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250-丹尼尔.丹奈特:论野生宗教与驯化宗教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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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50-丹尼尔.丹奈特:论野生宗教与驯化宗教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WhQ8bSvcHQ&list=PL4i9YSoIJiPfAq5TCk7xdVrJlxRAMbay-&index=128

今天我打算讨论作为自然现象的宗教以及其进化历史。我之所以选择这个话题——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要研究这个话题,因为我开始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宗教未来将会怎样。宗教似乎在许多领域越发重要,扮演了越来越令人担心的颠覆性角色。一番研究之后,我意识到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一百年,或者二十年,甚至未来五年的宗教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查看了一番其他人的见解,结果发现谁也不清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了渲染一下我们对于“宗教将会带领我们走向何方”这个问题多么无知,我想请大家想象五种可能的场景——当然还有很多其他可能的场景——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下哪一种场景最有可能成真。

第一种可能:尽管我们付出了巨大努力,但是启蒙运动已经结束,宗教将会横扫全世界。画面上是最新的世界宗教地图,显示各种宗教如何统治各个地区。如果日后宗教确实将会横扫世界,我们不妨现在就考虑一下究竟是哪一种宗教最有可能横扫世界,然后赶紧一门心思贴上去抱大腿。无论是哪一种,世界上大多数人肯定都不信,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信徒数量占据多数派的宗教。如果未来确实会变成这样,必然将会发生大量冲突。

第二种可能:未来或许并不会如此发展。有可能尽管最近宗教声势强劲,但是无非只是临死前的挣扎。几百年前就有人这么预测过,只不过实际情况比起他们的预测结果晚发生了几百年。或许现代世界的科学技术真会导致宗教的消弭或者灭亡,这也是有可能的。或许等到我们的孙辈长大成人时,梵蒂冈将会变成欧洲罗马天主教博物馆,麦加将会成为迪士尼旗下的安拉神奇王国乐园。这一幕看上去似乎不太可能,但是我们要记得伊斯坦布尔的索菲亚大教堂一开始是教堂,后来成了清真寺,再后来又成了博物馆。

第三种可能:宗教改造了自己,成为了没有信条的道德团队。实际的宗教信条逐渐遭到搁置,变成了历史残余。保留下来的是宗教的组织机构以及特定的责任感。或许一种宗教将会着重关注社会正义,另一种会侧重于环境保护,等等。在这种场景当中,不同宗教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只剩下了典礼仪式。我们本来就拥有许多不同的典礼,例如不同的运动队有着不同的队服与不同的队歌。这一幕或许确实不太可能,但是很多人都希望这样,有些宗教也似乎确实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前进。

第四种可能:宗教的地位与可见度越来越低,就像近几年的抽烟一样。就算你信教,你也依然可以当选公职,不过你最好自觉一点,保持低调,就好比烟民不能在公共场合抽烟。只要你别把烟吹到我们这边来就行。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除了上述四种可能之外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根据最近的杂志,我的大多数美国同胞都相信这种可能:审判日即将到来,基督耶稣神选之王将会带来世界末日。

这是五种非常不同的假设。我想请大家注意,这五种假设当中最起码有四种大错特错,但是谁也不知哪一种是对的。我不知道,而且我认为没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除非他们暗地里进行了大量研究但却从未声张。这让我们很有理由本着科学的态度来研究宗教,因为我们应当理解如此重要的现象,从而预测这一现象的未来走向以及为什么会这样。

画面上是一头非常美丽的奶牛。我想提出的问题是:谁设计了这头奶牛?答案当然很复杂,因为这种动物被驯化了好几千年。奶牛的大部分设计早在几十万年前就由进化与自然选择完成了。画面上是欧洲原牛,也就是家牛的野外祖先。原牛是野生动物,它们生存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原牛的目的就是制造更多的原牛,就像甲虫生存的目的是制造更多甲虫,棕榈树的生存目的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棕榈树。但是一旦它们被驯化,它们生存的目的就变成了为我们而存在。驯化者一开始是无意识的。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指出,驯化者经历了神奇的转变。如今我们会进行刻意的、预见性的良种选育,最初的古人进行的则是无意识选种育种。仅仅因为偏爱品质最佳的动物就导致了并非出于故意的后果,驯化者并不想改变被驯化生物的品相,只不过选择了带有特定品相的某些品种,没选择另外一些。在此之前还有单纯的自然选择。人的意志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这三个层次的物种进化,结果就是重新设计了某种动物。就奶牛而言,奶牛得到了非常小心的逆向工程学分析,每一部分都接受了高度检视,从而决定我们是否想要改进奶牛身体的某个部位以及各个部位的最佳组合是什么。这是刻意的人类设计。

我为什么跟你们讨论牛?不该讨论宗教吗?因为我想说宗教的情况也完全一样。宗教进化了好几千年——实际上宗教并不像牛那样古老,因为宗教的根源只能追溯到几万年前而不是几百万年前。宗教的进化实际上是从野生宗教开始的,然后也被驯化了;一开始的驯化是无意识的选择,再然后是旨在调整其设计的非常小心翼翼的尝试。为什么宗教对我们掌控力这么强?为什么启蒙运动是错的?为什么宗教没有消亡?因为宗教在几千年来得到了精彩的设计,就是为了掌控我们,为了成为足够鲁棒、足够自我维持、足够辖制我们的机制。而且这个设计过程本身也有自己的进化历程。最近几年,这个过程遭到了人类高度自觉的——不能说控制,更准确的说法是人们确实在有意识地重新修改与精炼宗教的设计。换句话说,我想讨论针对宗教进行逆向工程学分析,看看宗教的各个部分如何运作,为什么能够运作。只有等到做完这项工作之后,我们才能理解我们未来想要怎样引导宗教走向我们认为的良性方向。如果我们盲目行动,如果我们用心良好地胡乱捣鼓,无异于自取灭亡。

我们首先要拉开距离,从而让熟悉的特质不至于蒙蔽我们。我最喜欢的套路就是假设火星文明的生物学家来到地球考察。什么现象会吓到他们?什么现象会让他们吃惊?他们认为什么现象值得研究?我认为画面上这个现象就很值得研究。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出来这是什么。这是水下的鲸鱼吗?这是什么动物的舌头吗?这是培养皿里的细菌正在滋长吗?还是什么树根上的霉菌?都不是。这是2001年大约100万人在一天之内聚集在恒河边上,他们的集会从外太空也能看到。这或许是是地球上规模最大的人类聚集,肯定会让火星人大为惊叹:“多么昂贵、张扬、惊人的哺乳动物聚会啊。”类似的聚会在地球其他地点也经常得见,或许规模没这么大,例如在圣彼得广场与麦加。火星生物学家会注意到这些聚会极其昂贵,需要参与者与组织者付出极大的努力来进行筹备与排练,需要长途旅行,还要兴建高大的建筑。这些都是成本极高的行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行为?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行为怎样自我持续?火星生物学家一定急于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也应当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尝试着回答一下这些问题,因为我们这颗行星的未来或许取决于我们能否找出正确答案。

我再说另外一件事,让大家好好想一想。你在草地上看到一只蚂蚁爬上一片草叶。它爬呀爬呀,掉下来就接着爬,最后它爬到了草叶的最高处。你心里想,这只蚂蚁也在耗费能量,这是有意识的行为。那么蚂蚁的目的是什么?这样做对蚂蚁有什么好处?寻找食物?或者交配?或者走丢了?全都是错误答案。实际上这种做法对蚂蚁没有任何好处。那么它只是有病吗?确实是有病,蚂蚁脑子有病,它被枝双腔吸虫感染了。这种吸虫需要首先被牛羊吃进肚子里才能完成生殖循环。那么它有什么本事?她能征用路过的蚂蚁,劫持蚂蚁的大脑,就像开汽车一样将蚂蚁开到最容易被牛羊吃到的草叶尖上——多么吓人。

这并不是孤立案例。我一直在收集操纵性共生关系的奇怪案例,也就是寄生虫操纵宿主的案例。再来一个类似案例:弓形虫会寄生与控制老鼠。为了完成生殖循环,弓形虫必须跑到猫肚子里去。那么假如你控制了一只老鼠,想让它被猫吃掉,你该怎么办?你可以让老鼠变得特别胆大,无所畏惧,跑到空旷地区。这就是被感染的老鼠会做出的行为,它们更容易被吃掉。

我可以再举一个另外的例子。上述两个案例都是劫持者寄生虫劫持了宿主做出自杀行为,为得却并不是为了宿主本身的基因传承。那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吗?我想指出,“伊斯兰”一词在阿拉伯语当中的含义就是“臣服”,或者说将自我利益完全交给安拉的意志。但是伊斯兰教并非个例,基督教也有类似的主题。画面上这张照片是一张羊皮纸,上面是一首十六世纪中期的乐谱,五十年前我在巴黎某个书店淘到了这份文献。你靠近的话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Semen est verbum Dei, sator autem Christus; omnis qui audit eum, manebit in aeternum。虽然歌词是拉丁文,但是一开始却写了两个希腊字母。当年的抄写员在无脑复制文本的过程当中引入了变异,当然也表现了文本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过程。这句话意思是:“上帝的言语是种子,播种的是基督;凡是听到的都能得着永生。”这里“播下种子”的概念与寄生虫感染大脑自然不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基督教确实经常采用伊斯兰教的语言和意象。请考虑一下接下来这段话:“崇拜的核心在于舍弃自我。舍弃自我的人们遵循上帝的词语,哪怕听上去不合情理。”这话谁说的?里克.沃伦牧师(Rick Warren)最近说的。他写了一本书,名叫《目的驱动的生活》。这是一本几年前出版的福音派传教书,在美国卖了三百万本。此人是眼下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宗教人物之一。其他宗教也有类似的意象。

我想请大家注意,尽管我呈现了这些观点,但是它们看起来非常令人厌恶。与此同时我还认为,只要换个思路就会意识到,这一切并不值得反感,反而是我们身为人类的特殊之处的关键:我们愿意为了理念而死,而且不仅局限于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理念。想想吧,仅仅二十世纪就有多少人为了GC主义、民主或者正义等等理念付出生命?或许房间里的各位都有一位不太久远之前的先祖为了自由、民主或者正义献出生命。我住在马萨诸塞州,北面是

新罕布什尔州,这个州的汽车牌照上写着“不自由毋宁死”。这是我的邻居的格言,他们的话说得非常清楚。我想请大家注意,驯鹿并不能考虑这个事实,并不能支持这种震耳欲聋的爱国主义口号。这是我们与驯鹿以及其他物种之间的重要区别。我们是唯一一种有能力抛开基因叙事的物种,我们决定我们要为了某种理念去生活——或者在有必要的时候去死。这是人类的本质,这是我们的复杂人性差别的根源。

我看这房间里有不少我的同龄人。咱们这里有多少父母?有多少祖父母?我想知道你们当中有多少人认为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比你的邻居生更多的子女孙辈?我看你们全都没举手。换句话说最大化你的后代并不是你们的生活目标,你们当中没人认为这是你们的最高使命。我想指出我们在这方面非常奇怪,因为所有其他物种全都将这一点当成生存的最高目的/summum bonum。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进这一利益,它们无法理解还有任何其他值得追求的目的。三文鱼逆流而上产卵,它们想象不出来:“哦算了,我还不如去学法语。”没有任何其他物种会这么想,只有人类能够为了理念而活而死。是理念而不是虫子劫持了我们的大脑。

这些理念还可以自行复制或者让我们来复制它们,让我们不仅在自己的头脑里一遍遍复习它们,还要将它们扩散给我们的朋友邻居家里人,从而让这世界充满这一理念的副本。这就是理查德.道金斯三十年前在《自私的基因》当中提出的概念:文化进化并不发生在基因这一媒介当中,而是发生在理念这一媒介当中;理念就像基因一样可以复制而且有强有弱,有些比另一些更强,更擅长竞争人脑当中的空间。因此模因并不是随便什么理念。你的脑子里有个理念,比方说“墙角有一把黄椅子”,这并不算模因,除非它复制很多很多次然后传播开来,让所有人都想那把黄椅子,这才算模因。黄色潜水艇并不是模因,直到披头士以及所有听歌与传播歌曲的人使其成为了模因。理念更像是病毒而不是活物。病毒也不是活物,但是它们依然有进化历史,因为它们可以通过进入细胞促进自己的复制。我对病毒的定义就是一系列有态度的核酸。病毒并不是活物,但是有态度;我们可以针对病毒进行逆向工程学分析来理解这种态度;病毒的态度可以且征用细胞的复制机器来复制更多的自己。如果某种病毒比起其他病毒更擅长这么做,那么它就能繁荣生长。道金斯认为这也是文化理念的进化方式。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词语。有些人问我:“我都不确定模因是否存在。它们是由什么构成的?”显然模因并非由DNA构成。那么词语是由什么构成的?多少人相信词语确实存在?你相信词语存在吗?我相信。但是词语并不是动植物或者矿物,并非由声音或者墨水构成。词语是非常精妙的行为配方,指导人们如何念诵自己,如何将自己与其他词语搭配使用。它们也有进化历史,比方说大多数法语词汇都源自拉丁语。词语的流传过程并不是刻意的、预见的或者有计划的。词语也有高低不同的适应力,有些词语消失了,另一些词语传开了。既然词语存在,那么模因也存在,词语就是能发音的模因。此外还有不能发音的模因,例如时尚或者雕塑,或者帽檐朝后戴棒球帽的风气。这些模因不能发音,其他能够发音的模因我们就称之为词语。

除了单个词语之外,更大的词语组合也可以成为模因。下面是神学家休.派珀(Hugh Pyper)的说法:“如果‘适者生存’作为口号站得住脚,那么圣经很有资格竞争一下‘最适文本’的头衔。”怎么叫“最适”?因为这套文本的数量超过了全世界任何其他文本,翻译成了各种不同语言,在各种饭店房间里面都放着一本。圣经的总量比任何文本更多,所以它是最具适应力的文本。这就是模因视角得出的结论。但是请注意,“圣经文本的适应力强不强”与“圣经文本是否有益、有用或者正确”是两个相互独立的问题。一套文本可能非常有用,比方说我认为童子军手册就非常有用,或许正是因为有用才能流传下来。但是其他模因也可以因为各种不同原因而存续下去。它们的适应性并不取决于它们是否有助于我们的适应性。实际上这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承认他们自身的生物适应性并不很重要,他们并不关心他们是否比自己的邻居更有适应性,这并不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关键。所以你们也不关心任何模因能否让你在生物学层面更有适应性。或许我们曾经这么关心过,但现在已经不这么关心了。

人类文化本身是生命树上的果子。我想请你们关心生命之树本身,画面上的图像看上去并不很像一棵树。不过如果我们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我们采取的是俯瞰视角,看的是树顶。图表正中央是所谓的树根。关于树根与树干究竟位于哪里很有争议,但是图表依然显示了三个主要树杈:细菌、古菌与真核生物。我们人类当然都是真核生物,由复杂的真核细胞构成,所有多细胞生命都位于这个树杈上。绘制这棵生命树的艺术家把人类和两个近亲一起摆在真核生物树杈的树梢上——Coprinus,Homo与Zea。这两位近亲分别是谁?Homo是人类,另外两位分别是蘑菇与玉米。我们确实是生命之树上的近亲,与生物圈的其他物种相比,人类与这两位的关系相当亲近。另一方面,我们与蘑菇和玉米也确实很有些区别,甚至与其他脊椎动物都不同,因为我们有文化。其他哺乳动物与鸟类也具有文化的某些因素,比方说河狸水坝和胡佛大坝都需要一定程度上的文化传承才能建设起来。海狸并不完全通过基因来知晓如何筑造堤坝,一部分建造技术必须通过文化来传承,河狸后代必须模拟父母的行为。河狸水坝和胡佛大坝是生命之树上的两个果子,两者都是哺乳动物制造的构造体。蜘蛛网与互联网或者电网也都是生命体的造物。我们要注意到,尽管创造这些造物的方法各不相同,但是蜘蛛网与互联网都是生物制造的,因此它们在生命之树上的位置也很接近。

画面左边是鸟窝,右边是《夜莺颂》的手稿。这两件造物的区别要比上述造物大得多。他们都有进化的历史。如果没有词语的话,诗人写不出《夜莺颂》,但是他并没有自己发明词语,必须自行收集与学习词语。此外这首诗的颂歌体例与押韵模式也有自己的文化进化历史。这并不是说达尔文视角是理解文化的唯一方式,但是达尔文视角的确是理解文化的重要方式之一,就算诗歌也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观察。而且我认为诗歌与其他宗教形式在这方面都一样。一系列人类文化都没有得到有意识的设计,而是通过自然选择得以成型。

在我的书中用了好几章来针对宗教演化的理论进行某些猜测性的概述,试图解答宗教一开始如何出现。我并不打算假装这些概述已经得到了证实,我只打算简介一下目前研究提供的的最好理论。以前总有人说:“我简直无法想象关于宗教起源的进化理论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他们可以想象了。你可能不喜欢这个理论,可能认为这个理论不成立,那么你不妨提出一个更好的理论并且用证据更好地支持该理论。但是要意识到这是一项有价值的任务。如果一个理论并不太对,那就应该修改错处并且提出更好的理论。我没有时间来呈现我的理论的完整版本,只讲几个关键点。

首先是我们与其他哺乳动物共有的本能。你可能在你的狗身上看过类似的行为,假设从屋顶上掉下一块雪,致使窗外突然一声巨响,狗就会猛地跳起来叫唤。狗在问:“那是谁?你想干什么?”它在寻找动因,这种超级活跃的动因探测机制是我们与所有哺乳动物都有的特点。这是非常有用的进化习惯:一旦出现奇怪的情况就寻找动因。奇怪的情况未必总得吓人不可,如果很长时间不下雨,你也可以寻找不下雨的动因,要么将其呵斥,要么向其祈求。这是生活的另一个特点:我们在生活当中需要借助不可见的动因来解释各种现象。并不只有我这么认为,很多理论家都这么认为。一切得到检视的人类文化当中都存在大量妖精、鬼怪、小精灵,这些无形的超自然动因在文化当中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这是怎么回事?狗的动因寻求机制启动几秒钟之后就会关闭,狗叫唤几声之后就继续躺下休息去了。但是当人类的动因寻求机制启动之后,因为我们有语言,我们的大脑成为了回音室,于是你开始了复习。比方说你在森林里听到喀拉喀拉的声音。“什么声音?谁在说话?那棵树刚刚说话了吗?这树会说话吗?树怎么会说话?这棵树真会说话!”总共复习了六次,“会说话的树”这一理念就出现了。然后你告诉邻居:“森林里有一棵会说话的树。”这一理念于是有了后代。很快整个村子都在讨论会说话的树,模因就这样出现了。

我们要理解,文化进化与基因进化的关键在于进化就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基因变异的发生几率极低,但是基因进化却取决于变异后果的放大。每一次繁殖都是可能产生新物种的事件,尽管每一次产生新物种的可能性只有一万亿分之一,但是这点概率却是地球上所有生物多样性的来源。就文化进化来说,每一次你的动因检测机制激动起来,你都创造了一个暂的念头:“我觉得那边有妖精。”假设这种念头每出现一千次会自行打消999次,五分钟之后你就忘了。但是偶尔有这么一个念头会得到你的复习,一旦被复习上几次再多复习上几次,这个念头就开始不断扩散,然后我们就有了世系。用不了多久,这些罕见的重复就会导致人口爆炸,太多的念头开始争夺大脑里的复习时间,而这时间是有限的。人口爆炸导致资源竞争,资源就是人脑当中的时间与空间。只有那些不会被遗忘的念头才能活下来,那些容易被记住的,不会被遗忘的,无法被你从大脑中去除掉的念头将会赢得这场发生在我们祖先的大脑当中的复制比赛。

那么赢家是为了什么?我之所以问这个有趣的问题,是因为当我告诉人们我在研究宗教起源的进化论时,人们往往会说:“我一直在想宗教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既然各个大洲上的所有部落里的所有人口当中总能发现各种宗教,所以宗教肯定对于我们有点好处。”我说没错,无所不在的确是宗教的特质,但是宗教未必就一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你说感冒有什么好处?所有得到研究的人类族群体都会感冒,那么感冒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感冒只对自己有好处。感冒存活下来是因为它能存活下来,它碰巧能利用人体宿主然后不断扩散,它只对自己有好处。最早的超自然动因也是这么活下来的,它们占据了它们能够占据的空间,就这么回事。它们的健康程度同样有高有低,但是这与它们对于我们有没有好处没有关系。有些动因或许会伤害我们,有些或许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好处,还有一些可能是中性的,我们必须要从中立角度来研究三种可能性。

用进化术语来说,人与模因是共生关系。共生关系可以分为三类,首先是寄生性的有害共生;然后是共同获利的互惠共生,比方说在你的肠道里就有很多细菌,要是没有这些细菌你就活不了,它们对你的生命至关重要,你肯定不想摆脱它们——说到这里你们不妨猜一下,人体大约由100万亿个细胞构成,你猜猜其中有多少带有人类基因的真核细胞?百分之多少?10%。当你坐在这里的时候,你体内的细胞十个当中有九个都不是人类细胞,它们有自己的DNA,它们是与你共生的细菌,其中大多数都并不会削弱你的健康。所以你才能活蹦乱跳而不是死在家里。有一部分细菌能够略微削弱你的健康,例如像脚气真菌,还有一些你离开就活不了。所以不要因为自己的共生菌群感到恶心,它们比你多得多,大多数都没害处。我想说,感染你的大脑的文化共生体也可以分为三类。有一些很了不起,你离开它们就活不了;有一些很糟糕,但是你摆脱不了;还有一些存不存在都无所谓。而且它们都有自己的健康程度。这就是模因视角的看法。

我出个谜语:口语以及民歌与松鼠、老鼠、鸽子、燕子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说得是真正的民歌,不是歌手创作的民歌,或者应该说是儿歌。答案是它们都是野生的,未经驯化。老鼠、鸽子、燕子这些物种并不是驯化动物,但是自然选择与进化使得它们有能力生活在人类周围,利用人类生态的各种方面为自己谋福利。我们并不保护它们,我们也并不需要它们,它们不过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而已,而且它们生活得很好。奇怪的是,口语的情况也是一样。语言不需要保护者。诚然,语言有很多自封的保护者,例如语法专家与习语达人,还有人在报纸专栏上主张这样那样的新谚语是否应该被禁止,但是语言没有这些人也活得很好。严格来说这些人完全没必要存在,无论他们看上去多么搞笑。语言是野生的模因,似乎很能增强我们自己的健康,它将我们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但是许多构成语言的模因并没有被驯化。

我就驯化问题多说两句。绵羊多么聪明,居然会为自己配备一名牧羊人?从绵羊的角度来看,它们外包了所有的生存问题,从保护自身不受掠食者侵袭到寻找食物,甚至维持健康等等。外包的成本则是放弃自由交配以及大脑尺寸的缩减。绵羊很愚蠢,它们也愚蠢得起,大脑对于它们来说过于昂贵。野羊要聪明得多,大脑尺寸也大得多,因为它们并没有外包所有问题。对于绵羊来说,外包是非常聪明的一招,因为被驯化的绵羊就像圣经一样数目有上亿头,血缘最切近的野羊大概只需要几亩地就能装得下。这并不意味着绵羊很聪明——绵羊很愚蠢,聪明的是进化。弗朗西斯.克里克曾经开玩笑地提出过所谓的奥格尔第二定律——这个名字来自他的同事莱斯利.奥格尔(Leslie Orgel)——“进化比你更聪明。”当然,克里克并不打算主张智能设计论。实际上如果你要是正确理解了第二定律,自然也就理解了智能设计论的骗人之处。究竟哪里骗人?因为“设计”这个词有二重性:设计的结果可以非常精妙,可是产生这一结果的设计过程却完全用不着多么聪明,甚至根本用不着什么智能。这个过程可以是完全无目的且机械性的,不需要任何预见。但是这样的设计过程却恰恰非常适合产生精妙的、充满合理性的设计结果。我想说,绵羊与野生宗教的情况是一样的,它们接受了驯化,它们为自己找到了看护人。看护人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它们,他们用自己的智能来促进被他们驯化的理念的福利。这就改变了进化图景的一切,因为此前我们的模因只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现在我们拥有了为我们而存在的模因。

我们要怎么利用这些模因?被驯化的上帝模因确实有一些用法。我个人最喜欢的设想来自已故的朱利安.杰恩斯(Julian Jaynes)的经典作品《二分心智的崩塌:人类意识的起源》。杰恩斯主张,当我们的祖先生活在更大更复杂的团体当中时,他们发现决策非常困难。没有什么行为比起决定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更能产生焦虑,所以人们想出了各种决策仪式,包括抽签、观天象、解读家禽内脏、将融化的蜡汁倒进水中、观云辨气、用火焚堆献祭处女再看看烟往哪边吹。所有这些复杂的仪式之所以被发明出来都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这是无意识的选择,创造各种仪式好让他们询问已经去世的祖先接下来该干什么。出于很多原因,这样做确实是个好主意,哪怕你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失败了,你总归可以责备祖先,而且祖先没法反驳你。不管怎么说,占卜总归可以敦促人们赶紧采取行动而不是一味犹豫。如果你要决定该不该吃这些浆果,扔个硬币就够了;如果你要决定该不该打仗或者娶某个女人,仅仅扔个硬币未免太随便,你需要更强大的东西来帮助自己下定决心。如果真的像杰恩斯认为的那样,我们的祖先当真面临着下决心的问题,那么只要能让他们满怀信心地做出决策,让全部团体成员遵循同一条路线,任何仪式都会成为极有价值的手段。

我的书中研究了萨满治疗仪式的效用。这种意识在所有宗教当中都曾经扮演过关键作用。萨满仪式基本上就是催眠,而催眠确实具有医学方面的好处,包括安慰剂效用与自我麻醉作用。如果当年的人们对于催眠的易感性比较低,那就相当于没买医保。所以对于催眠易感性存在自然选择,这就是文化进化——既萨满仪式——与基因进化的共同进化。可能吗?非常可能。我们早就知道一个研究透彻的案例,也是关于牛羊的。我们知道我们从基因层面进化出了成年人的乳糖耐受能力,从而应对我们在文化上进化出来的畜牧业。在座各位有谁作为成年人乳糖不耐?如果你乳糖不耐,那就说明你是正常的哺乳类。我们是唯一可以在婴儿期之后继续消化乳类的哺乳类,消化乳类的酶在一般哺乳类成年之后就会关闭。进化让我们像婴儿一样在毕生当中都能消化乳类,但是只有那些在文化世系当中进化出了畜牧业的人种才在基因层面进化出了这项能力。我们对于各种不同仪式的易感性也是如此得到了选择。

当然还有大家都知道的用法,也就是利用上帝模因充当代理警察。我讲个小故事。缅因州有个小镇子,镇子入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布鲁克维尔,本地装有车辆测速雷达。”有人问道:“这么小的镇子安装测速雷达很贵吧?”“不贵,我们只花了五美元,找了块三合板与黑白油漆,然后把告示牌树起来,效果都一样。”你没有必要非得亲身在现场才能扮演代理警察,只要让别人相信你在现场就行。所以我主张今天的有组织宗教——我们还有野生宗教,例如部落宗教或者说原始宗教——源自民间宗教或者说野生宗教,后来我们成了宗教理念的有意识看护者,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进化提出了精妙的设计,这些设计都有精彩的合理性,而且这些合理性未必存在于任何人的头脑里。扁虫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驱动蚂蚁往高爬,我猜扁虫的智商也就和胡萝卜差不多,连大脑都没有,它只是受惠于这种精妙的设计而已。再来看看距我们更近的案例,例如杜鹃鸟。杜鹃是寄生生物,它们自己不会做窝,雌杜鹃在产卵的时候会找到现成的宿主搭建的鸟窝,然后飞快地冲下去,把自己卵生在里面,然后再也不回来。杜鹃雏鸟的孵化时间一般会早于其他蛋——顺便说一句,雌杜鹃在产卵的时候会把原本的一颗蛋推出去,以防宿主会数数——一旦小杜鹃孵出来之后就会做出你能想到的最有目的的行为,也就是试图将其他卵从鸟窝里推出去。这显然是非常高明的策略,并且是计划出来的。那么谁得到好处?杜鹃得到好处。但是杜鹃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好处,杜鹃雏鸟只是一只没有羽毛的小生命而已,它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多有组织宗教的手段也都是非常聪明的策略,旨在为宗教本身造福。参与策略的人们可能就像杜鹃雏鸟一样无辜。实际上,鉴于他们的脑子比起杜鹃雏鸟更大一些,他们完全能理解这些合理性究竟是什么,或许还会因为针对其他无辜者使用这些手段而感到一点点羞耻。

自从民间宗教成为有组织宗教,自由漂浮的自然选择合理性就变成了呈现在外的合理性。然后神父或者伊玛目就试图重新设计宗教体系,从而让自己的生活更舒服一点,顺便提升宗教的鲁棒性。有时他们会犯大错,有时他们的重新设计反而让他们的宗教走上了绝路。奥格尔第二定律:进化比你更聪明。如果你想修改进化的设计,而且你还改错了,那么进化就会用灭绝来惩罚你。尽管如此,宗教的守护者完全可以为了实现另外一套目标而重新设立呈现在外的合理性,就像驯化动物一样。这头牛的许多特征都对牛没有好处,只对我们有好处。在很多宗教身上也可以发现同样的设计原理……

通宝推: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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