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次考察药厂的经历(上) -- 夕曦
最近看着大家讨论讨论长春长生疫苗的事情,不禁让我想起一次考察药厂的经历。
那是2000年左右,当时因合作项目在国内中部一个城市建了个实验室,并负责大型实验项目的管理。一天接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说要购买那个城市里的一个药厂,让我帮忙先去考察一下。我觉得挺有意思、也想长长见识,就一口答应下来。
找了个下午空闲时间和对方约好,就打车过去了。到地方一下车,不是我想象的什么开发区,而是坐落在居民区里的一片商业用地,只有几幢平房。惊讶失望之余,才隐约记得同学提到过是个集体所有制的小药厂。
地方不大,人也不多,十来个人的样子,很快就找到厂长。说明来意,厂长很热情地介绍了情况。这个厂只有一种产品,就是类似下图中的
氯霉素眼药水(当然不是图中的品牌)
产品的材料不多,看过药品证书后厂长就带我参观生产车间。由于这个药厂的流程是上午配置药液,下午灌装。厂长说工人都在灌装车间工作,就只带我参观灌装车间。
一进车间,就看见带一个双层门的“消毒隔离”装置,两层门之间是个水池,上方有喷淋装置。但水池中没有消毒液。厂长带我不需要换什么衣服、鞋,就过了双层门,关上外层门站着消毒池中准备打开内门时,顺带解释,由于药液已经在另一个车间配好,在灌装车间就不需要消毒了。
进门第一个房间是灌装室,设备非常简单,最醒目的是类似下图的东西:
抽滤瓶,化学实验室常见的,但这个是特大号的,高和宽约60-80厘米,我从没有见过比那个还大的抽滤瓶。
厂长接着给我介绍了我认为是制药工艺流程中最“天才”的发明。先将空的眼药瓶放入抽滤瓶,填装到抽滤瓶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再加注配置好的氯霉素眼药水至满瓶;然后盖上塞子,用空气泵抽瓶中的空气。空眼药瓶浸没在药液中,其中的空气不断被抽出,同时药液被置换进入眼药瓶中,于是齐活。。。
下一间屋子是封装室,设备就更简单了,但工艺流程仍然可称得上“天才”的发明。先是几个木盒子,大小有打印纸那么大,深度只有眼药瓶的瓶体那么高。将灌装完的眼药瓶一只挨一只地紧密码放到木盒中,装满后,用一只烧热的电熨斗在木盒上面露出的瓶嘴上来回熨几次。随着一阵塑料焦烟缭绕,一木盒的眼药瓶封装完成了。
再下面的流程是在其它房间里检验眼药瓶是否漏液、贴标签、装盒、装箱,就没啥可说的了。
然后,俺就出来了。在等出租车的时间,迫不及待地给同学打电话调侃起来。
再后来,就是给父母打电话,可不能再用眼药水了。
我同学最终没有买那个药厂,其本意根本不在乎药厂的设备、人员、技术,只在乎那张药品市场许可证书。
那时正是中国药监体制改革,建立GMP质量认证体系时期。那时国内有几千家药厂,绝大多数过不了GMP认证最终只能关门。这时就有人盯上了那些只能关门药厂手中的许可证,倒卖给GMP认证药厂或许可以赚一笔。
只有先建立GMP质量认证体系,中国才能开展真正意义上的药品监管。在这之前,中国的药品生产和监管可以说是各立山头、无法无天。现而今的药品监管体系的建立,不能不说说当时的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郑筱萸。
郑局长可是个名人,是京城内被处决的(中央)副部级官员。除他以为改革开放后被处决的高官好像都是各省的地方要员。
郑当年在杭州药厂任厂长期间,因病住院,曾被注射假药,险些丧命。据说,这正是他出任国家药监局局长后,厉行改革的动力。郑某上任后,曾铁腕推行两大“新政”: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认证;药品批准文号统一核发。
然而,这两件事都大有猫腻可玩儿。不受监督的批发大权更可怕。仅2004年,就批准新药1万零9种,而同一年,医药最发达、研发能力最强的美国,仅受理148种新药申请。滥批药物的后果是直接危害到全国人民的生命安全。
郑筱萸的三项玩忽职守罪名中与百姓用药息息相关地莫过于GMP认证。根据起诉状,郑筱萸在推进GMP认证中,由于“没有经过充分论证和民主程序就推进了这项整改措施”造成了“国家医药管理的混乱,增加了老百姓的用药风险,降低了政府的公信力”。据悉,这项认证初衷本来是规范了药品生产的质量,但由于没有经过充分准备,导致审核标准降低,使有风险药品流入市场。
曾有举报药监局黑幕12年的举报人高纯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GMP认证,把企业的成本提高了,一个企业做GMP认证,要花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元,还有一个药品流通企业的GSP认证,把标准定得很高,这样的后果就是99%的企业达不到这个要求,结果就是作假、行贿,给权力部门留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也对具体的设备和生产方案提出高要求,企业为了有口饭吃,不得不去买药监部门推荐的高价生产设备,这些成本都打到药价里面了,直接导致了药价的升高。
郑筱萸的国家药监局局长任期是从1998年到2005年,而这次疫苗事件的核心长春长生生物是在2003年完成私有化转制的。这里面应该有关联。
这次疫苗事件应该说是我们还在清理当年郑遗留的问题。
这次疫苗事件暴露出来的是中国药品监管系统遗留的问题。整个监管系统建立不到二十年,建立之初就被贪官念歪了,之后历经几届领导人,做了相当大的改进,但遗留的问题时不常还会爆发出来。
三聚氰胺牛奶就不说了,先说说这次的疫苗事件。
长春长生生物是在2003年完成私有化转制的,那时正是中国建立药品监管系统关键期,长春长生生物要生存下来必需通过GMP认证和疫苗的许可证。在当时都是可以通过各种关系运作搞定的。哪个能人能搞定这两证,应该决定了公司的生存权,功劳最大,在公司中的话语权就大。私有化转制或许就很难有人反对了。荒唐时代的荒唐事。
后来药品监管系统不断完善,公司赚钱会越来越难。中国的疫苗分公费和自费的两类,在竞争对手数目不变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不断降低成本来增加利润。而降低成本需要改动生产工艺流程,按照法律规定需要申报审批,又是一大笔投入。所以公司能人就在生产记录上做文章。
能人原想打擦边球,钻个空子。药品监管系统规定所有批次的疫苗必须通过安全性的检定才能上市使用,但疫苗的效价只随机抽取5%检定。这样由于改动生产工艺流程虽然可能导致疫苗效价降低,但肯定是安全的,用到人身上不会立即出事,至于效价降低导致的结果,谁也说不清,总可以想办法过关。估计能人还会想:不就是效价低嘛,多打几针不就得了?
只不过这时药品监管系统对这部分的管理已经从法规提升到法律,甚至刑法范畴了。而且还有人举报。于是虽然没有象三聚氰胺牛奶那样直接引发人身伤害的报导,长春长生生物仍然可以被抓个正着。从这点看,中国的药品监管体系还是有很大进步的。在出现人身伤害之前发现问题,可以及时补救;同时惩罚的力度大大提高。当然还可以做的更好。我个人认为,如果长春长生生物可以生存下来,应该会由国家接管,类似安邦的例子。
比问题疫苗更加棘手的是当年制度转型过程中滥批的药物。曾经看到有报道,现有的药品许可证中,大部分是郑筱萸时期审批通过的,一说有5万个药。其中问题相当明显的应该早就剔除了;还有一部分确实是有效的好药。但大部分可能是类似这次的问题疫苗,吃了不会出什么事,还是安全的,但也没有效果或者效果不大。对患者来说,增加了医疗费用,可能耽搁了有效治疗,甚至导致不良的结局,但又完全不知情也无法证实。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极大地增加了医疗费用。从这点来说,郑是死有余辜的。
对于大量存在的问题药(安全但效价低甚至无效),现有的药品监管系统还没有有效的方法来对应。或许今后只能通过大数据的应用,引导患者接受更加有效的治疗方法,通过市场机制逐步淘汰。
至于河友担心的侧翼:疫苗事件斗争激烈。这个党,如果治理不好,堪忧
我觉得没有那么大的担心,我们自己就是从没有很好的监管体系下长起来的(至少2000年以前),现在我们孩子的生长环境已经极大改善了,虽然不是最好的。作为家长了解更多的相关知识,尽量给孩子选择更安全的环境,远比将责任推给社会、政府实惠。
公共安全推给个人承担,要这个政府何用?兄台能确定你自己个人能躲得开么?
我的回答是未必需要。家长是被媒体过度渲染吓着了,应该尽量了解相关知识。
1、在香港、日本打疫苗的质量未必比国内强。国外药厂药品的质量也不能保证,我在药厂的同学说过,默克公司的要只有在美国药厂生产的才有保证,其它地区的默克药厂生产的药都有问题,尤其是中南美地区默克药厂生产的。 但是我在美国吃药时,不论处方药或是普通药,几乎看不到产地。
2、疫苗的作用是防病,在没有大规模爆发流行病的情况下,打疫苗没啥用处,补种疫苗也还来得及。
3、疫苗主要是预防病毒、细菌性传染病。除了疫苗以外,人为切断传播途径是另一个有效的手段,这是家长可以做的。
另外可以看看这次疫苗事件有关的百日咳的相关知识,没有那么可怕。
这三种传染病的死亡人数,白喉就我国从2007年开始就彻底消灭了白喉病死亡,2007-2017年死亡人数都是零。
2012年死亡人数:百日咳1人,新生儿破伤风51人;
2013年死亡人数:百日咳0人,新生儿破伤风45人;
2014年死亡人数:百日咳2人,新生儿破伤风15人;
2015年死亡人数:百日咳2人,新生儿破伤风17人;
2016年死亡人数:百日咳3人,新生儿破伤风3人;
2017年死亡人数:百日咳0人,新生儿破伤风3人。
数据来源:卫计委,疾病预防控制局
疫苗本身也不是100%的,,接种了疫苗,还是有17%,22%,7%的孩子有可能得百白破,但是我们看实际的最终结果,2017年,百白破三种传染病,全中国总共就死了3个人。
按你说的,抽滤瓶里装满了液体和空药瓶,一般的泵一抽出来的都是液体啊,怎么选择只抽(药瓶里)空气,还能不抽药水的?
通过介绍了解的是空气泵接的是抽滤瓶侧面的出口处,没有额外的管子通到瓶底。液体和空药瓶不会装到抽滤瓶侧面的出口处。用空气泵抽气时应该控制压力,太大了会将药液抽出。
反正这是个非常原始的操作。
这次疫苗事件很让人奇怪的是:事件的起因、最关键也是危害最大的是狂犬疫苗,反而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而早已发现并处理的白百破疫苗却被反复大肆炒作。
此次事件发是因为长生生物内部生产车间的老员工实名举报所致。
至少在7月11日之前,员工实名举报信就已经到了国家药监局。
中国证券报记者调查获悉,国家药监局检查组人员于7月11日对长春长生进行飞行检查,7月15日公布了相关信息。根据检查结果,国家药监局迅速责成吉林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收回长春长生相关《药品GMP证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次飞行检查所有涉事批次产品,尚未出厂和上市销售,全部产品已得到有效控制。
也就是说狂犬疫苗从源头上被及时控制了。
而之前的白百破疫苗事件早在去年11月已经发现,
之后的补救措施也已经基本完成:
只不过是在狂犬疫苗事件发生后,白百破疫苗事件发生8个多月之后,吉林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才做出对百白破疫苗事件的行政处罚决定。这应该是有问题的,让人感觉原来是罩着长春长生,现在罩不住就撇清关系,落井下石了。
但山东疾控中心做得还是合格的。
直接通过细颈往瓶子里充入水溶液效率很低,因为水溶液是有粘性的,一旦在细颈部形成液柱堵塞,再通过细颈往里注入液体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了(细颈瓶里的空气阻碍液体进入)。
把瓶子浸没在液体里,在液面上空造成一定的负压,这样细颈瓶里的气体就会跑掉,此时细颈瓶里为负压。断开空气泵后,让无菌的气体流入大抽滤瓶恢复常压,大气压力推动药液涌入细颈瓶。此时细颈瓶里没有空气能够阻碍液体的涌入,装液则可顺利进行。
我原来还以为装满了呢。按你说的应该是液面以上气体被抽走一部分造成压力降低,液面下药瓶就会吐泡泡。
并不一定是真的药品,药企把同一个药品,反复申请无数个文号,这样,当一个文号的药品被彻底做烂后,直接换个文号改头换面重新上市。这就造成中国药企大多不思进取,出事了或者市场窜货严重利润跌到地板,直接废掉就行了,后面马甲还成山成海,成了吃不完的“金山”。但前几年开始,这类文号被大规模清洗,不申报认证就视为自动放弃,因此现在药品市场正常多了,当然市面遗留的一个通用名几十上百种规格仍旧存在,这个只能各种手段逐步淘汰了,比如现在实行的每2年GMPGSP100%飞检制度,就干死了大量资质不合格的小药企。
另本次疫苗事件,其实也大可说道,毕竟疫苗这个产业其实本身也是有缝的,尤其是自费疫苗,这次出事的百日咳,就是一个内幕重重的疫苗,本身百日咳发病率极低,而且理论最高防疫期只有5年,也没有任何权威渠道敢实际宣传几年有效,但根据个体差异,可能有些人1年就失效了,这么短的免疫期限,到底有多大必要,实在是个算不清的帐。以现代人的体质和营养条件,再加上城市的卫生状况,本身传统病毒的生存和感染几率就被大幅缩小了,而恰恰破伤风、狂犬之类又都是发病率极低的。实际上就算是今天,农村里被狗咬了也没几个去打狂犬疫苗(毕竟一针一百多)而狂犬病每年的致死率也是逐年走低(2016年644例,今年预计不超过500),这么低的发病几率,大概与其担心狂犬病,不如担心车祸。。。新生儿破伤风则多发于传统接生(减脐带感染),现在大部分地方传统接生基本绝迹,连带着新生儿破伤风也基本再难遇见,至于儿童和成人破伤风,那就是一针几块钱的破伤风针的事。
再多说一下灭活疫苗和减毒疫苗的事,TG多采用减毒疫苗,算是“完全”的疫苗,但是有一定风险,也就是有天然致死率(即部分特异体质人体免疫系统连疫苗都干不过。。。),而且灭活疫苗历史上也出过多次污染事件,死过不少人,但现代基本上质控合格,污染很难发生。欧美多采用灭活疫苗,即能引起免疫反应的“物质”,灭活疫苗很安全,但是很可能无效(即无法激发免疫系统,自然也就没抗体)。灭活研发难度高,时间长,减毒容易,两种优劣各有千秋,但一般花钱多的灭活更让人青睐,尤其是国内有点经济基础的人群。。。可是,有一个挺那啥的事实是:每次恶性流感,欧美动辄死几百上千人,中国屁事没有,这个和疫苗有没有关系,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个体系从最初的胡来到不断纠正、改进的过程。
关于疫苗,正是由于过去多年坚持大规模免疫接种和卫生宣传、防疫,使得很多传染病变成罕见病,甚至绝迹。在这种情况下,监管就容易懈怠。
一类疫苗的接种,有点类似国家药品战略储备制度,每年都要采购一批、也要淘汰一批前几年采购没有用掉已经过期的,采购的价格又不能太高。所以战略储备药对药厂来说是鸡肋,保证了一定市场、建立了品牌,但没有什么利润,能自养不需额外投入已经非常好了。
对疫苗产业尤其如此,由于是属于生物制药范畴,质量更不容易保证,贮存有额外的需求,保质期短等导致成本更高,市场又主要是国家采购,利润更低。我一直奇怪疫苗企业,如果不和药厂合并,单独在股票市场上市,在股市追求利润的压力下,企业不出事才怪。
另外,每年的流感中国也都死人,尤其是去年,死的很多,只不过没有具体数据报出来。微信上的“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传播的很广。
自非典以后,国内大大加强了对流感和其它传染病的监控、防疫,做得比西方强很多。09年左右有点过度了,这几年略为放松,但对流感疫苗企业监管的还是非常严格。
另外,中国的卫生防疫与医疗是两个体系,虽然医疗系统参与传染病的监控、治疗,但大部分的传染病控制在医院之外做的,卫生防疫系统的人都是默默无闻的,不出事没有人看到功绩,一旦有流行病爆发,就会被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