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年一度清明至 -- 铁骑边塞

“白云苍狗，逝者如斯”，外祖父弃我而去已二十三年，其形象不仅没有随岁月的侵蚀少有消减，反因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日益鲜明，而今外祖父的音容貌时时浮现于我的眼前，用“栩栩如生”四个字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的了。今年清明回到家，虔心敬诚的为外祖父上个坟。

外祖父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自幼跟随他长大，生前对我最为钟爱并抱有厚望，如今这竟成为我心中的隐痛。为有负他的厚爱、他的期望，为没在他并床前服侍他老人家内心常常内疚。想想他老人家追寻真理，并为之付出代价，更激发我努力的决心，冷眼面对浮燥喧嚣的尘世，人们贪婪的嘴脸，思考支配这些行为的深层原因。守住老人禀赋于我的节操，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每做此想便稍觉心安，可以告慰逝者于泉下。

外祖父一生阅历丰富，经历曲折且倍遭磨难，虽如此，外祖父刚介耿直、傲骨天成的本性并没有稍改。记得我初记人事时，有关外祖父的第一件事是：在一个幽冥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外祖父躺在内间，一伙人猛闯进家来，将外祖父从床上拖拽而去，母亲哭泣着拿了一张草席也跟去了。年幼的我茫然不知发生的这一切是什么，近年和父亲交谈旧时情况方明白原委，文革发动，很多人对当时已经出现的干部贪腐霸道行为不满，组成造反派拥戴在当地威望很高的外祖父，对当权派派提出批判。当权派官僚体系从上到下是个整体，面对群众的冲击自然联合起来，县里武装部刘姓部长支持地方当权派，指名道姓批评外祖父，当时当权的组织力量（主要是家族力量），对造反派疯狂打击，首当其冲的就是外祖父，他们公然违反文斗辩论的方式，对外祖父大打出手，一次次拖到大队会议室吊到屋梁上鞭打，一直打得外祖父卧床不动，而他们仍然意犹未尽将人抬去继续批斗，母亲拿着席子是为垫在外祖父身子底下，不至于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挨批。

上学识字后，我便喜欢上了小说，同班一位同学家中存有几套《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书，闲来便与博学的外祖父大谈梁山好汉的忠义之举，外祖父默默听完后淡淡说了句“忠义往往是用来骗人的”。当时我深不以为然，没想到经历几十年世事后深感这句话的分量。而外祖父说这句话是有切肤之痛的，后来我听亲戚讲，文革中，整外祖父最凶、打外祖父最狠的人，恰恰是当年受外祖父帮助、关心最多的人。母亲曾谈到过外祖父的“死板”，那是在建国时期，高级社刚成立，国民经济尚在恢复中，农村很贫穷，生活处在仅能填饱肚子的水平。外祖父从解放战争时支前到新中国成立后组织初级社高级社，从来是公字当头。他在乡里工作到下面去检查，发现大队干部吃的竟是白面馍馍炖猪肉，对此外祖父狠狠的批评了这些干部，后来这些干部也学“乖”了，外祖父去的时候，将饭做成两样，用掺菜的窝头招待外祖父，外祖父走后，干部们白面馍馍就猪肉饕餮一气。这种欺下瞒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做法看来也是渊源已久的了，同时也说明人是需要不断教育提高的，官僚体系必须经受冲击才能保持活力。

“大跃进”时，外祖父因不违心虚报产量、弄虚作假被撤消了一切职务，而这恰恰是外祖父引以自豪的所在，为自己的铮铮铁骨而自豪。

八二年我毕业后分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少了，即便回去在家的时间也很短，我心目中外祖父那伟岸的身躯，随着衰老的递增也在渐渐的缩小，飘拂在胸前的胡须也由灰变白，行动变的迟缓，目光显得呆滞，话也越来越少，这些变化让我心酸、落泪。在衰老和死亡之神面前，再强悍的人也的从身体上屈从自然规律，精神和品格却能薪火传承。八九年春外祖父重病一月有余，父亲和小弟宵衣盱食精心照料，而我仅仅回家看看便匆匆而返，竟没在他病榻前稍尽孝心，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负债。不久他又病倒了，我回家探望，外祖父躺在床上，身躯瘦骨嶙峋几乎枯萎，我轻轻的拿起他枯瘦的手抚摸着，他浑浊的眼茫然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无力再蠕动嘴唇，当天我返回自己的家，没想到这一面竟成了永诀。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外祖父向我走来，告诉我他去了，随即他的背景冉冉而逝，我痛哭失声从梦中醒来，妻问我怎么了，我抽噎着说“我外祖父死了”。天亮后，我急忙坐车赶回老家，一进大门见母亲正在房门口整理一地的东西，听到响声，她抬起头用复杂的眼光望着我，我一切都明白了。我走后，晚上他老人家便驾鹤西归，享年七十九岁。

直到今天我时常梦见外祖父，他总不开口，只是用慈蔼的目光看着我，我总觉的他爱惜的目光下隐含着对我疏懒的责备，还有对我不能有所作为的惋惜。

说明：这是十多年前的一篇旧文，修改个别字句发在河里，也是对先人的追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