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嘉木读诗】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 南方有嘉木
李白出名了,皇帝也注意了,结果还乡了,别人可能就要问,你怎么搞的,居然还乡了,是不是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问多了,李白就有了个总答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所以我只能回来了。未必就是事后发泄情绪。
跑到长安,你可以说是求功名去了,但是也可以从古人常见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去寻求施展抱负的机会去理解。李杜李杜,李白和杜甫放在一起,恐怕还不单单是因为诗文上的成就。
至于当官是不是就不好,也未必。当官可以治国平天下,也可以用来寻求个人的荣华富贵。但以李白当时的声名,如果只是为了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当官反而是下下下策。你不能想象一个当红好莱坞明星想要当官挣钱吧。
楼上有河友说及他和庄周的同异,我自己是觉得有很简单一点,庄周有才情,有思想,对人生、宇宙等终极问题有自己的提问和解答。李白有才情没思想,得失心太重,性情太纵逸,落笔快,但不深,有些东西偶尔触及,但浅尝辄止,容易陷入一种虚无,就如这首诗的最后一节,虽然他受庄的影响很深,但他只得庄的瑰丽和肆意,却没有得庄的理性和对宇宙之“道”的那种领悟。(李白在《大鹏赋》里也以大鹏自比,写翱翔之志向及自由,但思想内涵和庄子的《逍遥游》却并不相同。)李白的诗,年长一点后,虽然喜欢,但觉得经不住细品,和杜甫、陶潜相去太远。九霄兄熟读陶潜,应该能理解我想说的感受。
关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精神态度,其实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少,但李白这句话确实说得有极有气势。我相信历史上大部分人都是平平淡淡、认认真真并籍籍无名地活着,但也并不至于要“摧眉折腰事权贵”才能活下去。想着要去“事权贵”的人,说到底还是对“权贵”或“权贵”能带来的东西有企图。从李白的生平来看,也不是说不愿意“事权贵”,只是不想“事”得那么难看而已,我自己以为这是他和陶潜、庄周存在的另一个根本区别。当然,想“事权贵”或成为权贵也没什么不好的。
而这个问题的另外一面是,如果权贵“摧眉折腰”来事你的时候,你能保持个什么态度?在权贵对自己“摧眉折腰”时,能不能做到不得意、不自矜、不矫情,本心素面,是怎样就是怎样呢?
(先写到这)
比如 孟浩然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然后
发牢骚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有唐一代,官迷多了去了,大抵如斯!
不得意,不...,这个是一种人生态度,固然是好,但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态度是必然的,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个也是一种活法,我们一般对李白有点看法,可能觉得这人不够踏实,这个所以说是看什么角度。一般人处世,是收缩型,即便陶潜也是收缩型的,陶其实很收缩的,李白则是放旷型,没有高下之分的。
说到陶,他其实也是很想功名的,也是搞不定,退了。他和李白的不同在于,他最后是真想退了,李白是一有机会还想上,其实也不丑,从李白的角度看,做人要尽兴,尽兴了就好。
当然如果从女性的角度看,李白这人在婚姻上给人没有安全感,也是他失人心的一个方面......
补充一句,嘉木你还是受正统教育影响比较深,是个好生 :-)
来张萌照
真好时光也。
我刚才被同事催着下班,所以没来得及写我喜欢李白的地方。
我喜欢李白的地方就在于他性情“真”:他得意是真得意,那是得意到无比华丽,一点儿不掩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矫情,不扭捏,快意地很。他失意呢是真失意,想骂地就直接骂,就这首诗里,“鼻息吹虹霓”、“蹇驴得志鸣春风”、“董龙更是何鸡狗”,骂得何等畅快,不和稀泥,不故作豁达。他的人生,就是他自己写的“酣畅万古情”。我喜欢他的这份酣畅淋漓,因此更不喜欢他末尾那种无意义的虚空,人生在世,得意时尽情大笑,悲愤时长歌当哭,尤其男子汉大丈夫,该出手出手,秉心行事,便死于小人之手,便埋骨荒冢,如李邕、裴敦复即便被杀,难道那英风豪气就都真不存在,就真没必要了么?这结尾和全文的基调不和,其实也难说是李白的真心。
你之前的回复,说李白璀璨,其实我是很赞成的。老杜、陶潜,比他好,比他深,但不及他光华耀眼。另外,我觉得他始终有赤子之心,像孩子,虽然在名利场上混了很久,但一直学不会,从来不世故。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至于说想不想当官,我觉得不是什么问题的核心。关键是别装,别明明心里想要,表面上装清高,流于作伪。李白并不装,他只是不能“摧眉折腰”,不能以牺牲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为代价而已。在权贵面前的态度,我说是有区别,但我并没有以为“不同”就存在“美丑”之分。
至于说李白的婚姻,和讨论这首诗有关系么?
不觉得李白比陶、杜相去甚远。三位风格有所差异。深度上说,也不感觉李白更肤浅。李白诗嘉木不妨过五年、十年为期再品,特别是到你五十、六十岁,你再品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类句子。
这不是玩深沉能玩出来的,这纯粹是看这人是不是真正得天独厚,集天地之灵气所造出来的。如果从上帝造人的角度看,上帝有时候一天搞批发能造上一万个,而象李白这种人属于那种上帝一天就造一个,所以就象现在一个用滥的词,叫“精心打造”的。
文学不是比哲学思想,陶潜和杜甫也很难有多少哲学思想,文学,特别是中国文学在我眼里更多是一种对生命的观照,对存在的感觉......(象有些外国文学家,特别是艾略特这样学哲学出身的,是可以说非常深刻的,比如Gerontion一诗在Bradley系统性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框架下对人、宗教、历史、以及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社会现实进行了极其深刻而又宽广的阐发,这是中国古典文学从来不曾有过的,中西文学所以说风格很不同,从宏伟、深刻性上中国文学从来不是强项)
至于答王十二此诗结尾,是否可以理解为有种遁世思想,这个其实倒有很深的思想源流的,据我对印度哲学和宗教教义的皮毛理解,他们认为大神Krishna交给世人最深刻的思想就是遁世思想,特别是你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看透,往本质里想,很难不想到遁世,但是诗人不是宗教狂,诗人毕竟是矛盾的,既有看透一切而遁世的倾向,又有对世界的眷恋和一颗热切的心灵,所以李白的诗中会有一些矛盾性。
另外,结尾两句中五湖之于钟鼎,好比江湖之于庙堂,两句在遁世的倾向中也有种自由元素。和“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实恐怕也没本质区别,少年早欲五湖去,其实也很类似“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在这个主题上,李白是陶潜的后辈,原创性上要打点折扣。
结尾几句,其实也还有点“我看这李唐江山恐怕要麻烦,哥趁早开溜”的意味,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不管如何,李白在安史之乱之前,算是幸运地全身而退了,避免了王维的尴尬和杜甫的痛苦......
还是诗么?想起了韩愈的诗,据说也是太想说理了。
也不能说就是说理。
如果把一首诗比作一个房子,那么有些西方诗篇所对应的宏伟壮丽的建筑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而这一切尽在百十行内就被作者撑起。不仅宏伟壮丽,而且是大深沉,大感慨......
彭博当纽约市长,好象工资是一块钱。
终结者当州长,也不是为了工资。
罗姆尼竞选总统也不是为了钱。
当官可以解决荣与贵的问题。
李白有才是肯定的,诗才是证明了的,政材没有证明。也许是因为皇上没给他机会,也许是奸佞排挤,但是,李白做了什么去解决这些问题了吗?到了盛唐,中国的官吏选拔基本上是有一套办法了,即使是杨国忠这样的奸佞代表,也有个逐步升官的过程,想象先秦时代一言而得相位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李白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也就是不愿从基层做起,当不了小官,也就当不了大官。所以,虽然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最后只有诗才发扬光大,虽然让后人敬仰,终究不是本心。所以,在自信之后,需要的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工作,而不是与尔同销万古愁。
杨国忠是财政经济方面的专家,即使斥之为奸臣的正史也不想抹杀他这方面的才华:
比如:国忠稍入供奉,常后出,专主薄簿,计算钩画,分铢不误,帝悦曰:“度支郎才也。”
再如:时海内 丰炽 ,州县粟帛举巨万,国忠因言:古者二十七年耕,馀九年食,今天置太平,请在所出滞积,变轻赍,内富京师。又悉天下义仓及丁租、地课易布帛,以充天子禁藏。明年,帝诏百官观库物,积如 丘山……
李林甫就更不用说了,绝对的政客之翘楚,连安禄山见了他都大气也不敢出。
可惜这两人都把才华用错了地方,用歪了的才华就纯粹成了自己营私的工具。
楼主说的很对,李白的才华主要体现在笔杆子上,他的出世是不得已而为之,被动远大于主动。换句话说,对于富贵,他着了相了,而庄子则真做到了无相。
懒洋洋的周末,你们两却用这么高深的东西来吓唬我
在很多人眼里,唐玄宗很是很有高度的,他们会说,尽管......但是玄宗还是很有能力很有才干的......
不管是玄宗皇帝还是国忠林甫,人们对他们的贬褒之中还是有一丝势利心理,对于他们的评价还是被掺杂了他们自身地位施加的影响。这是因为人们的评价体系中还是隐约存在对地位的崇拜。
唐朝还能有比唐玄宗更混蛋的人吗?没有了!这种人都当皇帝,谁还不能当皇帝?谁有还能比唐玄宗搞得更差的?安史之乱死了多少人?这个问题可以换个问法:安史之乱活下来多少人?就凭这一点,唐玄宗也是大唐第一蠢材。因此唐玄宗能当皇帝,自然李白也能当。
历史是什么?历史不是一个明镜高悬的清官,有位诗人说,历史是一个大妓女,狐媚子,世人皆被魅惑了。深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