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午夜过去了很久,金和他的顾问们全都顾不得合眼,抓紧策划着周六的游行活动。这一次他们手头有了一大批志愿者,充分发挥这一优势的关键在于四面分兵绕过公牛康纳的封锁线。他们的目标是再把至少另外五百位年轻人送进监狱。整个夜晚外部世界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他们身上。愤怒的伯明翰市民将一座摆在天主教堂庭院内的金的雕像摆成了受绞刑的姿势。全国各地的新闻媒体都在到处散播周五暴力事件的照片。早间的《纽约时报》精选了三张照片叠放在头版上,宽度足有两栏:底部的照片上,美国州骑警正在拖拽着平等大会与非学委的“自由步行者”们前往阿拉巴马州佩因堡监狱;中部的照片展示了伯明翰消防员操纵水枪向示威游行者扫射;最上面的照片内容则是警犬狠咬沃尔特.加斯顿的腹部。加斯顿那张照片的视觉冲击力尤其造成了深远影响。就像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一样,肯尼迪总统一看到这张照片就再也无法转移视线了。当天早晨他在白宫告诉一位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的求见者,这张照片让他觉得“一阵恶心”。肯尼迪还补充道,虽然他缺乏直接干涉伯明翰事件的法律权威,但是他当天依然派遣了伯克.马歇尔和乔.杜兰(Joe Dolan)前往当地调解。这两位总统特使加上已有先例的暴力威胁极大地提升了伯明翰冲突的新闻价值,吸引各方记者纷纷涌入了这座城市。《亚特兰大日报》的帕特.沃特斯与《时代周刊》的克劳德.西顿都放弃了威廉.摩尔纪念游行,转而来到了伯明翰。对于曾经在格林伍德长期采访的西顿来说,这标志着伯明翰运动在一个月内第二次抢了其他地方民权斗争的风头。沃特斯并不情愿来到伯明翰。他非常同情在威廉.摩尔死亡之路上跋涉着的孤独学生们,对于不同运动之间的竞争关系也有所了解。因此他坚信这场儿童游行是犬儒且反复无常的金为了削弱平等大会与非学委势力而进行的又一次攻击。
周六下午,集中力量的警察队伍做好了迎接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的第一轮攻击的准备。不过警方并没想到怀亚特.沃克在五个街区之外埋伏了一支奇兵。随着沃克发出信号,几组举止如常的年轻行人出现在了市政厅门外,然后一个女孩突然打出了一道横幅,上面写着“爱上帝,爱邻人”。公牛康纳亲自来到现场调查情况。沃克的计策成功激怒了他,于是他命令手下将全部二十五位黑人少年少女拖到监狱里去。几乎就在同时,一名没有携带横幅的女子和一个小女孩跪在了市政府门前的台阶上开始祈祷,显然也抱定了前往监狱的心思。于是康纳命令手下逮捕并且驱散在市政府附近的一切“游荡黑人群体”,无论他们是否携带抗议标志物。这一招气急败坏的应手不仅起不到避免黑人填满监狱的效果,还撒下了一张远远超出詹金斯法官裁决范畴的种族拖网。
金身边的参谋们放弃了主力部队正面对决,转而打起了游击战,通过声东击西的方式取得了战术优势,然而康纳很快发起了打击报复。他的手下发现年轻的游行示威者们从两所不同的教堂里三三两两地溜出来,于是康纳就派人封锁了两所教堂。在逮捕了一百五十来个人之后,警方的封锁终于截断了走向市政厅的入狱志愿者人流。对抗的阵线随即从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转到了马路对面的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围观的黑人成年人看到了警察如何将年轻的示威游行者锁在教堂里面,又用水枪向几位逃出来的年轻游行者大肆扫射。愤怒情绪一下子在围观人群当中蔓延开来,一连串石头像雨点一般砸在了身穿制服的警员身上。
运动原本的优势就这样变成了劣势。运动领导人意识到,饱受非暴力观念教育的年轻游行者如今都被锁在教堂里面,教堂外面用石头、刀子和枪支武装起来的成年人却在到处游走。詹姆斯.贝弗尔唯恐种族暴乱糟蹋掉他们拉拢主流民意反对种族隔离的所有努力,于是软磨硬泡地从一位警官手中借来了扩音器并且大声喊道:“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如果你们不打算进行非暴力游行就马上离开!”贝弗尔像牧羊犬一般到处飞奔,赶走了所有找麻烦的人,这其中有些人认识他是组织少年游行的疯狂年轻牧师。等到愤怒的局面逐渐平息之后,他冠冕堂皇地宣称明天也要暂停所有游行活动,好让运动阵营有时间进行内部整肃,从而为下周一的总攻做准备。当天晚些时候,贝弗尔和怀亚特.沃克之间私下里吵了一架,沃克认为贝弗尔擅自宣布暂停抗议运动是不服从命令的表现,只知道自己出风头,却置大局于不顾。贝弗尔的反应可想而知。金只得夹在两位性情火爆的助手之间扮演和事老。一方面他支持沃克照章办事的立场,另一方面又批准了贝弗尔的暂停运动决策,认为这确实是紧急情况下的明智之举。然后金就飞回了亚特兰大去主持以便以谢教会的周日礼拜活动,顺便回避一下两位助手之间的紧张局面。
周末的伯明翰可谓热闹非凡。各种活动家都跟着伯克.马歇尔以及许多记者们一起来到了这座城市,为的是亲眼见证这场震撼人心的儿童游行活动。艾拉.贝克与和平主义者戴维.德林格(Dave Dellinger)都从纽约飞了过来。在威廉.摩尔纪念游行途中被捕的非学委成员詹姆斯.福曼被保释出来之后也直奔伯明翰,就像一个月前出狱后直奔格林伍德那样。迪克.格雷戈里从芝加哥赶来助阵。混杂在新来者当中的还有两位民谣歌手盖伊.卡拉万和琼.贝兹。卡拉万此行的明确目的是为民谣之路唱片公司记录这场群众运动的实况,贝兹则是来举行音乐会的。两人在加斯顿汽车旅馆偶遇。贝兹对于民权运动抱有炽热的好奇心,所以这次南方各州巡回演出的地点全都选在了黑人大学。但她依然不敢在一座即将开战的城市里跨越种族障壁。尽管周日是休战日,佩戴头盔的警察仍然大举出动沿街巡逻,围绕着那些想要在白人教堂里面做礼拜的黑人。
贝兹非常乐意在卡拉万的陪同下参加周日的晨祷以及下午在新朝圣者教堂举行的弥撒大会。教堂里有两千多名黑人中,贝兹则是寥寥几名白人当中的一员。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黑人灵歌。与阿尔巴尼运动时期自发组成的无伴奏歌手们相比,伯明翰运动的唱诗班堪称高端大气,配备了一位名叫卡尔顿.里斯(Carlton Reese)的专门指挥与一位风琴手,以及若干位早已颇具名气的明星,比如玛米.布朗和克莱奥.肯尼迪。但是这支乐团无拘无束的表演风格仍然让贝兹这样的纯粹主义民谣歌手大为吃惊。乐团的曲目包括甜美的灵歌、无节奏蓝调独奏以及雷鸣一般的福音歌曲。即将主动走向监狱的安排进一步加强了这些曲目的感染力,这股力量融化了贝兹身为外来者的疏离感,她在教堂里与信众们一起哭喊,几乎因为极度喜乐而陷入昏厥,以至于一度引起了巡回引导员们的主意。接下来司机载着她来到了全黑人迈尔斯学院,这里的景象又让贝兹大吃一惊:学院里面风平浪静,演唱会的学生观众们根本不关心城里炸开锅的抗议运动。对于抗议活动只字不提的《伯明翰世界报》派出一位记者报道了第一场由白人明星在迈尔斯学院举办的演唱会,一方面称赞了贝兹的表现,同时又刻薄地指出这名歌手居然很不成体统地在舞台上脱掉了鞋子。
在弥撒大会那边,心烦意乱的安德鲁.扬突然闯进教堂里宣布了一则坏消息:伯明翰警方刚刚在教堂的台阶上逮捕了盖伊.卡拉万和他的妻子坎迪。“运动歌曲就是他们教给我们的,”扬伤心地说道。警方正在变得越发紧张,因此行事手法也正在变得越发凶狠且不讲规矩。也许公牛康纳误以为停战是示弱的表现,因此试图通过蛮力恐吓黑人投降。正当警方把卡拉万拖进监狱的时候,满脸怒色的詹姆斯.贝弗尔与伯纳德.李大踏步走上了布道坛。“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个烂摊子了!”贝弗尔喊道,“大家都站起身来!”他挥舞双臂指挥着在拥挤的教堂内四处游走的会众们,让他们分头前往几个街区之外的城市监狱门外进行示威。这样做一方面可以鼓励遭到囚禁的运动参与者,同时也能让警察看明白运动阵营丝毫没有打怵的意思。贝弗尔很有些得意,几乎忍不住要咯咯笑出来。他认为这种自发的示威游行活动并不违反他自己提出的停战协议。“我们不要游行,”他大喊道,“出门随便走两步就可以了。”
所有会众都没有明显异议。随着大家纷纷起身,音乐也拔高了调门。布道人们则簇拥在教堂侧翼争论起来。贝弗尔想一出是一出的举动气得怀亚特.沃克火冒三丈。取消当天示威的人本来就是贝弗尔,如今张罗大家上街的人又是贝弗尔,此等行为在沃克看来只能用不靠谱这三个字来形容,更何况眼下的不利条件一抓一大把。首先,金不在城里;其次,大部分会众都是身着盛装的成年人,完全没有做好去监狱的准备;再次,康纳手下的粗暴执法很可能会在第二天监狱游行高潮到来之前就挫伤抗议者的士气。这些都还还尚在其次,从个人角度来看最可恨的一点在于贝弗尔的脱线特质显然已经感染了伯纳德.李,害得后者也故态复萌,又变成了那个整天神神叨叨的怪孩子。由于过去两年以来李一直由沃克负责教导,李的故态复萌也就意味着沃克管教不力。贝弗尔则坚称他们绝不能允许警察向非暴力运动参与者的心中植入恐惧感。与此同时周围的布道人一直催促他们暂时放下私人矛盾,先把眼前的迫切局面处理好了再说,毕竟无人领导的会众们马上就要纷纷走出教堂大门了。沃克勉强收拾起一部分权威,下令这次不允许贝弗尔领导队列——贝弗尔还要负责领导明天的青年游行,因此今天决不能进监狱。接下来他从布道人志愿者当中选择了曾与夏特沃斯共事多年的查尔斯.比卢普斯(Charles Billups),比卢普斯赶紧一路小跑来到了会众队伍的最前方。
在受惊警察的众目睽睽之下,会众们成群走出了新朝圣者教堂。警方撤退到了第六大道摆好守势听候命令。警笛蜂鸣起来。黑人区马路两边的好奇居民们坐在门廊里观看着肃穆的游行者们穿越了整整五个街区的漫长距离。警车与消防车全部到位,只差将游行者送进城市监狱这最后一步了。消防员迅速将水管接在车上,几队警察阻挡住交通,其他人则将附近所有旁观者驱赶一空,包括义愤填膺的记者们。还没等黑人队列的最前端触到路障,公牛康纳就亲自走到纠结的水管中间与他们对峙。
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比卢普斯突然跪倒在了人行道上。两千多名信众当中的许多人也在他的带领下跪了下来,那情形如同依次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足以一路回溯到新朝圣者教堂。简短祈祷了几句之后,比卢普斯站起来大喊道:“喷水吧!放狗吧!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站到死!”他的声音大到远远站在一边的记者都能听见。水枪射程范围之内的许多黑人颤抖起来,一个女人甚至昏倒在了地上。但几秒钟后人们注意到,尽管比卢普斯就站在他们面前,但是操作水枪的消防员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恰似手脚瘫痪了一般,为了挽回颜面,康纳愤怒地压低声音重复了启动水枪的命令。有人听到他说:“该死的!倒是喷啊!”但是这条命令很快也被沉默吞噬了。又过了好几秒钟,怀亚特.沃克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康纳身旁的两位警官,低声向他们解释道,眼前这支队伍不需要游行到伯明翰的白人居住区,甚至都不需要前往城市监狱门口。他们只想走进马路对面的黑人公园进行集体祈祷。这点要求总还可以得到批准吧?
沃克这边还没说完,游行队伍就动了起来。“我们继续前进!”比卢普斯拖长声音说道。他继续朝前走着,看上去有些神情恍惚。远远望去,困惑的记者们突然感到现场的紧张感消失了,然后公牛康纳就朝他们走了过来。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说警方准许了一项常规要求,让游行者在遵守种族隔离的公园里进行祷告。但是对于游行者来说这一转折却无异于奇迹。比卢普斯带领队伍穿过了消防车与水枪的阵线,迈过了一根根消防软管,疑惧逐渐变成了喜乐。“哈利路亚!”的呼声从队伍最前端一直传到末尾。在游行者们看来,非暴力主义显然触动了消防员的内心,并且抚平了公牛康纳的仇恨,就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
看来相比事先精心计划,人们自发的行动更为震撼人心
在跌宕起伏的周六与周日两天里,伯克.马歇尔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种族鸿沟两边的事态发展。弗雷德.夏特沃斯一方面因为来自华盛顿的注意而感到欢欣鼓舞,同时又反对马歇尔在黑人和白人之间来回穿梭说合的做法,因为这种做法只会强化伯明翰白人当局在种族隔离谈判当中的立场。在城镇的另一边,马歇尔发现伯明翰白人领导层已经陷入了如火如荼的内斗。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消除种族无知与暴力的耻辱,想要通过自主行动来恢复这座城市的繁荣和声誉。马歇尔告诉肯尼迪总统,这就是白人当权派的“全部渴求……他们想要将伯明翰变成第二个亚特兰大。”然而白人当权派的骄傲心态又让他们深深憎恨着黑人示威者,把示威者当成了导致麻烦的直接原因。伯明翰政商两界的白人领袖们一想到要在街头示威的压力下与示威者们进行谈判就感到极端厌恶。根据马歇尔的观察结果,伯明翰的保守派白人拒绝与任何黑人谈判,自由派白人则拒绝与“外来者”谈判——尤其是金。
尽管马歇尔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却没能取得什么显著成果,至多只是在周日当天晚上撮合几位自由派白人与保守派黑人初步接洽了一下。白人一方的代表是市政改革领袖西德尼.斯迈尔和大卫.范恩再加上几位白人商人,黑人一方的代表则是亚瑟.肖尔斯和A.G.加斯顿等人。双方在市区秘密碰了头,见面之后都忍不住感叹游行示威活动多么危险。但黑人们都支持金最初提出的四点要求方案,认为满足这四点要求是阻止游行示威的必要条件之一。最后白人一方拒绝了四点要求,但是沟通渠道至少算是建立起来了。伯克.马歇尔也一直凭借这最有说服力的论点持之以恒地在黑白两面做工作:谈话绝不能中断,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理顺金提出的颠三倒四的要求。马歇尔声称金并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的战术目标其实是促使人们认真考虑金的要求,不过直接这么说肯定不行。鉴于D日示威的公共冲击尚未散去,他现在这套说法正合适,而且针对金的批评还能够平衡他对于种族隔离的抨击。在政治层面上,这套说辞将肯尼迪政府抬举上了威严的仲裁地位。通过将伯明翰危机归咎于金的表述不清,马歇尔将自己包装成为了一名见解独立的解决问题专家,同时又不至于让联邦政府的权威受到损害。
很多人都不敢深究伯明翰示威的根源,仅仅将其当作莫名其妙的黑人激情大爆发。这些人很欢迎马歇尔对于伯明翰局势的概括,部分原因在于这一概括旗帜鲜明地贬低了金的能力乃至智力。华盛顿方面尤其欢迎马歇尔的这套说辞,因为自由世界的领袖并不喜欢公然承认自己面对国内缺乏自由的严峻形势无能为力,更何况自由问题眼下正是全世界关注的焦点,所以总统很乐意把黑锅甩到金的头上。甚至在私下里,马歇尔与同事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公开人设:金的诉求好比一团糊里糊涂的迷雾,他们的职责则是在迷雾当中摸出一条路来。几天之后,罗伯特.肯尼迪在白宫向全体内阁成员强调了当局与民权阵营之间的脑力差距:“黑人领导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示威游行。他们不知道游行是不是为了摆脱公牛康纳,还是为了商店里的种族隔离而游行……我觉得有些游行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而且所有的白人全都不知道游行者有什么打算。”一年后马歇尔与罗伯特共同进行了一段口述历史。根据他的说法,当他来到伯明翰时,“我跟金谈话并问他追求的目标是什么,而他真的说不出来。”二十年后,马歇尔回忆道他当时“很难与金进行谈判,因为他提不出具体要求。他想达成某种目的,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目的。”
5月6日周一早上在约翰.德鲁的家里,马歇尔花了两个半小时试图说服金放弃下午的示威游行活动,因为这场示威只会阻碍目前正在进行的谈判。马歇尔承认,白人商会确实可以凭借自身权威同意金的若干要求,但如果他们当真这么做的话,伯明翰市政当局肯定会凭借种族隔离法律起诉这些商人。有鉴于此以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商人们很有理由不情愿向金妥协,因为目前伯明翰依然存在着两套市政班子,而商人们并不敢肯定最后哪套班子当真能够掌权。鲍特韦尔与康纳争夺市长职务一案再过几天就要正式宣判了,在此之前包括联邦政府在内的各方当事人都难免看不到全局,在此期间进行游行示威只会挑起怒火,极大地提升发生暴力冲突的风险。面对这套说辞,金回答道他认为伯明翰商界完全有能力说服任何一届市政府——哪怕是公牛康纳掌权的市政府——废除种族隔离政策。他在奥尔巴尼犯的错误之一就是一直把游行抗议的矛头对准政客而不是商人,却忘记了当地白人政客并不需要黑人投票的支持,而商人却需要与黑人做买卖。既然现在示威游行已经对准了更有效的目标,他很乐意随时进行谈判,但他不会仅仅为了下一步谈判的承诺就停止伯明翰运动。马歇尔提醒金,要注意商人们的行事逻辑,不能一味蛮干。金则回答道,游行示威带来的压力乃至恐惧已经显著提升了伯明翰商界的理智程度。这样的问答拉锯反复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大约在中午,马歇尔离开了德鲁的家。记者们从他嘴里撬出了几句关于这次会面的评论:会面本身很有意义,但却并未取得实质性成果。
遍体通红的消防卡车与高压水枪已经各就各位了,金也亲自来到了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但是警方的力量部署却发生了变化,显然公牛康纳打算尝试一套新策略。为了减小与并非运动参与者的黑人暴徒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康纳命令部下封锁凯利.英格拉姆公园的交战区域,不让围观者聚集在这里。现在的公园就是一片饱受践踏的方形草坪,围着一圈头戴钢盔的警察。为了安抚围观者的情绪,康纳几乎堪称彬彬有礼地允许了大约两千名黑人围观者聚集在教堂附近的人行道上。虽然停在路边的几列校车表明康纳正打算试一试劳里.普里切特的“欢迎入狱”策略,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金在教堂内部为整装待发的游行队伍进行了非暴力主义布道,詹姆斯.贝弗尔则来到外面进行最后关头的停战会谈。贝弗尔公然伸出手来要与带队警长握手立约:只要游行者保持整齐有序,警方就不会动用高压水枪。警长此时已经与贝弗尔很熟络了。他注视着这只跨越种族战线的黑色手掌,不禁生硬地笑了笑:警方肯定会避免采取不必要的极端武力,但是他本人不能公开与贝弗尔握手立誓。
接到信号后,迪克.格雷戈里带领第一批共十九个孩子走出了教堂。警长下达了常规的逮捕警告并且叫来了警车。年轻人们在格雷戈里身后按照歌曲《老灰母马》的调子气昂昂地高唱道:“我们不怕监狱/因为我们想要自由/想要自由/想要自由……”有些孩子进入警车之前还手舞足蹈了一番,与此同时另一组人又从教堂里走了出来。接下来一队又一队示威者鱼贯而出,每一队的歌声都非常响亮。到后来警长都懒得多说话了,只是挥挥手向他们示意警车与校车的位置。
自从D日以来,年长的成年人们第一次大规模加入了游行队伍,人数超出了游行者总量的一半。有些父母也和孩子一起进入了监狱。也有些父母被恐惧压倒或者一开始就不同意子女参加游行,于是将自家孩子从队伍中强行拉了出来。警棍夹击之下的示威行进并不是轻松愉悦的庆典游行。按捺不住痛苦或者愤怒情绪的个别家长们正是揭示这一点的最初迹象,旁观者的欢乐情绪也逐渐消退了下去。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眼看着朋友和亲戚们以每分钟十个人的速率走向监狱,很多人都变得越发郁结愤怒起来,不情愿主动入狱而产生的愧疚感也很可能加剧了他们的怒火。不知是谁向人行道上的警察脚边扔了几个瓶子与几块石子。在酷热天气里执行限制令的警察们不止一次被这些投掷物气得肝火大作,执法的时候也失去了一开始的分寸感。五名警察甚至当着新闻摄影记者的面把一位过度疲劳的黑人妇女推倒在人行道上,并且用膝盖压住了她的喉咙和手臂。
见此情形,金的助手们越发担心起来。这一天的游行即将创下美国历史上非暴力抗议单日被捕人数最多的记录,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暴乱,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因此见好就收才是上策。于是他们在下午2点40分跑出教堂命令停止游行。“今天到此为止!”有一个人喊道,催促黑人围观者与警察们都各回各家。到此为止已经有将近八百人走出教堂进入了监狱。超过两百多人抵达了秘密设立在城市商业区的纠察线上。第二天《芝加哥捍卫者报》的头版大标题赫然写道:《最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震惊伯明翰!》。金的部下们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入狱志愿者,因此具有了将此前几批入狱志愿者替换出来的底气。贝弗尔说他们已经为明天的抗议准备了六千人。他和其他领导者指挥人群参加了圣詹姆斯浸信会教堂的弥撒大会。夜幕还未降临教堂里就已经聚满了人。原本乏力的运动正在演变成为一场暴风雨。一浪又一浪的事件相互冲击,大众传媒则将一环环涟漪扩散到了无远弗届的地步。
在纽约,斯坦利.利维森举行了1960年以来的第一次广告募捐活动。自从上次的募捐广告导致了棘手的苏利文诉《纽约时报》诽谤案之后,利维森就暂时搁置了广告募捐的做法。但是自从第一眼看到《纽约时报》刊登的警犬攻击沃尔特.加斯顿的两张照片之后,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与杰克.奥德尔反复商谈了好几次,主题只有一个:如何利用这个大好机会为领导大会筹集一笔巨款。奥德尔表示,大规模筹款邮件已经反映出了不可思议的民意转变。筹款数量达到了预期值的好几倍。原本十几美元一笔的小额捐款突然变成了慷慨的大额捐款。皇后区的一名女士寄来了三千美元;还有一张指向加拿大的邮件列表也带来了大额捐款。这些早期迹象导致纽约收发室陷入了混乱,也让奥德尔目瞪口呆。在他的赞同下,利维森准备了一则广告,但在周一下午——就在第一批游行者去伯明翰监狱的几分钟前——广告公司的员工打电话给利维森告诉他:“《纽约时报》的浑蛋们不肯给咱们登广告。”
利维森拉上克拉伦斯.琼斯与《纽约时报》进行了一场电话谈判,琼斯先是找上了几位他通过参与苏利文案件认识的《纽约时报》律师们了解情况,然后向利维森通报说:“他们要求广告文案当中删除掉一切涉及警方暴行以及伯明翰种族隔离与种族歧视的内容。”这个要求其实有点不太讲理,因为《纽约时报》自己的新闻报道早已涉及了这些方面,而且报社要求删除的文案内容还包括《纽约时报》相关报道的大标题与引文。但是利维森是个铁杆实用主义者,不打算浪费时间与报社方面多做纠缠。他表示自己很理解对方律师的苦衷,更何况《纽约时报》早已因为支持金的募捐广告而背负了一场官司,因此小心无大错。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先把广告刊登出去再说,具体文案改成什么样都好商量——只要广告内容包括金的名字,提到伯明翰这座城市,并且写清楚捐款地址,这就足够了。周一下午的逮捕行动结束后没多久,利维森就恢复了与《纽约时报》律师关于广告内容修改事宜的电话协商。修改后的文案不会明确使用伯明翰这三个字,只会提到“西半球最大的种族隔离城市之一”。联邦调查局窃听人员费力地转录了所有这些对话,以及通话双方关于眼下股市行情的零散讨论。不过尽管《纽约时报》的法务人员们与利维森纠结了半天,报社编辑们在报道伯明翰动态的时候却要爽快得多。第二天的报纸头版将会发表另一篇来自克劳德.西顿的特别报道,题目是《伯明翰监禁上千名黑人》。
回到伯明翰,周一的弥撒大会来的人实在太多,圣詹姆斯浸信会根本装不下,于是一部分人就涌入了瑟古德教堂。这座教堂很快也装满了人,多出来的人又赶往圣路加教堂。然后圣路加教堂也达到了容纳极限,多出来的人又转移到了圣保罗教堂,这才作罢。五千到一万名会众同时挤满了四座教堂,运动歌曲与来自监狱内部的证词鼓舞了每一个人的情绪。伯明翰布道人们在会众当中四处游走,抛出各种即兴布道词。独唱歌手们随时随地都要开口演唱。忙着募捐的运动财务主管威廉.肖特里奇更是在人群当中进进出出。他的助理们总共收到了四万美元的捐款记录,这笔钱的大部分都来自美国各地的著名黑人布道人,最远的捐款来自匹兹堡和洛杉矶。他们在周日礼拜期间向各自的会众们筹措了捐款,又将这笔钱作为特别礼物送到了伯明翰。那天晚上,弗雷德.夏特沃斯正和白人进行第二轮谈判,会议由斯迈尔和范恩共同主持,伯克.马歇尔在谈判现场旁听。与此同时,入狱志愿者的亲属们全都因为孩子们在监狱里的处境揪心不已,因此搂头盖脸地将一大堆恐怖故事砸在了运动领导人头上:孩子们根本没有被关进牢房,而是被围拢在操场上经受风吹雨打。此时教堂门外风雨大作,詹姆斯.福曼突然冲进教堂里打断金的谈话,坚持要求金亲自去一趟拘留营查看孩子们的处境。在拘留营外面,金看到成群的亲属们隔着铁链围成的栅栏朝里面投掷毯子与糖果,栅栏里面的年轻犯人全都浑身湿透了。金要求警官们给这些孩子提供遮蔽,又打电话请求伯克.马歇尔向联邦政府施压,为这些“政治犯”们争取更好的待遇,然后就动身回到了弥撒大会现场。
金与阿博纳西一起走遍了全部四座教堂,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围满了送信人与请愿者,无论在哪家教堂门前都要奋力挤进去。在圣路加教堂,运动唱诗班极其精彩地演绎了《震撼我吧,上帝》,以至于台下一位女性忍不住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布道台上的牧师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谁都拿不准是否应该对她采取什么措施。金一直坐在布道台后面的台下,身边摆满了电话机。阿博纳西将他请上布道台之后这名女性才安静下来。阿博纳西早已习惯了插科打诨为金捧场的角色,他宣布自己只要看看伯克.马歇尔的脸色说么紧张,就知道他们距离“在伯明翰实现自由的门槛”有多么切近:“今天我与司法部的一位最高层人士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坐不下来,从这把椅子换到那把椅子。”阿博纳西的语调既自豪又欢快,他安慰会众们,他们已经成功地抓住了白人的痛脚。“前天我们就已经把监狱牢房填满了,今天我们把监狱操场也填满了,等到明天他们知道了我们还有多少人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全体会众鼓掌叫好,并且因为阿博纳西自我意识的滑稽膨胀而窃笑不已。他告诉会众们不要担心监狱里的亲人,因为他马上就要打电话给伯克.马歇尔商议犯人们的安全事宜。“如果他无所作为,我就打电话给鲍比,”他信心满满地宣称,会众们哄堂大笑。“如果鲍比也无所作为,我就打电话给总统!”说到这里,阿博纳西看到布道台侧面的金已经做好了登场的准备,于是他进一步鼓励会众们以一笑置之的态度面对运动带来的各种风险,甚至包括死亡本身。“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太畏惧死亡了,并且太害怕前往那些可能让我们送命的地方了。”他建议那些非常害怕的人们不要去担心伯明翰监狱,因为更值得担心的地方就在他们家里。“今晚回家之后你最好靠在墙角站一宿不睡觉,因为据我所知绝大多数人都死在床上。”
金的语调充满了喜悦与敬意。他描述了入狱游行的盛况,让大家看看今晚的弥撒大会里里外外挤满了多少人,以至于“想要接近教堂都很困难”。他表示这一天的见闻已经超越了他以往的一切经历。“有的人书写历史,有的人创造历史,也有的人经历历史。我不知道今晚在伯明翰有多少位历史学家,我也不知道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可以写出一本史书,但你们注定会创造历史,你们正在经历历史,并且你们非常有可能让未来的历史学家为你们谱写一段辉煌篇章。要知道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为了自由和人格尊严的事业而在同一天被捕!”当欢呼声逐渐平息下来,他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接着说道:“要知道,现在监狱当中已经大约有两千五百人了。”
接下来,金诚挚地、几乎小心翼翼地把话题转向了爱。“在这场非暴力运动当中,你们必须爱那个白人,”他这样告诉他们。众人高呼“好的!”金的声音随即压过了他们的呼声:“上帝知道,他需要我们的爱……请允许我这样告诉你们,当我谈论起‘爱’这个字眼,我并非在探讨情绪上的波动起伏。”他恳请大家包涵自己再次列举出关于“爱”的三个希腊词汇。这段布道词是金的保留节目,不过这一次他增加了一点小小的转折:eros与filia这两个词都包含着鄙俗甚至败坏的意味。“浪漫之爱必然有点自私,你之所以能触动你的爱人,因为你的爱人也能触动你。”这句欲说还休的表述引发了一阵窃笑声,谁也没想到金牧师居然也会打擦边球。金不动声色地将话头转向了agape。“当你的爱上升到这个层次,你就会爱那些触动不了你的人。你会爱那些你并不喜欢的人。你会爱那些行为处事让你反感的人。你会爱每个人,只因神爱世人!”
几秒钟后金匆匆离开,赶往最后一场弥撒大会,唱诗班匆忙唱起了一首跑调的《行百里者》(Ninety-nine and a Half Won't Do)。为了让这一时刻圆满结束并且为金的立场打掩护,阿博纳西再次接过了布道台。他嘲笑金有些自以为是,居然给他这样的阿拉巴马本地人讲解男女情爱。“我一直告诉他我们其实都知道他所说的‘eros’是什么意思,”阿博纳西拿腔拿调地念出了这个希腊单词。“他说‘eros’是那种可以触动你的爱,”——阿博纳西说这话的语气如此诱人,以至于台下观众们的福音狂热一时间被一阵阵笑声取代了——“而且还费了这么大劲跟你们解释。”他恶作剧般地提醒会众们:“这可能是你的爱人走路的姿态,也可能是你的爱人说话的语调,总之我很高兴他没跟你们继续往下说得太细!”这一下人群中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阿博纳西不动声色地耸了耸肩接着说道:“但是佐治亚州人就好这么说话。在阿拉巴马州,我们的字典里没有‘可能’这个词,咱们这里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快他也跟在金身后匆匆离开,留下了心满意足的会众们。大家都认为这场运动已经万事俱备了:宗教、音乐、戏剧冲突、战友情谊、希腊语课程、历史动荡以及包括牧师讲述的荤段子在内的全套娱乐。
当天晚上回到加斯顿旅店之后,金又召开了一次战略谈话并且平衡了各方意见。从谈判前线赶回来的夏特沃斯等人表示谈判成果往最好处说也只能算是略有进展。不过示威游行战线上的表现却相当振奋人心,当天白天的入狱游行不仅规模庞大,而且在组织上也堪称完美。此外有些人还注意到了抗议运动初见成效的关键标志:市中心商业区这几天基本已经成了一座鬼城,不仅黑人顾客不来,就连白人顾客也同样不来。这一现象的成因尚不能确定——或许要归功于两百名年轻纠察员,又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来市中心的“黑人乱子”把潜在顾客们都吓住了——反正无论如何白人妇女都待在了家里。对金的参谋们来说,这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经济杠杆,而且堪称是意外之喜,因为甚至就连怀亚特.沃克都承认C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白人也会参与针对商业区的抵制,无论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正所谓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彻底促成针对整个伯明翰零售行业的双种族全面抵制。因此大家决定,下一步的斗争重点将不再是入狱游行或者针对特定店面的纠察示威,而是要发动尽可能多的黑人抗议者彻底淹没商业区。不过为了实现这一战略,首先他们要设法突破高压水枪与警车的封锁线。大家彻夜不眠地商讨行动计划,直到第二天也就是5月7日早晨六点整为止。此时肖特里奇与他的助手们刚刚在附近另一家汽车旅馆里完成了志愿者名册的整理工作,为了完成这项愉快的工作,他们特意租下了这个房间。青年领导者们也纷纷前往住家与学校去发动他们最信任的青少年抗议运动成员。
在城镇的另一头,白人谈判代表们也赶在清晨聚在了一起。他们知道黑人会在当天下午发起猛攻,但是公牛康纳已经没有监禁更多示威游行者的牢房了。伯明翰种族冲突已经成为了全国瞩目的敏感事件,下午的示威游行一旦失控,很快就会迫使肯尼迪总统或者华莱士州长派遣军力警力进城维护治安。他们不确定哪一种结果更糟糕,但是他们可以预见到,所有的路径都会在几个小时之后一场引发经济与社会层面的大灾难。用西德尼.斯迈尔的话来说,伯明翰将会被揍出一个难看的“黑眼圈”。谈判代表们认识到仅凭他们这些人躲不开这场灾难,于是决定警告全体白人商界上层人士——也就是处于半秘密状态的资深公民委员会当中的“大骡子帮”,正是这批人推动了对抗公牛康纳的市政改革。这天早上,谈判代表们匆匆赶到电话前,号召所有成员在商会召开紧急会议。
上午10点钟,金在加斯顿汽车旅馆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女士们,先生们,’’他告诉簇拥在他身边的记者们,“我想简单说一下过去几天以来发生在伯明翰的活动。在我看来这些活动标志着非暴力运动已经步入了成熟阶段。这是在我们的斗争史上第一次以正确的方式填补监狱。”抗议阵营在这里玩了一招瞒天过海。正当金发表谈话的时候,年轻的游行者们不事声张地赶赴了分布在商业区的十二个集结地点。志愿者们在汽车行李箱中暗藏了纠察标志。多萝茜.科顿、艾萨克.雷诺兹和其他青年领导人向不到五十人的先头部队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贝弗尔、沃克以及其他几位比较知名的领导人则像往常一样在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集体亮相。
在商会会议室里,七十位“大骡子帮”成员在中午之前聚在了宴会室内。响应斯迈尔会长的号召,贝利警长就目前执法力量的惨淡状况做了简报。监狱已经塞满了抗议人员,监狱员工满腹怨气,监狱的年度预算也早已严重超标了。街头警察已经被连续不断的压力逼到了崩溃边缘,虽然忍不住想要把抗议者全都抓起来,但是却又被各种制约捆住了手脚。示威者嘲弄着他们,无所不在的摄像机镜头监视着他们,包括公牛康纳在内的最高指挥层更是四分五裂,下达了一大堆让他们无所适从的矛盾命令。一位年老的前任州长、现任商会的招商引资委员会主席也站出来严肃宣布,如果情形当真如此之差,他们应该立刻打电话给华莱士州长,让他宣布戒严令来“镇压这帮家伙们”,赶紧了结了这档子破事。大家纷纷发言支持这一主张。正当此时,警报声穿透墙壁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中午刚过不久,一群由十四名黑人儿童组成的队伍就列队走出了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直奔市中心而去,其中一些人还拿着课本和便当袋。这幅场景让警察指挥官大吃一惊,因为以前的游行示威活动直到一点钟才会开始。教堂门口的警力相当稀疏,因为很多警察都去吃午饭了,还有一大部分警察的预定上岗时间是十二点半。但是现场的警察仍然尽力执行了命令。他们阻止了学生们的去路,没收了学生们的纠察标牌,指挥他们返回黑人区,告诉学生们可以在那里随便游行。马路对面的运动领导人们一边研究警察的反应一边派出更多疑兵,等待着混乱的爆发。几个街区以外,受过最好训练的非暴力学生先锋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快步沿着人行道从四面八方赶来,不出几分钟就从各自制定区域附近的汽车上拿到了纠察标志,在市中心商业区拉起了总共六百人的纠察线。
警方的电台充斥着噼啪作响的呼叫声,各种不常见的地方都出现了黑人的身影。大量记者与警察此时依然围拢在教堂那边,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才逐渐意识到这些四面袭扰的小分队与马丁.路德.金的阵列分明的主力部队正在相互呼应——这些主力部队此时依然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教堂大门走出来。警方总部气愤地呼叫道,示威者在封锁线的尾部集中力量发动了卑劣的偷袭,但是现场指挥官们仍然不愿相信主力对抗有可能在别处进行。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警报声中把警力派往了商业区。
怀亚特.沃克在史密斯大厦的观测点看到警方封锁逐渐退去,最后留在教堂现场的警察已经很少了,根本不足以逮捕并驱散他手下的全部游行者。于是他用对讲机下达了总攻命令。突然间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的所有大门都打开了,十几支年轻黑人组成的队伍一股脑地涌出来,全力冲刺越过了先前的疑兵,冲过马路,绕过警察。无尽的人流完全不顾人行横道和交通信号,将目瞪口呆的白人行路人推到了一边。警方封锁原本就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交通,现在的游行队伍更是干脆将交通彻底切断了。贝弗尔将这一轮进攻称作“自由冲撞”。第二天《伯明翰新闻报》用一个颇具诗意的标题形容了这场混乱:《警报哀号,喇叭鸣响,黑人歌唱》。
在商会会议室里面,参会人员眼看着令人胆寒的街头乱局,纷纷建议实施戒严令。斯迈尔严肃要求肯尼迪总统的代表发表意见。伯克.马歇尔表示,他在伯明翰与各方商谈之后认为,华莱士带领军队实施的戒严令最多只能带来一场危险的休战,黑人迟早还会继续示威游行,因为“关键问题”和“示威游行的根源”在于宪法规定权利遭到否决的现实局面。马歇尔轻声慢语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他的声音越是温和,侵入会议室的嘈杂声就越是刺耳。马歇尔认为目前的最紧迫责任落到了资深公民委员会的头上,因为他们有力量提出永久性的解决方案。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担当零售商的后援,全力帮助他们和黑人通过协商解决问题。马歇尔的发言既简短又勇敢,至少暂时压制住了阿拉巴马人寻求戒严令的恐慌心态。有几个人依然坚持认为应当让州长发布戒严令,也有几个人支持马歇尔。斯迈尔则认为眼下的最佳做法是暂时休会先去吃饭。
各位与会人员还从来没吃过像这次一样的工作餐。在前往他们最喜爱的市中心饭店的路上,大骡子帮成员的耳朵里回响着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我们必胜》合唱声。街头充斥着无数非暴力抗议者,情绪之激动恰似正在攻打巴士底狱一般。年轻的黑人们不仅闯入了市中心,还挤满了人行道和大街,狂热地庆祝着抗议运动的胜利,基本没有注意到经过身边的威严商人。商人们要么绕着他们走过去,要么在人行道上的某些路段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因为这里早已挤满了静坐示威者。转过第一个街角,商人们眼前呈现了一片让金大为骄傲的场景。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整整一个街区的黑人,一片黑色脸庞组成的海洋”。报纸估计示威者的数量突破了三千人次。欢乐的行进队伍冲进种族隔离商店,被赶出来之后随即掉头又冲了进去。只能看到偶尔有一两个警察力不从心地抢过一两块纠察标语牌撕成碎片。愁眉苦脸的现场指挥官向商界要人们解释道,他们不能继续逮捕示威者,因为监狱已经装不下了。要想驱散人群,除非使用催泪瓦斯或者干脆鸣枪示警,但是在商业区这样下狠手的负面影响与示威游行相比也好不到那里去。
所有这些视听冲击对于大骡子帮来说都无异于革命。他们当中有一位《伯明翰新闻报》的报社老板克拉伦斯.B.汉森(Clarence B. Hanson),此情此景让他失去了吃午饭的胃口,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给肯尼迪总统撰写了一封电报。汉森直到此时都还一直坚守着伯明翰当地新闻集团令人称奇的克制立场——迄今为止的示威运动还从未能登上任何一份伯明翰当地报纸的头版,就算当天的最新进展《黑人暴徒突破警力,结队穿过市中心区域》也被埋藏在了《伯明翰新闻报》的页面深处——但他却把求援电报刊登在了当天下午报纸末版的显著位置上。这份面向肯尼迪总统的呼吁书打破了五周以来不在头版上提到金的行业禁令,意味着就连强有力的美国白人都认为自己是种族问题的无助受害者:“总统先生,这些游行者要是白人……我认为您的政府早就采取有力措施来打击他们了。”汉森反对伯克.马歇尔提倡自我责任的主张,认为这种说法很方便地免除肯尼迪总统本人的责任。既然总统当初鼓励了金和其他黑人的抱负,那么现在总统也就有义务阻止他们的示威活动:“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与法律的尊严……您必须亲自出手匡正乱局。”
这一天还有不少大受震撼的商界领袖也像汉森一样将责任推到了总统头上。但是当大家再次在商会集合时又重新考虑了究竟该不该要求肯尼迪总统介入当地局势。因为只要总统一出手,联邦政府的力量必定会占领伯明翰并且强行推进种族融合,伯明翰也将会沦为总统与华莱士州长大打拉锯战的战场。而且就算当真把军队派进城里,难道就能截断黑人的滔滔人流吗?紧急会议整整召开了一下午,伯克.马歇尔继续为罗伯特.肯尼迪提供需要内阁成员乃至肯尼迪总统亲自出面游说的关键人员的名单。总统打了几通电话,声称唯一的破局之道就是达成和解。不过这些努力都使在暗处。虽然总统在伯明翰问题上不断努力——他多次在白宫与泰德.索伦森、尼古拉斯.卡岑巴赫、李.怀特、约翰.多尔、贝尔.伯恩哈德以及路易斯.马丁商谈——但他仍然指示新闻发言人要再三强调说他本人的权力并没有卷入伯明翰事态。发言人们宣称总统正在“严密关切事态进展”并且“一直希望伯明翰的事态能由伯明翰人自行解决”。至于汉森发给白宫的电报则是“我们用来研究局势的一部分材料”。“我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助理新闻秘书安德鲁.哈彻(Andrew Hatcher)说道,“只是我们必须保持缄默。”
在加斯顿汽车旅馆,金正在体会一阵难以自已的狂喜,就像一位眼看着自己的部队刚刚奋力冲上一块高地的指挥官那样。他们在哪里呢?下一步又该干什么呢?就像往常一样,取得突破性进展的紧要关头总是伴随着最严重的危险。运动胜利的标志性现象——比如警察无力进一步拘留示威人员——意味着现在要由运动阵营自行约束示威人员的举止。四面八方的分散攻击固然让警方防不胜防,但同时也严重削减了金对于运动的整体控制力。更糟糕的是,金心里很清楚,如今让零售区瘫痪下来的黑人当中有一多半都只是来凑热闹的一般市民。他们看到游行者大闹一通却没有被捕,于是都自发加入了进来。很多人从未接受过非暴力信条的培训并且对其毫无兴趣。这一大群占领了市中心的杂牌军如今已经摆脱了对于公牛康纳以及种族隔离的恐惧。在这些人与警方或者彼此发生冲突乃至大打出手之前——在暴动、抢劫以及肆意破坏等等乱象爆发出来之前——市中心的欢乐庆祝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呢?另一方面,如果金试图把示威者从市中心撤出来,只有认同非暴力原则的人们才会跟随他的手下人,留下来不走的人们则更有可能胡作非为。
金的本意肯定是想要实现一场非暴力运动的完全胜利,但是混乱的局势却压倒了他拯救当天运动的希望。数以百计的游行示威者在耗尽了肾上腺素或者勇气之后都回到了英格拉姆公园。不出一个小时,各个方向的运动领导人和跟随者就开始互相追逐起来。弗雷德.夏特沃斯闯入金的房间喊道:“马丁,就要大功告成了!”他坚持认为再来一场针对市中心突袭就足以彻底摧段这座城市的意志。他正想要冲出去发动“第二波”抗议,福曼突然大喊道继续示威游行非常愚蠢且残忍,与自杀毫无区别。金很不情愿地支持了夏特沃斯,然而从中心区撤退从而整顿人马的计划实在太过复杂了。命令一旦传达出去就会遭到修改、否决、延迟甚至忽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占据市区的剩余人员并没有做出什么暴力行为,也没有遭到暴力攻击。然而在教堂附近却爆发了一场激战,证实了最顽固的几位记者的敏锐新闻判断力。这批记者几乎全都无视了中心区的滚滚人潮,专心驻守在教堂附近,果然被他们逮着了猛料。深陷混乱当中的怀亚特.沃克拼命想为“第二波”进攻开出一条道路。他背着金使用了一招秘密战术。他叫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几位信差,首先让他们发誓保密,然后派遣他们偷偷赶赴城市的各个角落鸣起假的火灾警报。沃克本人也溜进小巷子里,吹起了一支他从北方带来的高频狗哨,试图借此驱散警犬部队,但是没有成功。
在黑人之中,上千名欢快的新来者完全没心情在白人消防员和警察组成的密集方阵面前再次忍气吞声。反过来说,白人消防员与警察也丝毫不打算继续忍受黑人的庆祝活动或者针对他们阵列的再次破坏。现场记者一致同意,飞石与水枪的决斗在3点钟升级成为了暴乱。消防员毫无顾忌地操纵水枪来回横扫。以至于不慎打断了一位警察的肋骨。夏特沃斯带着一群唱着歌的孩子刚刚出现在十六街浸信会教堂门外,立刻就被高压水流顶在教堂外墙上动弹不得,直到他瘫软在地为止。一辆救护车把他带到了医院。公牛康纳宣称:“如果来的是灵车就更好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高压水枪不仅猛击了公园里扔石头的人,还在詹姆斯.贝弗尔的兴奋催促下攻击了从教堂出发的孩子们组成的队伍。怀亚特.沃克对贝弗尔的疯狂感到非常气愤,责骂对方的疯狂行径把这场达到顶峰的示威游行变成了一场“罗马假日”。贝弗尔则认为像这样嬉笑自若地坦然接受惩罚正是崇高且富有感染性的非暴力主义表现形式。“明天我们打算继续让消防部门喷点水,”那晚他在布道台上宣称,“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明天可以穿泳衣过来。”
当天晚上的弥撒大会在三座教堂里同时进行。白天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下来,转变成了充满温情的演讲和风琴音乐。“这是场伟大的运动,”金说,“我们不会停止这场运动,直到把种族隔离从这座城市中赶走为止。”他同往常一样继续宣扬非暴力,并且发誓即使在“州长——愿上帝保佑他”正在将阿拉巴马州的州警察调到伯明翰的非常时刻也不会退缩。他的声音仍有些许忧郁。金确实感到非常疲倦,他抛弃了早上因为运动的成熟力量而产生的激动情绪,转而开始寻求世俗世界的帮助:“联邦政府现在也应该在种族隔离问题上采取明确立场了……我并不打算批评总统,但是现在我们确实需要帮他一把。”金几乎有些伤心地回忆了他当初如何漫长而又徒劳地游说肯尼迪总统发表一场林肯式的声明。他告诉会众们自己如何与总统夫妇一起参观白宫里的林肯纪念室,当时他甚至觉得肯尼迪马上就要“同意签字”了。尽管黑奴解放百年纪念日那个情感丰沛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是金又重新拾起了对于简单方式的向往。“我们需要呼吁总统签署一份文件,明确指出种族隔离违反宪法。”
同样在这个晚上,罗伯特.肯尼迪来到白宫与哥哥一起吃晚餐。兄弟二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大骡子帮内部辩论的最终结果。电话终于在8点钟打了进来,一位助手认为这是个重要时刻,于是记下了疲惫的伯克.马歇尔对肯尼迪总统说出的第一句话:“会议奏效了。全部商人参加的会议奏效了。如果黑人那边也没意见,我们就算渡过这一关了。他们今天可是折腾得不轻,我们必须保住这点成果。”马歇尔补充说只有少数人对会议结果投出了反对票。下一步资深公民们决定授权一个委员会以他们的名义和黑人达成协议。
由皇冠可乐董事长领导的白人委员会立即投入了与黑人的协商。会议由亚瑟.肖尔斯、A.G.加斯顿以及迈尔斯学院院长L.H.皮茨(L. H. Pitts)共同主持。一开始他们还打算在瞒着金的前提下达成妥协。一直讨论到午夜时分他们才不得不承认,假如得不到金的认可,任何妥协方案都只能是一纸空文。于是一行人偷偷来到德鲁斯家中与金碰面。好几位白人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了退堂鼓,其中一位是鲍特韦尔市长的首席助理比利.汉密尔顿。此人不愿冒险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市长的心腹居然趁着夜色来到黑人社区,亲自与头号大反派本人面对面拿着种族隔离做交易,这种事一旦抖落出来,鲍特韦尔这个市长就不用干了。对于其他壮着胆子赴会的人们来说,这次午夜会议则是一道个人心态与政治立场层面的分水岭,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西德尼.斯迈尔向来作风豪横,经常夸口说自己“不止一次被别人骂做狗娘养的”却依然我行我素。可是与金见面之后他却一反常态地主动提出,在谈正事之前先由他带头进行一轮集体祈祷,恳请上帝为他们指点迷津。祈祷完毕之后,双方开始敲定终结种族隔离的细节安排。总体来说,白人希望具体细节模糊一些,进程安排拖后一些,从而尽量减轻报复行为带来的危险;黑人则希望具体细节越精确越好,进程安排赶早不赶迟,以免日后白人还要与他们胡搅蛮缠甚至干脆出尔反尔。随着夜晚不断逝去,双方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文雅镇定的安德鲁.扬身上。他的主张平衡了双方的立场,提出以综合步骤来逐步废除种族隔离。为了照顾黑人立刻看到成果的要求,市中心商店的试衣间将会立刻全面废止种族隔离。对于白人来说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太难,因为依然执行种族隔离的商店试衣间本来就已所剩无几了。为了照顾白人等一等再说的要求,午餐柜台的种族隔离要再过六十天才会彻底废除,或者与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同时废除,以较早一方为准。直到凌晨4点钟,金、斯迈尔、马歇尔以及其他人都同意他们至少已经做出了一份最终和解方案的初步蓝图,就算继续硬撑着熬夜也无法取得进一步进展。于是大家就宣布散会,各自回家补觉去了。
密西西比州的迈尔顿县位于杰克逊与格林伍德之间。就在同一个凌晨,天色还没放亮,有人向县郊的一处农舍扔了两颗燃烧弹。农舍的主人哈特曼.特恩鲍(Hartman Turnbow)赶紧跳下床来救火,他的妻子和女儿则想要逃出屋外,却发现外面围堵着好几个荷枪实弹的白人,吓得母女二人大叫起来。特恩鲍抓起自己的来复枪与入侵者进行了激烈交火并最终赶跑了他们。
天亮没多久鲍勃.摩西就赶到了现场。这场袭击威胁到了他的农村地区选民登记计划,因为就在若干天之前,特恩鲍与十三名同行者们刚刚成为二十世纪以来第一批试图在霍姆斯县进行选民登记的黑人。当时县治安官拦住他们质问道:“你们谁打算第一个来?”特恩鲍向前迈出一步,坦然应答道:“我先来。我叫哈特曼.特恩鲍,我今天来这里拼了命也要投上一票。我就是第一个。”就像E.W.斯特普托一样,特恩鲍也是一位自耕农,身材宛如橡树一般强壮,拥有七十英亩“清白干净”的田地。他一直在帮助非学委在当地开展工作,并且凭借自己的勇气与多姿多彩的民间智慧为非学委出了不少力气,而非学委的工作人员也愉快地无视了他家里的小型军火库——特恩鲍在家中十几处地点都藏匿了枪支,平时出门也是枪不离身。(“你们净整这些没啥用的非暴力瞎胡闹,”日后他见到马丁.路德.金时这样告诫对方,“你早晚都得让非暴力害死不可。”)
当天下午,安德鲁.P.史密斯警长(Andrew P. Smith)来到了农舍,摩西正在拍摄火灾现场照片用来向非学委做汇报,还亲自整理了目击者的口述。(特恩鲍太太声称“他们过来之后就冲着厨房里的一切射击。”)在摩西的急迫要求下,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特工也被约翰.多尔派过来调查此案。此时他正在从墙板上收集弹头。如此一丝不苟的调查让史密斯警长陷入了几乎无解的政治困境。如果他承认特恩鲍所言属实,继续追究投掷燃烧弹的白人凶徒,他这个霍尔姆斯县警长必定干不下去。倘若他止步不前或者宣告自己无法解决这个案件,他就必须将这个调查移交给联邦调查局。对于史密斯警长来说,这两个选项都无法接受,只有第三条路才是可行的:他指控特恩鲍用燃烧弹攻击自己的家,并且将自家墙壁射得满是洞眼,从而为摩西的选民登记活动拉拢同情心。
特恩鲍是个玩枪的好手,平时就喜欢射猎松鼠取乐,具有丰富的弹道学知识。面对警长的指控,他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做出了辩护。“怎么可能呢?我家里从来没有点四五口径的枪支,”他指着他房子中的弹孔反驳道,“这是点四五的枪打出来的点四五子弹,枪与弹我家里都没有。”
这番话臊得史密斯警长七窍生烟,进一步促使他认定了阴谋论的主张,并且以纵火罪以及相关犯罪为名当场逮捕了特恩鲍、摩西以及另外三名非学委成员。陪审团很快为他们定了罪。摩西还被额外罚款五十美元,罪名是在犯罪现场拍摄照片妨碍了史密斯的调查。这套操作乍看起来一板一眼,实则荒谬不经,迫使多尔不得不花大力气避免州政府的起诉。这一切都发生在密西西比郊外的偏僻角落里,与一个月前刚刚离开格林伍德转移到伯明翰的动荡局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三早上,金提议当天暂停游行示威。弗雷德.夏特沃斯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得火冒三丈,坚决不同意此项提议。夏特沃斯原本躺在医院病房里养伤,刚刚“扎了三针”镇定剂,头脑并不太清楚,但他依然暴怒地告诉身边来自伯明翰的忠实牧师,心慈手软的金放弃了彻底解决公牛康纳的大好良机:“哪有杀猪只烫半边皮的道理!要趁着水烫把两面都刮干净。要是磨磨蹭蹭把开水放凉,这一身猪毛就再也刮不下来了!”夏特沃斯之所以大动肝火并不单纯因为他反对金的策略,还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领导地位受到了冒犯。他与金在运动当中本来是平级领导,金原本应当到医院看望他,但却一直都没来。这还是街头运动的压力第一次导致白人阵营的雪崩式撤退。面对这么重大的突破性进展,金理应将全体运动领导层都带到夏特沃斯的病床旁边进行集体决策,而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愤怒的夏特沃斯就连住院身份标签都顾不得摘下来就闯进了德鲁斯家里,活像一口即将爆炸的高压锅。他尖锐地贬斥了金对于休战事宜的解释:“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马丁,这都是谁决定的?年轻人,你现在麻烦大了。”金徒劳地劝说夏特沃斯平静下来,一位助手也指出停战已成定局,因为金已经安排了一场记者招待会,结果夏特沃斯更来气了:“哦?你要举行一场记者招待会?”他嘲弄地问道,“我还以为咱们两个要发表联合声明呢!”他放下狠话,只要金胆敢宣布休战,他就要立刻带领孩子们回到大街上。
德鲁斯家客厅里还有几位窘迫的旁观者,例如伯克.马歇尔。夏特沃斯的威胁让他受到了强烈的惊吓。过去几个小时里他几乎每过一分钟都会给华盛顿打电话报平安,肯尼迪总统也已经做好了当天在电视新闻发布会上向全国宣布伯明翰停战的准备。他原本不想随便发表意见,但是眼前的可怕危机还是迫使他挺身插入愤怒争吵的黑人牧师之间,发出了身为职业人士的声音。他警告夏特沃斯,即将达成的协议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双方都已经许下诺言并且做出了保证。可是这番话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反效果。“什么保证?!”夏特沃斯大喊道。他根本不知道停战协议的细节内容,马歇尔的告诫恰好戳到了他的痛处。阿博纳西好言好语地表示夏特沃斯毕竟是个伤号,应该回到医院继续静养。这番话更是气得夏特沃斯咆哮起来。不用别人轰他,他自己会走,不过所有人最好都别忘了无论是金还是肯尼迪总统都无法仅凭一句话就取消下午的示威活动。
“等一下,弗雷德。”金柔和地说道。他越过夏特沃斯的肩膀看向马歇尔,向对方强调了少数族裔领导人显而易见的弱点:“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伯克,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一听到团结二字被强加在他自己的头上,夏特沃斯终于彻底失态了。“要是让你为所欲为的话我还不如去死!”他向金吼叫道,“别看你今天是大腕牧师,明天你就是一泡粪!”
尽管被夏特沃斯骂了个狗血喷头,金依然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他将夏特沃斯请进了隔壁房间单独交谈。谁也不知道两人都谈了些什么,最有可能的是金告诉夏特沃斯抵制仍然还在进行,白人谈判代表已经做出了多方面的让步,而且前一天的示威游行差点就以悲剧收场,休息一天恢复元气有益无损。又或者金并没有谈到任何实质内容,只是陪着夏特沃斯聊闲天而已,让对方自行平静下来。在舆论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金必定很清楚夏特沃斯的心结所在:蜂拥来到伯明翰的记者们——根据怀亚特.沃克的最新计算共计一百七十八人,其中有些记者还来自遥远的日本与苏联——似乎完全忽视了夏特沃斯,根本不知道他与伯明翰之间的渊源,也没人专门来采访他。总之金的劝解显然收到了良好效果,两人走出房间的时候都是一脸云开日出的表情。在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上,夏特沃斯率先宣布支持暂停游行,尽管刚才他还在私下里激烈反对这一建议。“我们确信坦率诚恳的磋商正在进行当中,”他这样告诉记者们。
伯克.马歇尔曾经一度警告过华盛顿当天的停战协议可能要横生枝节,现在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向司法部汇报了这个令人宽慰的消息。半小时后,肯尼迪总统站到了摄像机镜头前面:“下午好,我非常高兴地注意到黑人市民和白人市民为结束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的丑恶形势所做出的共同努力。”总统赞扬了马歇尔,因为他在调解方面的不懈努力“止住了将会严重破坏伯明翰与美国名声的场面”。他提到黑人领导人已经中止了示威游行,即将正式上台的鲍特韦尔市政府也将会“全心全意继续促进当地社会进步”。总统还说他希望事态能在一天之内得到最终解决。
肯尼迪总统还没来得及完成他在发布会上的纯熟表演——这还是他上任以来第一场主打种族问题的发布会——停战协议就受到了来自战线另一边的突发事件的威胁。华莱士州长宣称自己没听说过任何涉及废除种族隔离的谈判,他也不认为亚瑟.黑尼斯与公牛康纳同意进行谈判。黑尼斯立即向“另一位”市长鲍特韦尔发出挑战,迫使对方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卷入了与黑人的谈判。华莱士州长的州骑警队伍开始在凯利.英格拉姆公园进行军事演习。公牛康纳派人锁住了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会的大门。种族隔离强硬派的最强一击则对准了金与阿博纳西——当天伯明翰市针对耶稣受难日非法游行举行了听证会,一位当地法官在会上出其不意地提出要按照新的法律规定将金与阿博纳西的保释金提升到每人两千五百美元。面对着整整一个法庭的诧异观众,两位被告均宣称自己既不愿意也没能力支付这笔钱。于是守卫就把他们拖进了伯明翰监狱。这一切就发生在肯尼迪总统情绪乐观的新闻发布会之后不久。
狂怒的A.D.金跳到伯明翰记者团面前宣布,既然背信弃义的白人逮捕了他的二哥,原定的暂停游行计划也要随之取消。由于教堂大门上了锁,他预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活动将会在当天晚些时候进行。怀亚特.沃克说也发表了类似的言论。夏特沃斯恨不能立刻就率领贝弗尔的预备队向市区游行,全靠司法部长亲自出面干预才没有立刻采取行动。罗伯特.肯尼迪认为公牛康纳正在试图挑起一场暴乱。一旦让他得逞,他的政治盟友华莱士州长就会颁布戒严令,这样一来达成和解的一切可能性就全都要落空了。更不必说的是,总统的立场居然遭到了如此迅速且暴力的顶撞,假如不能妥善应对,整个肯尼迪政府都将会面临灾难。司法部长认为自己有必要捍卫和解方案。眼下总统正在努力软化冲突双方的立场,假如金在这时候坐牢,黑人一方的条件必将更加难以通融。更重要的是,正如马歇尔当天早些时候见到的那样,在运动领导层当中只有金才能镇得住夏特沃斯。一旦金因为被捕而缺位,黑人一方必定无法以团结统一的立场提出任何和解条件。
罗伯特.肯尼迪再一次不得不抓紧时间将金从监狱里捞出来。他立刻打给纽约的哈里.贝拉方特,提出了一项紧急要求:他需要贝拉方特保卫伯明翰运动,保卫美国,以及保卫金博士,具体做法则是在当天拿出来五千美元现金。如今时间万分宝贵,不容拖沓,贝拉方特能完成这项任务吗?贝拉方特同意试一试。纽约的银行都已经关门了,但是贝拉方特依然从各位有钱的朋友那里凑来了不少闲钞。到了晚上,贝拉方特打电话给罗伯特.肯尼迪报喜:保释金已经凑齐,正在送往机场的路上。然而在私下里贝拉方特补充说他仍然在等待怀亚特.沃克为他确认金博士究竟想不想出狱。这是罗伯特.肯尼迪的疏忽。这一天充满了各种意外曲折,其中最令人烦恼的就是马歇尔收到的消息——金想要继续接受关押。
对金来说,和解方案的难点在于伯明翰监狱依然关押着两千多名运动参与者,必须将他们全都救出来。他认为公牛康纳选择在这个时候关押他是个战术错误,因为公众轰动加强了他的影响力,让他更有底气要求全体示威者与他一起离开监狱,针对他们的不公正指控也应当悉数遭到撤销。倘若做不到这一步,最起码也要下调保释金,好让示威者的家属们自行将他们保释出狱。一想到金打算将自身当成人质,罗伯特就感到头痛不已。康纳将金投入监牢的做法固然愚蠢至极,但是金的做法同样很不负责任。一旦出点什么岔子,伯明翰必将面临种族暴力大爆发。在罗伯特看来,示威人员如何脱离监禁只是种族隔离争端当中的次要问题。他告诉贝拉方特先不急着缴纳保释金,但依然要秘密采用其他方法把金放出来。
在伯明翰,谈判小组的会谈一直进行到了夜里。肯尼迪总统的公开支持促使双方都想赶紧达成和解。然而促使谈判得以进行的全国关注又让白人商人们本能地谨慎了起来,没有金拿主意的黑人参谋们也得不出一致意见,于是这一轮谈判就草草收场了。在弥撒大会上,只有詹姆斯.贝弗尔向会众们发表演讲。出人意料的是,一支由十九名白人组成的队列走进了教堂,仿佛要向人们演示一旦投身运动一切皆有可能一样。有些人留着大胡子,穿着犹太教祭司的装束。他们沿着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的走道一直来到演讲台上,拥抱了牧师和唱诗班成员。“我们来到贵地,是为了赞扬你们为了所有人而投身斗争时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尊严,”一位来自新泽西而来的拉比这样说道。此人还向大家介绍了远道而来的各位同工,其中有人来自孟菲斯市乃至遥远的加拿大新斯科舍省。他们是在一场犹太教祭司大会上被挑选出来的,为了响应伯明翰运动的宣传攻势而自发进行了这次朝圣之旅。“我平生从来没有如此之深地感动过,”这位名叫亚历克斯.夏皮罗(Alex Shapiro)的拉比如是宣称道。犹太人亲身领受了纳粹德国的铁蹄践踏欧洲全境的苦果,因此他们希望能向任何受到压迫的族群伸出援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我们的人就是你们的人。”一位合唱指挥教给唱诗班一首关于手足情谊的简单希伯来语歌曲,然后又指挥摇摆身躯的会众们一个接一个在座位上相互拥抱。对于无时不在的伯明翰警探来说,这场欢乐拥抱是当晚监视工作的最糟糕部分。“当然沃特金斯警官和我自己都坐在两个黑人之间,”艾利森警官向公牛康纳报告说,“他们拥抱我们的时候可是真舍得使劲。”
许多黑人谈判代表都认为金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待在监狱里不出来。在司法部长的积极鼓励下,他们说服A.G.加斯顿带着从自己银行账户中提出的五千美元赶赴监狱。十个月前在奥尔巴尼,金和阿博纳西就曾经莫名其妙地被驱逐出了监狱。相比之下这一次的出狱则没有什么神秘感可言,而且维持团结的需求也让金不好公开抱怨。然而当晚返回加斯顿汽车旅馆的金很不高兴,他认为盟友们判断有误,白白扔掉了公牛康纳拱手奉上的优势。在这一天的开始,暴怒的夏特沃斯从医院里冲了出来;到了这一天的结尾,生气的金想要把自己关进监狱而不可得。在此期间,大打拉锯战的各方势力发表了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声明。天黑之后,农民出身的夏特沃斯开始咬文嚼字地讨论如何保持既定路线,市民出身的金则开始考虑杀猪褪毛的最佳手段。到了深夜,金告诉记者们,如果周四上午11点还没能达成最终和解,伯明翰就会见识到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游行。
金画下的截止期限毫无结果地溜了过去。1963年5月9日星期四,距离儿童游行的D日那天已经过去了波澜起伏的一个星期,目前来看这场豪赌的胜算颇大。在莫斯科,《真理报》刊登了了题为《种族主义者在美国犯下滔天罪行》的报道。不那么刻毒的新闻也已经成为了欧洲各大媒体的重要题材。《纽约时报》报道说,伯明翰动乱正在与海地叛乱争夺非共产主义亚洲国家的报刊头条。大多数新闻媒体都认为黑人平权运动的好处显而易见,不知道为什么肯尼迪政府一直不肯发表公开声明以加快事态的解决。
伯明翰的谈判陷入了僵局,核心问题在于如何处理仍然在监狱里的游行示威者。白人指出作为对金提出暂停一天游行的回报,他们悄悄安排了五百名最年轻的囚犯取保候审。他们还表示在正式达成和解之后以及鲍特韦尔正式掌权之后,他们肯定会大幅削减其余狱中人员的保释金,甚至就连撤销指控也不是不能考虑。但他们坚称自己只不过是商人而已,就算他们可以将法庭与检察官都当成任意摆布的傀儡,他们也不会公开夸口自己拥有这样的力量。想必金肯定可以理解他们的苦衷吧。他们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许诺齐心协力共同把示威游行者释放出来。
这样的表态对于金来说还不够好。假如孩子们不能尽快出狱,金就不得不在弥撒大会上告诉翘首期待的父母们,为了彻底击溃伯明翰的种族隔离,他们的心肝宝贝必须继续待在监狱里受苦。这样的场景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坚持认为那些孩子们起初就不应该被逮捕。无论是为了捍卫原则还是为了捍卫个人名誉,金都不愿意吃这个哑巴亏。如果资深公民们不能让囚犯全部获释,那么他们能不能筹集二十五万美元保释金呢?如果他们不能做或者不愿意做,那么也许联邦政府可以筹集这笔钱。毕竟,罗伯特.肯尼迪曾经为猪湾入侵的俘虏们筹集过六十多万美元的赎金,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罗伯特.肯尼迪之前借马歇尔之口声称,政府的角色是调解员而不是保释人。对此金回应道,肯尼迪总统刚刚在记者招待会上宣扬了联邦政府的调停功劳,罗伯特.肯尼迪也刚刚迫使加斯顿违背他本人的意愿把他保释出来,如果说在这两件事之前联邦政府还不能算是伯明翰冲突的参与方,那么现在肯定算了。既然如此,那么联邦政府理应比现在做得更多。
金与肯尼迪政府之间的谈话相当棘手,充满了弦外之音。肯尼迪迫切劝告黑人立刻接受现有和解方案,要是等到华莱士州长将骑警派进伯明翰执行戒严令,再想谈什么和解就是痴心妄想了。金则不动声色地回敬道,如果肯尼迪拒绝帮忙筹款,洛克菲勒州长兴许会挺身而出。党派叛乱的威胁触动了肯尼迪的痛处。这不仅涉及总统政治,甚至还会危及民主党在参众两院的地位。共和党不久前抛出了宣布种族隔离不合法的草案,针对这一草案的听证会昨天才刚刚开始。几天后,罗伯特.肯尼迪在白宫向全体内阁成员讲话,他表示自己已经多次告诫过金,对方的顽固行为“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
金随即回敬了罗伯特的搅扰。他在周四将停战又延期了一天,在这一天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金自从来到伯明翰以来第一次公然与肯尼迪政府唱起了反调。“总统说这场斗争的大部分方面都都不涉及联邦法条,但是我认为伯明翰市政府已经多次公然违反了基本宪法原则。我还认为我们必须承认,目前的被捕者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被捕原因是试图进行选民登记,但联邦政府对此毫无作为。有些人是在联邦大厦的午餐柜旁边被捕的,然而联邦政府依然毫无作为。”他继续声称好几条现有联邦立法法条都明确规定了联邦政府有权干预伯明翰这样的事态。
金的言论是在暗示谈判的烫山芋已经从资深公民那边转到了肯尼迪政府的手里。或许是出于故意,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诸如斯坦利.利维森这样的少数亲信才知道他与肯尼迪政府正在闹摩擦。根据联邦调查局的窃听记录,利维森坦率地表示自己更认同罗伯特.肯尼迪的观点,他也认为囚犯的处境是个“次要问题”。在利维森看来,金对于个人形象的关心有些过分了,实在是“可惜得很”。金极其不想被别人视作享有特权的领导,以至于看不清大局——眼下的头等大事是赶紧彻底敲定和解方案,那之后他有的是时间为被捕人员操心。按照利维森的说法:“就算人们必须进入监狱,我们在其他方面赢得的成果也足以让他们成为殉道者,并且让成功变得更加清晰。我非常确定,为了我们即将取得的这一类成功,人们一定会非常乐意去服刑,因为这场成功将会极其盛大。毫无疑问,成功一旦来临必将盛大无比。”另一方面,利维森又表示他很高兴金抨击了肯尼迪政权的冷漠态度。利维森认为肯尼迪兄弟正采取一项“新政策”,在公众场合摆出一副满怀同情的中立立场,同时又在幕后搞小动作。“这种做法是对的,但同时也是错的。”伯明翰运动“必须做好不倚靠华盛顿的准备”,但同时又“决不能允许华盛顿置身事外。”在另外一通电话里,利维森告诉克莱伦斯.琼斯,他认为“政府没能更强有力地干涉伯明翰的事态是一步错棋”。
金与罗伯特都在向自己各自的助手小声嘀咕自己的不满,而助手们的言语也越来越刺耳。然而伯明翰的紧急情况又不允许他们两个彻底撕破脸,因为两个人都受到了同一场政治灾难的威胁。罗伯特意识到金宁可再次发动游行也不肯将之前的游行人员留在监狱里,于是下决心筹集到保释金。金也意识到来自罗伯特的的帮助是他眼下的唯一出路,因此也不再争取降低保释金或者立刻释放示威者了。两人都下定了用足量金钱打破僵局的决心,并且心照不宣地在暗地里密切合作起来。金给贝拉方特打电话说他需要九万美元现金,还说这一次他将会毫无保留地与司法部长共事。罗伯特的第一个电话则打给了汽车工人联合会主席沃尔特.路泽(Walter Reuther),身在底特律的路泽随即给华盛顿打电话,找到了自己的律师约瑟夫.劳(Joseph Rauh):“约瑟,明天我们需要筹集十六万美元送到伯明翰。”劳一听这话失声笑了出来,但是随即就将笑声憋回了肚子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雇主并没有开玩笑。
当天晚上罗伯特.肯尼迪又在白宫吃了晚餐,用餐期间总统从来访的《新闻周刊》总编本.布莱德利(Ben Bradlee)口中探出一条情报:下一期封面新闻的主题将会是巴里.戈德华特参议员(Barry Goldwater)能否获得共和党1964年总统竞选候选人提名。“我觉得我们的运气恐怕没有这么好,”总统半开玩笑地说道,他确实更希望自己的选战对手是戈德华特。“而且我还觉得巴里的运气恐怕也不会这么好。”司法部长虽然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但却是人在心不在,几乎完全没有参与其他用餐人员之间的闲谈。他的经历全都集中在了电话机那一边。劳联-产联主席乔治.米尼承诺将从自己的两个分部账户里面提取八万美元,也就是十六万美元的一半。钢铁工人联合会的大卫.麦克唐纳认捐了四万美元。沃尔特.路泽承诺汽车工人基金将会承担剩下的份额。然后罗伯特开始考虑怎样才能尽快将这笔钱送到伯明翰。这笔钱的性质很有些不清不白。罗伯特本人就曾经公然向工会的行贿行为宣战,如今他自己却也卷了进来。面对着迫近的国家安全危机,他也只得事急从权,想方设法为这笔款项的交接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此外他还和劳工部长阿瑟.高柏(Arthur Goldberg)讨论了运送款项的具体安排。
司法部长度秒如年地等待着现金送达的消息。焦躁不安的他又给哈里.贝拉方特打电话,想要确定金那边的筹款工作没出问题。正当他迫切要求贝拉方特再次给他一句准话的时候,贝拉方特家的门铃响了起来。贝拉方特说可能是送钱的过来了,肯尼迪焦虑地坚持让贝拉方特亲自过去查看,他本人则等在电话线的这一端。贝拉方特放下电话打开门,看到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送货员递过来一个小黑袋子,里面装有五万美元现金。这笔钱来自纽约交通工人联盟主席迈克尔.奎尔(Michael Quill)。奎尔的善意在一定程度上回报了几年前他欠金的一个人情,当时金曾经在奎尔的工会成员面前发表过演讲。对贝拉方特来说,罗伯特.肯尼迪的声音和送货员的面庞组成的回路成为了他政治生涯当中的重要记忆
克莱伦斯.琼斯赶回纽约的家中后听从金的指示去找哈里.贝拉方特报到。然后又听从贝拉方特的指示在洛克菲勒广场与洛克菲勒州长的助理休.莫罗见面。当时纽约银行基本都因为周末将近而关门了,但是琼斯不仅与莫罗一起走进了洛克菲勒家族开设的大通曼哈顿银行,还在一位谨慎的副行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宛如地下洞窟的金库里面。洛克菲勒州长本人此时正在委内瑞拉。他和当时的未婚妻哈皮.墨菲各自离婚后紧接着就举办了婚事。这套流程走得如此仓促,以至于主持结婚仪式的牧师受到了长老会上层的强烈谴责。在针对共和党总统竞选人进行的盖洛普民意测验中,洛克菲勒在婚后一周内支持率便下降了十三个点,他的竞争对手巴里.戈德华特也随即水涨船高起来。这次会面之所以要神秘兮兮地安排在四面不透风的银行金库里,原因正在于此。洛克菲勒不希望公众舆论认为他试图“收买”黑人选票,金也不想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他接受了洛克菲勒的捐款,以免损害他与肯尼迪兄弟的关系。银行的保密规范让这场上不得台面的钱款交割平添了几分正式意味。银行副行长交给琼斯一张借据,琼斯则麻木地承诺只要州长一句话他就立刻归还全部金额,然后副行长就交给他一口装满现金的公文包。琼斯就像间谍小说里面的角色一样溜出金库,潜入贝拉方特的公寓放下了公文包,这才回到伯明翰。到家之后他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收据,通知说他的借款已经被全额还清了。
在加斯顿汽车旅馆,一队记者听到消息声称运动领导称要在中午发布重大公告,不过金一直拖延到了周五下午。他等的是来自各方各面的确证消息。首先他要确定约瑟夫.劳已经通过电汇从华盛顿转来了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的捐款;然后他要看看和解谈判的白人阵营是否愿意履行垫付保释金的承诺,从而让游行示威者能够接连不断地离开监狱;最后他还在等待贝拉方特通知他琼斯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并且携带着足以释放最后一批囚犯的资金。在等待期间,金一直在与伯克.马歇尔以及白人谈判员们交换信息,在最后时刻不断修订和解协议的条款,规定各方当事人在伟大时刻来临之后究竟应该如何表现——应该签署什么文件,应该在公开场合发表什么言论,这些文件与言论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与此同时他还在为黑人接下来的最恰当表现打腹稿。到最后等了大半天的记者们忍无可忍地威胁说要砸场子,金、阿博纳西与夏特沃斯这才神情严肃地联袂走到镜头前面。为了协调领导层的内部关系,金暂且退到一旁,让夏特沃斯第一个发言:“伯明翰市政府终于与它自己的良心达成了一致。”
尽管夏特沃斯宣布了和解方案的具体条款,但是却并不能让记者们感到满足,除非他们听到金亲口将这些条款重复一遍,因为大部分新闻受众都不知道夏特沃斯的来历。于是金也走上前来开始发言。尽管他的措辞十分谨慎——“我们面前还有非常艰辛的工作,其中有些工作依旧无从着手。”——但是这依然是他第一次精神昂扬地宣称民权运动将会席卷全国。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体力不支的夏特沃斯突然晕倒在了地上,高压水枪在他体表造成的瘀伤也暴露在了记者们面前。人群当中当即响起了一片惊叫声。不过尽管闹出了这场医疗危机,人们依然只是暂时关注了一下夏特沃斯而已。待到救护人员把他送进附近的神圣之家医院之后,记者招待会便继续召开下去。
在这个周五晚上,圣约翰教堂举行了一场大规模弥撒大会,足有两千多人参加。这也是当天晚上的第一场弥撒大会。牧师们走进教堂大门的时候,全体会众齐声高唱了一曲欢庆版本的《哦,自由》。欢庆凯旋的气氛促使狂喜不已的阿博纳西发表了一段关于领导的滔滔陈词。“阿门!”他高喊道,“给我一双手!今晚是胜利之夜,你们应当为我站起来!”他说如果自己当下就要死去,那么他想要金握住他的一只手,夏特沃斯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妻子轻轻捧住他的头。“所有这些布道人都非常伟大,”阿博纳西宣称,“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有一个马丁.路德.金!上帝派他来带领我们走向自由!你们会跟从他吗?他是我们的领导人吗?”会众们节奏整齐地高声应答,阿博纳西接着喊道:“那你们一起喊‘金’!”这番垫场词说完之后,金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登上了布道坛,所有人都在高呼他的姓名。
金示意会众们停止高声奉承,开始诵读他在记者招待会上的正式发言稿。然后为了营造亲切感的基调,他又向会众们透露了一点关于和解协议的未公开细节。之所以不公开这些细节是为了避免惊动三K党。“休息室将在周一之前实现种族融合。”金宣布说。接下来他捋了一遍落实和解协议各项条款的预定时间表:由黑白双方组成的种族关系委员会将会在十五天内成立,公共厕所与水龙头的种族融合要在三十天内完成,六十天内午餐柜台要实现种族融合,期间黑人职员的工资等级也要上调,他向会众们承诺,所有参与运动的囚犯“要么已经出狱要么即将出狱”。他还“关起门来”告诉大家,白人商人们计划的和解条款落实步骤要比这份时间表更快。
接下来金警告人们,世人肯定会极力淡化、否认乃至遗忘他们的成就。事实上鲍特韦尔市长已经宣布他不会被协议所约束。亚瑟.黑尼斯市长声称和解协议是“没骨气的白人在暴力威胁之下面对蛊惑人心的黑人头子金做出的有条件投降”。《伯明翰新闻报》也发表了一篇暗箭伤人的总结报道:《黑人结束反种族隔离运动,所受起诉不能撤销》。更加令人齿冷的是,报社编辑们还在这篇文字旁边搭配了一则绘声绘色的花边新闻,内容是普林斯顿大学、布朗大学、布兰迪斯大学和耶鲁大学每年春天例行发生的校园胡闹,强烈暗示伯明翰的种族动乱并不比北方大学男生冲进女生宿舍抢内裤的娱乐活动更加重要。“别让这帮人把你们骗了,”金告诫会众们,“不要低估这场运动的力量!眼下的成果不是别人赏给咱们的!要是没有你们将身体乃至性命摆在警犬、坦克与高压水枪面前,那么这场运动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
“我还要再说一点,”金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美利坚合众国非常在意它自己的形象。咱们这里只要闹出点动静来,肯尼迪先生必然感到心神不宁。因为肯尼迪先生正在为了亚洲和非洲的广大人民而战斗——为了中立区域的十亿人民而战——然而如果美国只因肤色不同就不去尊重本国男男女女的基本权益,那么这些人也不会尊重美国。肯尼迪先生深知这一点。”金认为总统的顾虑正是这场运动的着力点,抓住这一点才有机会改造伯明翰这座种族隔离的堡垒。现在他们己经触碰到了连接在权力与良知之间的敏感神经。他告诉人们,主动向他提供支持的电话如今已经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不只来自犹太教拉比,还有最强大的黑人牧师,成群结队从丹佛、洛杉矶以及匹兹堡搭乘飞机而来的志愿者,美国浸信会的领导人,以及杰基.罗宾逊与弗洛伊德.帕特森。哈里.贝拉方特当天早上打电话通知他,三千名名纽约志愿者已经做好了在必要时前往白宫门前抗议示威的准备。“这一切多么美好!”金高喊道,“我们所有人都应当因此而感到幸福。”
就像自从蒙哥马利公车抵制以来的常规那样,民权运动的胜利总是伴随着接踵而至的危险,来自全国各地的实际支持也远远赶不上各方各面的高涨热情。金在周六回到家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亚特兰大所有的黑人报纸和白人报纸都很看不起伯明翰和解协议,认为这无非是两帮麻烦制造者相持不下而已。《亚特兰大日报》大动肝火地声称,金的“以正义为名、花里胡哨的煽动暴乱政策……如今已经酿成了一场僵局,由此滋生的恶意足以延续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对他来说,再次上路募集资金的时候已经到了。”在奥本大街上,C.A.斯科特写了一篇题为《伯明翰的悲剧成本》的讽刺社论,他在文中认为和解协议取得的成果微不足道,同时却带来了“灾难”与“惨痛代价”,还致使“无数丑陋画面暴露在了全国乃至全世界面前。这份伤痛很久都不会痊愈,这个不幸的时代很久都不会被人遗忘”。
在这份南方唯一一家黑人日报的其他版面上,斯科特还宣扬了一场非同凡响的活动:这一周的亚特兰大举办了一场群星荟萃的演唱会,名叫“超声波吸引力”,众多著名黑人音乐家纷纷登台献艺,其中包括吉米.里德、迪翁.沃里克、迪伊.克拉克、汉克.巴拉德、“夜行者”乐队、所罗门.伯克、“漂流者”乐队、小艾斯特尔.菲利普斯(代表作为《放了我》)、水晶乐队、杰里.巴特勒和山姆.库克。门票只要两美元。庞塞德莱昂公园将会挤得人山人海,观众群体将不只局限于黑人,众多白人青年男女也会前来助兴——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黑人流行音乐穿透了一本正经的世俗考量,释放出了基于性爱、无聊、爱情与悲伤等等的最基本情绪。黑人灵歌与蓝调歌星都认为金算得上是黑人教会的模范人物,值得他们效仿——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曾经担任过福音歌手——不过要说起跨越种族界限,他们却全都走在了金的前面,反而是金需要向他们取经求教。这些艺术家们就算不能促进种族之间的相互理解,至少也解锁了跨越种族的共同情感体验。很久以来金一直希望达成这一点而不可得。
宛如催化剂一般的伯明翰起义还需要遭受混乱势力的最后一击才算功德圆满。每当混乱冲突爆发之前,总有两名热心且虔信的年轻记者赶来采访。他们来自河畔电台,这家广播公司的所有者正是当年由哈利.爱默生.福斯迪克和小约翰.D.洛克菲勒共同创建的同名教会。周六晚上,这两人勇敢地带着麦克风偷偷潜入了一场三K党集会,集会地点位于伯明翰市郊的慕斯.克拉布公园。超过一千名头罩蒙面的三K党成员燃烧了一座巨大的十字架,并且半心半意地呼喊“打倒黑鬼!打倒黑鬼!”。佐治亚州的大龙头透露说亚特兰大大学正在排演莎士比亚戏剧,克利奥佩特拉将会由一名黑人女生扮演,而且“在结尾将会得到一个白人男孩的吻”。“事态已然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下一位发言的密西西比州大龙头谴责联邦政府“好比劣质巧克力——里外一片黑,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我们和你们站在一起,不要担心。”这次大会的主持人、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皇家巫师罗伯特.谢尔顿(Robert Shelton)声称马丁.路德.金在伯明翰必将一无所获,因为“白人不会忍受这些职业商人的干涉、纵容与操纵伎俩!”就像所有的三K党发言人一样,谢尔顿恶狠狠地喷出了“商人”这个在他看来污秽无比的字眼。他向参会人员介绍了一位匿名的三K党卡格勒——既泛军事团体的首领——此人疾声呼吁全体三K党徒万众一心,依靠“上帝的力量,以及那些甘心负重前行、甘心为耶稣基督冲锋陷阵的正直人士”,战胜“这个国家所面对过的前所未有的最可怖黑暗”。接下来这位卡格勒发出了一阵源自联盟军士兵的叛逆战吼,不过音质听上去有些嘶哑,还有些中气不足。
在伯明翰城里,执法力量的指挥官们忧心忡忡地聚拢在了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劳里.普里切特警长也是这其中的一员。这次他专门从佐治亚州开车赶过来,部分原因在于他想要查明金是否抱有返回奥尔巴尼再次发动示威的打算,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各位同僚们千万小心同时举行的黑人庆典和三K党集会,因为这两者凑在一起真有可能闹出人命来。他强烈建议摩尔警长在公园对面的加斯顿汽车旅馆周围着重安置警力通宵执勤,以防不测。但是公牛康纳义愤填膺地否定了这项提议,声称自己宁死也不肯“给那个婊子养的黑鬼当保镖”。于是摩尔把普里切特叫到一旁激烈争论起来。作为普里切特在伯明翰警界的主要密友,摩尔试图解释他没有资格正面顶撞康纳,因为康纳已经雇用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下属指挥官。普里切特暴躁地回答道,要是摩尔就连部署自己手下的权威都没有,那么他还不如趁早别干这个警长。接着普利切特便扬长而去,待到河畔电台的记者从三K党集会现场返回城里的时候,凯利.英格拉姆公园里面几乎一个警察都看不到了。
这天晚上A.D.金牧师参加了一场由贝弗尔担当主讲人的弥撒大会,然后就回到牧师宅邸上床就寝了。10点45分,宅邸遭受了第一次炸弹袭击。他穿过烟雾,发现妻子内奥米头晕眼花地坐在起居室里,但是并没有受伤。他们两人一起把五个孩子从后门疏散了出去。这时第二颗更大的炸弹在正门砖墙上炸出了一个八英尺高的窟窿,还把大门也炸飞成了好几块,砸在了起居室的后墙上。随后赶来的消防队估计炸弹造成的损失大约相当于牧师宅邸价值的三分之一,但是A.D.当时更担心还有别的炸弹。待到警察和消防队都宣称附近没有未引爆的炸弹时,爆炸现场已经聚集了上千名黑人,一个个全都全都衣衫不整,其中有些人还威胁要向白人发起报复,命令他们回家的警察尤其首当其冲。A.D.赶紧抓起一只扩音器对他们宣扬非暴力主张,还派出教会执事进入人群当中带头唱起了自由歌曲。局势得到控制之后,他回到屋里打电话向亚特兰大的亲属们通报炸弹袭击情况,还抓起电话让哥哥马丁听到外面齐声唱响的《我们必胜》。
A.D.金喜怒无常,酒瘾很重,平时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下,因此很缺乏安全感。这天晚上的袭击对于他来说正可谓塞翁失马,反而引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潜能,成就了他在民权运动时代的最耀眼时刻。还不到午夜,另一次爆炸的轰响声传到了牧师宅邸。响声来自几公里之外的伯明翰商业区那边,这一次加斯顿汽车旅馆也遭到了袭击。随着消息迅速传播,A.D.金牧师宅邸周围的人群也越聚越多,达到了两千多人。针对炸弹袭击的憎恨很快转化成了愤怒,石子如雨点般砸在了警车上,一位警探还挨了一砖头。河畔电台记者在事发现场录下了扩音器传出的呼喊声:“这是A.D.金牧师正在与你说话!请把手中的砖头放下!”警方的喊声紧随其后:“你们的领导都发话了!把砖头都放下来!”
两位河畔记者开车回到商业区,挤进了凯利.英格拉姆公园。救护车带走了四名被炸弹炸伤的黑人伤员,四个人都是轻伤。围观人群推搡着警察的阵线,只为看一眼炸弹破坏的景象。加斯顿汽车旅馆的接待区炸出了一个房门大小的窟窿,接待室楼顶上就是马丁.路德.金下榻的套房。主水管和电力线路都从窟窿里暴露了出来。与旅馆一街之隔的停车场里,三辆家用拖车被炸得面目全非。显然袭击者在投弹时扔得太远了一点。两千多名黑人挤进了公园,这情景像极了过去九天以来的大规模对抗,只不过这批黑人并不是学生与活动家,而是原本打算在商业区周边的酒馆与舞厅消磨掉周六夜晚的社会人员。现在这些酒馆与舞厅都已经空无一人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个人大喊道。石头在天空中乱飞,很快一辆停在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门口的车就被掀翻过来并且点着了火。
公园附近商店的玻璃橱窗都被砖头砸碎了。留守在汽车旅馆里的怀亚特.沃克意识到伯明翰运动眼下面临着最紧要的关头。暴力冲突的威胁已经替代了进一步炸弹袭击的危险,来之不易的运动成果随时都有可能付诸东流。他抓起一只扩音器,告诉伯纳德.李等人必须出去驱散人群。李顶着满天乱飞的酒瓶子与石头向前走了几步就被逼退了回来。“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抗议道。但他还是跟随沃克进入了公园。“请你们不要再扔砖头了!”沃克喊道,然后他的脚踝就中了一砖。他不顾伤情,依旧一瘸一拐地在人行道上来回走动,扯着嗓子高声呼吁。警犬部队冲出警车,来到了警察队伍的前列。这些在大规模游行示威期间声名狼藉的动物刚刚露面就招来了一阵投掷物的攻击。怒气冲冲的警察到处追逐扔石头的人,将他们逼进公园附近的黑暗小巷子中。一阵袭击之后,有位警官步履不稳地从巷子里走出来,背上带着三处刀伤。在中间地带,警官和黑人牧师不顾一切地保持着联系。他们同意牧师应当努力把暴徒驱散,警官们则需要尽量撤回警力。但是他们现在空有清醒的头脑,却缺乏对于各自阵营的控制力。一间燃烧起火的杂货店点亮了公园,不时有打劫事件发生。
两位河畔电台记者陷入了烈火、警报、石头与暴徒的重重包围。两人与其说是观察员倒不如说更像是人质。他们高高举起录音麦克,就好像在暴风雨当中高举火把一般。除了扩音器里传出的呼吁保持镇静的喊声之外,录音麦克还记录了旁边某人歇斯底里的声音。一名男性高喊:“为什么每次他们动用暴力我们都必须回家不可?”河畔记者本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空洞,剥除了广播发音的一切润饰。他们坚称自己留在这里只为得到消息。“不会有人给你们找麻烦的!”不断有人对他们这样说。杂货店的房顶在火焰中坍塌下来时,一个男性的声音呻吟道:“老天,我们做得过头了吧。”另一个男性声音说:“我们做过了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接下来是一个愤怒的女性声音:“是啊,可是他们有人领头啊。”
等到自家周围的暴动终于平息下去之后,A.D.金在大约深夜一点半到达了加斯顿汽车旅馆。。他带着音量最大的扩音器跑进凯利.英格拉姆公园,很快他的声音就把其他布道人都压了下去:“我们的家刚刚被炸了……我们这些人仍然处于遭到杀害的危险当中。如果就连我们都能毫不愤怒地离开,不扔砖头,如果就连我们这些正处于危险之中的人都能这么做,那么你们为什么必须像这样破坏我们的事业呢?你们正在伤害我们!你们的所作所为有损无益!现在请你们全都离开公园吧。”闹事人员此时已经疲惫不堪,警察的态度相对而言也还算克制。A.D.抓住机会将大量黑人布道人送进公园里说服人群尽快散去。怀亚特.沃克一瘸一拐地走回汽车旅馆去看望他的妻子安,那晚她带着两个孩子乘飞机从亚特兰大前来。然后他又回到公园,与其他同工们一起在一小时内驱散了几乎所有闹事者。
将大约三百名愣头愣脑不肯离开的闹事者劝进公园附近的停车场之后,A.D.金爬上一辆凯迪拉克的车顶,领头唱起了《我们必胜》。正在此时,一名阿尔.林戈上校(Al Lingo)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好似海军陆战队抢占阵地一般。林戈手下率领着二百五十多人,其中既有州骑警,也有来自阿拉巴马各地执法机构的志愿者。在他看来眼前的景象无异于一场灾难:熊熊火光的映照下,无数黑人正躲在小巷入口朝外丢掷石块,消防员操纵水枪左右横扫,一块块砖头朝着他们飞过来。另一方面摩尔警长则认为林戈刚刚带来的这批警力才是再度掀起骚乱的祸根。看着这群一个个挥舞着卡宾枪和警棍的同行们,摩尔警长尽可能友善地说道:“你们要是能尽快离开的话,林戈先生,我会感激不尽的。”
林戈回答他是华莱士州长派来的,摩尔无权向他发号施令。
摩尔一听这话也有点来气。“这里并不需要枪支。请你们把枪都收起来好吗?不然要出人命的。”
“你真他妈说对了!我们手里的家伙还真不是吃素的!”林戈就像杀红了眼的士兵那样恶狠狠地答道。他高高举起一杆霰弹枪,没过几分钟就带领第一队州骑警沿着大街来了一轮冲锋。警官们高声喝令所有人立刻进屋,谁要是不进去就会遭到骑警的警棍伺候。一名男子死活打不开房门,急得尖叫起来。林戈的手下将他打翻在地,然后一脚踢开房门把他丢了进去。加斯顿汽车旅馆里的几位黑人牧师喊道骑警不需要用枪来维持秩序,但是林戈手下的杂牌军依旧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汽车旅馆的大院里。《纽约时报》的克劳德.西顿写道:“整条街上都能听得见棍棒敲打头部的锤击声。”《新闻周刊》的卡尔.弗莱明生成此次暴行要比密西西比大学暴乱事件更加令人厌恶。至于怀亚特.沃克则发现自己的妻子倒在了地上,被一位骑警用枪托砸晕了。
林戈的残暴攻击很快就导致了当天夜里最严重的恣意破坏,因为成百上千遭到驱散的黑人并没有回家,而是将重新燃起的怒火洒向了更广大的地区。凌晨两点半,一连串来自联邦调查局观察员的狂乱来电将身在华盛顿的约翰.多尔从床上扯了起来。听完汇报之后他断定这场危机已经发展得非常严重,以至于他也开始挨个打电话叫醒罗伯特.肯尼迪的各位助手们。在黎明时分暴乱渐渐结束,六家店铺、数间民宅以及一座两层公寓楼被大火夷为平地,几十辆汽车被毁,大约有七十人被送进了大学附属医院,其中也包括怀亚特.沃克的妻子。将妻子安顿好之后,心烦意乱的沃克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他想返回加斯顿汽车旅馆拿回妻子的衣服,然后把妻子和孩子送回亚特兰大去。一道路障将他挡在了旅馆门外,于是他询问路障边上的警员能不能下车步行走进去,但是他刚下车就遭到了两位州骑警与一位志愿警员的殴打。他们把他丢进一辆警车,弄断了他的手腕,还猛地摔上车门,把他的一条腿卡在了外面。最后这些人将他丢进了被骑警部队严密封锁的汽车旅馆,旅馆里断水断电,电话线也被切断了。直到正午沃克都是失踪人口的一员。在华盛顿,一架白宫直升机突然起飞,前往伯克.马歇尔的农场。经历了伯明翰谈判的严酷考验之后,马歇尔原本打算好好休息两天,但是刚刚来到农场就被直升机拉回了华盛顿。
星期天一整天,五角大楼和司法部都在召开应急战略会谈。金从亚特兰大飞回伯明翰的时候,罗伯特.肯尼迪也开着自己的福特银河敞篷车抵达了白宫。与他一同赶来的还有伯克.马歇尔、艾德.格斯曼、尼克.卡岑巴赫以及他的宠物狗布鲁莫斯。肯尼迪总统原本打算在戴维营度周末,现在也飞了回来。他坐在安乐椅上等待着,两侧是国防部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陆军部部长赛勒斯.万斯,以及陆军总参谋长厄尔.惠勒上校。司法部长精确概述了复杂且危险的当前政治困境。炸弹与暴乱动摇了运动黑人、当地警察以及白人温和派的善意,华莱士与康纳的联合武装力量则趁虚而入,把持住了反黑人暴力的大义名分。他们的目的无非是通过下列三种方式之一来破坏伯明翰和解协议:(1)针对已经认可协议的白人商人直接进行人身威胁(2)激怒黑人并促使其与州骑警发生冲突、再次举行游行示威或者主动声明放弃协议(3)强迫联邦政府出手干预,致使伯明翰商人不得不与联邦军力结盟,这一联盟在政治层面就像他们与黑人的联盟一样不稳定,因此商人集团的政治影响力将会遭到进一步削弱。
“支持出动军队的最主要论据在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罗伯特说道。“……州长事实上已经接管了整个州。他的人马很快就会用刺刀、棍棒与手枪来对付民众。全国各地都将会爆发抗议集会……人们将会请求总统采取强有力的行动。”然而反对派兵的论据之一在于师出无名。除非肯尼迪政府有胆量给州骑警贴上威胁公共秩序的标签——除非联邦政府向阿拉巴马州政府公开宣战——否则就不得不想个好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联邦军队只会打击采用暴力的黑人,却对同样采用暴力的白人听之任之。就种族层面而言,这一次的情况与密西西比大学以及自由乘车运动那时候刚好相反。假如联邦军队当真来到黑人居住区巡逻,一部分原本就不情愿接受协议的伯明翰白人温和派很有可能出尔反尔,并且将联邦政府当成挡箭牌。
就算别人不说肯尼迪总统也能想见如此糟糕的结局。“他们可能会以反对联邦干预的名义撕碎已经达成的协议,”他很快打断说。“这样一来的话黑人不仅再次遭到镇压,而且还会落得个两手空空的结果。”
一想到这样的前景,伯克.马歇尔也忍不住发言了。“如果协议失败了,”他疲惫不堪地说道,“黑人就会,就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就会失去控制。”总统接了一句。
马歇尔点头表示同意,并且补充道:“我认为不仅只有伯明翰的黑人会失控。”这句话让他成为了当时少数几个像金一样预感到C计划将会一石激起千重浪的白人之一。
参会人员逐渐达成了共识:眼下应当向伯明翰周边部署联邦军力而不是将军队直接派进城里。这一招可谓一石三鸟。首先,联邦政府可以借此在自由派面前彰显出支持和解协议的立场。其次,万一伯明翰的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以至于像肯尼迪总统担心的那样“今晚就发生暴乱——华莱士州长显然很期待这一幕”,那么派遣军队出手干预的时间将会大大缩短。最后,调兵遣将却又引而不发的姿态既能震慑华莱士的武装力量,又能避免他们以联邦干预为借口撕毁协议。对肯尼迪总统来说,这盘精密算计当中最大的未知因素就是马丁.路德.金的态度。他对于伯明翰街头的黑人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而且眼下千百万美国人都在密切关注伯明翰危机的新闻报道,金的公开表态很可能决定公众对于肯尼迪政府的评分。但是对于总统来说金又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因此他心事重重地打断了惠勒将军的发言,向伯克.马歇尔发问道:“你跟金说得上话吗?”
“我们两个很能说得上话,”马歇尔回答道。“我现在就能告诉您金打算干什么,总统先生。他将会前往教堂号召人们听从司法部长的劝告,待在家里不要上街。明天他将会在伯明翰各地抛头露面,走遍弹子球房与酒吧,向那里的黑人们宣讲反对暴力行为的言论。这就是他的打算。”
这句话并没能在会场里引起多大反响。几秒钟后总统表示金肯定也有自己的政治期待,因为此前他就曾经要求过政府发表声明。总统将报纸翻得哗哗作响,浏览着报上引述的金的言论。总统想要知道金是否期盼他派兵;如果他不派兵的话,金会不会对他进行攻击。但罗伯特.肯尼迪警告说,他们不能把这个问题抛给金,甚至在私下里都不行,以免金公然表示政府曾向他询问意见。如果这样的话,惯于党争之辈很可能将自由世界的最高长官当做笑柄,因为他居然向一位信奉非暴力的黑人询问军事决策。为了避免这类风险,肯尼迪总统让马歇尔在椭圆办公室里立刻打电话给金,“以你个人的身份跟他聊一聊。”马歇尔要试探一下金的口风,他不会主动提到派兵的问题。
马歇尔去往隔壁房间接通了电话,新闻秘书塞林格则离开椭圆办公室去安抚记者。他们此前接到通知称肯尼迪总统将会针对伯明翰危机发表声明,但是总统到现在都还没露面。在办公室里面,惠勒将军拿出了一份可用军力与进军路线清单:“我告诉您现在我能做什么,总统先生。我在本宁堡有一个战斗群,经由陆路用六个半小时能够到达伯明翰。”文职官员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一百公里的距离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走完,于是惠勒开始满口军事术语地解释为什么本宁堡机场没有部署运输机。正当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之时,马歇尔打完电话回来了。
“他都说什么了?”肯尼迪总统再次打断了惠勒将军,向马歇尔发问道。
“他说如果不再发生其他意外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控制住他的人。”马歇尔答道。“当然他这才刚刚返回伯明翰……他正在组织黑人们回归社区。他还说昨晚的闹事者当中一大部分都是醉汉。昨天毕竟是星期六。”
“是吧?”肯尼迪总统接着问道:“他没提到派兵的事情,是吗?”
“没有,”马歇尔回答说。“我没提,他也没提。”官方的含蓄态度致使政府没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金已经明确告诉记者,他并未要求联邦政府派出军队。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护脆弱的反种族隔离协定,因此不想将伯明翰的白人商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仅就这一目的而言,金与肯尼迪政府的立场远比他们所意识到的更加高度一致。不过金确实在电话里向马歇尔强调了和解协议岌岌可危的处境,如今这份协议已经遭到了暴力行为的劫持。马歇尔向总统汇报说,“按照金的说法,如果暴力冲突导致商人撕毁协议,那么游戏就结束了。我认为他这话完全正确。”种族冲突开战的恐怖景象就这样侵入了椭圆办公室。
认识到维护协议的极端重要性之后,马歇尔再次离开椭圆办公室,接听了西德尼.斯迈尔打来的电话。斯迈尔是唯一一位向公众坦白自己参与了和谈的资深公民,因此伯明翰当地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一直在毫不留情地攻击他,要求他将其他“叛徒”的名字交出来。哈内斯市长正在无所不用其极地中伤所有与和解协议“有牵连”的人们——他声称“应该将金这个黑鬼查个底朝天”,罪名是“煽动革命”;他嘲笑摩尔警长懦弱无能,是伯明翰警界之耻;至于幕后黑手罗伯特.肯尼迪,“我希望洒落在伯明翰的每一滴血都流进他的喉咙里供他品尝,我希望这些鲜血将他活活呛死”。尽管面对所有这一切,斯迈尔依然向马歇尔大胆许诺说资深公民们将会坚持下去。未来几天他们将会保持低调,避免抛头露面,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担心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但他们仍然决定维持自己与金达成的协议。他的坚定态度给马歇尔喂了一颗定心丸。这次通话之后不久,斯迈尔就召集伯明翰的记者们发表了声明。他表示针对黑人暴徒的谴责其实只是障眼法,城里某些有权有势的人物正在暗中积极煽动种族骚乱,从而“将这座城市推进戒严状态”。斯迈尔警告说,无论是华莱士州长的戒严令还是肯尼迪总统的戒严令都意味着“我们的社区将要仰仗军队的鼻息,到时候无论大事小事我们就都没办法做主了。”
在白宫,惠勒将军继续说道:“对了,总统先生,我还有另外一支部署在肯塔基州坎贝尔堡的警备战斗群。”肯尼迪总统在笔记当中注明了哪一支军队可以调动到什么地方。马歇尔打完电话回到椭圆办公室之后不久,他命令惠勒和万斯调遣三千名士兵参加“橡树行动”。两位将军离开办公室之后,确定这两人已经听不到自己说话的总统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军队官僚机构总是喜欢斩钉截铁地说话,可是真办起事来就未必这么靠谱了。“他们说飞行时间是一小时,”总统讽刺道,“然后他们就总会想当然地认为军队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现场。”
麦克纳马拉、卡岑巴赫、马歇尔和格斯曼前往内阁会议室起草了一份总统声明。这份声明一方面为军方的行动提供了维护公共秩序的名分,同时也强烈暗示了此次行动的目的在于维护反种族隔离协定。他们每写完一页稿件就送交总统秘书伊芙琳.林肯打印。随后到来的泰德.索伦森和肯尼迪总统都觉得声明内容“太过倾向于黑人那面”。即使如此,当肯尼迪总统在晚上8点48分来到成群结队的记者与现场直播的摄像机镜头时,他所宣读的最终定稿依然巩固了他为这份意义重大的协议所做出的承诺。“伯明翰协议从始至终都一直非常公允……联邦政府不允许任何一边的少数极端分子对其采取破坏行动。”
肯尼迪总统发表声明的时候,拉尔夫.D.阿博纳西正在开车前往伯明翰新朝圣者浸信会教堂开会的路上,他在汽车收音机中听到了总统的声音。这场会议不能在市区举行,因为州骑警已经封锁了加斯顿汽车旅馆附近二十八个街区大小的区域,怀亚特.沃克和二十多名旅馆投宿人员一直被软禁在旅馆里面。即使是在新朝圣者教堂门外,对于凶狠骑警或者夜间暴乱的恐惧也让黑人们如履薄冰。依然胆敢出门的黑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而且无不身着盛装,希望能凭着一身行头唬住骑警们。这次会议耗时很长,会上大部分时间里安德鲁.扬的主要任务都是陪护各位来访贵客。客人们原本是来庆祝胜利的,结果却失陷在了战区里面。这其中包括黑人妇女全国委员会的多萝茜.海特(Dorothy Height)以及随行代表团。这些拘谨的客人们并不打算谈论最新一轮冲突,而是着力宣扬的她们的组织的任务:“从各个方面尽我们所能加强这个国家的道德品行”。此外她们还赞美了委员会的创立者玛丽.麦克里欧德.贝颂,并且长篇引用了“她的临终遗嘱与证言当中的美妙话语”。
阿博纳西闯进教堂,顾不得惯常礼节,向大家宣布了肯尼迪总统支持和解协议的声明,现场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呼。阿博纳西却没有跟着欢呼,而是提高音量大喊道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远远高于美国陆军或者白宫的权柄之上。是全能的上帝为他们带来了这场胜利。腓立比监狱当中的保罗和西拉,狮子坑当中的但以理,尼布甲尼撒王的火热熔炉当中的三位虔信犹太人都曾向这位上帝祷告,而上帝也垂听了他们的心意。会众们富有节奏感地呼喊着,阿博纳西也大声叫到他正在寻求上帝的指引。当年上帝曾经引领摩西离开米甸地返回埃及拯救犹太民族,如今上帝又引领着马丁.路德.金走出了“建筑精美、资金充裕的佐治亚州亚特兰大以便以谢浸信会教堂……他就是领袖!他就是摩西!……我们要听从我们的领导人”。
不知疲倦的两位河畔电台记者记录下了金在周日发表的演说——自从前一晚的三K党集会开始他们已经录满了将近五盘磁带。周一那天,他们跟随金在全城的黑人酒馆和弹子球厅之间到处游走。在一家球厅里金遇到了一位球技精湛的街头少年,此人把金打得落花流水,致使金十分担心他的球技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一直在退步。河畔电台的记者们还在局势紧张的街头录下了公牛康纳本人的一段气急败坏的恶骂。“好啊,这个婊子养的,”康纳冷笑说,“所有这些暴力都是他惹出来的。这话就是我说的,你们引用的时候别漏下了‘婊子养的’这四个字……他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骗子与勒索犯……你们看看他在对面台球厅里宣讲非暴力的那副嘴脸就知道了。”
在这个周一的晚上,河畔电台记者再次跟随金来到弥撒大会现场。过去两天里的和平虽然摇摇欲坠,但是终归维持了下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且许多名人都在这一晚来到了大会现场。因此第六大街浸信会教堂再一次挤得水泄不通。前重量级拳王弗洛伊德.帕特森正在备战7月与新科冠军桑尼利.斯顿的二度交手。他十分谦卑告诉会众们,伯明翰电视新闻的镜头如何感动了他:“我在集训营里门头训练,你们却在街头挨打,我感到非常愧疚……我坐在集训营里看着你们大家,看着咱们自己人经历这些折磨,简直难受死我了……我想要从我内心深处感谢你们。”帕特森坐下以后,手上缠着绷带却仍然衣冠楚楚的怀亚特.沃特也走上前来。“介绍杰基.罗宾逊花不了多少时间,”他朗声说道,“一报名字谁都知道他是谁。”这位头发花白的棒球史不朽传奇引来了一片叹息声和欢呼声,甚至将金都比了下去。
“我认为你们没意识伯明翰发生的一切对于身在纽约的我们具有怎样的影响,”罗宾逊说道。“而且我也并不认为美国白人理解伯明翰对于全国各地的黑人的影响。”罗宾逊平时进行公开演讲时的气质总是十分轻快,但是这次他却吞吞吐吐地表示他很担心不能把心里话全都说清楚。现在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告诉他们,离开纽约时他的三个孩子都想要跟他过来,并且一起进监狱,因为他的孩子们看到伯明翰的孩子们为了信仰而走进监狱,全都大受感动。“一说到这场运动我就忍不住动感情,”他说道。“……我希望咱们这里的热情不仅能在今晚的教堂体现出来,也能在美国的所有黑人当中体现出来。”
“我坚信已经商定的协定条款终将实现,”金对会众说道。阿拉巴马州骑警被军队士兵拖进了对峙僵局当中动弹不得,因此运动的追随者也获得了再次心怀希望的理由。但是过去几十天里漫长而又严酷的考验早已把金的乐观心态打磨成了刚勇精进的觉悟。“我们必须对这场运动有抱信心,”他充满激情地宣称道,“而且我们必须认识到另外一点——这场斗争从根本上来说并不是种族冲突。我想让你们在这一点上理解我。我们绝不能允许伯明翰的斗争蜕变成为黑人和白人间的冲突。归根结底,伯明翰的紧张局势是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较量。”划分斗争阵线的标准在于“良心”而不是肤色,因为他们的事业就像宗教与民主那样广开大门,欢迎一切有志之士。他坚称许多伯明翰白人都在秘密支持他们,或者至少在精神层面上站在他们这一边。有个人甚至打电话来想要为A.D.金重建牧师宅邸。“我看这事倒不用操之过急,”金缓慢而又庄重地说道,“他们可能想要再多扔几颗炸弹。”他屏住呼吸宣布了一条坏消息:一位名叫普林斯.格林(Prince Green)的黑人行人当天晚上在库萨街上被过路汽车里的枪手击中并被送往医院。炸弹与枪击还将会继续纠缠他们。“对不起,”金大声叫道,“但是我永远不会教育你们任何人去憎恨白人。”
阿博纳西从自己的会众手中以“爱的奉献”为名募集了六百美元捐赠给夏特沃斯。自从上周五在记者招待会上休克倒地以来,他一直都下不来床。在金离开伯明翰之前夏特沃尔斯一直没有再次抛头露面。但在周三,他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之下回到自己的教会,言语也恢复了从前的活力。“公牛的牛气终于被我打掉了!”他咆哮道。“我没想到居然要花上七年的时间。”此时金来到了克利夫兰。那天是5月15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一天距离他女儿出生与C计划的开始已经“过了六七个星期”,距离5月2日的第一场儿童游行也过了将近两个星期。伯明翰运动就好比一条漫长而又昏暗的隧道,只有当他走出来之后才看到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的个人生活在内——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在克利夫兰机场刚一落地就受到了无数支持者的热烈欢迎。人们就像迎接重返地球的宇航员那样为他组织了一支游行车队,将他一路护送到了圣保罗国教教堂去参加民权运动兴起以来第一场以白人为主的大型集会。原本四处分散的支持者们突然整合成了一个旗号各异的群体。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金的行程可谓马不停蹄,接连发表了六场演讲,还接受了一次电视访谈。同俄亥俄州国教教堂的主教合影之后,金在一位黑人摄影师的坚持之下让怀亚特.沃克掀起衣服,严肃地指明了沃克肋部被阿拉巴马州骑警揍出来的瘀伤。金在克利夫兰的第二站是由犹太教会所改造而成的科里卫理公会教堂。一听说金要来,教堂附近交通严重拥堵,二十个街区以内人头攒动,有些热心的女教徒挎着野餐篮子足足等了九个小时。眼看着不采取任何措施就让金从人堆里硬挤过去是万万不可能了,于是活动组织者们便将大批外围人员疏导进入了附近的三座黑人教堂中,克利夫兰的警察分队排出楔形阵列护送金向前进,同时阿博纳西和沃克负责近身拦阻向金涌过来的仰慕者们。好些人都带来了录音机,想要录下金的话语。有一位商业嗅觉敏锐的在场人员趁机从教堂扩音器上面扯出来好几根装着连接头的延长线出售给他们。那天晚上的现场信众足有一万多人,领导大会也筹集到了一万五千美元的资金。“我从未见过如此激昂的回应。”金站在讲台上高兴地宣布。
此情此景就好像伯明翰运动奇迹般地跟着金来到了克利夫兰一样。金根本没时间休息,白天他要在伯明翰维持休战状态,晚上则飞往纽约与哈里.贝拉方特见面。贝拉方特告诉他好莱坞和洛杉矶方面都在积极行动,筹备一场比克利夫兰更热烈的欢迎会。马哈里亚.杰克逊说芝加哥的人们正在为了超越伯明翰而努力,她认为自己可以让芝加哥所有人都来听金的演讲。她还发誓一周之内就能做到这一点。
这一周的周日,《纽约邮报》发现了金一个月前撰写的《伯明翰狱中书信》。让斯坦利.利维森颇为遗憾的是,这篇长达两页的独家新闻扼杀了《纽约时报》对这封长信的兴趣。之前《纽约时报》的编辑们告诉金和利维森,他们已经将这封信“进行了精简压缩,准备排版印刷”,发表在《周日杂志》上。尽管《纽约时报》很快撤销了信件节选的刊发安排,名气较小的报纸却并未遭到陈腐的竞争心态的束缚。《伯明翰狱中书信》占据了《自由报》、《基督教世纪报》、《见证者报》以及《门诺报》的封面。几天之内利维森就以六百美元的价格将这封信的再版权卖给了《大西洋月刊》。克莱伦斯.琼斯也很快发动了一场反盗版运动,旨在为日后的图书出版谈判保护金的版权。威廉.孔斯特勒很愿意和金共同写作出版一本书,但斯坦利.利维森却不同意,认为孔斯特勒是一个“投机分子”。伯明翰的热烈情绪甚至渗透到了纽约文学界,有个出版商给利维森提建议说金的第三本书的最终标题应该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等待》。
在伯明翰,金阻止了康纳想要一次性开除两千名学生的粗暴行径,然后赶紧搭飞机到了洛杉矶,好在下周末参加一场将近五千人参加的集会。听众们紧紧抓着印有伯明翰警犬龇牙咧嘴照片的相框,挤满了老瑞格利球场的所有座位和各条通道,连停车场都站满了人。这是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民权运动集会,也是第一次由黑人白人共同参加的大型集会。兴奋情绪伴随着拘谨的心态,白人与黑人都很害羞,在对方面前都相当彬彬有礼.就像大一新生舞会上的陌生舞伴那样。保罗.纽曼诚恳而又略显别扭地宣读了一份名单,名单上都是对于民权运动“抱有深刻关切与兴趣”的演艺界人士以及加州政客。接下来登场献唱的女高音演唱了一曲《耶稣王,前进》,当她用颤音唱到高耸入云的R音阶时紧张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怀亚特.沃克率先进行了题为《我是美国的新奴隶》的演讲,不过听众们反响平平,他只得赶紧坐了下来。非学委的萨姆.布洛克本想发表一篇关于格林伍德的演讲,但却因为怯场而表现不佳,只说了几句“要为民主营造一个更安全的世界”之类的套话。
当天所有的演讲人当中唯独金的做派最为放松。对于现场几乎所有人来说,他就是伯明翰运动的化身。而且与其他演讲者不同,他不必对自己原有的演讲风格做过多改动就能适应种族融合的听众群体,因为他的演讲总是针对跨越种族的普遍问题而展开。这次的演讲开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却采用了他在蒙哥马利公交车抵制运动期间的第一篇演讲当中的切题文字:“早晚会有这样一天,遭受压迫铁足无情践踏的人们将会感到忍无可忍。”三段排比句都说完之后,全场观众都忍不住起立喝彩。演讲将要结束时,一名全身心投入的女性听众甚至像看见美女的色狼那样吹起了挑逗意味十足的口哨。“阿拉巴马州州长曾说,6月10日他要亲自站在学校门口阻止黑人学生进入大学,”金说道。“我认为,如果阿拉巴马州州长要以这种方式亲自保护邪恶的制度,那么肯尼迪总统就应该前往塔斯卡卢萨亲自护送学生走进校园!这一姿态将会强有力地彰显我国的立国之本。”演讲结尾处金引用了《共和国战歌》的歌词,致使所有听众几乎都怒吼了起来。
集会之后,伯特.兰卡斯特和诺玛.兰卡斯特夫妇在贝弗利山举行了一场招待会,加州州长艾德蒙.G.布朗(Edmund G. Brown)以个人名义向外发放了接待会的邀请函。席间一位好莱坞律师厚着脸皮谈起了正经事,声称领导大会每天的花销是整整一千美元。闻听此言,保罗.纽曼开出了第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歌手波莉.伯根紧随其后,第三个是演员安东尼.弗兰西欧萨。演员约翰.福赛斯、劳埃德.布里奇斯和篮球明星埃尔金.贝勒的妻子也捐了款。马龙.白兰度操着他那口辨识度极高的咕哝口音警告在座众人不要“略有成果就沾沾自喜”,然后捐出了五千美元,相当于领导大会一周的开销。小萨米.戴维斯一个人的捐款数额就相当于其他人的捐款总额,足有两万美元。瑞格利球场收取的捐款数量是三万五千美元,那天晚上领导大会总共募集到了七万五千美元。群星璀璨的招待会现场与高昂的捐款数额让一位《黑玉》杂志的记者看得目瞪口呆,他在文章中声称,《我们必胜》的歌声从兰卡斯特夫妇家中传出,像是“贝弗利山版本的《飞跃约旦之翼》。”
紧接着金马上又以另一种方式震撼了美国中部——一支由豪华轿车组成的车队簇拥着他本人乘坐的敞篷车驶过芝加哥街头,警笛长鸣的警车车队在前方开路。车队一直开到了市政大厅,理查德.戴利(Richard J. Daley)市长亲自出门迎接了金。略显局促的市长随即加入车队,一起驶向密歇根湖湖畔的市属麦考密展览中心。接下来市长与金在后台站了一个钟头,马哈里亚.杰克逊一边忙着给两位男士整理领带,一边冲着磨磨蹭蹭耽误她上台演出的舞台助理与乐师们大发脾气。终于登台之后,戴利市长首先欢迎了来自伯明翰的英雄们。随后发表演讲的金则接过了一项左右为难的差事,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比较当晚两位主唱的水平高低——一位是赞美诗女王马哈里亚.杰克逊,另一位则是她的乐坛宿敌、蓝调女王黛娜.华盛顿。这三个人将全场气氛带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拥挤的人群直到深夜两点都不肯散去,这时一位年轻的艾瑞莎.弗兰克林(Aretha Franklin)献上了当晚最后一曲赞美诗。艾瑞莎年仅二十一岁,却已嫁为人妇多年,还生育了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作为一流唱诗布道人C.L.弗兰克林(“百万美元金嗓子”)的女儿,她早已见识过了教堂光鲜魅力之下的阴暗面。此时艾瑞莎.弗兰克林还要再过四年才能成为乐坛瞩目的灵歌天后,但她的歌声已经足以让白人听众们窥见这样的未来了。这天晚上,她用一曲托马斯.多尔西的经典名作《亲爱主,牵我手》调动了全场听众的情绪。当一曲终了之际,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她才是今晚集会上人气最高的歌手。艾瑞莎.弗兰克林因为能在金的集会上演唱而深受感动,于是还没下台就往马哈里亚.杰克逊的手里塞了四张百元钞票。
怀亚特.沃克留在了芝加哥,帮助整理当晚的捐款收据,统计结果显示领导大会这一次得到了整整十万美元的捐助。金本人先去了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市长先陪同他一起去了市政礼堂,后来又带他去了圣路易斯参加另一场大型集会,号召肯尼迪总统签署结束种族隔离的《第二解放宣言》。这一周领导大会总共收到了十五万美元的捐款。此前为了支付伯明翰运动所需的保释金,领导大会不得不申请贷款。这一周的捐款所得极大地缓解了偿付贷款的压力。从资金角度看,伯明翰运动收获了一大笔天降之财。斯坦利.利维森表示自己“大吃一惊”,没想到《纽约时报》上的阉割版募捐广告居然都能带来超过广告费十倍的收益,而且广告发布之后的数周内捐款还在不断涌来。
金的助手也纷纷出差演讲,满足人们对伯明翰事件的关注。大西洋城希望金能亲临演讲,但是金实在走不开,于是领导大会承诺由阿博纳西前往,可是阿博纳西同样走不开,最后实际去演讲的是火球史密斯。怀亚特.沃克则赶到遥远的奥尔巴尼和旧金山演讲。伯纳德.李追随着沃克的脚步也到了旧金山,在市政中心领导了一次约有两万人参与的集会——参与者既有黑人也有白人。旧金山警察局长托马斯.卡希尔(Thomas Cahill)带头捐献了一张五美元钞票,用来“帮助伯明翰的人民”。李还在演讲当中声援了深陷苦战的密西西比州格林伍德运动。“他在这里简直一呼百应!”阿内尔.庞德给金写了信表达感激,表示格林伍德很需要像这样的支持。
伯明翰运动的成功让金从一只不知疲倦地到处唠叨的雄蜂一下子变成了拥挤蜂巢当中的明星。在遥远的英格兰伯明翰以及古巴哈瓦那都有人举行集会为他加油助威。此外在美国本土也发生了一系列得到新闻关注的自发运动。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整洁精致的市郊白人居住区,牧师们团结起来齐声反对种族隔离。杜克大学宣布接受第一批黑人学生。5月的北卡罗来纳州,游行示威活动几乎每天都会在新的城市将游行人员送进监狱:三十四人在罗利被捕;将近一百人在奥尔巴尼被捕;四百人在格林斯博罗被捕;一千人在达勒姆被捕。
这股在金的背后为他撑腰助力的潮流同时也结结实实地正面拍在了肯尼迪政府脸上。情报指出苏联在伯明翰危机解决后的两周内播报了一千四百二十条反美评论——相当于密西西比大学梅瑞狄斯危机最严峻时的七倍,自由乘车运动达到顶峰时的九倍。肯尼迪总统5月21日参加非洲独立各国峰会时强调了团结在自由世界中的重要性,乌干达首相米尔顿.奥伯特却不留情面地针对伯明翰事件中的消防水龙头和“龇牙咧嘴的警犬”提出了正式抗议。肯尼迪总统甚至还在遥远的南达科塔空军基地看到一名士兵正在单枪匹马地进行支持伯明翰运动的示威,而且这起原本微不足道的事件如今却登上了新闻。“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尼迪总统向李.怀特质问道。
5月20日与21日,肯尼迪总统私下里就各方对伯明翰事件的反响进行了咨询。司法部长告诉全体内阁成员,问题之一在于种族隔离甚至体现在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构成上。在伯明翰,“黑人们的职位都位于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商人们想知道“凭什么我们要雇用黑人?就连你们都不雇用黑人。”肯尼迪请文官委员会主席约翰.梅西对其他部门的黑人雇员人数进行简要总结:财政部在纳什维尔共有四百零五名雇员中,其中只有四个黑人,而且都只是办事员;农业部在纳什维尔有二百四十九名雇员,其中只有两个黑人办事员;商务部的一百一十四名雇员中一个黑人都没有。在南方其他城市数据也大致相同。因此梅西同意司法部长的看法,最好在“隐患爆发之前”就下手解决。
肯尼迪总统还在更私密的场合与伯克.马歇尔以及其他几位最得力的政治顾问一起评估了一系列伯明翰式运动的爆发可能造成的政治威胁。“现在肯定已经有很多地方出现了严重问题。”司法部长提出。他还说伯明翰的情绪已经更影响到了北方的黑人。他报告说,就在前一天芝加哥市长戴利就已经预感到了“要出大麻烦”。报告声称社会底层小酒吧里的黑人酒客看到白人警官走进来之后居然没有跑,反而纷纷窃笑起来。司法部长引用了戴利的言论:“黑人们毫无来由地全都疯了,他们想要抗争……他说温和的黑人完全消失了”。关于这一点,劳伦斯.奥布莱恩也有话说。亚当.克莱顿.鲍威尔曾坦诚地告诉过他,黑人领导层新近彰显出来的斗争倾向“很好解释”——“他们会说:‘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游行队伍从我面前经过。我要领导这场游行。’”在与迪克.格雷戈里进行的保密会议中,马歇尔和罗伯特.肯尼迪报告称黑人领导人之间的竞争与相互憎恶已经让他们丧失了理智。“罗伊.威尔金斯讨厌马丁.路德.金,”司法部长说道。他回忆起格雷戈里表示现在就连自己的女仆都敢跟自己顶嘴了,还开玩笑说自己建议格雷戈里解雇她。
肯尼迪的顾问们层层剥茧挑出了最关键的症结:如果黑人群体的高涨情绪不肯回落,黑人领导层也不肯出手抑制,那么政府要如何避免伯明翰式运动接连发作的噩梦景象呢?肯尼迪总统随口提到或许可以依靠立法来“合理限制游行示威的权利”,但很快就将思路转向了民权立法。他所有的助手都认为,通过立法来满足黑人的基本需求是“长痛不如短痛之举”——快刀斩乱麻才是破解两难困局的正道,无论具体操作起来多么困难。然而他们对于法案应该包含的内容却产生了分歧。索伦森、奥布莱恩与肯尼斯.奥唐纳强调,假如针对午餐柜台等公共设施进行种族融合立法,必将带来极大的政治负担。他们更倾向于依靠1957年《权利法案》的第三条来解决问题,让司法部拥有在现行法律体系内针对种族平等案件的提起诉讼的更大权力。然而让第三条受到政治顾问交口称赞的各项特质恰好也正是让司法部畏缩不前的原因——这项法条的行文零碎任意,并且不够明确。倘若当真将第三条奉为圭臬,全国上下的执法压力就会集中到司法部长一个人头上。到时候他将不得不出手保护每一场黑人游行,推动每一座游泳池的种族融合。在鲍勃.摩西审判期间司法部在这方面的权威就遭到过否定。后来马歇尔又告诉肯尼迪总统,他其实并不想要这种权威。罗伯特.肯尼迪表示同意。他说第三条会让黑人们“在司法部门前排起长队……每个人都会提起诉讼,每一起官司都要由我们来出头。”在他看来第三条“非但帮不上忙……而且简直糟糕透顶。”
奥唐纳和其他人认为第三条之所以关键,是因为它是民权法律方面久经考验的石蕊测试。闻听此言肯尼迪总统问道:“要是彻底与第三条撇清关系,我们打算怎么脱身呢?”另一方面总统也同意马歇尔的说法,认为公共设施立法恰恰在第三条含混不清之处做出了明确规定。公共设施立法之所以吸引黑人是因为此类法律“能够在个人层面冲击到黑人们的日常生活。”总统尖锐地询问公共设施立法的覆盖范围是否包含电影院。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总统坦率地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们就得非得同意这项立法不可了。这可是最基本的礼数。我们必须得同意。”总统倾向于认为南方白人针对种族融合电影院的哀嚎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他看来,学校里的种族融合触动了有关阶级与社会地位的最真切恐惧,黑人的平等就业权利与选举权也涉及同样深刻的社会问题,因此南方白人的态度激烈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与黑人坐在一起看完一场电影而不口出恶言完全就是现代社会公共文明的底线。他怀疑南方人尽管大肆宣扬公共设施种族融合让他们“万分恼怒”,但是实际上只是在故作姿态。“而且就算他们当真万分恼怒我也不在乎,”总统说。“我们总不能告诉黑人,你们不但不能到处游行,而且一切现有问题也都解决不了。”
会面快结束时,肯尼迪总统倾向于提出一项民权法案。不过关于这份法案的一切考量都还没有最后敲定,总统自己的政治顾问也远远不打算让这份法案龟缩在公共设施的范畴之内。不久后罗伯特.肯尼迪将会在白宫与各位州长、市长、电影院老板、连锁店店主、律师、牧师、民权运动领导人以及其他人员匆忙召开一系列非正式会议——不仅是为了说服这些人采取全国一盘棋的统一行动,更是要打探这些人各自的动向。总统同意与马丁.路德.金的会面应该排在上述一系列会面之后。“否则看起来就好像他要求我这么做一样,”总统说。“与金打交道的麻烦是别人都以为他为我们效力。所以不管他干什么别人都以为是我们逼他这么干的。我们必须把他包围起来……这段时间金炙手可热,就好像马克思要来白宫一样。我看应该把他先晾一晾再说,眼下先与南方各位州长、市长或者商人们见面。我的计划应该抢在他前面登上山顶。”
在公开场合,肯尼迪政府依然还在围绕着更愉快的事务团团打转,比如宇航员戈登.库珀的平安溅落。不得不对种族游行做出回应时,官员们都只会呼吁理智的进展。直到一代人之后,随着肯尼迪白宫的隐藏录音资料的公开,各种摆不上台面的盘算与计较这才抖露在公众面前。就当时而言,这出紧张兮兮的心理剧几乎完全被隐藏在了幕后,唯一一处露出马脚的线索就在于罗伯特.肯尼迪与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之间的痛苦会面,会面详情后来被鲍德温透露给了《纽约时报》。迪克.格雷戈里曾在保密简报中建议罗伯特.肯尼迪与鲍德温进行商讨。罗伯特此时非常需要在种族领域抄近路赶到前面去,因此在一时冲动之下要求鲍德温召集一组深刻的思想家向他解释黑人群体的新近怒火从何而来,以及黑人领导曾无法制止这股怒火的原因。第二天是5月24日,鲍德温召集了一大帮各路人等,其中包括他的兄弟、律师、秘书、文学经纪人、电视制片人、一名为协进会工作的白人女性、芝加哥城市联盟的总裁及其带来的一名来自平等大会的年轻朋友。肯尼斯.克拉克作为重要学者出席会面,艺术界的出席代表则包括哈里.贝拉方特、莲纳.荷恩以及《日光下的葡萄干》的作者、剧作家洛琳.汉斯伯里。这些客人秘密聚集在了广场酒店附近约瑟夫.肯尼迪的家庭公寓里。困惑的贝拉方特很想知道伯明翰政冶危机过后罗伯特.肯尼迪为什么不和黑人民权运动领导人会面,反而要约谈各界社会人士。
这一天罗伯特.肯尼迪先是秘密会见了哈里.瓦赫特尔率领的北方连锁店店主团体,后者的情绪十分紧张。然后他就带着伯克.马歇尔以及媒体助手埃德.格斯曼一起出现在了公寓里。会面刚开始的气氛还算和谐,司法部长表示本届政府对于民权事务的投入堪称史无前例,与会宾客的反驳也还算客气,仅仅认为政府还应该做得更多。对于这一质疑司法部长回应称,黑人情绪的高涨与他本人的努力是两回事——尽管他已经权衡过了能想到的一切措施,而且更多的行动正在筹划之中,但黑人们还是倾向于受到诸如黑人穆斯林之类危险极端主义分子的煽动,这才会导致真正的麻烦。这时来自平等大会的年轻人突然蹦出一句话,就像打碎鸡蛋壳那样粉碎了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您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麻烦是什么样子,”他对罗伯特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马上就要抄起枪来了。”
这位年轻人正是曾经的自由乘车者杰罗姆.史密斯。当初詹姆斯.法默走投无路地呼吁平等大会的志愿者们参与蒙哥马利到密西西比的第一次自由乘车运动,他和多丽丝.卡索一起都响应了号召。从密西西比州立监狱被释放后,他一直致力于在密西西比的麦库姆推行公共交通设施的种族融合,就连鲍勃.摩西因为暴力事件频发而放弃麦库姆时他也依然还在坚持,并因此遭到多次殴打。此后史密斯就成了平等大会在南方的工作人员,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卡罗来纳州,有时还能拿到平等大会的薪水。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黑人都不清楚史密斯的具体工作环境,罗伯特就更不知道了。史密斯有语言障碍,生气的时候更是说不出囫囵话来。现在他的情绪就十分激动,说话磕磕绊绊的。但他还是告诉司法部长,黑人穆斯林对任何人都不是威胁,因为他们根本不肯以身涉险。伯明翰的孩子们面对警犬和消防水枪时,穆斯林信徒全都在袖手旁观。史密斯说黑人们都知道谁站在斗争第一线。等到那些愿意赴死的人们对于非暴力原则感到厌倦的那一天,真正的麻烦才会来临。“等到连我这样的人都忍不住要开枪的时候,一切就真的完蛋了。”
这番话抛出来之后,会谈的气氛就不可挽回地败坏了下去。罗伯特原本打算摆出上位者宽宏大量的架子,将态度生硬的史密斯当成不慎闯进会场的流浪汉,不跟这厮一般见识。可是鲍德温却有些不识趣地询问史密斯是否愿意为了美国走上战场。“绝不!绝不!”史密斯大喊道。鲍德温希望这段交流能向罗伯特展示史密斯奉行和平主义的严肃态度以及他的深切愤怒,可是司法部长却认为这番叫嚣与爱国主义精神背道而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厉声责难道。接下来史密斯与罗伯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史密斯喊叫着关于监禁与殴打的各种细节,罗伯特则极力主张服兵役是每个公民的严肃义务。最后史密斯声称和罗伯特坐在一起让他觉得反胃。鲍德温认为史密斯的控诉表明他因为自己居然还有必要参加这样的会面而感到绝望,因为自己不得不大喊大叫地呼吁司法部长重视司法不公的严重程度而感到绝望。罗伯特则认为这个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不仅侮辱了他本人,还侮辱了他所统领的政府部门,于是他调动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丝涵养,转过身去假装史密斯不存在。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洛琳.汉斯伯里这时也站了起来,表示刚才那一番鸡同鸭讲同样令她也感到恶心:“司法部长先生,您这一屋子人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但是只有刚才那个人说的话才真正值得一听。”
贝拉方特来开会的时候原本担心罗伯特会利用演艺界人士不喑政治的弱点来拉拢他们,从而削弱黑人抗议的力度或者为1964年选举提前造势。可是现在他的担忧却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唯恐史密斯这番劈头盖脸的痛斥将罗伯特永远变成民权运动乃至黑人群体的敌人。他试图消除现场的敌意,于是便大声回忆道自己从前如何与司法部长畅谈过就像今天极富争议的话题,谈话地点是司法部长位于核桃山的别墅的游泳池旁,谈话气氛不带任何敌意。当时作为鲍德温律师出席的克莱伦斯.琼斯顺着贝拉方特的引导,提出了一些他很有把握能得到马丁.路德.金的重视的建议,比如总统可以针对种族问题以及有关种族隔离的行政命令进行“炉边谈话”。但是到了这时候他们两个再站出来打圆场已经太迟了。一肚子火气的罗伯特想也不想就将这些建议扔到了一边,认为这都是些不切实际的馊主意。琼斯还提到金希望肯尼迪总统能够采用甘地在印度反对贱民身份时运用过的激动人心的姿态反对种族隔离——颁布新的《解放宣言》或者亲自陪同第一批黑人学生走过华菜士州长发誓在学校门口设立的障碍。司法部长听到这些话竟大笑起来,伯克.马歇尔也跟着笑了。接下来司法部长声称哈罗德.考克斯以及其他肯尼迪政府任命的种族隔离主义者都是正直的法官,马歇尔声称司法部派出了“专门人员”帮助联邦调查局保护民权工作者,黑人们对于这两套说辞同样报以冷笑。罗伯特认为黑人们对于上层政治抱有无可救药的天真态度,而黑人们则认为罗伯特看待种族问题的视角幼稚至极。双方争论的争论愈演愈烈,从相互失望与相互怀疑过渡到了筋疲力尽的歇斯底里,最终沦落到了相互嘲笑的地步。汉斯伯里带头离开了日后被肯尼斯.克拉克称为“我见识过的最具戏剧性的场景”,之后一切才算告一段落。
这一轮争吵过后,克莱伦斯.琼斯试图再打个圆场。吃午餐时他摆出一副轻松亲切的做派向罗伯特做了自我介绍,就好像他与罗伯特是对阵双方的律师一样。琼斯握了握罗伯特的手,表示自己在伯明翰认识了马歇尔。作为金的律师,琼斯知道司法部确实为伯明翰运动做了一些工作。“我希望您能公开宣扬一下这方面的情况,”罗伯特回了一句。双方的告别话语都堪称夹枪带棒。后来琼斯从马歇尔处听说司法部长骂他是个软弱的伪君子,没能为政府说话。愤愤不平的他转而向斯坦利.利维森抱怨了罗伯特的傲慢:他没想到罗伯特竟然认为政府在伯明翰扮演的秘密角色起到得全都是正面积极作用。琼斯用罗伯特自己的话就能反驳他。“每次他一开口说话都只能凸显他的想法与实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鸿沟。”琼斯这样告诉利维森,而利维森则表示罗伯特和马歇尔“整天想入非非,认为是自己而不是黑人们赢得了伯明翰的战斗。”
罗伯特对于克莱伦斯.琼斯的第一印象同样很差,认为此人是个变节的懦夫。后来詹姆斯.鲍德温将这次灾难性会面的消息透露给了《纽约时报》——《罗伯特.肯尼迪未能在秘密会议上拉拢黑人》,司法部长随即发动反击,向《时代周刊》的詹姆斯.莱斯顿以及其他记者表示,以琼斯为代表的“温和派”黑人正在压力之下退却避让,致使肯尼迪政府不得不独自应付黑白双方的激进分子。接下来琼斯也给《时代周刊》写了一封公开信为自己辩白,罗伯特在分发给伯克.马歇尔的那份报纸上草草写了一句刻薄的评语:“他真是个好人,你真有个好朋友。”联邦调查局很快准备了一份报告,内容是针对鲍德温会面的各位客人的背景审查情况。罗伯特一眼就发现琼斯是客人当中三名与白人结婚的黑人之一*,忍不住嘟囔道,这几个家伙脱离了自己的种族过着舒服日子,肯定因此备受“心理纠结”的折磨。几乎可以肯定,罗伯特的个人敌意促使他几周后决定授权联邦调查局对琼斯家进行监听。时机弄人,正是这番监听让胡佛第一次了解到了马丁.路德.金的个人生活细节。
不过在其他方面,罗伯特.肯尼迪对于鲍德温见面会的反应则要微妙得多。铁青着脸色离开会场之后又过了几天,罗伯特向古斯曼坦承道,如果他生来是个黑人,肯定也会强烈反对自己的国家。他的愤怨一开始让亚瑟.施莱辛格有些害怕,但这位历史学家发现罗伯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罗伯特最具个人特色也最能表现性格的反应或许是一项间接做法——也就是拿着别人撒气。几天之后,罗伯特开始频繁闯进气氛沉闷昏昏欲睡的雇佣黑人员工跨部门会议现场,极尽刻薄地斥责各位与会人员无所作为。他的措辞如此伤人,以至于让各位挨批的靶子们羞得无地自容,尤其是副总统林登.约翰逊。约翰逊是平等就业总统委员会的负责人,这项任务和他大多数的工作一样并不涉及总统。此时的约翰逊已经被彻底排挤出了肯尼迪政府的内部核心,以至于总统商讨如何让南方参议员接受紧急民权法案时竟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劳伦斯.奥布莱恩还向肯尼迪总统报告说约翰逊在立法会议上的表现十分疲软。之后肯尼迪总统直接向约翰逊征求意见,而副总统却小声说自己没见到该法案的任何草案,而且他对于种族问题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内容……因此我无法为您提供建议”。想当年约翰逊也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的人物,如今却被罗伯特.肯尼迪的半公开斥责闹得灰头土脸。这样的境遇进一步加剧了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反感。
尽管鲍德温见面会堪称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但是会面本身依然让罗伯特.肯尼迪成为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跨种族生涩接触的先头兵。罗伯特原以为伯明翰事件以及此前关于民权的各种考验已经让他成为了种族政治领域的资深人士,但是这次会面依然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在种族领域,个人感受与政治政策根本谈不上泾渭分明,公私之间也画不出一刀切的界限。敦促联邦政府雇用黑人员工从此成为了司法部长放不下的心病。然而公开提及这一政策必然会致使人们纷纷关注尴尬的现状。罗伯特需要一具全新的陀螺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见到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应该与黑人“感同身受”,什么时候又应该将自己当成白人。讽刺的是,正当志得意满的金刚刚体会到了身为白马骑士的美妙滋味时,满心焦虑的罗伯特也体会了一把杜博斯所谓的“两面性”,以及许久之前金所谓的“蹑手蹑脚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