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exurb1a:然后我们会好吗?——一则正在发生的寓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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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山脚下有一个终末村,终末村里住着道。
这一天是道的生日。道正在地里伺候庄稼的时候,他的朋友撒母耳叫他赶紧过来。
道跑到村子尽头,来到死障的边上,看到他的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死障的另一边。
道跑到父亲身边,他的父亲已经没气了。
道将父亲拖回了死障的这一边,村里的郎中也赶了过来。郎中检查了道的父亲,然后说道:“我很抱歉,他已经死了。是蛇干的。”
第二天,村里人来到道家吊唁,说了些“太可惜了”、“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道向他们表示了感谢。然后村里人就走了,他再次孤身一人。他希望自己赶紧掌握孤身一人的技巧。
那天晚上,道注视着高耸的终末山,眼看着新神们释放出来的光明与疯狂映照着熠熠生辉的山峰。谁知道祂们在山顶做些什么呢?
道睡着了。在梦中他见到了杀死父亲的蛇,蛇的毒牙好似一对弯刀,蛇的双眼充斥着狂怒、恶毒与傲慢。他见到了几百年来蛇的邪恶如何荼毒着终末村的村民们,带来病痛与苦难。
现在蛇为他的父亲带来了死亡。
够了。
天还没亮道就起床了。他在行囊里装了些干粮和清水,然后来到火化父亲的火葬堆旁边,掬了一捧父亲的骨灰,装进一个果酱罐子里。然后他再次来到村子尽头,来到了死障的边上。
“快停下!”有人惊呼。这是村里郎中的声音。“穿过死障你也会死的!别管那蛇了,你斗不过它的!”
道闭上眼睛,一步迈过了死障,走进了荒野。
道在森林里跋涉了一天,想要找到蛇的踪影,但是却一无所获。他在树上见到了父亲的面容。他的父亲去哪了呢?这个将自己的时间与爱献给道的人,这个教会道世界运行机理的人,他在清晨为道带来早餐,在夜晚为道带来毛毯。这个人养育了他。
但是现在道的父亲已经孤身一人走进了黑暗。道知道他不能为父亲带去早餐或者毛毯,也不能将父亲带回来。
万恶的蛇,他一定要杀死它……
道的水喝干了。他很渴。越过树梢他能看到山顶,于是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去。山脚下有一条河,他在河边痛饮了很久。当他抬起头时,看到几尺以外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掏出酒壶喝了一口。道起身就要走。
“等等!”老妇人叫道。道没有理会她。
“看起来你与蛇还有一笔账要算是吧?”她又叫道。
道站住了。“你知道蛇?”
“绿色的,有那么高,对吧?”她说。
“也许吧。”
她指向山顶,“我看见了,他往那边去了。”
“是吗?”
“可不是?一路上扭啊扭的可带劲了。”
“是啊。”道开始迈步离开。
“蛇就住在那里,”老妇人说。“在山顶上,他就在那里想出各种坏主意来。刚才他还嘟囔什么他刚刚杀了一个老头。”
“这可不会是巧合,”道心想。“也许她真知道点什么。”于是他朝着山顶走去
“等等!”老妇人叫道。道没有理会她。
他继续走了几分钟,看到另一个人影坐在地上。还是那个老妇人。
“你怎么赶到我前面的?”道质问了一句。老妇人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你需要向导,需要监护人。那条蛇奸猾的很。”
“无意冒犯,”道说。“可是你又老又醉,看上去有点没用。”
“你已经很冒犯了,”她说。道继续前进,但是她跟在后面。“我知道内情,”她说。“我知道关于蛇还有新神们的情报。”
“胡说八道。”道说。
“是吗?”老妇人说。“带我上山,我教给你如何杀蛇。”
“我凭着一双空手也能杀死他,”道说。
“不,”老妇人说,“不,你办不到。”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两人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吃了早饭,道吃了自带的面包,老妇人喝了酒壶里的酒。他们继续向山上攀登。到了中午,他们已经爬的足够高,可以居高临下地打量山脚了。道的村子就在那里,平平无奇,不过是几间房舍,几缕炊烟。
“这世上还有别的村子吗?”道问老妇人。
“没了。”
“以前呢?”
“有过。”
“什么时候?”
“好久好久以前了。那时候的村子好大好大,人们管这种村子叫‘城市’。那时候人也比现在多多了。”
“出什么事了?”
“野心,”老妇人说。她掏出酒壶喝了一口。“小子,等你把蛇杀了之后,你以为你会一直幸福下去吗?”
“是的,”道想也不想就做出了回答。
“呵呵,”老妇人说道。“呵呵。”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两人又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的天色灰扑扑病恹恹的。两人默默地动身上路,迷雾很快没过了他们的膝盖。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气息,天空的颜色如此诡异。
“怎么了?”道说。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道看见地上扔着好些银光闪闪、形状复杂的物品。“那是什么?”他问老妇人。
“古代的科学,”老妇人答道。
“科学是什么?”
“和魔法差不多,不过真的管用。”
一路上散落的机器越来越多——白银质地的,玻璃质地的,几何造型与方正严谨的高塔。“这都是谁造的?”道问老妇人。
“当然是新神啊。”
“那祂们为什么又把这些都抛弃了呢?”
“因为小孩子玩玩具早晚都会烦的。”
机器上刻着线条与符号,空气中闪烁着古奥难辨的文字,远处的光亮时隐时现,风越刮越烈,空气中的金属气味更刺鼻了。他们脚下的石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层层堆叠的六边形金属板。他们身边的树木变成了扭曲的水晶蜡烛。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平台,平台的中央放着一副眼镜。
老妇人拿起眼镜:“小子,戴上。你要凭这副眼镜看穿蛇的伪装。”
“眼镜?”道说。“我眼神好得很。”
“不,你错了。”她把眼镜架在了道的脸上。
突然间道的意识被强行拽出了他的肉体与感官,他看到了摘下面具的世界。场与维度纠结难分,时间高耸,空间辽阔。他知道物质既是一个点,又是一道波,还是一个玩笑。他看到了万物底层的逻辑与万物顶层的疯狂,尚未成形的形状与狂舞不休的衰落。然后他终于以真实的视角看到了他自己:他只是一粒尘埃,寄居在一枚污点之上,污点寄居在斑块之上,斑块寄居在瑕疵之上,瑕疵寄居在微粒之上,微粒寄居在砂砾之上,每一颗砂砾都是一个星系,万亿砂砾组成的海滩也只是万亿海滩当中的一个。海滩上有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那么多的砂砾……
老妇人从道的脸上摘下了眼镜。
“那是什么?”道喃喃地问老妇人。
“哦,这是三十一世纪的科学,略微早于你的时代。”她把眼镜还给道。“妥善保管,好吗?”
“你到底是谁?”道问老妇人。
“嗨,谁又是谁呢?”她如此回答。
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去。
第二天他们天亮以后才醒来,清楚看到了道的村庄。道问老妇人,“这世界为什么会死去呢?”
老妇人回答:“因为所有人都变聪明了,现在他们全都离开了。”
“他们去哪了?”道指着天空,“那里吗?”
老妇人耸耸肩,“走吧,该上路了。”
他们继续攀登,头上是山顶,脚下是村庄。道再次想到了父亲。他想象未来的日子空虚且充满阴霾。再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人与他玩耍,没有人陪他一起放声大笑。等到他找到蛇,一定要将这恶兽碎尸万段。
道看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是红色的。他意识到那是血。他们往上攀登,溪水越来越湍急,小溪变成了大河。河岸上洒满了笔记、钱币、宝石、棍棒与权杖。土地曾经被烧灼过,渗出丝丝烟气,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荣耀与主宰的秽恶气息。道看到前方的地面上插着一把宝剑,剑柄折射着红光、紫光与金光,剑刃折射着丰腴的银光。他们走到了宝剑边上。
“把它从土里拔出来,小子。”老妇人说。
“这是什么?”道问老妇人。
“你要凭这把宝剑了结蛇的性命。”
道使尽全力,将宝剑从地面上拔了出来,挥动了一下。于是便有大火柱与大雷柱从剑尖喷出,点燃了眼前的地面。道第二次挥剑,于是便有无数蝗虫与胡蜂从剑刃上飞出。道放声大笑,笑声足有一百个人加起来那样洪亮,在群山之间恣意回荡。一切都是力量。所有人都要听命于他。村里的长老、先知与欺负人的恶棍。该死!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就算是蛇也要在他面前俯首。他再次大笑,山上只剩下了火焰与雷霆,只有力量、恶意与狂怒。“汝将杀了又要杀,”道心想。他知道世间不会再人能够抵挡他哪怕一下。不仅如此,他还全然肯定,只要有此物在手,毁天灭地也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第二天早上,道默默地吃着面包,老妇人默默地喝着酒。两人像之前那样上路了。
“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找到蛇?”道问老妇人。
老妇人默默地喝着酒,一言不发。
“你的酒壶还没喝干吗?”道问老妇人。
老妇人调转了酒壶,源源不绝的酒液流成了一道细线。
“你也是新神之一吗?”道问老妇人。
“我看上去很新吗?”老妇人回答。
“那么新神后来怎么样了?”
“祂们碰上了蛇。”
“蛇把祂们杀了?”
“那是一定的。”
道停住了脚步。“要是新神都让蛇杀死了,你他妈怎么以为我就能杀了蛇?”
“我也琢磨过这个事,”老妇人嘟囔道。“不过眼镜和宝剑都会对你有用的。我们还得再去收集几件物品。”
“什么物品?”道问老妇人。但是他听到了音乐。激昂向上的音乐正在呼唤他。他们来到了一处盛宴过后的现场,到处是喝空的酒瓶,到处是遭到遗弃的饰品。“这里怎么了?”道问老妇人。
“放纵,”老妇人这样说。
他们走进一栋古旧浮华的大宅,大宅的半边已经被烧毁了。厅堂里摆着一个闪烁荧光的酒杯。酒杯里的液体看上去闻起来都像蜜酒。“喝一小口吧,”老妇人说。
“这是什么?”道问老妇人。
“你要用这享乐将蛇溺死。”
道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之后,老妇人牵着他的手跳起舞来。群山在他们脚下飞旋,五颜六色模糊成了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道大叫。
老妇人也大叫:“别问!跳舞就行了混蛋!”
道与老妇人一路跳着舞越过了一段段山路,在月光下穿过了无尽的放纵。道突然不再想他的父亲了,也不再想蛇了,也不再想村庄了。“万物无意义,那又怎么样?”老妇人唱到,“谁会放心上?”
“谁会放心上!”道也唱了起来。悲剧就是会发生,人就是会死。一切都是游戏!一切都是假象!不存在救赎,不存在意义,他看到了万物的核心,知道那里空空如也。万物的本质都是受苦,就连受苦也无关紧要。苦难只是神灵与这个世界开的玩笑,无非是为了满足祂那病态的幽默感。两人且舞且行,逼近悬崖,四只脚配合无间,群星飞旋令人恶心欲呕。毫无节制的音乐震撼着大山,一切都不重要了。“操他的!”道心想。“操他的。”两人跳着一曲虚无的华尔兹,直到夜色深沉,直到朝阳初升。
道醒来时头痛欲裂,满嘴都是死亡的味道。老妇人早已醒来,正在抽烟斗。“恢复过来了?”她问。
“嗯……”道哼哼了两声。“非得跳舞不可吗?”
老妇人点点头。“那是一定的。赶紧起来,我们已经很近了。那蛇不可能永远躲着我们。”
“除非你跟我把话说清楚,否则我哪里都不去!”道突然大吼起来。“新神在哪里?蛇在哪里?你究竟是谁?”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
老妇人向前走去,但是道一动不动。老妇人停住脚,翻了个白眼。
“算你狠,算你狠,”她忿忿地说。“今年是哪一年?”
“嗯……326年?”道回答。
“那是你的历法。我的历法已经是公元九十八世纪了。你的祖先施行过大奇迹,掌握过大权柄,拥有过大智慧。这些物品——眼镜、宝剑、酒杯——都是他们留下来的遗物。”
“什么的遗物?”
“我让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不行!”道大叫。“不准你再耍我了!”
老妇人也生气了。“听着,你之所以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觉得你父亲是被你害死的。他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说你想要一块陨石。于是他穿过死障为你寻找陨石。然后他就这么死了。你拿我撒气是什么意思?”
道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非常非常聪明,而且我想给你帮忙。所以你能不能别为难我这个老太婆了?”
道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收拾东西。两人默默地上路了。脚下的村庄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山峰则近在眼前。
他们拐了一个弯,看到一幅国王的画像,一幅女王的画像,以及许许多多君王的画像。君王们的面目庄严而又傲慢,诉说着传承与天赐的权力。他们继续前进,画像上出现了道看不明白的内容:战斗,统治者,机器,遍布地平线的高大建筑,他这个种族的历史上的无数断章,他从未听说过更没有思考过的各种事件,亿万逝去的古人,化为尘埃的国家,伟大的人类项目遭到了遗忘,恰似醒来之后的梦境一般消失无踪。所有这些画像宣示着一个曾经的时代,那时几十亿人类栖息在墨黑空间当中的一颗脆弱弹子球上面,苦苦抵御着充满敌意的宇宙以及潜藏在他们内部的更可怖威胁。但是不知何故,尽管胜率万中无一,但他们却坚持了那么久,而且还在缓慢地自我改善,恰似在无尽阶梯上攀爬的学步婴儿,然后又不知何故再次退化下坠。从大沉睡事件到大遗忘事件,学步婴儿空着肚皮就被送上了眠床。然后是衰落,然后是野蛮,然后是灰烬。道向前看去,前面摆着一双铁鞋。
“穿上吧,”老妇人说。“只要你穿着这双鞋,你就永远不会死。只要你愿意就能活上几千年。你要用这铠甲抵御蛇的伤害。”
道穿上了铁鞋,鞋子非常合脚。
老妇人从披肩底下摸出一条项链,项链上有一枚吊坠,吊坠里有道的父亲的肖像。她将项链戴在了道的脖子上。
“要记得,”她说。“你要用这故事抹去蛇的存在。”
自从上山以来,道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他知道再走几步就到了。
山顶只在几码开外。这里是一小片空地,狂风呼啸,大雨倾盆。蛇盘踞在这里,背对着道,盯着山脚下的死寂荒原。
“你已经到了,”老妇人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脸上架着新神留下的眼镜,道看穿了蛇的本质,它的暗黑心肠,它的奸诈头脑,它对于最后仅存人类的厌恶与蔑视。道悄悄地逼近,心脏砰砰乱跳。他的双眼瞪得滚圆,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吊坠。他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所有的死者,想到了死亡的徒劳无益。他紧闭双目,高声尖叫,使尽全力挥出了第三剑。剑势拨动了千万雨丝组成的琴弦,击穿了大山的最底部。
他睁开眼睛,蛇已经不在了。道转向老妇人:“他去哪了?你看到他逃跑了吗?”
“不,”老妇人说。“我没看见他,因为他不存在。”
雨越下越大了,穿着铁鞋的道静静地站着。
老妇人说:“你真以为世上有什么邪恶的蛇趴在山上给你的村子带来死亡与苦难吗?你真以为这世界这么单纯,以至于仅仅一个单独的原因就要为一切糟糕的日子负责吗?你们这些人类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要朝着这一切吐口水!你们住在豪宅里面,有一天你们发现一块砖头上有裂纹,就把整个房子放火烧了!你们在山脚下什么都有!我把什么都给你们了!无尽的食物,无尽的生命——可是你们依然不开心!操他的,你知道扮演神灵有多困难吗?要是能够不再知道我知道的这一切,我宁愿放弃一切!”
不知何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闪闪发光的半透明建筑,技术与科学成就的极致。
“你的祖先拥有了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老妇人说,“但是他们依然不快乐。蛇依然在那里:苦难、混乱与死亡。他们试着用完美的知识来赶走蛇。他们试着用极致的力量来杀死蛇。他们试着用放纵的享乐来忘记蛇。他们试着延长寿命。他们试着彼此依赖。眼镜、宝剑、酒杯、铁鞋与挂坠。他们翻开岩石,找寻山洞,但是蛇并不在那里。他肯定还在更高处。于是他们向山上爬呀爬呀爬呀,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宇宙当中仅仅只有他们,而且他们依然苦不堪言。所以新神都已经离开了,除了我以外。你的族类也已经离开了。唯独剩下的就是你的村子,古代的生活模式就剩下了这点残余。我把你们留下来,为的是纪念我们共同的往昔岁月。我很抱歉你父亲不在了,我很抱歉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村子里还有很多爱你的人。你现在却爬到欠操的山顶上冲着山风大呼小叫!坏事就是会发生,原因就是很复杂。这世上没有蛇,没有女巫,没有恶灵,万物永存永无伤痛的时代永远不可能降临。真正的力量在于注视深渊,注视蛇的双眼,然后依然选择做个好人,哪怕面前是无尽的不确定性与恶意,哪怕万事万物终将逝去。因为万事万物眼下尚未逝去,而且很久很久都不会逝去。不要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蛇与风车身上,要学会说再见。”
老妇人从道的行囊里掏出了果酱罐子交给他。她揽住了道的肩膀。道慢慢地打开了罐子,山风将他父亲的骨灰撒向了山下。在暮光的映衬下,风中的骨灰看上去好像亿万颗微小的陨石,从无所不有的宇宙中飞来,向日复一日的地面上飞去。
老妇人说:“你所属的物种——曾几何时也是我所属的物种——我们肯定是唯一一种会对幸福过敏的生物。很久以前我们曾经统治过这个星系,可是依然会因为餐后甜点冰激凌分配不均而争吵,依然会假装我们的先祖并不是淤泥里的细菌,依然无法接受意义与慰藉并不是能在天堂里找到的东西,而是要在日常生活的战壕里淬炼出来。我们要知道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杀死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忘记一切,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永生不死,然后我们就会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然后我们就会好了。可是就算到了那时候我们也依然不好。因为游戏的规则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回家吧,道。不要逞英雄,不要冒充圣贤,不要硬着头皮当战士。只要正派地存在一小会儿就够了。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英勇了。从来都是这样。顺便问一句,你想把眼镜、宝剑、酒杯与铁鞋都带走吗?要是想的话你完全可以统治这个世界。”
“不,”道说。
“明智之选。”老妇人说。
道问:“我是我们村第一个上山来杀蛇的人吗?”
“傻小子,”老妇人说,“你们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全都上来过。我给了他们一模一样的待遇,他们全都下山了,就连你父亲也一样。好家伙,他问了我一大堆形而上学的傻逼问题……我说你随谁呢。你是你们村最后一个上山的人。所以回家吧,做个好人。宇宙根本不在乎你,但是村里人在乎你,家里人在乎你,我也在乎你。要记住你父亲,要永远爱他。天知道他有多爱你。什么时候有空你都可以上山找我聊聊,我们可以一起回忆他。”
道摘下了眼镜,脱下了铁鞋,放下了酒杯,将宝剑摆在地上。“项链我能拿走吗?”他问老妇人。
“当然了,”老妇人回答。“回忆永远都属于你。”
骨灰已经散尽了,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道从终末山的山顶朝着山下的终末村走去。下山的路并不难走。
就算难走又怎么样呢?道心想。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了。这段时间正好用来缅怀。
走的是以虚无消解理想的路子。前面一大篇,貌似过瘾地批判了一堆,最后居然——
给人的感觉是在为平庸与明哲保身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