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我的一点《三体》读后感 -- GPRS
我有个小博客,基本没有人访问。过去写了点三体读后感贴在上面,现在转到河里来。
这东西本来写的时候根本没计划给别人看,所以是急救章,文字也没雕琢,从内容到文字肯定有很多错误。大家看着玩吧。
我不看科幻小说很多年。
记忆里上次看科幻小说,还停留在《珊瑚岛的死光》这种阶段。对于西方的科幻文学,我都是从改编的电影里面获得了解的。相比西方的高水平科幻作品,《珊瑚岛的死光》之类只能算幼稚粗糙,从技术到故事。
直到我最近看见了纯国产的《三体》,刘慈欣写的科幻三部曲。 《三体》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原来我们国产的科幻竟然到了这个水平。如果有人努力把它翻译成外文,我相信完全够资格竞争星云奖和雨果奖。
一部好的小说,先要有个好的预设。预设的架构成功了,小说也就成功了一半。预设一方面决定了小说的结构和大情节。拿金庸为例,我印象里面好的小说,比如《飞狐外传》、比如《笑傲江湖》,都是先有个整体的设计,作者虽然写连载,可是成竹在胸,结构上不散乱。而像《倚天屠龙记》,就显得结构散乱,给人感觉是写张翠山写不下去了,才忽然硬生生卡断改写他儿子。这种连载式的写法,使得小说结构非常散漫。另一方面,预设就是舞台,有了舞台,人物才好表演。在一个大的背景下,故事才显得合理而流畅。这方面《射雕英雄传》比较好,以铁木真的崛起为背景,很多情节转折显得至少不是太突兀。这个背景要足够强,强到足以影响故事走向。再以《倚天屠龙记》为例,夺屠龙刀这个背景就不够强,控制不住情节的发展。
(以下有剧透)
《三体》的预设就很成功。故事只用了几章就架构了整个大背景:故事开始于文革时代,而三体人在四百年后会进攻地球。
由于科幻小说的特性,一般来说,多数科幻小说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未来,也有一部分设定在当代。设定在未来的故事往往给人一种不现实的脱节感。而设定在当代要非常小心,因为过于超前的技术显得虚假。三体把故事发生设定在文革很有意思,一般人不会认为那个科学的冬天是一个科幻故事发芽的好天气,可是作者偏偏做到了。这种往前四十年的设计,把当代史同科幻故事交织起来,营造出一种虚幻的真实感。这个故事离我们远么?显然不。离我们近么?似乎也不。 然后故事的发展就扩张到今天,再一步步地走向四百年后。整个故事就是四百年的一部历史,十几代人,一部两汉史的长度;四光年空间,四十万亿公里的舞台。这种四百年时空的设计,真是大气淋漓,这才真正是大历史的纵横。
四百年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长度:我们虽然不及见到故事的结局,但是它离我们的儿孙并不远。故事里面几个普通中国人死后对骨灰的处理,非常凝重,一部科幻故事,竟然有了历史的沉重感。
过去看科幻小说,总受个观念的影响:把科幻小说当科学预言小说看。当年评价凡尔纳的文字里面,总是免不了称赞他预言潜水艇、地月旅行的先见之明。科幻小说家被当成预言家看待。科幻小说里面的东西,好像总有一天会变成真的,别着急,等等就能看见。想当年多少科幻小说在预测2000年代世界,可是现在都2011年了,满大街的机器人呢?我怎么没看见?
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好像金庸小说借历史胡说八道一样,科幻小说完全可以借未来胡说八道,只要好看。如果说科幻小说比武侠小说玄幻小说更加靠谱的地方,一方面它确实借用科学的概念,一方面,它借用科学的精神:建立一个自洽的体系。
其实一切好的故事都要能自圆其说,可惜的是大多数小说都做不到这一点,漏洞百出。尤其以金庸小说为代表。金庸小说里面又以《天龙八部》为代表:扫地老僧一出,整个故事的平衡性都破坏掉了。扫地老僧就是希腊戏剧里面的解围之神(deus ex machina),用暴力方法破解故事里面的死结,但是神的参与,也把故事的自洽性完全破坏掉了,没搞头了。
解围之神还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前言不对后语,自己打自己脸的。这例子就太多了。
无论是科学幻想、魔法幻想、还是童话幻想,里面的知识可以有违常识,但是逻辑不能违背常识,整个故事的逻辑框架必须能够自圆其说。这个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很多幻想小说作家写起来收不住手,第一个牺牲的就是自洽性。
《三体》,尤其是第二部,特别提出了一个基本自圆其说的理论,而这个理论,升华了小说的境界,有效地笼罩了情节的发展,这就是黑暗森林理论。
(以下有剧透)
黑暗森林理论来自于“费米悖论”。费米悖论是这样的:以目前发现的宇宙的规模和历史长度,文明应该远不止地球一个。但是为什么地球人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其他文明存在的现象?这个悖论有很多备选答案,刘慈欣提出了最黑暗的一种:其它文明刻意保持沉默。刘慈欣的假说基于人类的悲惨历史:为了资源,旧大陆的先进种族毫不留情地屠杀和掠夺新大陆的落后种族。所以同比我们先进的文明接触是非常危险的。即使达到一定程度的文明能够hold住自己屠杀的欲望和冲动,它也害怕别的文明对它进行攻击。所以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文明都发现了这条宇宙潜规则,刻意隐藏自己而避免同其它文明接触。整套小说的第二部和第三部,都笼罩在这样一个黑暗森林的法则下。
细究起来,这个黑暗森林的假说有不少漏洞。但是总体上,它是能够自圆其说的。能够在小说中建立一个大体自洽的模型,刘慈欣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一切科幻故事都有它的社会舞台。没有一部科幻小说,故事不是和人类社会有关的。对于三体这种时间上大跨度,空间上大尺度的科幻小说来说,不进行社会幻想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这样一种死神步步逼近整个人类社会的背景下,对人类社会的变化进行预想,不光是有趣的,也是必要的。
(以下有剧透)
《三体》里面最大的社会幻想,是所谓大低谷时代。人类接到四百年后三体来袭的警报后,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开始投入大多数社会资源进行反抗武器的研究。这种资源投放的失衡,导致整个社会的贫困化,人类终于进入了悲惨的动乱年代。《三体》第二部在事后回忆者的闪烁其词中,大概描绘了大低谷时代的悲惨故事,一个重要后果是人类数量在五十年内锐减到30亿。这样规模的锐减,是人相食的结果。痛定思痛,人类通过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走出了低谷。
这个社会幻想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设想了整整一个人类文明的进步-倒退-进步的循环。一般科幻小说,只能描绘其中之一。进入工业社会后,似乎人类走上了社会发展的加速轨道,再也不会迷失在歧路了。但是《三体》设想了人类在外力压迫下慌不择路走上歧路的后果。而更有趣的,是人类在大低谷之后的总结: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这两句话据说是套用了帕斯卡的两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To the time to life, 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出处存疑)。工程师出身的刘慈欣,并不善于在作品里面抒发文人情怀。他写不出“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边边,紫衣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这样的文人浪漫。但是这两句对于大低谷时代的总结,却深深给人以震撼。刘慈欣显然是读书很多的人,对于帕斯卡的这两句话的点化,是全书的亮点之一,给整个书抹上了一层哲学色彩,还是最空灵那种。
BTW,刘慈欣对经典语录的点化还有另外一处,就是刚开始三体世界对于人类的交谈要求不做回应,因为三体完全藐视人类,“毁灭你,与你何干?”这句话是化用歌德的“爱你,与你何干?”(“Wenn ich dich lieb habe, was geht’s dich an?”)
当然,三体的一些社会幻想有可能是基于作者个人的原因了,比如对于社会娘化的幻想,完全是对于当下一些社会现象的反讽。
三体里面关于国家融合,外空间人类国家的独立,语言的混合的幻想,都不是什么新东西,但是却几乎是必然发生的。
昨天看新闻,有条是说纽约时报研制出一种镜子,照镜子时候也可以看到各种资讯,联想到目前各种无线信息设备的大发展,这不就是三体里面幻想的信息冗余时代么?
世界上好的科幻小说绝大多数都是洋人写的。和凡尔纳一起去历险,你仍然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没有代入感。
《三体》就不一样来,它是中国人写的,带有深深的中国印记。中国印不仅仅表现在人物设定(三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中国人)、故事背景(很多情节是在中国发生的),更深入地表现在文化和哲学上。
整部《三体》,给人的一个感觉是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大敌当前,亡国灭种的压迫感。为什么中国人写的小说会有这种压迫感?不要想都知道,这种压迫感来源于中国的近代史和当代社会。中国人对于亡国灭种,从1840到1945,有一百年的恐惧。对于外来者的戒心,则还在广泛延续。这种历史反映在小说里面,就变成了整个人类的恐慌。整部小说从头到尾都黑云压城城欲摧。
另外有一个就是资源稀缺感。在美国和中国生活,最大的物质感受就是自然资源的差异。中国庞大的人口,使得再丰茂的资源也变得非常稀缺。而《三体》里面,资源一向都不是宽松的。在第三部中全体人类被迫移居大洋洲,人口密集,资源紧张到社会随时崩溃,难道没有当代中国的影子么?同样在第三部假警报响起,人们奔向飞船逃命的那段,简直就是资源紧张下的当代中国活生生的写照,让人想起升学工作里的残酷淘汰。
同样是幻想故事,西方人拍摄的《Avatar》,里面充满了殖民者的反思,正是侵略成功后,得了便宜卖乖的白人思维。而《三体》里面我们则看到来自被侵略民族的作者,笔下渗透着对于先进文明入侵的恐惧,对于求生的渴望。西方作者写不出《三体》这种调调,因为他们没有作为被害者的历史教训。
《三体》里面的其他中国印,就更表现在一些细节上了,比如地球沦陷前期的地球治安军,就是换了名字的抗日伪军。而第一部里面大量使用网游作为情节的一部分,也仅仅会在网游泛滥的时代才会出现在文艺作品中。
这就是《三体》的妙处,我们一方面在读描写未来的科幻小说,又往往不经意地闻见中国历史的味道,看见当代中国社会的倒影。在一部外国小说中,你能这样一箭双雕么?
没有小说是完美的,《三体》离完美还差得远。
首先是小说手法上的缺陷。大多数科幻小说,都不以塑造人物见长。凡尔纳的人物最多只能说有点癖好,个性是谈不上的。《三体》能用纵横四射的想象力把读者征服,能用波诡云谲的情节把读者吸引,但是不能用人物的性格把读者打动。里面主人公的爱情描写,罗辑的或者程心的,都觉得缺乏一种拨动心弦的力量。至于第一部的中科院院士汪淼,就更是个串场工具,没有什么个性可言了。这个也不能全怪《三体》,基本是科幻小说的通病。有趣的是,刘慈欣写过一个短篇《乡村教师》,里面倒是有点打动人的情节,但是靠的也不是人性,而是人类文明的力量。
然后就是一些科学技术上的细节。前面说过,科幻小说不能当成科学小说来看,所以这里挑的细节的毛病有点吹毛求疵了。
第一个有缺陷的就是关于智子的设定。智子的设定无疑是来自科技界红火的量子纠缠态的研究。但是目前认为纠缠态是无法传递信息的,这是给智子幻想的最大打击。还有就是在遥远的恒星际如何传递基本粒子(连宇宙飞船都会迷航),作者也跳开没有解释。
第二个大的缺陷是黑暗森林假说的一部分:攻击比探索便宜。就是一个文明发现另外一个文明的线索的时候,宁可攻击也不沟通。这个大概说不过去,探索有风险,但成本绝不会低于攻击,要知道这是恒星级的攻击。还有攻击也会暴露,让更高级文明看见了还得了。
第三个是对三体文明的设计。三体的科技是线性发展的,所以害怕在竞争中输给后发先至的非线性发展的人类。按照三体人的科技水平,它们恐怕早就迈过技术奇异点,进入技术爆炸时代了。(这一段有误,三体文明后来确实进入了技术爆炸时代,第二舰队就是光速的。)但是文明线性发展这个假设不太成立,可以说三体文明毁灭了十几次,但是科技本身,都是加速发展的,尽管加速度可能开始较低。
第四个是关于三体问题的求解。故事中别出心裁地以网游方式介绍三体人对于三体问题求解的种种努力:古代的哲学求解、粗糙的宇宙模型求解、寄希望于现代数学奇才求解析解,以及用计算机技术求数值解。最起码关于数值解法失败的描述是不正确的。数值解法确实不能完全预测三体星系的行为,但是数值解法肯定能给出近期的近似解。但是只要不停观测,不停把观测结果作为输入,就能修正模型,得到近期的近似解。这也是天气预报的求解方式,要知道,天气模型是n体,比三体复杂多了。不过求解三体这部分还是写得非常吸引人,整个就是一个人类科技史回顾。
话已至此,无可再说,总算写完了读书笔记。
基本同意你的读后感,逐篇花!作者得宝!
按照小说的设定:
设想怀疑N光年外的某星系存在威胁,如果先探索再决定的话,首先必须发出观察飞船,以光速飞行N年后达到,得到的情况又需要N年后才能返回,此时再发起攻击的话,又需要N年,于是总的来说3N年后攻击才能发挥作用。就算使用BUG级别的智子,也至少需要2N年的时间。这么做的最大风险是时间代价,在如此往返花费的时间内,很可能对方已经发生科技飞跃,使得打击无效,甚至发动反击。攻击者也未必等得起这额外的2N年,N可能等于几千几万,甚至更多。
观察飞船可能被对方的文明发现,以至于打草惊蛇。观察飞船也可能发生故障,掉进黑洞,或者被对方文明干掉,在母船这边,发现观察飞船杳无音讯,该如何处理,再发射一艘并再等上2N年,还是发动攻击?不如直接一个打击过去来得简单。
攻击是由巡游的飞船发起的,不会暴露母星,至多损失掉攻击的飞船,文中对歌者文明的描述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与此相反,如果使用观察飞船的话,和母船之间的通讯反倒可能暴露母船的位置,比如歌者文明就利用人类和三体世界之间的通讯时间差发现了太阳系。
按照现实:
智子是不可能实现的,实物和信息的传播速度都不可能超过光速。
黑暗打击似乎也不存在,从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看,宇宙中尚未发现任何宇宙战争的蛛丝马迹。或许超新星爆发是光粒打击的结果?呵呵。
有可能我们人类就是宇宙中一个孤独的存在。
数值解法能不能给出可靠的近似解,取决于问题在给定条件下是收敛的还是发散的。是没有“肯定”这码事的。
大刘对应用计算这一块显然是很不熟悉的。竟然把进化算法当成宝贝疙瘩了。三体就是文学作品,“科技史”啥的远远够不到边的。
火星人炸毁了这个地方的一个类地行星X,行星X上的自杀飞船灭亡了火星人,少数出逃的行星X人来到地球...
我忘了发散这个条件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三体人观察三体运动和我们观察天气一样,只要有较精确的近期预测就够用了,这样可以给他们以时间调整对策,好像我们知道明天要不要加衣一样。中长期预测,既不可靠又无可奈何。
“过去的人真难,过去的人真傻。”
这个拿来做建国XX年回顾都够。
最后那个小学生作文式的结尾陈词当然要去掉,大刘早期总爱用这种糙快猛的结尾,《乡村教师》也是。
地火非常棒。
流浪地球也很喜欢
强行加上了一个不那么悲伤的尾巴。《三体》、《乡村教师》、《地火》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