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诗中见人——从李白到白居易 -- 林风清逸
读古人文字,最佩服的一件事情,就是精准到令人发指的遣词造句。
比如杜甫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现在课本上似乎还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雨后红花重,所以花重锦官城,写得很实在。雨天气压低,不适应的鱼儿都会靠近水面,所以细雨鱼儿出。雨前湿度大,小雨中更是如此,燕子低飞抄掠飞虫,所以微风燕子斜。写得很准确。
唐代张旭写过一首“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将山中云雾缭绕沾湿衣服的情景写得很清楚明白。张若虚那句“空里流霜不觉飞”更是经典。科学家说,霜是水蒸气凝华的产物。水蒸气这种无色透明的东西凝华成霜,可不就是空里流霜不觉飞么?简直经典呀。
最经典的还是浪漫的大诗人李白。李白经典很多。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塞下曲》。表面上看,这首诗就是一首比较硬气的边塞诗,其实读明白了就会发现,其中的含义非常之深,在技术上达到了一个巅峰。
表面上看,塞下曲写得很直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夏历五月常是公历六月,已经是夏季了。然而五月的祁连山(古时候貌似很多山都叫天山)依然在下雪。笛子演奏着折柳的曲子慰留客人,可是客人却未曾看到春天花红柳绿的景色。短短二十个字,苦寒的边疆对访客心灵的震撼跃然纸上。之后十个字写出了戍守边防的将士们的生活:从一早晨起来就随着金鼓之声依照军令作战,晚上就靠着鞍鞯休息。简单十个字,就准确周到的概括了军旅生活,极其凝练。最后十个字,“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则讲了军心愿望。这四十个字,很直白,也很精炼。这四十个字,找个话多的,推衍开来,放到现代人手里,写上一首长歌,整上一篇报道,写上一部报告文学,整上十万字是没问题的。可是到了李白手里,只用了区区四十个字。
而且,这四十个字不仅仅是直白而已。《塞下曲》写起事实来,写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写起精神来,也是写足了精神风貌。最可敬佩的是,虽然只有四十个字,却基本不会造成误解和歧义。四十个字,全部精确打击到了预定目标。问题是这位诗人还不是以炼字闻名的,而是浪漫主义的!
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李白在当时就能够名震天下了。大诗人杜甫当时是李白的粉丝。杜甫追随李白,更多的人追随杜甫。不过,比较起李白这样似乎总是信手拈来的经典,停留在炼字阶段、甚至连这都快要了老命的苦吟诗人们,动不动就来一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真是差了大事了。
与李白相反的典型是苦吟派,贾岛是苦吟派的代表人物。话说,贾岛其实如果不去写诗,也许还可以做出点成绩。比如他那句“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后边还跟了句“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你称赞下吧,不然我就不再见人了。逼着别人称赞他的诗句。那么,他写了两句什么要别人称赞呢?“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话说这真的好吗?自己本身的纵向对比有时候看不出什么来,横向对比就看出差别来了。我们还记得李白那首《月下独酌》吧?“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都是写影子,都是写孤单,贾岛写出来,别扭,李白写出来,爽快。真正的高手,写大事则精准凝练,谈郁闷则抒发爽利,这就不一个档次。
文字是描述事实的,是为事实服务的。最大的问题是,贾岛这两句完全就是浪费。贾岛的全诗是:“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这首诗的大体意思很明白,八个字:“雨后送别,终有后约。”其目的,是体现双方依依不舍眷恋依偎的意思。因此,这首诗,只要把事情和目的这两个意思写清楚就完了。同样是写离别诗,李白送孟浩然只用了四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简单明了,意思通透。都是谈分别,李白诗读起来就是舒服。
对比李白诗,以事情本身而论,贾岛这首诗只需要这么几句就可以了:“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景色也写了,亲近的意思也有了。但是贾岛怎么写的?贾岛非要罗哩罗嗦,编点情节出来,无病呻吟。你看他,写完雨后初晴山色新、同人相送相离别,然后就开始罗里吧嗦的写两个人一同离开寺庙,然后详细描绘了这俩人是在虫子的叫声中分别的。这本身就已经废话多余了。李白送孟浩然的时候正是长江三月,我就不信身边没有几只啥鸟呱呱乱叫的,可人家有必要整这些无聊的东西吗?结果贾岛还不算完,紧接着又写自己一个人走很孤独,还靠着大树休息了好几次。这都啥破事儿啊?这事儿要是真的,你就是个病秧子,这事儿要是假的,那你写这破事做什么?李白送完孟浩然也可能是一个人走,也可能是和一大帮朋友山吃海喝,难道还要写一写众友同别孟浩然,旋踵痛饮离别酒?有必要写吗?有病吧?有病治病,别来烦我。贾岛写了这么多废话,最后接了句总算还有约定,做个近邻好相见。在这首诗里面,“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除了病病歪歪自怨自艾以外,毫无存在意义。而且这个自怨自艾的意思,还写得别别扭扭很不爽利。对此我只有一个评价:“废话真多。”
贾岛大诗人可能特别想强调这个有病的意思,所以花了三年去写。但是我要说,影响他写好诗歌的主要因素,就是因为他这个病。有个笑话说,某个足球运动员请教自己的缺点,教练说,有两个事儿影响你成为球星,一个是你的左脚,一个是你的右脚。对于贾岛来说,影响他成为真正的大诗人的主要问题,就是他太能写了。有事说事,没事闭嘴,管不住嘴,还写什么诗?不知进退。遥想当年,“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多经典啊。可惜贾岛把好东西都丢掉了,只留下了糟粕。(“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这一首的“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稍微有点凑的意思,不过还凑合事儿。而且后面四句不写其实也成篇,从意思上来说,颠倒一下次序就成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李白这样才气纵横的人物不常有。对于常人来说,经典的语句是不常见的。打偏靶子是常有的事,文字免不了会有歧义。郢书燕说是经典的故事。但是真正的经典,本身就有着比郢书燕说的误读还要深刻的含义。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句诗在满清文字狱时代,足可以要命。然而在历史上,政治含义丰富的诗句比这多得多。
比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课本里的诗句。讲解的时候一般只说写景如何。其实相由心生,怎么写景,关键还是人本身。那么这首诗的背景是什么呢?是韩愈年近六旬立下平叛之功,获得升迁,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才是背景!我们上学的时候是不清楚这个背景的,老师也有很多不了解这个背景,但是写赏析的专业人士如果不了解,就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那就对不起读者、误人子弟了。
正因为是春风得意,所以,韩愈才会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有人说韩愈是说早春的景色比晚春的衰落景色更好,其实纯粹是瞎扯淡。好诗都给读歪了。烟柳最盛的季节谈不上晚春衰落,那是春色正好。韩愈是称赞景色美好,甚至比人们通常认为景色更好的时节还要好,表面上,是勾引好友跟自己出去游玩。里头虽然抬高了早春景色,可是也没有贬低春色正好的景色。谁要是看见说这个好就认为一定是说那个坏,那谁就需要给自己的IQ卡充值了。至于这首诗的潜在的味道,则是韩愈春风得意,所以会觉得春色未满的早春,居然比烟柳最盛的时节还要出色。
这算是正常的诠释。如果不看背景,只看这两句诗本身,换成现代的说法,直接可以解读成“王府井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其实最中意的还是中南海的树荫”,我想这样直白的句子应该不会被某些欠费的人误读了。这样一来,就彻底变成狂妄而且纯心显摆的意思。那样韩愈的官就算做到头了。所以文字狱是一件很有搞头的事情,只不过看当政者的器量如何、作死的人水平如何。外人恰恰可以从文字狱是否发生这一点上,看出政治空气是否正常。
韩愈这首诗其实还算好了。立功受赏,高兴两天很正常。还有些,不用戴眼镜,本身就是作死的文字。
刘禹锡那两首种桃诗是经典中的经典。那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直接将刘禹锡发配了出去。刘禹锡当初由于政治斗争失败被贬多年,朝中人事全部是对手们安排的。好不容易回来了,他来了这么一句,很干脆就又被送出去了。后来刘禹锡终于能够重归朝堂了,回朝之后第一件事,他就写下了第二首:“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说起来,刘禹锡真是宁折不弯地好汉子。几十年不改其志,很给力。只是策略上不够好。
如果白居易那首《钱塘湖春行》也是有意而为的话,那么白居易要比刘禹锡机灵得多。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这首诗表面上纯粹是写景记游。一般我们会说,这是春游啊,写得真好。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这十四个字,是完全可以做政治解读的东西。当时新君在位,正是政治变动的时候。大家忙着去争抢好位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白居易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贬谪之地得到回朝机会的。这句“几处早莺争暖树”,意味深长。如果意思到此为止,那就和刘禹锡一样了,白居易也免不了从富庶的苏州换到山村里去。
不过,白居易在这个时期已经是成熟的官僚了。白居易因为和藩镇势力唱对台戏而被贬谪了很长时间,到了唐穆宗时代重新起用。到了写这首诗之前,白居易上书建议处置河北藩镇,不用。也许是为了防止打击报复,也许本来就是打算借此外出,反正,事情的结果是他主动申请出外任职。白居易所以没被打击,在于他这么几句话写得很漂亮。第一,“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这句话固然在批评别人,也在说自己选择的道路,就是自谋出路,不与别人争位置。第二,“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这句的作用,在说大家为了几个位置争得眼热,我自己却独辟蹊径,有了新天地。第三,“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这就是自得其乐了。
当然了,这可能只是我的过度解读。然而,正是因为过度解读以后也不过是这么个意思,不是刘禹锡那种意思,所以白居易才能够去做他的善政,而不是去倒霉。
但是,其实,白居易这首诗,我解读得还不够。
要点就是“沙堤”。
稍早前,看到一篇文章讲老北京的历史。八国联军时代的外国人讲老北京,是一个脏乱差的城市,看描述颇有几分新德里的神韵。其中有一个充分展示了清朝民国无能的细节:北京城是有专供皇帝出行的御道或者说大街的。由于每次皇帝出行都要黄土垫道,因此道路中间高高隆起,渐渐成了一溜高出地面的高地,街道两边的居民都把垃圾堆在高地两侧,非常的肮脏。
看过清北京城御道的记载不久,看到了另一个记载:唐长安城的御道。唐长安城也有御道,皇帝出行,也要用黄土垫道,但是人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黄土飞扬,弄得很肮脏。面对这个问题,清朝和民国的解决办法是装看不见,这等于说是没有解决办法,所以说他们无能。唐朝的解决办法是:把御道从黄土改成河沙。然后,为了解决沙子到处跑的新问题,两侧修了护坡,于是这条御道有了一个新名字:沙堤。
我们再来看看唐朝著名大诗人、同时也是唐朝中央政府高级官僚白居易的诗句: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最爱去钱塘湖东面了,特别是那绿杨阴里的白沙堤。
这简直就是呐喊着“我最喜欢去钱塘湖东面了,特别是那绿杨阴里的小长安街”,其迫切回到京城回到中央朝廷的心声连聋子都听得清楚。
因此,白居易不仅仅是自得其乐,同时也深切地表达了他全心全意盼望着回到大唐中央的心愿。历史上,白居易于公元822年(唐穆宗长庆二年。唐穆宗是唐宪宗第三子)7月被任命为杭州刺史,10月到任。824年(唐穆宗于是年病死,其子唐敬宗继位)5月,出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秋天抵达洛阳。这首诗就写在823年824年这两年。白居易生于公元772年,唐代宗大历七年,到了这时,他已经五十一二岁了。这一次,因为政治不稳定,他有意无意的没有在中央站住脚,又去做了苏州刺史。去苏州不久就不干了,陪着刘禹锡转悠了一圈。没多久,公元827年(唐穆宗第二子唐文宗于公元826年12月继位),诗句问世之后三四年,白居易去长安做了秘书监,变成了紫袍高官。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白居易这首《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如果深挖的话,白居易这首诗写出了唐宪宗生前身后围绕着继承人问题波谲云诡的中央政局,也写出了自己渴盼进入中央的愿望,表面上写得景色怡人,实际上写得惊涛骇浪,而且充分表达了自己的避祸的政治愿望,同时又表现了自己渴望回到中央的政治愿望。这样一首诗,很容易引起共鸣。最特别的是,懂的人读出来给不懂的人听,听着不懂的人称赞这首诗的意趣,那种既作死又不怕被戳穿的感觉真是太神奇了。
所以,这首诗在当时可以引起非同一般的反响,进而成为传世名作。
看起来平平淡淡的几句诗,表面上古井无波,内里简直就是熔岩翻腾。
语文课本里的诗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本质上,有些诗句自己也就是用联想的办法来表意的。比如朱庆余那首名作:“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乍看起来是新妇见公婆之前怕自己的装扮有问题,所以问丈夫的事情,很生活。但是其联想意义,却是朱庆余问张敞,自己的文章如何,能不能通过考试。最后“入时无”三个字,一语双关。张敞回赠了一首“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盛赞朱庆余的才能。两个人都在玩双关。文字本身就是可以带着有色眼镜去理解的。所以你自己不提前考虑清楚,赶上不懂得分寸,不懂得宽容小事,不懂得装聋作哑,赶上以大做文章为能事的时代,就等着倒霉好了。
写诗,那就是在刀尖上跳舞,充满了风险。然而这个刀尖,不是因为写诗的人,而是因为小人,是因为拿刀的人是小人。
诗歌当中可以看人。刘禹锡那两首种桃诗,表现的是什么样的人?宁折不弯。对于当时的执政来说,感受到的就是浓烈的敌意。这种看法,这种看问题的方法,就是眼睛盯到针眼上,看看能不能数清楚上面的褶子。可是换个看法,就是“诤臣可用”。
直接去看人,看看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生锻炼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材料,这样看,才是做事的人。人,做事,做人,整事,整人,还有治事、治人,各种人都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小了,看得东西也小。
人,要做大写的人,不要做小写的人。
古人云,诗言志。从诗经开始,诗就绝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
官场里面混的人,写的诗必定是有所寄托的。兄的文章确实有见地,赞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而且这么巧还都是回赠白居易,乐天晚年完全比不上刘诗豪乐天啊。
白居易那个“沙堤”的典故楼主让我开眼界了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辛德勇写的《旧史舆地文录》,《古都西安的兴起与变迁》一章。辛德勇主要从事中国历史地理学、历史文献学研究,兼事地理学史研究,主要针对秦汉历史和历史地理问题进行研究,在“沙堤”这个事情上还是比较有信誉的。
书在家里,在网上找到单独成篇的是另一个名字,辛德勇写的《汉唐长安城的兴建与变迁》。文章是这样介绍的:
主要道路都采用河沙铺设,所以我简单的说成是御道也不太准确。
长安城使用沙堤道路是唐玄宗天宝初年,所以唐宪宗之后的白居易应该是可以理解这个典故的。唐玄宗天宝末年发生了安史之乱,可能对沙堤的延续产生了不利影响;随后的唐代宗唐德宗唐宪宗年间相对稳定,延续原先完美设计的可能还是有的。
楼主好文,我来乘兴歪楼 :)
刘,白实在是古典诗词界里难得的好基友.二人不但是一时并肩的诗家巨孽,并且政治趣味相投,交往唱和颇多,留下了不少佳作,譬如刘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头前万木春",其诗的标题 ,正是<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更为巧合的是,两人生年相同,卒年相近,都是寿星(刘772-842,白772-846). 粗粗回顾唐宋年间的那些大佬们,如此契合的,还真是独一份 :)
不过细说起来,很有些令白哥难堪,《刘白唱和集》里收录的作品,白多不如刘:
譬如前面提到的,刘的原诗全文: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再看白诗:
《醉题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可谓高下立判, 唐宋之别.
再如:
《微之敦诗晦叔相次长逝,岿然自伤,因成二绝》
并失鹓鸾侣,空留麋鹿身。只应嵩洛下,长作独游人。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刘的和诗:
吟君叹逝双绝句,使我伤怀奏短歌。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万古到今同此恨,闻琴泪尽欲如何
又如
《竹枝词》其一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
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刘的和诗
《竹枝》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当然,白哥偶尔也有平衡的时候:
如:
《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刘的和诗:
《忆江南》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
再如:
《春词》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
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刘的和诗:
《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这最后的两首春词,一静一动,很能见出两人的特点.白诗如长卷画,偶尔小品,亦近美人白描; 刘诗则如文人桌上的盘景, 取材自然,却能以小喻大,造境深远.
PS: 有趣的是,这里引的几首,大半是白哥抛砖,刘兄赠玉 ,白哥钓鱼好手段,刘兄借题发挥好才情,须知作诗难,和诗更难 :)
直则怀古,曲则伤春. 春词闺怨与咏史怀古, 可谓古人们影射政治的两大好题材. 前面提及的两首<春词>没准也是伤时感世之作难说. 不过白哥在宫闱方面,绝对算是造诣颇深,有短有长,刘兄不能及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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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歪,譬如这首短的:)
《宫词》
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以及长长的: <长恨歌><琵琶行> :)
但我以为借妇人之口,说是非之事的.莫过于这一首:
《贫女》唐 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懒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自然而然的道来,人人皆懂表面意,人人尽知弦外音.
唯叹服古人而已矣 !
错成“巨孽”,意思就全完了
和诗本来就不容易。白居易似乎更喜欢用白描的方式,意思隐含在里面。这样写很不适合写和诗。
不过决定他们命运的那几首诗,两个人的特点似乎反过来了。
大窘之, 大囧之 . 大窘之? 大囧之?
白居易,字乐天. 我以为并不是居大不易的玩笑解释,而是指循于变化,有用行舍藏之意. 所以白居易虽然早年"文章合为时而著 歌诗合为事而作",然而自贬谪江州之后,更喜参佛论道,"乐天知命,故无忧"
刘禹锡,字梦得.上天赐予的礼物.自称中山靖王之后,有匡扶汉室之心.所以心高气傲,屡折而不能挫,二十三年弃置身,依然前度刘郎今又来,世人称之诗豪.无愧矣!
两人之别,实不在诗里,实又在诗中,还是以诗为例:
《咏老赠梦得》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唯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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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酬乐天咏老见示》
人谁不愿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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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者,顺天命. 天赐者,与天争,有意思.
PS: 还是替白哥挽回一点面子,十分喜欢他的这一首:
《无梦》
老眼花前暗,春衣雨后寒。
旧诗多忘却,新酒且尝看。
拙定于身稳,慵应趁伴难。
渐销名利想,无梦到长安。
评书经常有这句
二人之中实在是喜欢刘禹锡多一点
一要有感而发,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而不是生硬挤出来的。
二要贼不走空,抒发感情的时候顺便画张画,写景的时候得寄托点哀思期盼,哀思的时候得带点励志什么的,不能空手而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种“无忧无虑”的情致貌似比“暂凭杯酒长精神”还略胜一筹。(题外话:能把这么简单一件事写得这么出彩,也是绝了。)
另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从我们现在看来是积极向上的,但从诗人当时的角度其实是比较懊丧的,因为“沉舟病树”是诗人自己,“千帆万木”却是刘的敌人,这跟刘的桃花诗是一个意思。这是我的理解。
宝推花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