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静听夜声数落花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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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静听夜声数落花

夜深得匀称,风声细。

一周出差忙碌,终于能够坐下来静静地喝杯清茶。朋友给我从国内带来的仿汝瓷杯,色泽温润,握在掌心,淡如天青,我低头细细把开片看了,也无甚思绪,不想下班后买的那把兰紫鸢尾,蓦然落了一花瓣在我发际,于是便有了写字的心。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朋友给我带的仿汝瓷杯

一 亦嘉

发信给亦嘉,告诉她要去她在的城市出差,问她能不能来和我同住一晚?亦嘉回复说,定去。

那天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多,走进酒店大堂,便给亦嘉电话。她其实早就到了,带了资料,独坐一隅已等了快两小时。她见着我,第一句话便是,嘉木,你怎么可以还这么瘦!我握她胳膊说,你自己也不比我好多少啊。

我们好久不见,本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只是太累,回到房间我往床上一躺,脸都没洗,便即刻昏睡过去,再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七点半,我冲进洗手间,刷牙洗脸梳妆打扮。亦嘉起来,靠在洗手间的门边,轻声说,嘉木,嘉木,我要看着你。

我抓过爽肤水往脸上乱拍一气道,好啊,你看着!我们就这样说话儿。

想想以前在LA,我两不也常咬着牙刷念诗的么?

亦嘉说,见着你就很开心。你知道么?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看长篇小说。只好给自己订了份《纽约客》,然后我发现上面很多短篇其实写得也很不错。但我又很懊恼,我竟然沦落到只读短篇小说的地步了。

我看她,小脸上尽是认真,忍不住笑说,我连《纽约客》都没得读,早沦落到只有时间看新闻标题的悲惨境地。

出门,退房,道别。亦嘉问,你还好么?你看着好累好累的样子。

被工作打磨地极锋利的心突然婉转,我们踩过的紫楹花瓣,我们屋后的那棵石榴,我被车撞伤的肩胛骨,还有图书馆深处的伍尔芙…..全都浮上眉间,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拥抱亦嘉道,都要保重。

二 足球

周六下午和同事去踢足球,统共六个人,只我一个女将。队友总是让我带球到禁区外,传给他们,然后我跑入禁区,他们传给我,我直接射门。配合很到位,我场场轻松拿“金靴奖”。又很喜欢点球决胜负,因为可以尽情地开大脚,我踢的点球,同事大哥都感叹角度太刁,扑不到。

我如此得意洋洋给阿壳邀功,阿壳疑惑问,真得么?你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呃,那个,我当然要给他们订很严格的规矩,比如,我带球的时候,他们只许拦,不许抢;又如,我踢点球的时候,要比他们近一米……

阿壳爆笑,说,就知道你,他们肯定把你当幼儿园的小孩哄。

我自己也笑,其实我没像他以为的那么赖,抢球的时候被人一脚踢到小腿,到现在都肿着。后来回停车场的路上腿抽筋,我坐在地上,一同事死按膝盖,一同事压我脚尖,另一同事狂踢我脚后跟,还有两同事站在旁边各种评论,现场有够诡异。

我说,踢球的感觉真得很好,尤其进球之后,跳起来和队友击掌庆祝!

阿壳说,你是不是又找回你大一时踢女足的感觉了?站在足球场边,一脚把足球开出去,多酷。

他停顿了会,突然说,LP,你就该这样意气风发的。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敢冲敢拼敢做决定,特别有担当。真很久都没见你这样了。

----原来,虽然他一直嚷嚷着要我温柔点,其实真喜欢的还是超级玛丽:)

三 老人

开会谈判,对方的律师团队走进来。一眼看到那个老人,该有六十多,瘦高,看着极儒雅,但眼神很锐利。开会时他发言很少,听的时候,极专注。午餐的时候,没有人坐他身边,我于是端着盘子过去和他聊天。他见我走过去,便微笑起立为我拉开椅子,然后等我落座才重又坐下。我问他可曾去过中国?他笑笑说,当在你出生之前,1976年,赶上了唐山大地震。

那时候他为基辛格工作,去中国开会,遇上了唐山大地震,他们一行人从北京撤离,往郊区步行,因此有机会了解了真正的普通中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亦因此永生难忘。我问他如何看这三十年中国的变化,他沉吟片刻说,amazing,但是难以评价。我想他是出于一种职业的保守惯性,而没有给我说他的真实感受。

或是我在老去,相比于年轻人,我现更爱和一些老人交流。他们经历地够多,看得够透,所以自然,而我也从不必有何虚饰。我另识得一位DC的老律师,其父在49年以前便在中国从事商贸。他来纽约,总会邀我晚餐,只是享受坐下来和我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的简单,我们讨论的话题从中国的文革到他妻子的衣装。有次饭毕出来,第五大道正细雨阑珊,我陪着他一路走回酒店,临别时他对我微笑说,life is beautiful, isn’t it?

四 做饭

上周六请同事来我的小屋做客,一大早就起床准备午餐。我打开阳台的门,外头树影摇曳,阳光同秋风一道入我客厅给我做伴。

Adele的《Rolling in the deep》,节奏正好,我拿把青葱在水池前跟着音乐起舞。电话响起,是在东岸的前美女室友。我开了免提,在踢腿甩脖子洗白菜切姜丝的空隙和她说话。她说,东岸大雪,她看着窗外的落雪,非常非常想我。我说,如果明年情人节你还没settle down的话,就来屯里找我过情人节吧。

她很开心地说好啊,好啊。我在这边默默冷汗想,如果她知道我已经至少给三个美眉许了我明年的情人节,她会不会有吐血的冲动?

五 鲁迅

深夜,读竹内好的《鲁迅》。

掩卷时窗外新月如钩,我们在和什么东西的影子对坐?在我们思想的底层是什么令得我们的灵魂不能安生?

“他通过论争能得到些什么,或舍弃些什么呢?他倒并非在不能求得极度宁静的情况下就不工作了。论争对于鲁迅来说,大概是‘生活道路上的草’吧。他因为‘即使书案上吹下来的是废纸’也得为此而拼命。”

“现代中国的优秀启蒙者有着连自己的影子都难以相信的朴素的心。”

“对鲁迅精神的继承,只是作为一种鲁迅精神、作为语言,而不是作为行动;我感到,这不是表明,鲁迅的精神,与文学方面相比,更多的是在政治上被利用了吗?”

“若是和平时代,他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古典研究的学者生活。这对于他毋宁说是幸福的。夺去了这种幸福的,大概是中国本身的不幸吧。”

“我只是从鲁迅身上引出我的教训。在我看来,鲁迅是个顽强的生活者;彻底的文学家。鲁迅文学的严肃征服了我。特别是到了最近,我在检省自己、眺望周围 的时候,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一面,许多事情撞击着心胸。鲁迅的严肃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严肃,直到如今仍值得深思。我想知道这是如何成为可能的?……我与自己相比较,想学习它。”

----也许,从某个意义上说,我也是个被鲁迅式的朴素和严肃所征服的竹内好吧

六 阳气

搬来屯子,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一个人住。有时太累了,一个人就会觉得有点怕怕的。公司给国内来的同事在我住的小区租了个三居室,我就经常跑他们那去待着,或把在公司实习的小美眉拖过来陪我睡。

那天晚上回到家,倒沙发上睡了半小时,醒来后,天黑黑的,我就各种怕。穿上鞋,就跑旁边的公司宿舍去蹭晚饭吃,吃完不算,还要求美眉今晚来陪睡,对美眉说,我得你去给我镇宅。

美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另一个小兄弟同事说,我每天就在这里默默地吸收阳气,然后再去嘉木姐那给她驱散阴气。

小兄弟特别纯洁无辜地说,那我每天就在这里默默地培养阳气,等你来吸收。

我当时正端一杯水往厨房走,听到他们这个对话,笑得一下子跌倒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我和美眉出门的时候,美眉回头对小兄弟说,那你要好好培养阳气哦。小兄弟挥舞着双手在那喊,加血,加元气,满状态原地复活!把我笑得眼泪都出来。

第二天我又把美眉抓来陪我了。刚小兄弟从办公室回来,发现美眉不在集体公寓,就电美眉,问怎么录电视节目。

然后美眉对他说,我今晚住嘉木姐这,不回去住了。

小兄弟回复道,那你的阳气还够用么?

美眉说,今晚还是够用的,明天再回去recharge。

小兄弟道,你不告诉我怎么录电视节目,我明天就不让你recharge了。

我和美眉对一个鬼脸道,真是好可怕的威胁啊

第三天,我又把美眉留我这了,晚上阿壳给我电话,我说,美眉在这陪我呢。阿壳劈头就问,那她的阳气还够用么?你也得自己制造点儿啊。

----呃,这可真是mission impossible了。

七 存亡

因为工作上和美方打交道,略有感触,电阿壳说,LG啊,我觉得我们中国人啊,到底还是得和中国共存亡。有国才有人啊。

阿壳说,是,LP,你说得很对,我们首先得是中国人。

两个人抒发了一下爱国热情,挺好,挂电话各自干活。

过了快半小时,阿壳又打过来了,我问什么事?

阿壳说,LP,你刚说得不对!

我不由一惊,想我说什么了,又被他抓着小辫子了?

阿壳继续道,你说那个和中国共存亡,我刚认真想了想,觉得我们说共存就行了,哪能说共亡呢?不会亡的嘛。

我笑倒,他还真可爱。

八 平安

去同事家做客,唱卡拉OK。同事大哥点了李娜的《好人都一生平安》,我拿着话筒跟着唱,想起这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歌,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

那时候父亲喝醉了,会把“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这句子反复地唱了又唱,他醉了,仪态不好,嗓子嘶哑,衣领上沾了菜汤,唱着这么浅白的句子,我觉得他鄙陋,所以总会夺过他的酒杯,叫他不要唱了。父亲会摇着头说,嘉嘉,你不懂,你不懂爸的心。

那天我唱着唱着,泪水就慢慢下来了,“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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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篇俏皮少了,很深沉。
家园 花。

朝花夕拾,感动自知。

家园 这都几年了,对壳哥婆姨消极怠工表示极大愤慨

壳哥婆姨瘦→壳哥婆姨没有制造金波童鞋→壳哥婆姨根本不想制造金波童鞋→壳哥婆姨阴险狠毒→壳哥婆姨一直在欺骗壳哥→休掉壳哥婆姨

家园 看嘉木姐的文字有种好怕看到结尾的感觉
家园 我来嘉木MM这来沾点阳气
家园 如果写字能发泄放松就写写字,

但看嘉木的文字觉得心疼,

能看得清想得通参得透的,所谓慧极必伤,宁愿混沌点好。

家园 为阿壳严谨的逻辑大笑,太可爱了
家园 对于“我们”的认同感

很大程度是来自于意识到存在一个“他们”,而且“我们”由这个“他们”来界定。“民族”“国家”“阶级”......

喜欢这个茶杯的颜色,是叫三绿色吗?

家园 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送花成功。有效送花赞扬。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家园 好人一生平安

还喝茶? 再喝,镯子都挂不住了

家园 是青色,汝窑瓷器特有的颜色

三绿色,是白绿白绿的那种样子,画国画的常用色。

家园 可否展开说说这段。

如果方便的话。

七 存亡

因为工作上和美方打交道,略有感触,电阿壳说,LG啊,我觉得我们中国人啊,到底还是得和中国共存亡。有国才有人啊。

阿壳说,是,LP,你说得很对,我们首先得是中国人。

两个人抒发了一下爱国热情,挺好,挂电话各自干活。

过了快半小时,阿壳又打过来了,我问什么事?

阿壳说,LP,你刚说得不对!

我不由一惊,想我说什么了,又被他抓着小辫子了?

阿壳继续道,你说那个和中国共存亡,我刚认真想了想,觉得我们说共存就行了,哪能说共亡呢?不会亡的嘛。

我笑倒,他还真可爱。

家园 不能读最后一段,太难过。
家园 本是笑着点进来看

看到‘六 阳气’,心里却觉得被抓了一把似的。几年前和LP两地分居的时候,每次从她租的小屋离开心里都是最难受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一居室,可总觉得对她来说太大、太冷、太黑。时间过去挺久了,可每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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