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论莎士比亚与天文学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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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论莎士比亚与天文学

328- Michael Rowan-Robinson:论莎士比亚与天文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kTBWq_xCpg&list=PL4i9YSoIJiPeWWDfOimNzy08bFl_pX8Zl&index=14

能在这里庆祝莎士比亚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能在观众席上看到这么多朋友。我很高兴我的老朋友、杰出的演员伊恩.巴雷特在这里朗读莎士比亚的引言,他最近在布里斯托尔扮演了《暴风雨》中的普洛斯彼罗和《哈姆雷特》中的波洛尼乌斯。我们上次一起表演莎士比亚是在五十年前,当时我们在德国巡回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次讲座有两个主题,第一个主题是莎士比亚对夜空的了解,以及这份理解对于他的戏剧的重要性。第二个主题是是否有迹象表明莎士比亚听说过哥白尼提出的全新宇宙观。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讨论莎士比亚与天文学。我这里读一段1898年Oren Harman的引言:“莎士比亚对于天体的影射往往基于占星术,仅在极少数情况下才完全从天文学角度出发。”大约十年前我对于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并在大约八年前写了一篇文章,自此之后事态不断发展,这才有了今晚的活动。

莎士比亚时代的英格兰是哥白尼主义的温床。尼古拉斯.哥白尼起初仅仅打算改良托勒密的地心说模型,但是最终却提出了全新的图景:地球每天自转一次,每年绕太阳公转一次。这标志着以地球为中心的整套亚里士多德世界观的终结。哥白尼在1543年临终时发表了他的研究结果《天体运行论》,或者说大约比莎士比亚出生早了20年。这本书在出版后不久就遭到了天主教徒的抨击,在欧陆各国的数学家和哲学家当中也找不到多少支持者,尽管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很乐意使用基于新模型的行星历表,因为这些历表明显优于托勒密的。《天体运行论》最终在1616年被列入教廷禁书目录。另一方面,马丁.路德虽然反对教廷,但也同样鄙视哥白尼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所以哥白尼在新教国家也没能得到多少优待。唯一可以安全讨论哥白尼思想的地方只有英格兰。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数学家兼术士约翰.迪/John Dee的圈子里,关于哥白尼思想的讨论蓬勃发展。约翰.迪是一个令人困惑的人物,他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导师与顾问,还营造了当时欧洲最大的图书馆之一。1570年他为欧几里得的著作撰写了一篇前言,概述了欧几里得的数学思想及其实际应用。他训练了他那个时代的许多领航员。他既对天文学感兴趣,也对占星术、炼金术和神秘学感兴趣。有人认为他是莎士比亚的普洛斯彼罗的原型。正是在英格兰,通过迪的圈子,意大利的反叛修士乔尔达诺.布鲁诺遇到了哥白尼的思想革命,并将其纳入了自己的激进哲学,最终导致他于1600年在罗马被活活烧死。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莎士比亚与当时引领潮头的哥白尼拥趸之间存在直接联系,因此肯定受到了这种新世界观的影响。

在迪之外还有另一个以北安普敦伯爵和南安普敦伯爵为中心的亲哥白尼团体,成员包括沃尔特.罗利爵士与菲利普.西德尼爵士,还有科学家托马斯.哈里奥特与语言学家约翰.弗洛里奥。这些人因为他们的无神论倾向而被称为“黑夜学派”。莎士比亚与南安普敦伯爵颇有往来——这一时期的英国剧作《卢克蕾提亚的强奸》以及《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都被各自的作者献给了这位贵族,约翰.弗洛里奥也是此人的秘书。有人主张莎士比亚可能在《爱的徒劳》当中挖苦了黑夜学派。此外同时认识约翰.迪与南安普敦伯爵的作家还包括斯宾塞、锡德尼、马洛和邓恩。莎士比亚肯定认识他们当中的某几位。

让我们举几个莎士比亚指涉天文学的例子。莎士比亚的戏剧充满了天文学指涉,不过丰富指涉本来就是莎士比亚作品的特征,这些作品同样也充满了对于训鹰术、农业、医学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生活几乎一切方面的指涉。但是我坚持认为莎士比亚的天文学非常有趣。查看一下《企鹅名人名言词典》,其中有99条涉及星星的言论。其中十二条来自莎士比亚,位居其次的多产作家分别是弥尔顿、拜伦、华兹华斯和雪莱,各有五条,济慈、柯勒律治以及丁尼生各有四条。《莎士比亚索引》则显示了惊人的128条涉及星星的引言。乍一看,莎士比亚的引言只是简单的隐喻:“特别璀璨的明星”,“把他切成无数小星星”,“你这贞洁的星辰”,“一条轨道上不能同时运行两颗星辰”;另一方面,关于占星术的引言同样为数不少:“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的命运”,“那时候刚巧有一颗星在跳舞,我就在那颗星底下生下来了”,“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将要挣脱厄运之星的枷锁”,“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布鲁图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星运,而在我们自己”。《朱利叶斯.凯撒》还提供了另一句关于占星术的名言:“乞丐死时不会有彗星划过天际,君王们的凋殒才会点亮苍穹”。这句台词的有趣在于它提到了明确的天文现象——彗星。在《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一场当中还出现过更骇人的彗星意象,正如霍雷修所说:“在那雄才大略的凯撒遇害以前不久,披着殓衾的死人都从坟墓里爬出来,在罗马街道上啾啾鬼语;星辰拖着火尾,露水带血,太阳变色,支配潮汐的月亮被吞蚀得像一个没有起色的病人。”在《亨利四世》上篇,贝德福德公爵呼吁道:“预兆时世盛衰、国家兴亡的彗星,望你们在空中挥动你们的万丈光芒的尾巴!鞭挞那些恶毒的叛逆的星辰,惩治它们坐视先王崩殂的罪戾。”在《约翰王》中,法国太子路易宣称:“像这样滔滔倾泻的男儿热泪,这样从灵魂里迸发出来的狂风暴雨,震惊了我的眼睛,比看见穹窿天宇之上充满了吐火的流星更使我惊愕感叹。”此外莎士比亚甚至似乎还知道陨石的存在。在《理查二世》中,萨立斯伯雷哀叹道:“啊,理查!我看见你的光荣像一颗流星,从天空中降落到卑贱的地上。”

在这些实例当中,莎士比亚尽情展现了他那超越后世以星星为题材的作家们的观察力与想象力。他知道彗星、流星雨、星座和天体运动。“你只要站在白沫飞溅的海岸上,就可以看见咆哮的汹涛直冲云霄,被狂风卷起的怒浪奔腾山立,好像要把海水浇向光明的大熊星,熄灭那照耀北极的永古不移的斗宿一样。”莎士比亚这样描写奥赛罗在前往塞浦路斯的路上遇到的暴风雨。这段描写当中提到的大熊星座或者说北斗七星从从英国所在的纬度来看永远不会沉没到地平线以下,因此北斗七星被波涛淹没的意象在英国读者看来才如此震撼——有趣的是,奥赛罗的目的地塞浦路斯所在的纬度确实会让北斗七星沉到地平线以下。“嗨呵!我敢打赌现在一定有四点钟啦;北斗星已经高悬在新烟囱上,咱们的马儿却还没有套好。”在《亨利四世》第一部分的旅馆院子里,搬运工们一看北斗星的位置就意识到他们迟到了。相比之下,布鲁图斯则不会观星报时的本事:“我不能凭着星辰的运行,猜测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时间。”在《两贵亲》当中——这是莎士比亚和约翰.弗莱彻的联合作品——监狱长的女儿说:“我很冷,所有的星星都出来了,那些小星星看起来就像英格兰的星星。”这意味着在异常寒冷的夜晚,夜空会变得特别清晰,可以看到更多的微弱星光。

莎士比亚关于夜空的知识似乎相当于一位乡间男孩。这些知识可能来自他的母亲玛丽.阿登,她在1557年嫁给约翰.莎士比亚之前一直住在农场力。有趣的是,她在斯特拉特福的圣三一教堂的最后几行墓志铭可能出自她的女儿苏珊娜之手:“快来吧,基督/我的母亲虽然被关在坟墓/但还可能复活并且寻找星星。”所以莎士比亚的妹妹告诉我们,他们的母亲喜欢观星。我认为当初可能正是她养成了莎士比亚对于夜空的兴趣。

在《雅典的泰门》当中,莎士比亚表明他知道月亮是通过反射来发光:“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的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在《麦克白》当中,他显然知道地球在任何时候都只有一半会被太阳照亮:“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在《亨利四世》第一部分,哈尔王子知道月亮控制着潮汐:“我们这些月亮的信徒既然像海水一般受着月亮的节制,我们的命运也像海水一般起伏无定。”在《朱利叶斯.凯撒》当中凯撒说:“我像北极星一样恒定。”可见莎士比亚知道夜空围绕着北极星这个不动点旋转——凯撒本人其实不太可能说过这句话,因为在凯撒的时代,由于春分进动,天极点并不特别靠近北极星。莎士比亚在116号十四行诗当中再次提到了北极星:“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是指引迷舟的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由此可见莎士比亚知道水手们可以利用北极星的高度来估计他们所在的纬度。在《朱利叶斯.凯撒》当中的阴谋家们知道日出的方向会随着季节更替而变化:

狄歇斯 这儿是东方;天不是从这儿亮起来的吗?

凯斯卡 不。

西那 啊!对不起,先生,它是从这儿亮起来的;那边镶嵌在云中的灰白色的条纹,便是预报天明的使者。

凯斯卡 你们将要承认你们两人都弄错了。这儿我用剑指着的所在,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这样初春的季节,它正在南方逐渐增加它的热力;再过两个月,它就要更高地向北方升起,吐射它的烈焰了。这儿才是正东,也就是卡皮托山所在的地方。

在《仲夏夜之梦》当中,负责舞美的机械师查阅历书,以此确定演出当晚的月相:

斯纳格:咱们演戏的那天可有月亮吗?

波顿:拿历本来,拿历本来!瞧历本上有没有月亮,有没有月亮。

昆斯:有的,那晚上有好月亮。

在波士委大战当天的日出之前,理查三世也查阅了历书:

理查:(钟声)那钟敲了几下?给我一份历书。谁看到今天的太阳没有?

拉克立夫:我没有,王上。

理查:那是它无心照耀了;根据这历书,一小时前它就该涌现在东方;天色这样阴沉,今天该轮到谁遭殃呢?

当然我们更不能忘记理查三世的开场白:“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已给这颗约克的红日照耀成为融融的夏景。”所以理查在暗淡的太阳中预见了自己的厄运,并且无意中应和了他那踌躇满志的全剧开篇。

莎士比亚笔下还有其他更加隐晦的天文指涉。例如克劳狄斯国王对哈姆雷特说:“你要回到威登堡去继续求学的打算,完全违反了我们的愿望。”这里的违反/retrograde一词作为天文学术语指的是行星在天空中偶尔的逆行或者倒退。retrograde在日常语境当中确实有违反的意思,但是在《皆大欢喜》当中,莎士比亚明确地将这个词用在了在火星逆行的语境下:

海丽娜:帕洛先生,你降生的时候准是吉星照命。

帕洛:不错,我是武曲星照命。

海丽娜:我也相信你是地地道道在武曲星下面降生的。

帕洛:为什么在武曲星下面?

海丽娜:一打起仗来,你就甘拜下风,那还不是在武曲星下面降生的吗?

帕洛:我是说在武曲星居前的时候。

海丽娜:我看还是在退后的时候吧?

帕洛:为什么说退后呢?

海丽娜:交手的时候,你总是步步退后呀。

《暴风雨》当中的普洛斯彼罗更是天文术语张口就来:“我借着预知术料知福星正在临近我运命的天顶。”所谓天顶/zenith就是一颗星在夜空运行时能达到的最高点。在《约翰王》当中同样有一段令人困惑的说辞:“他们说昨晚有五个月亮同时出现:四个停着不动,还有一个围绕着那四个飞快地旋转。”这部戏写于1596年,远远早于伽利略宣布木星有四颗卫星,所以这句话似乎只是幻想,又或许是莎士比亚听到朋友们谈论行星运行的理论变革之后心有所感。另一方面,在1610年创作的《辛白林》当中——正是伽利略宣布木星有四个卫星的那一年——莎士比亚在最后一幕安排了四个鬼魂中围绕着睡着的波塞摩斯跳舞,直到他们被象征木星的朱庇特驱散。有人认为这是对伽利略发现的暗示,不过上下文并不真正支持这一点,

但是关于《辛白林》还有令一个有趣的事实:全剧当中总共十二次提到木星,超过了其他任何莎剧。诚然,剧中提到的是以木星为代表的朱庇特而不是行星本身,在一出古罗马题材的戏剧里这一现象似乎十分自然。然而《朱利叶斯.凯撒》当中一次也没有提到木星,《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仅仅提到了三次。当莎士比亚写《辛白林》时是否因为听说或者读过伽利略而一直想着木星?七十年后,弥尔顿在《失乐园》当中明确提到了伽利略——他在年轻时确实见过伽利略——“他望见地球和上帝的园地,与别的闪光星球没多大差异;恍着伽利略在夜间用望远镜,是耶非耶地观测到月宫上依稀可辨的乡国丘田。”莎士比亚索引显示莎剧当中总共有五百多次提到各种天体。以指涉次数计算,天文气质最浓厚的前四名莎剧由高到低排序分别是《仲夏夜之梦》,《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及《爱的徒劳》。事实上,天文指涉贯穿了莎士比亚的整个职业生涯。

当前人们都热衷于讨论莎士比亚究竟与谁合作创作了某几部剧作,所以在最后一列我写下了几位被视为莎士比亚合作者的其他作家。或许只是出于巧合,这些合作戏剧当中的天文指涉次数都很少。数量最多的天文学指涉出现在毫无疑问由莎士比亚独立创作的戏剧当中。由此可见,是莎士比亚本人而不是他的合作者添加了这些引用。我们还可以将莎士比亚与他的同代人进行比较:马洛全集当中涉及天文的指涉只有57次,本.琼森只有42次,可见莎士比亚的同代人对于夜空中的兴趣并不像他那么大。

不过尽管莎士比亚热爱星空,他对天文学家却并不十分恭维。在《爱的徒劳》当中,俾隆十分不屑地表示:“学问就像是高悬中天的日轮,愚妄的肉眼不能测度它的高深;孜孜矻矻的腐儒白首穷年,还不是从前人书本里掇拾些片爪寸鳞?那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学士,替每一颗星球取下一个名字;可是在众星吐辉的夜里,灿烂的星光一样会照射到无知的俗子。过分的博学无非浪博虚声;每一个教父都会替孩子命名。”国王也不得不承认:“他反对读书的理由多么充足!”此外莎剧当中的占星术内容同样突出,莎士比亚几乎不会区分天文学和占星术。在《辛白林》当中,伊摩琴也感慨道:“要是有哪一个占星术士熟悉天上的星辰,正像我熟悉里奥那托斯的字迹一样,那才真算得学术湛深。”此外还有第14篇十四行诗:“我的推断并非取自星辰,/然而我自忖亦懂得天文,/但不为道破吉凶之命运,/或四时祸福,灾瘟和饥馑。”在这两个案例当中,莎士比亚嘴上说的是天文学,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占星术。

本.琼森对待天文学家的态度甚至更加严厉。他在《人人扫兴/Everyman Out Of His Humour》当中借助角色嗦狄多之口骂道:“艹,这些倒卖星星的恶棍,谁肯信任他们?你们说外面阴雨连绵,其实根本天晴如洗,你们咬定狂风暴雨将至,结果天气就像一碗牛奶那样温和。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交代在这帮混蛋手里?你们这群盯着星星看的小丑,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耳,你们除了戴着晚帽流汗什么都不会,害得粗布衣服都涨了价!你们这帮大学问家,要不是上天打发一帮小鬼兴风行雨,我看我到头来做学问都比他们强。”

此外,莎士比亚的天文宇宙严格遵守了亚里士多德的范式:“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焰;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运转;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可是别怀疑我的爱恋。”这封哈姆雷特写给奥菲利亚的信假设他的同代人圈都知道星星由火构成,太阳围绕地球转动。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天体运动的任何偏差都肯定因为魔法作祟:“好几个星星都疯狂地跳出了它们的轨道,为了听这海女的音乐。”

刚才我提到莎士比亚的角色们反复主张星辰能控制人的命运,看起来非常像他那时候的传统占星术观点。但是他针对这种看法也在《李尔王》当中提出了激烈反驳:“人们最爱用这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做无赖、做盗贼、做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儿主持操纵。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的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的身上,真是绝妙的推诿!我的父亲跟我的母亲在巨龙星的尾巴底下交媾,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所以我就是个粗暴而好色的家伙。要我说的话,当初我的父母苟合成奸的时候,就算挂在天上的是一颗最贞洁的处女星,我也只会长成如今这个样子。”这段台词简直将众多莎剧角色口中的星象宿命论骂了个体无完肤。当然,鉴于这段台词出自剧中反派埃德蒙之口,他针对占星术的抨击未必就代表莎士比亚本人的怀疑观点。

在这场戏的早些时候,埃德蒙的生父葛罗斯特伯爵虔诚地表示:“最近这些日蚀月蚀果然不是好兆;虽然人们凭着天赋的智慧,可以对它们做出各种合理解释,可是却不能否认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诚然是上天对世人施加的惩罚。”埃德蒙对于日食月食预示灾殃的理念嗤之以鼻,而葛罗斯特伯爵虽然非常清楚日食和月食有自然解释,但是仍然认为它们一定有所意指。奥赛罗同样引用过日食和月食来表达他的痛苦:“啊,不幸的时辰!我想现在日月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看见这种非常的灾变,也要吓得目瞪口呆。”这这句台词其实犯了一点天文学错误,因为日食和月食之间至少也要间隔两个礼拜,不可能同时晦暗不明。在1598年就发生过日蚀紧邻月食的天象,在莎士比亚创作《奥赛罗》的1605年也发生过一次。

在《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当中,安东尼使用月食隐喻来表达他对于厄运临头的感受:“我们地上的明月已经晦暗了,它预兆着安东尼的没落。”克莉奥佩特拉决定自尽的时候也使用了天文隐喻:“现在我从头到脚都像大理石一般坚定;现在我的心情再也不像月亮一般变幻无常了。”莎士比亚借助天文现象来传达角色情感状态的例子还有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是朱丽叶在阳台幽会这场戏当中的台词:“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这种越到关键时刻越依赖天文隐喻的做法肯定是莎士比亚的特色。

与埃德蒙的满腹怨气相比,《约翰王》中的潘杜尔夫针对占星算命的批评则更加审慎:“每一次天空中星辰的运转,每一种自然界的现象,每一个雷雨陰霾的日子,每一阵平常的小风,每一件惯有的常事,他们都要附会曲解,说那些都是流星陨火、天灾地变、非常的预兆以及上帝的垂示,在明显地宣布对约翰的惩罚。”在《终成眷属》当中,海丽娜则认为:“一切办法都在我们自己,虽然我们把它诿之天意;注定人类运命的上天给我们自由发展的机会,只有当我们自己冥顽不灵、不能利用这种机会的时候,我们的计划才会遭遇挫折。。”当然还有卡修斯劝告布鲁图斯的名言:“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布鲁图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星运,而在我们自己。”

除了这些批评性的台词,莎士比亚似乎没有意识到1543年由哥白尼在欧洲引爆的新天文学。考虑到他从没上过大学,这一点或许并不奇怪。甚至就连莎士比亚的同时人克里斯托弗.马洛都会让恶魔梅菲斯特向询问天堂构造的浮士德给出托勒密范式的解释。两百年后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没有显示出多少证据表明他们曾经看过夜空,他们对于星星的描写相当泛化。当然,这些诗人居住在一个非常不同于莎士比亚的后亚里士多德宇宙。在拜伦的伟大诗歌《黑暗》当中,我们真正感受到了星星和宇宙的演变。丁尼生和哈代是莎士比亚之后的两位真正热爱并且深刻理解夜空的作家。至于在莎士比亚之前,但丁和乔叟都在作品中广泛涉猎了天文学。事实上但丁写过一篇关于宇宙学的论文,乔叟也写了一本关于星象的书。

我之所以要特别评论一下莎士比亚对于新天文学的认识的看似缺乏,是他确实似乎与英国的哥白尼支持者有联系,他不太可能从没听说这些人的理念。彰显这种联系的证据同样也决定性地证明了来自斯特拉特福德的演员威廉.莎士比亚确实是莎士比亚戏剧的作者。当我们读到本.琼森的挽歌时似乎很难怀疑这一点,但是确实有人坚持怀疑威尔.莎士比亚能否写出这些伟大的戏剧。我所说的证据就是哈姆雷特的两个奸诈朋友的名字,一位叫做罗森克兰茨,另一位叫做吉尔登斯特恩。这两个名字都不是乱起的,而是伟大的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的两个祖先的名字。第谷是莎士比亚的同代人,而且与英国的哥白尼支持者有交集。1590年他写信给第一任苏塞克斯侯爵托马斯.萨维尔,随信附赠了他在1588年撰写的天文著作,其中描述了他的太阳系混合模型。根据这套模型,行星绕着太阳转,但是太阳绕着静止的地球转。除了这本书之外,第谷还随信附送了四张他本人的肖像。画面上的第谷端坐在一道石拱门当中,门上装饰着一圈他家先祖的家族纹章,索菲.吉尔登斯特恩和埃里克.罗森克兰茨正是其中的两个名字。第谷还特别请求萨维尔向约翰.迪和托马斯.迪格斯/Thomas Digges致意。我之前提到过,天文学家托马斯.迪格斯是约翰.迪的圈子成员,约翰.迪在迪格斯的父亲去世后成为了他的监护人。1576年,迪格斯写了一本小册子《完美的天球描述》,在其中他将哥白尼体系推向了合乎逻辑的结论,由此断言星空无限宽广,而不是仅仅局限在太阳系之内。

托马斯.迪格斯的父亲老伦纳德是一位著名数学家,并且被公认在伽利略之前就发明了望远镜。托马斯基于父亲的数学和科学著作出版了更新版本,在其中增补了自己的内容。他还在1570年到1586年期间担任议员,并且是诗人西德尼的朋友。托马斯.迪格斯的一份第谷肖像最终落入了他的小儿子小伦纳德手里。迪格斯家族与莎士比亚家族素有往来,老伦纳德就曾在1623年的诗集当中写诗赞美过莎士比亚。托马斯.迪格斯去世后,他的遗孀嫁给了一位托马斯.拉塞尔,此人正是莎士比亚任命的遗嘱执行人。由此看来,莎士比亚可能从托马斯.迪格斯那里得到了这两个《哈姆雷特》角色的名字。事实上,剧中有丹麦发音名字的角色寥寥无几,其中就包括这二位。这种联系表明,斯特拉特福德的演员威尔.莎士比亚显然就是《哈姆雷特》的作者。不过莎士比亚也有可能沿着另一条途径遇到了这两个名字。1592年,丹麦外交使团的两位成员访问了伦敦,分别叫做弗雷德里克.罗森克兰茨和克努德.吉尔登斯特恩,两人都是第谷的亲戚。也许莎士比亚是在这一次碰到了这些名字。

美国学者Peter Usher希望将这种联系更推进一步。他给出了针对《哈姆雷特》的寓言解释,其中克劳狄斯代表亚里士多德的地心世界观,因为这一观念的代表人物正是克劳狄斯.托勒密;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代表第谷的混合模型,其中行星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地球转;哈姆雷特本人代表哥白尼和托马斯.迪格斯的新宇宙。哈姆雷特必须杀死过时的宇宙观。这样看来的话,哈姆雷特代表的哥白尼系统在克劳狄斯死后不久也一命呜呼,似乎意味着寓言的结果并不完全光明。Peter Usher还认为《暴风雨》是基于詹姆斯一世前往挪威的航行记录,其中包括途中访问第谷.布拉赫的爱尔兰天文台,换句话说第谷是普罗斯佩罗的原型。但问题在于《暴风雨》当中很少提到星以及其他涉及天文学的指涉。考虑到《暴风雨》是莎士比亚的金盆洗手之作,普罗斯佩罗的原型似乎更有可能是莎士比亚本人。

将《哈姆雷特》视为宇宙观的寓言似乎忽略了哈姆雷特这个角色的伟大之处,他的四段伟大独白的非凡心理深度。不过从天文学角度来说,剧中确实有几句台词令人深思。在第一幕第一场,伯纳多就说道:“昨天晚上,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已经移到了它现在吐射光辉的地方,时钟刚敲了一点……”显然莎士比亚又一次展现了自己对于夜空的熟悉程度。伯纳多在谈论哪颗星星?靠近极点的突出星座就只有北斗七星——莎士比亚在其他地方也将其称作大熊座——以及仙后座,但是两者都没有特别醒目的星星。几个角色抱怨天气寒冷,所以这一幕大约发生在冬天的午夜,这意味着位于“北极星西面”的应该是仙后座。第谷在1572年确实发现并研究了一颗位于仙后座、非常明亮的新星——如今我们知道这是一颗超新星。约翰.迪和托马斯.迪格斯也写到了这颗新星。迪格斯像第谷一样证明了这个新星位于行星区域之外,因此违反了亚里士多德的断言,即天域永恒不变。在几周时间里,这颗新星的亮度超过了众所周知的仙后座W造型。伯纳多可能指的正是这颗星。唯一的问题在于莎士比亚在1572年只有八岁,也许是他的母亲向他指出了第谷发现的惊人新星。这条信息是否留在了他的脑海,还是说托马斯.迪格斯在莎士比亚构思《哈姆雷特》时谈到了这颗星呢?

顺便说一下,在本.琼森写于1605年的《福尔蓬奈》当中也提到了这颗新星。作者将它安排在了一长串预兆当中:“老天啊,这都是些什么兆头?贝维克的火灾还有新冒头的星星,这些稀奇怪事可全都预兆了未来!”这里的新星极有可能也是指开普勒1604年发现的超新星。

还有一处指涉也表明莎士比亚受到了托马斯.迪格斯的影响,那就是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仍是无限宇宙之王。”对我们来说,这句话听起来可能有些戏剧化,不过依然很自然。但是托马斯.迪格斯在1576年引入的无限宇宙空间的概念在当时其实非常新颖且富有革命性。在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亚里士多德的有限宇宙仍然根深蒂固,无限空间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理念。这句台词可能确实指涉了哥白尼和迪格斯的新天文学。值得注意的是,哈姆雷特的留学地点是维滕贝格大学,在这座大学里有两位讲师,一位名叫乔治.雷蒂库斯/Georg Rheticus,此人帮助哥白尼完成并出版了他的惊世著作;另一位叫做埃拉斯穆斯.雷因霍尔特/Erasmus Rheinhold,此人出版了第一张哥白尼星表。莫非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另一句听起来非常现代的台词是《亨利五世》第四幕的开场白:“现在一天正来到这样一个时分:这一片昏黑的宇宙,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嘁嘁促促的嘈杂声。”这句台词似乎还是在指代托马斯.迪格斯的无限宇宙。《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当中那段关于等级的著名演讲同样强烈暗示了哥白尼主义:“诸天星辰在运行之际圈都恪守自身的等级和地位,遵循各自的不变的轨道,依照着一定的范围、季候和方式履行它们经常的职责;所以灿烂的太阳才能高拱出天,炯察寰宇,纠正星辰的过失,揭恶扬善,发挥它的无上威权。”尽管说出这段台词的俄底修斯描述的是亚里士多德的天堂秩序,但是他口中的太阳却并非其他天体的同列,而是被安置在了高于其他一切行星的统御地位。

刚才我承认,鉴于埃德蒙是《李尔王》当中的反派,他对于占星术的攻击未必能反映作者的立场。不过我们或许还得再次看看哈姆雷特写给奥菲利亚的信:“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焰;你可以疑心太阳会运转。”换句话说,你既然不能怀疑太阳会转动,那么你也不能怀疑我的爱。然而正如波洛涅斯和克劳狄斯意识到的那样,哈姆雷特向观众与奥菲利亚明确表示的那样,他并不爱奥菲利亚。莎士比亚莫非是在暗示观众们应当质疑太阳会不会运转?那也太惊人了。不过这个猜想要想成立,莎士比亚首先必须确信他的观众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哥白尼主义从约翰.迪和北安普敦伯爵这样的追捧者小圈子往外传播了多远?

当哈姆雷特跳进奥菲利亚的坟墓时宣称道:“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的哀恸辞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这里再次暗示,根据哈姆雷特脑海当中的全新宇宙观,并非太阳和星星在移动。早些时候他还告诉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在这样抑郁的心境之下,仿佛负载万物的大地,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不毛的荒岬;覆盖众生的苍穹,这顶壮丽的帐幕,这个金黄火球点缀着的庄严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瘴气的集合。”哈姆雷特固然还要为了很多其他事情而感到焦虑,但是旧日宇宙观的解体似乎一直令他难以释怀。再早些时候,在遇到父亲的鬼魂之后,哈姆雷特使用了一个奇怪的短语:“记着你!是的,我可怜的亡魂,当记忆不曾从这混乱的球体/globe消失的时候,我会记着你的。”所以如果你读的是现代版本,这里的脚注认为哈姆雷特口中的“球体”指的是他的头骨。这话当然有道理。然而莎士比亚使用“globe”这个词的所有其他场合指的几乎都是地球,唯一的例外是《暴风雨》,其中普罗斯佩罗的预言:“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globe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这里的globe一词既指地球也指环球剧院。莫非哈姆雷特是因为地球现在被迫绕太阳运行而思绪混乱吗?

莎士比亚笔下的天文学丰富多样,根植于对夜空的了解,渗透着当时仍然是主流的亚里士多德世界观。如果他知道哥白尼的思想——看起来很有可能——他最多也只是顺便提了几句而已。归根结底,莎士比亚不仅信奉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观,而且还可能通过十六世纪法国散文家蒙田的作品吸收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美国文学批评家Harold Bloom在《莎士比亚发明人类》一书看到了莎士比亚、蒙田和哈姆雷特之间的强烈联系:“这位莎士比亚角色当中最为非凡的一位具有很多身份,其中最主要的一重身份就是绝望的哲学家。身为哲学家,他的研究课题是目的和记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用来研究这种关系的工具则是剧场舞台,在舞台上他将会展示专业知识和积极剧作家的强烈观点。他的维滕贝格实际上是伦敦,他的大学肯定也是伦敦舞台。他向我们展现了他的艺术如何采取行动并服务于他那超越了蒙田怀疑主义的哲学,并且借此发明了西方的虚无主义。”Bloom将莎士比亚通过蒙田与亚里士多德联系起来,使哈姆雷特成为了帕斯卡尔与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恐怖的源头。

关于莎士比亚是否受到蒙田强烈影响,这个问题尚有争议。不过毫无疑问的是,莎士比亚晚期的戏剧《暴风雨》肯定受到了蒙田的散文《食人者论》的影响。贡柴罗在第二幕第一场中对于理想共和国的描述几乎直接引用了蒙田的原文。蒙田散文首次被翻译成英语是在1603年,由约翰.弗洛里奥/John Florio翻译,此人是莎士比亚的赞助人南安普敦伯爵的秘书。对于写于1600年或1601年的《哈姆雷特》来说,如果这部戏真的像Bloom等人主张的那样受到了蒙田的影响,那么莎士比亚肯定看到过弗洛里奥译文的早期草稿。1925年,George Coffin Taylor检查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并将它们与蒙田的散文段落相匹配。他在《哈姆雷特》当中找到了51处,在《李尔王》当中找到了23处。他还开列了一张清单,列举了上百条出现在1603年弗洛里奥译文当中的短语与措辞,这些语句在1603年之前创作的莎剧当中从未出现过,只有在晚于1603年的莎剧当中才能找到。从科学角度来看,这一点很好地证明了莎士比亚读过蒙田。

莎剧当中还有两处直接提到亚里士多德的指涉。在《驯悍记》当中特拉尼奥主张:“我们一方面向慕仁义道德,一方面却也不要板起斯多葛的道学面孔。不要因为一味服膺亚里士多德的箴言就去深恶痛绝奥维德的爱经。在相识面前不妨运用逻辑和他们滔滔雄辩;日常谈话中间也可以练习修辞学;音乐和诗歌可以开启您的心灵;您要是胃口好的时候,研究研究数学和形而上学也未始不可。学问必须合乎自己的兴趣,方才可以得益,”特兰尼奥的本意是建议不要过度学习,但是他显然知道亚里士多德写了关于逻辑、修辞学、诗学和形而上学的书籍。更有趣的第二处出现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当中。赫克托主张:“帕里斯,特洛伊罗斯,你们的话都说得很好;可是对于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不过作了一番文饰外表的诡辩。你们俩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不适宜于听讲道德哲学的年轻人一样。”这句台词直接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这部作品的英译本在莎士比亚生平期间十分常见。

也许我们都遭到了本.琼森写给莎士比亚的注明献辞诗的误导,他在第一版对开本的序言当中写道:“尽管你只懂得一点拉丁语,希腊语懂得更少。”这句诗文让我们觉得莎士比亚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怎么读过书。当劳伦斯修士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中赞美植物和草药的好处时,他其实是扩展了亚里士多德的和谐与平衡。理念同时,在《爱的徒劳》当中,莎士比亚则借助私塾教师霍洛费尼斯这个角色讽刺了学究们的迂腐。总之,莎士比亚一方面概括了亚里士多德的知识世界,同时又似乎强烈暗示了哥白尼体系的来临。就在他写作的同时,他的同代人伽利略正在策划推翻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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