷得紧紧的,眼角口腮俱是厚厚的胭脂,因为害怕掉色,她说起话来面部显得十分僵硬。惠胜赶忙道:“看清了,姐姐们快请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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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惠胜还能看到沙漠里三个踽踽独行的影子。惠胜打开了手,他的手里原来是三枚波斯银币,因为用得太多,年代太久,银币已经发黑模糊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刻着星月,还有一个鼻子高高,神情讥诮的王。

“所以并没有什么是值得失望的。”他失望地想着。

惠胜跑到宕泉河里去洗澡,因为他觉得周身有一股太柔软的倦怠。河水太清澈,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是冲不掉他隐秘的欲望。

然后师父就来了,他对惠胜说:“你随我来,”随后他们趟过河水,走到对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胜捡起一只头骨,道:“且让我看看你的修为精进也无——我问你,这是何人骷髅?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凝视着骷髅的双眼,他出神地想着:“若附有肌肉,这该是一个英勇的战士,或者应该画一幅狩猎图,他扬弓搭箭,而一头美丽的花鹿,正举目哀哀望着猎人……”于是他对惠遵说道:“师父,这是一名骑兵,他是在战争中死去的啊。”

愈发苍老的惠遵道:“善哉,善哉,然则他将往生何处呢?”

骷髅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惠胜,似乎是在叫他闭口,于是惠胜摇了摇头。惠遵接过头骨,握了一会儿,低声道:“此人生前持戒完备,当投生在人道之中。”

惠胜仍旧不明白为何师父有此一问,可是他不敢多嘴,只双手合什,低声颂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如汝所言。”

他们走回洞窟的时候,惠胜在壁脚画起了画。他画了三个供养女子,都穿着宽身衣裙,好像三枚随风飘来的苍耳。惠胜到底没有想起来她们的五官眉目,因为歉疚,他郑重其事地在白壁榜子上写下了她们的名字。他转头的时候,发现师父正盯着他作画,又或者师父并没有盯着他,他的严厉的双眼只是穿过他,盯着往事与来生。惠胜的脸红了:“师父,我画完便去禅修——马上就去。”他大声说道,可是惠遵并没有回答他。

元荣死了两个月之后,他的儿子元康也死了。

据说有一日他与内弟同去狩猎,一枝吐谷浑人的暗箭要了他的命,敦煌人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长官。但是没有关系,他们仍有昌乐公主,以及她漂亮的丈夫邓彦。朝廷内宇文泰忙着收拾自己的政敌,无暇问及遥远的边疆,邓彦便这样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下一任瓜州刺史。

过了不久,便有一群天竺人来到敦煌,这群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他们的骆驼上并没有琉璃与珠宝,他们的身后也没有大象和孔雀,他们无声无息地进了城,在多宝寺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随即便宣称他们是瓜州刺史请来的,即将奉献给大家整整三日三夜的狂欢。

狂欢的时候,惠胜也去看了。那是九月的一个大风天,他走了整整一夜的路,才赶到敦煌城。他的白衣上落满黄沙,可是大家见到这样一个俊俏的沙门僧,都向他合什敬礼。

兰若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有一个天竺人将脚弯到头顶,再把头从两脚之间伸了出去,就这样用双手站着,据说已经坚持了两天一夜。译语人说,这个天竺人宣称自己不过是一枚法螺而已。他见惠胜好奇地盯着他看,便神情轻松地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然后惠胜便在空地旁的高处见到了宝车内的元法英。他一见到公主,便明白自己实在并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见她的。他很想告诉元法英,佛陀已经画好了,而在所有的菩萨当中,她元法英是最美的一尊。

但是公主并没有理会他,她斜倚在锦垫上,点了点头,一个天竺人便被带到了她面前。他双脚交叠,坐在地上,随后点起了一只巨大的烟斗,他吸啊吸啊吸啊,浓烟蜷缩在他的身体里面,使他渐渐飘了起来,随即他用腰带将自己绑在树上,整个广场都安静了,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他用浓烟画了一场天宫盛宴:巨大的莲花宝池,池中渐渐长出一朵妙荷,弥勒佛站于其上,手结根本印,随后亭台楼阁筑起来了,那些楼阁上站满了菩萨,或欢喜起舞,或凝神谛听——他不断向外吐着烟,于是停留在空中的飞天也被画出来了,有的手捧莲蕾,细腰丰臀,双脚像那天竺人一样垂在脑前,这是西域的折腰伎;有的反持琵琶,长裙裹脚,身材修长,这是中原的乐舞伎——是这样的逼真,以至于空地上观看的人都大声鼓噪起来:“佛祖显灵啦!佛祖显灵啦!”

这是真的,因为从天空飘下了馥郁的香花。

弥勒佛说法正到欢喜处,忽然天竺人嘴里吐出一道火星,直射入图画当中,一场大火随即烧掉了所有的幻象,那些飞天像黑蝴蝶一样,而弥勒的珠髻上冒着火苗,转眼之间他檀木一般的尸体从空中掉了下来。

众人哎呀一声大喊,这喊声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广场上扬起了一阵狂风,这阵风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巨浪,淹没了大火,在众人头顶不祥地晃动。人群开始惊骇地喊起来,那些黑压压的,不见天日的,阴险的水,空气像透明的薄纱,逐渐承受不住水的重量,忽然裂帛一般巨响,所有的水都翻倒下来。

人们发出绝望的喊叫,惠胜一定也喊了,他的恐惧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的脚像生了根,一动都不能动。他吃力地转头看看元法英,发现她也如众人一般在仰头看着天空,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没有惊慌,她只是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似乎是在渴望那水将她淹没。广场上的风吹起她绣着百子的飘带,使她像一只巨大的蒲公英球。在惠胜闭眼之前,他觉得她马上便会被飘带托起,被那些婴孩带去遥远的天宫。

“公主……”惠胜叫了起来,他的喊声像一枝箭,射向元法英,她抬起头,朝人群里投过迷惑的一瞥。

众生寂然。

然而他们等待的灭顶之灾并没有发生——当人们渐渐睁开双眼,而母亲松开被她们搂在怀里的孩子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他们的四周不过是阵阵下窜的烟气而已。广场的四角零零落落有了欢呼之声,逐渐汇集成巨大的鼓噪,那个天竺人被声浪震翻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咯咯咯地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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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这这。。。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看来不管佛与道,都是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

不经历人生,悟不出真谛。

人性之美妙,让我不由自主的赞叹。

家园 【原创】惠胜(六)

现在洞窟里充满了流动的线条,包括莲花忍冬飞天供养以及佛陀说法胡人百戏的所有画面,都被惠胜细细描摹在墙壁上,于是便到了收割颜色的季节。

无须一一说明他是怎样采集那些丰富而绚烂的色彩的——施于肌肤上的淡粉色,饰于指尖的银白色,以及敷在飘带上的金箔。他像拨动琴弦一般拨动那些幽蓝的蜻蜓,于是蓝色粉末纷纷落下,这些高贵的颜色正适合填入他画的莲花之中,而霞光是佛祖右袒的袈裟,菩萨的眼眉口鼻则用白垩重笔描画,她们个个显得妩媚风流。

他还需要青色,并且很快就找到了这种颜料:在深秋最后一朵迟开的荷花中,他看到了一枚沉睡的莲实——或者说,那并非莲蓬,而是已半化成小童的化生:他只有一个圆圆的头颅,总角结束,眉目疏淡,黑色的阔嘴露出狡黠的微笑。

惠胜走了过去,轻轻扑住了这枚化生,他被惊醒之后,便不高兴地在惠胜的手里挣扎起来,并且发出吱吱的叫声。

“惠胜!”惠胜听到师父叫他,便回过头去,将双手别在身后。

惠遵显得更加衰弱了,他所有的毛发似乎早已停止了生长,唯一不断长出来的,是他的皱纹。他颤颤巍巍地朝惠胜走了过来,逐渐走到水流中央。惠胜叫了起来:“师父,天寒水冷,我们还是快回岸上去吧。”

岂料惠遵却摇了摇头:“无妨,这怕是我最后一次沐浴了。”

惠胜感到非常难过,可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师父——或者毋宁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自己。师父坐了下来,清澈的流水荡涤他的白衣,惠胜出神地看着白衣上的涟漪与光圈,他同时也在水中看到了自己,他惊奇地发现仅仅半年功夫,自己已变成了一个瘦削的青年。

那么半年前,暮春里,那个圆睁眼睛的少年——以及那个少年的时代——就这样被流水带走了。惠胜的心中感到恍恍惚惚,似乎是一阵痛苦,以及怅然若失,以及空虚,以及不知如何自处,以及羞耻与憧憬。为了隐忍,他抿着双唇,嘴角便显出了两条纹路。

惠遵叹了口气:“惠胜啊惠胜,你且和我说说你手中之物的来龙去脉罢。”

“啊……”

“便是你手中的化生啊。”惠遵提醒道。

惠胜闭上了眼。现在那个小东西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手掌,像一颗惊慌的心。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问他一个如此浅显的问题,可是他不敢不回答,便张口道:“化生既非男女,亦无始终,无生老病死,无嗔怒思觉,无……”

“那么我欲往生西方极乐,该化生在何处呢?”惠遵打断了他。

惠胜的脸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答道:“师父,便是托生于莲花之中。”

师徒二人不再言语,下午温煦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远远可听到翠鸟的啁啾。惠胜闭上眼,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感官和命运也像手里的小恶魔一样,无法被自己左右——可是师父却可以,慈祥的师父。于是对孩童年代的张望结束了,他的心里第一次起了成年人的情绪:委屈与嫉妒,羞愧与不服,敬爱与憎恨,渴望教诲却羞于启口——以及另外两种冲动:捏死他,或者放了他。

——“放了他罢!”惠遵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怔忡。

惠胜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手,那枚化生便像受惊的蚂蚱一般,弹跳向天空,随即便扑回了水面。

家园 在敦煌最喜欢青金石的天蓝色,“色相如天”,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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