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腐国开店笔记(0)——前言 -- 素问
周日(12月11日),持续几天的低温,昭示着北极寒潮笼罩着英伦三岛。外面的房顶和草地覆盖着一层寒霜,时近正午,依旧不见消退,花园里的水龙头已经冻得结结实实。上午不上班,一家人都窝在房内睡懒觉,自己除外。我烙好了一大盘葱油饼,又熬了皮蛋粥,然后端到大小领导的房中。看到她们吃得很香甜,我也很高兴。
下午,一家人驱车前往店里。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不是很大,但地面很快变白,这算是三年以来,真正下过的一场雪。到了五点多,细小的雪花逐渐变成鹅毛大雪。
今天的送餐司机是格兰特,他爹格雷坐副驾陪同。格兰特这小子开车格外猛,停车的时候猛踩刹车,启动也是猛踩油门,每每闹出大动静。停车的时候,显然他的车有些打滑。由于BBC的天气预报说的是短时小雪,又逢周日,市政部门没有派车在主要道路上撒融雪剂。气温正好又降到零度上下,正是最滑的时候。
第一轮,格兰特送两个餐。我送另一个,方向和他相反。拐弯的时候,车轮在雪地上压得格格作响,有点失控的迹象。我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雪地开车的实际经验,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理论知识而已。得,还是缓步慢行,小心为上。
很快,回到店里,我继续负责接待取餐和电话订单,同时负责接收打印网络订餐。似乎不是太忙,但奇怪的是,几乎每个电话订餐的客人都会问一句——“你们提供送餐服务吗?”为嘛不呢?
雪还在下着,格兰特回来了,面色有些凝重,抱怨路上太滑,好几次,他的车都出现趴窝的状况。我还是没太在意,抽空又出去送了两个餐。还把在一旁看书的闺女喊出来,陪她在后院打个雪仗。旁边的烤肉店主问我们,是否还在送餐。我回答说是。
7点,格雷和格兰特交班,建议我们停止送餐服务,因为天气实在太差,开车很危险。领导当机立断,立刻关闭送餐。事后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因为路况不佳,一向喜欢开快车的老司机格雷被迫降低速度,送餐时间比平时要长一倍。我决定和他一起把剩下的几个送完。
在经过一个小陡坡的时候,车爬到一半,突然,动不了了,怎么踩油门也无法前进,估计是路太滑的缘故。我轻轻踩着刹车,慢慢往后挪,直至停在一个平坦处。所幸,送餐的地点并不太远,不到百米。
快速路上由于前几天撒过的融雪剂还有遗存,所以并不太滑,但小街小巷就不容乐观,地上的雪被碾压后,结了一层薄冰,方向盘打的稍微猛点,或者刹车踩急了,就会失控。路上,时不时能见到抛锚的车辆。
送餐的时候,一位客人开门看到飞舞的雪花,高兴地说“多美的天气!”,可我心里却说“对我们送餐司机而言,这是多么危险的天气。”
八点半以后,总算送完了所有的餐,剩下的都是店内取餐,他们三人足以应付。
迎着漫天飞雪,我驱车带孩子回家。今天被迫减少了她半个小时的睡觉时间,作为老爸,心里有点愧疚。明天一大早,她还要自己去坐校车。看天气预报,半夜雪就停了,但路况可能更糟,也许校车也会停。
往往是备菜半小时,做菜几分钟。说个搞笑的,有次聚会朋友说这家饭馆差个墩子,另一个朋友的老婆不以为然的说没有不知道去买一个吗,干嘛还贴个广告出来?大家笑喷,原来行话“墩子”指的是帮助备菜的帮工,她误以为说的是切菜的菜板。
“嘿,哥们,你好啊!”,来电显示号码是丹尼尔的,我直接就打招呼了。
丹尼尔是一位英国小伙儿,个头不高,瘦瘦的,蓄着一部络腮胡子。他家就在附近,直线距离不到300米,以前几乎每周必要点一次餐,还一般要求送餐。
而每次,他必点虾多士和椒盐大虾,至于后者呢,有特殊要求——不许搁胡萝卜丝,要加小尖椒段儿,再来散上点儿辣椒面。不过,最近,他喜欢上了川味大虾。
丹尼尔是一位装修工,平时开一辆厢式小货车,里面装满了各式工具。如果是在附近干活儿,经常就把车停在我们店后的小停车场。以前,他单身,周末喜欢和朋友在旁边的小酒吧喝酒,间隙出们抽个烟,偶尔还会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们一起抽大麻。
有一阵子,丹尼尔似乎是消失了,很长时间都没来点过餐,酒吧那儿也从没有见过他的踪影。
我以为他是搬走了,毕竟,英国这边,许多人很少在一个地方常住。
一天,店里来了个精干瘦削的小伙儿,面皮干净,目光炯炯,进门就和我热情地打招呼。“这谁啊?”,我心中暗道。见我发楞,小伙子笑了,他摸了一把下巴,说:“我是丹尼尔,我把胡子刮了。”
寒暄了几句,我问他是不是出去休假了。他说不是,自己结婚了,每天忙于工作和伺候老婆大人,没时间出来了。原来如此,看来爱情的力量真是能让人改头换面。
再后来,丹尼尔又恢复了点餐,但频率由以前的一周一次,降低到一月左右点一次。估计是,家里多了一口子,生活开销大了。
某晚,丹尼尔打来电话点餐,电话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娃娃的哭声。我对丹尼尔说:“嘿,哥们,你是不是和你家宝贝儿打架呢?”他笑着回答道:“我老婆生了个女儿,有一个月了。”“恭喜,恭喜!”
这天,丹尼尔蹬着一辆电动滑板车来了,取餐的时候,突然问我,能不能从店里的吊兰上给他剪一株。“没问题!”,我爽快地答应了。这株吊兰是一位英国前同事调走时送给我的,已经养了七、八年,枝繁叶茂,分出无数植株,送人一株也无妨。
下雪的晚上,我抽空去送餐,其中一家是丹尼尔。他打开门,见是我,很高兴,特意抱出一盆吊兰,已经有半尺高了,就是我送他的那一株。当然,还得隆重展示一下他的宝贝姑娘,粉嘟嘟的洋娃娃,亚麻色的头发,比丹尼尔俊,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了。
前辈管饭不?
先花为敬。
这一年,真不容易。
国内的也不容易
风雨交加,又是年末,2023年马上就要过完了。
回想这度过的360多天,只能用“真不容易”四字来形容。
年初,国内解禁,小黄回国,用工荒蔓延全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在厨房少一人的情况下,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周末,把女儿也喊来打包(整理做好的餐点并进行包装)。
接着,出现了司机问题,司机乔迪因为白天上班时间调整,无法按时赶来,倔老头儿格雷又不愿意调整自己的时间,没法子,在无司机的时段,我得负责送餐。最难的一天,我们俩口子加上伙计阿易负责所有事宜,那天又特忙,我时不时得出去送餐,只能打破惯例,把闺女喊来打包,幸亏那天她放期中假,不用做作业。那天,一个晚上,自己送了25个餐,开了近60英里。一回来,还得抓紧时间,赶紧做事情。而这之后,这似乎成了常例。八点之后,我得负责将女儿送回家,然后再开车回来继续做工,再次回到家已是午夜。早上得六点起来,给闺女做早餐,她得坐校车,所幸还能睡个回笼觉。回店的时候,一路买好店里要用的鸡蛋和蔬菜。
这天,精瘦的小伙儿德维尔前来应聘。谈了几句,就决定聘用。他刚做完手术,身体还未复原,但经济很困难,希望能多挣点钱,可惜我们生意有限,没法给他更多的时间。
德维尔是个话痨,很爱说话,就没见他有闭嘴的时候。不过,他的送餐效率奇高,而且待人也很随和。
可惜,因为身体原因,德维尔旧疾复发,再次入院。等再见到他,已是年底,还是那么瘦,还有一系列后续手术等着他。
那段日子,每天忙着,只有周一休息那天,可以稍微放松。而我家领导,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全能,其间的艰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一月,我们和地处远郊的某医院达成协议,每个周六给对方送一次餐。由于格雷不愿意早来,只能由我前往。那一天,分发完餐点,我拎着餐包走出门,刚打开车门,就感到一阵眩晕,浑身瘫软无力。我想呼救,可身体不听使唤,喊不出声音。医院前台其实和自己也就一窗之隔,不到十米,但他们没有朝我这边看。我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几分钟,终于缓过来了,活动了一番手脚,没啥反常。估摸着,自己可能是出现了低血糖,由于仓促出行,距离早午饭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
回到店里,和领导汇报,她也认为可能是血糖较低的原因,叮嘱我以后出门一定得带巧克力,找时间去做一次检查。
自己的体质应该一向还是不错的,由于送餐和发菜单,经常需要步行和奔跑,时不时还去游泳。
这之后,又出现了类似的状况,在仓库理货时,有几分钟突然觉得自己的空间感消失了,难不成是大脑判别空间的部位出现了问题?应该不至于吧?
二月的周一,店里的休息日。由于闺女没按时起床,错过了校车。其实自己也是心疼孩子,让她多睡一会儿,没有喊她,反正自己当天要出去进货,可以顺路送她上学。
送完孩子,接着往前开,买了满满一车的货,接着就往回走。这时距离自己吃早饭,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而自己一时大意,没有带水,也没有带糖。
走在高速上,突然觉得不适,赶紧靠边停车,休息了好一会儿,觉得一切正常后,继续前进。
上了普通道路,接近一个三岔路口,快到店了。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完蛋!”,拼尽最后的那点意识,猛踩刹车,撞向路边。
车的前脸,撞倒了一个路灯,未伤及任何车辆或者路人,由于速度不算快,气囊都没蹦出来。
我将车熄火,爬出车,瘫坐在地上。好几位路人赶紧过来查看,有搀扶我的,有打电话报警的,可我虽然心中明镜一般,但忽然间发现自己不会说英语了,而领导的电话也记不住了,手指更不听使唤,无法操作手机。
不一会,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先后而至。警察和护士将我扶进救护车,一通检查,加一通问话,可我的交流出现了障碍,只能反复念叨“Oh, My gosh! What should I do?”越着急,还越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我的记忆部分恢复,要来纸笔,写下我家领导的电话,让他们赶紧通知她过来。
车祸地点距离我们的小店,也就三、四百米,领导很快出现,见我皮毛未伤,心放下大半。安慰我说别着急,她会处理好一切事宜。
救护车将我拉到医院做了整套详细检查,各项指标都无异常,自己似乎也恢复了正常,从病床上坐起身。医生护士将我扔在一边,也没人管。黄昏,大小领导赶到医院,见我满血复活,也很高兴。问具体啥情况,我也不清楚。领导说,我走之后,她一个电话,格雷父子就跑来帮忙,帮她将车和货物处理停当。
一会儿,护士推着我去做了个CT,然后又将我推了回来。
等到快九点,大小领导要回去了,医院这边也没有后续通知,我将她们送到门口,想一起回去。领导建议我还是留在医院,正犹豫着,电话响了。护士说,CT检查发现我的脑部有异常,要做分辨率更高的核磁共振检查,而且,看情况,我得留院观察几天。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留下。
还好你之前有警惕,一感觉苗头马上采取措施,没出什么大事。没事就是好事,至少现在你有据可查,可以找到问题根源,以后就不会出事了。
我边上一个邻居,也是一次突然失去知觉,瘫倒在门前。幸好其他邻居正好路过,而且邻居正好和朋友在一起准备出门,两下一合计赶紧打911。后来确认是中风。
低血糖我经验丰富。会心跳加快,颤抖,无力,可能有冷汗,不会突然晕倒。
@素问 河友这个状况,有没有可能是脑部供血不足?事应该也不会多大,大约不是颈部就是脑部血管有点不畅,也有可能或者心脏。关键可能是累的。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开始步入面对中老年问题了。当年看《人到中年》一书,觉得挺麻烦的,到了自己时,觉得书上写的,其实挺轻松的。
一般CT就是看看结构,CT发现有异常,结合眩晕的历史,很有可能脑供血有问题,做个MRI脑灌注成像看看吧。
我瞎猜猜有可能是哪个血管有斑块了......没准得放个支架
护士说,CT检查发现我的脑部有异常,要做分辨率更高的核磁共振检查,而且,看情况,我得留院观察几天。
不是仅仅用低血糖就可以解释的。
这个是NHS的常规操作但确实是医生看了你的结果后认为非常有必要才做出的决定。无论如何,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查一下。
当晚,就被拉去做了一次核磁共振(MRI)。接着,在住院区用帘子隔出一个单间,我给领导做了汇报,这些天有阿晨来帮忙,店里的事情,我不用担心。简单洗漱之后,我倒头就睡。每天,早、中、晚各做一次检查,诸如测量血压、温度、血糖、心跳等指标,至于饮食,可以简单选择,营养没有问题,至于味道,腐国料理,天下驰名。
两天之后,一位医生来看我。说核磁检查确认,我的左脑靠近颅骨部分有一个脑膜瘤,是旧伤引发,已经长到4厘米,因为严重压迫脑部神经,引起晕眩、失去控制力。待更高级别专家组确认之后,有可能要实施脑部手术。
闻听此言,我感觉像是被人用大锤抡了一下。我这小时候调个皮捣个蛋,也不是太过分嘛,顶多就是小学时课间玩耍不小心撞过一次墙角,至于遭此劫难嘛?!!!
但很快,我就定下心神,坦然接受现实。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但从此之后,我必须每天早晚服用一种控制癫痫的药物,且因为驾照被取消,无法再开车了。
领导将我接回店,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只能暂时住在店内的宿舍。
我继续在店里干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周,阿晨突然发难,要求涨工资。按说,想对于同行,我们支付的薪水已经很高了,更何况,由于他们一家语言不好,又有个患病的老儿子,我们经常出于朋友的角度,出手相助,光报警找人的事情,我就做过两次。
领导心中不平,坚决不肯让步,阿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临走之时,我说了句“买卖不成,仁义在。有事情,我还会相助!这是本分。”
月底,又是周末,每个月最忙的时候,只有我们夫妻二人,和阿易,闺女周五一下校车,随便扒拉几口饭,就打包。
我对领导说,且放下心,只要挺过这两天,阿晨肯定会回来。他不是傻子,无论是按照性价比,还是工作环境,我们这儿是他的最优选择。
二月,挺过去了。
周一,阿晨果然发来消息,求和解。既然如此,那就当啥都没发生。
司机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见自己再无异常,也放松了警惕。这天又是周五,只有格雷一个司机,我时不时骑自行车去送个餐。
格雷去送北部的三个餐,要半个小时才能回来,而南部的一个老客人的餐,不能再拖了,我再次骑上车。去时,一路下坡,诸事顺利。回来,一路上坡,虽然有变速齿轮,但也颇为吃力。突然,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失去知觉,又开始了。我赶紧下车,推车上坡。三、四百米的路,格外艰难。总算到了店,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大家忙碌着,啥都做不了,因为空间感的丧失,手指已经无法敲击键盘,连接单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完成。更令人焦躁的是,我没法站稳身体,走路会一路碰撞。
阿易和阿晨将我扶进楼上的宿舍,我只能倒在床上,半个小时之后,才恢复正常。
从此后,自行车也不能骑了。偶尔去近处送餐,只能走路,还不敢太快。所幸的是,格雷的儿子格兰特及时出手相助,只要是忙的时候,他一定扔下自己的活,跑来帮助,直至我们终于找到了第二个司机。除了周末,阿晨平时也是随叫随到,领导能抽空处理很多以前由我负责的杂务,至于买货事宜,则尽可能从供货商那儿采购,贵点也无所谓了。
三月,在领导的陪同下,前往伦敦城内的圣乔治医院,这是全英最顶尖的脑外科医院。主治大夫是一位身材肥硕的胖子,助手则是一位马来西亚华裔大夫,他们向我展示了核磁共振的图片结果,并详细陈述了病情,好消息是肿瘤为良性的,暂时无致命危险,坏消息是,因为肿瘤靠近脑干,手术时有一定风险(也就是,有GAME OVER的可能),但建议我尽快进行手术。
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我并没有当场给出回答,说请给我两天考虑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对领导说,专业的事情,就听专业人士的意见,手术肯定是要做的,咱们得安排一下后续事宜。
当晚(国内清晨),先通知老弟,告知详情,让他准备好独立照顾二老的心理准备,老弟义不容辞。
第二天,通过视频,向父母坦诚一切,母亲神色凝重,父亲的眼圈红了。另外,我向父母发出邀请,让他们来英国,说是陪一下我,但心里是觉得这对他们而言是最佳方案,免得留下遗憾。
岳父也建议,尽早手术。
当晚,我给医院发去邮件,接受手术,希望将时间安排在五月下旬至六月初。医院很快给出答复,五月下旬手术。
我开始给父母准备办理签证所需材料,同时将重要信息一一记录,以应对最糟糕的结局。
自己的心境出奇的镇定,看来,这么多年的历练没有白费。不过,看着领导耳鬓边日益增加的白发,心里愈发愧疚。
四月底,母亲的签证就下来了,可父亲的签证却悬而未决。
五月底,父亲的签证还没有消息,母亲想先过来,我说别着急,要来一起来。
闺女学校组织去法国出游,送闺女出门前,我抱着她亲了一下。这些天,因为心情不佳,也有病情的原因,对她有些简单粗暴。面对青春期的孩子,我这个爹当得实在不合格。
领导将我送进住院部,医院的规矩是不能陪床。家里的水电煤气以及自己的各种用户名、帐号、密码,已经全部上交,小金库暂时被领导接管。一旦最坏情况出现,卖店,卖房子,再加上多年来的积蓄,应该足够供孩子和她生活。
晚上八点半以后,家属必须离院。来,让老哥我再抱一下下,如果是明早手术,这应该也许大概可能不是我们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