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dam Mastroianni:心理学是否正在前往辛辛那提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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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Adam Mastroianni:心理学是否正在前往辛辛那提

364-Adam Mastroianni:心理学是否正在前往辛辛那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gOkpcIwiQA&list=PL4i9YSoIJiPeWWDfOimNzy08bFl_pX8Zl&index=50

【根据各节主题补充了一部分观众问答内容——译注】

……首先我要承认一件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而且自从我成为实验心理学家以来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一直都在胡搞。我原本以为一旦进了研究生院之后就会有人告诉我这里整天做什么,但是谁都没告诉过我。院系里也开设了数学课与统计学课,但是这些都是等到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后才用得上的工具。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在一切可为之事构成的无限空间当中,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而不是那件事。我在我的研究顾问的办公室里一坐几个小时,讨论各种可能的研究方向。这样的讨论很有趣,但是我依然忍不住想到:“说这么多有用吗?”的确,我能发论文,但是结果无非是让论文山更高了一点。我们要怎么确定我们的研究当真推动了心理学领域取得进步?这就好比我们都坐上了一辆应该前往辛辛那提的长途大巴,但是一路上却看不到路标,车上也没装导航。那么我们要怎么确定自己的前进方向是正确的?我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很想让我们顺利抵达辛辛那提。我不会说心理学是一切科学学科当中最重要的一科,但它肯定是我最喜欢的一科。我相信我们对于自身心智的理解越透彻,就越是能够更好地运用心智并且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很希望为了让我们更接近辛辛那提而贡献一份力量,问题在于我不确定我们是否正在接近辛辛那提。要怎么确定呢?我主张心理学有五种进步方式,它将其中一种方式运用得很出色,剩下四种方式则差点意思。接下来我首先要讲清楚这一种以及其余四种方式,然后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心理学没有取得应有的进步,最后再来展望一下怎么做才能取得显著进步……

首先我要起一个高调,讲一讲心理学在哪个方面做得非常好。任何科学领域都可以通过颠覆直觉来取得进步。早在科学出现之前很久,人们依然需要设法应对这个世界,依然需要构建关于世界的模型。现代科学将这些模型冠以“民间”二字,例如民间生物学、民间物理学、民间经济学等等。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民间心理学或者说直觉。心理学非常擅长颠覆直觉。实际上我壮着胆子说一句,一切你能想到的心理学进步都来自这个领域。心理学领域的经典成果——例如米尔格拉姆服从实验,又比如丹尼尔.卡尼曼关于启发式偏见的研究——这些成果共同构成了心理学研究惯于颠覆民间心理学的坚实传统。我曾经与道德与成长心理学家保罗.布鲁姆友好地探讨过心理学进步的本质。他主张我们在过去几十年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并且发给我一张成就列表,而我则发现表上的内容有一项共性。下面我列举一下表上的前五条内容:一,婴儿对于物理世界与社交世界具有令人吃惊的复杂理解;二,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有意识体验极其有限;三,记忆不是准确的记录;四,感知是一个复杂的推论过程;五,心理特质可以遗传。这五条之所以足以被称为发现,是因为它们全都证伪了民间心理学的对应主张。我认为这些成就全都很了不起,这正是我成为心理学家的原因,而且我相信这些内容全都有进一步深入发掘的必要。但是在我看来,我们在这方面取得的进步并未渗入其他方面。

这就说到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擅长颠覆直觉,那么也理应擅长表现得比直觉更好。依靠民间物理学搭建的桥梁照理说不会像按照正规物理学搭建的桥梁那样结实。在心理学领域,我们并不经常进行抡锤工约翰.亨利大战蒸汽破碎钻之类的决斗,但是每当进行此类决斗时,结果并非压倒性地有利于破碎钻。比方说今年有一个大项目,名叫“加强民主的挑战”,目标是增进民主党与共和党受试者之间的好感。实验表明,最有效的干预手段之一是让受试者们观看一则2017年推出的喜力啤酒广告。但是这项手段并非由心理学家推出,推出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促进两党团结;推出这项手段的是喜力啤酒的营销人员,目的是为了多卖啤酒。但是就效果而言,这种手段却超过了为了专业心理学家为了应对挑战而专门设计的干预手段。我所从事的社会心理学在这方面尤其如此。不过在临床心理学与心理咨询领域也有人正在辩论,面对心理疾病患者,善良和蔼的普通人起到的作用能不能赶上乃至超过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心理医生。我们现在已经不再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了,不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确实有过一项非常糟糕的研究,没能发现双方之间有什么区别——这项研究让受试者随机分组,一组与某位历史系教授面谈,另一组与心理医生面谈。其他研究则表明,正在接受培训的实习心理医生与已经取得从业资质的专业心理医生给受试者造成的感受也相差不大。这不禁让我们进一步询问,我们在培训心理医生时是否向受训者们提供了足够有用的信息,足以让他们更好地应对心理疾病?

在人格心理学领域,你可能听说过五大因素模型。这套模型就好比心理学界的本田汽车,是多年工程学精益求精的结果,所有人都认同这款车十分结实耐用。具体来说,五大因素模型认为一切人类性格都可以归结为五种因素:经验开放性,自觉性,外倾性,宜人性以及神经质——最后这一项最近被更名成了情绪稳定性。今年有一个名为ClearerThinking的团体问道,与其他流行的人格测试相比,五大因素模型预测人生境况的效力怎么样?要知道,五大因素模型之所以存续了这么久,就是因为我们全都认为它很擅长这么做。不幸的是,统计结果表明九型人格模型对于人生境况的预测力就像五大因素模型一样强。九型人格模型源自灵修主义传统。话说得粗鲁一点,九型人格这玩意根本就是某人从自己的菊花里硬拽出来的瞎扯淡。而五大因素模型却经历了经年累月、耗资数十亿美元的研究。可是到头来,后者的效力并不明显强于前者。话又说回来,从绝对数值来看,这两者的效力都不很强。

关键在于,五大因素这套我们钻研许久的模型并不比九型人格更能准确预测某人会不会买房,会不会成家,会不会犯罪,而这都是性格测试理应能够做到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项研究还考察了MBTI十六型人格模型——研究人员称之为荣格式模型,因为MBTI被申请成了商标,不能随便用。数据表明,MBTI的预测效力低于两者。此外研究人员还测试了星座性格模型。令人宽慰的是,星座性格模型的预测力是0。换句话说,无论是九型人格、十六型人格还是五大因素模型,它们的预测力都至少高于占星术。问题在于大量科学研究未能让五大因素模型脱颖而出一枝独秀……而我对于心理学这门研究心智结构的科学原本抱有更高的期待。一个人只需在这世上到处走走,就能发现很多事物之间的物理关系,知道不要摔下悬崖,不要被山上掉下来的大石头砸中,等等。他不可能仅仅依靠到处走走就知道的是如何登上月球。同理,民间心理学也治不好抑郁症……

像这样的比较研究我们进行得并不多,在心理学领域我们并不经常比较科学方法与非科学方法的效力高下。不过一旦进行了这样的研究,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利用研究获得的知识,而我们并不十分擅长运用这些知识。比方说,在过去五十年间,自从有明确记录以来,青少年精神疾病与成年人抑郁症的诊疗效果没能得到任何显著提高。我之所以专门挑出青少年精神疾病与成年人抑郁症,是因为我们在这两方面最早开始积累数据并且进行了最充分的大型研究。在其他方面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过去五十年究竟有没有提高。再举一个例子。照理说我们应该很了解行为改变,我们也确实提出了很多理论。但是要说到真正改变某人的行为,我们目前最先进的做法依然是“什么办法都试试”。画面上这张吓人的图表来自最近的一项大型研究,研究目的是促使人们更加频繁地前往健身房——我们并不打算把人送上月球,我们只想促使人们更加频繁地去做一件他们自己也承认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更何况所有的受试者都已经办了健身房会员。这些人全都喜欢去健身房,而且本来就是健身房的常客。这项大型研究尝试了53种干预手段,其中一半都没有效果。与此同时,研究人员还让行为改变心理学专家与公共健康专家预测这53种干预手段当中哪些有效哪些无效。结果专家们不仅普遍显著高估了干预手段的效力,而且并不能分辨出效力较高的手段。另一项结构类似的大型研究想要鼓励受试者接受疫苗接种。在这项研究当中,非专家的一般公众反而能比专家更准确地预测哪些干预手段的效力更强。这样的结果促使我们保持谦虚。尽管我们发表的论文堆积成山,但是却无法将论文山转化成可以事先预测的大尺度成效。

第四个问题,我们尤其不擅长将现有的心理学知识转化为技术——这也是衡量某个科学领域进步程度的方式。一个人不必理解内燃机的原理也能使用内燃机。我们对于内燃机的原理已经掌握得如此透彻,以至于我们可以用技术形态固化关于内燃机的知识,将固化的知识装进盒子里,再将盒子交给那些对盒子里的知识一无所知的人们随意使用。我实在想不到心理学领域有什么东西能与内燃机相提并论,虽说硬扯的话倒也不是扯不上,例如针对记忆力的研究催生了旨在锻炼记忆力的手机应用。还有就是心理学家的确率先提到了如今再人工智能领域大行其道的强化学习理念,这也是我们津津乐道的成就——我确实希望这个理念不是一百年前提出来的,但是它的确源自心理学。还有一个十分成功的退休金项目名叫“为了未来多储蓄/Save More Tomorrow”,采用了所谓行为经济学的原则——纯粹出于市场营销的目的我们才拒绝将这个新兴学科称作行为心理学。当然,能促使人们多存钱总是好事,但是这样的项目毕竟与内燃机没法比。

几天前我面向一群心理学家做了这场讲座。结束之后一位听众找上我质问道:“你说我们不能将心理学转化为技术是什么意思?看看脸书,看看Instagram,这些社交媒体网站不都是心理学家参与设计的吗?”我反问道:“没错,可是你能否说明我们在设计这些网站时具体运用了哪些心理学知识?”我知道这些网站雇佣了很多顶着社会心理学博士头衔的员工负责设计网站,但是我们并不清楚他们设计网站时使用了哪些不具备心理学背景的营销人员没有使用的工具。或者换个问法:这些博士生除了营销人员惯用的A/B测试与倚赖直觉等等手段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他的回答是:“我们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肯跟我们说实话。”这个答案一方面多少带着一点阴谋论的气味,另一方面这些博士生都是我们教出来的,我们知道他们都知道些什么,除非他们在入职之后自行摸索出了一大堆我们在学校里从没听说过的心理学知识运用方法。因此我并不认为针对人类心智的学术研究为他们的实际工作带来了多大帮助。

第五个问题相对比较简单,可是我们依然没能通过测试。确定某个学科是否取得进步的方法之一就是研究学科历史,看看学科当中有哪些内容至今依然得到积极运用,哪些内容已经变成了只有参考意义的历史背景。比方说你去找医生看病:“医生,我这两天一直打喷嚏,我的四种体液当中哪一种失调了?”医生甚至不会说“你错了”,只会说“这个问题与你的病情毫不相关”。这样的现象并不必然意味着学科取得了进步,但是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就心理学而言,自从学科创始以来的全部历史至今依然具有很强的相关性。其他学科的大部分历史都成了陈列柜里的古董,而心理学的历史却依然被今天的心理学家用来生成假说。有些心理学家喜欢认为弗洛伊德已经远离了我们,但是实际上弗洛伊德依然活跃在我们身边——29%的从业心理医生接受的都是弗洛伊德精神动力学传统的训练,也就是本我-自我-超我那一套。目前许多最前沿的心理学研究机构依然还在提供精神动力学培训,他们在招生简章当中明确承认:“我们采用了弗洛伊德当年的方法。”我本人的本科毕业论文题目是社会心理学最初的发现,也就是社会促进效应,或者说人们在有他人在场时完成简单任务的速度会更快。实验表明,假如在透明管道周围安置许多蟑螂,那么一只蟑螂穿过管道的速度就会加快。问题在于这个实验早在1898年就有人做过了,而我的本科论文还要拿着这个高龄130年的理论做文章。认知革命号称摧毁了行为心理学,但是行为心理学的概念如今依然与我们同在——强化、条件反射、刺激反应等等。这些概念并未被教科书当中更新的理论内化吸收,它们不仅是历史,也是依然活跃的理念。

我认为关键在于区分风尚与进步。心理学当中充满了风尚,也就是当前流行的研究方向。社会促进效应如今已经不流行了,但是如果你非要研究社会促进效应,也不会有人说你瞎胡搞。此外我们必须考虑到心理学这门学科的存在年限并不比一百年长多少,实验心理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历史只能追溯到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相比之下,物理学可以上溯千年之久。亚里士多德口中的运动与我们今天所说的运动完全不是一回事。亚里士多德对于“火焰为何上升”的回答不仅是错的,而且是不相关的。我希望有朝一日心理学当中也会出现如此显著的非连续性。

总而言之,从我这个致力于推进心理学进步的人的视角来看,我们目前的工作并未收获对应的成效。我认为这其中至少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整个学科依然处于前范式时代。我这里借用了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广受欢迎的主张。他认为科学进步可以分成五个阶段:首先我们提出一套范式,然后我们发现这个范式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然后范式陷入危机,然后范式遭到革命,再然后革命催生了新的范式,整个循环从头再来。库恩本人并不太确定这套循环是否一定意味着进步,而我比他确定得多。我认为这就是进步。心理学之所以未能取得进步,是因为我们甚至还没有进入这个循环。在心理学领域我们至今尚未发现范式,我们的研究一直基于我所谓的原始范式——换句话说,我们的研究方式并不构成对于世界的自洽见解。

我举几个例子。首先是我所从事的社会心理学领域,有一项论文产量很高的理念认为“情景很重要”。你能想到的任何一项著名社会心理学研究乃至心理学研究都遵循传统地显示情景能影响人们的行为表现,这其中包括旁观者干预效应研究、米尔格拉姆服从实验、斯坦福监狱实验等等——尽管事实证明最后这项研究的质量并不比真人秀电视节目更高明——这些精巧的哑剧试图证明人的个性并不是影响行为的唯一因素,特定的情景足以影响人们的行为。这些研究之所以曾经一炮走红,是因为它们证伪了当时的合理假设,即个性是决定行为的唯一因素。所以我认为长期以来这一直是一个富有效益的原始范式。但是我同样认为时至今日这个原始范式的价值基本已经被榨干,不值得进一步深挖了。另一个问世很久的原始范式主张人们并不遵循最佳决策规则。这个原始范式的质量之高,足以使其赢得了两个诺贝尔奖。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很有证伪的价值,而且过去几十年来我们已经将其证伪了许多次,我认为这个曾经富有效益的原始范式如今同样被榨干了,未来大概产生不了多少效益。第三个原始范式是一大部分心理学研究的常用套路,尽管一般人很少像我这样措辞。我将这种套路称作“随便挑个名词研究”,也就是随便找一个名词,比方说“领导力”,然后将其当成你的专业领域。你可以设计一套领导力量表,你可以采访许多首席执行官并且总结他们的共同点,你可以观察大学校园里哪些学生更容易成为学生会主席。所有这些研究都可以归结于“领导力研究”的名义之下,哪怕谁也说不清楚各项研究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它们各自的研究结果如何能够累积整合成为单一结论。研究生院里不会有人告诉你:“年轻人,打开词典随便挑个名词就能成为你的研究方向。”但是在我看来这就是我们当前的做法,而且我看不出这种做法怎么能够促进心理学的进步。

为什么心理学这个学科似乎卡在了青春期无法前进?为什么我们的研究要么提供不了多少有用的内容,要么提供得越来越少?我认为这样的局面要归结于四项挑战,其中两项源自我们这个学科的历史,另外两项源自人类心智研究这一行为的固有特性。首先,心理学出现得太晚了,还没能胡闹多少年就赶上了统计学的问世。弗朗西斯.高尔顿发明的统计工具至今仍然在心理学领域得到运用。在我们刚刚开始尝试实验心理学之后不出几十年,他与他那帮鼓吹优生学的朋友与学生们就率先提出了相关性与回归分析等等统计学核心概念。统计学当然是非常好用的工具,以至于我们现在甚至无法想象离开了统计工具怎样进行心理学研究。我认为这一点严重限制了心理学的研究思路。相比之下,其他科学学科在统计学问世之前都已经想一出是一出地存在了上千年,然后才走上线性回归的路数。

其次,由于心理学过于年轻,以至于这门学科等不到青春期结束就不得不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架子,以免被其他学科看低一眼。专业化当然是很有用的工具,但是它也会致使学科倾向于保守。归根结底,专业化意味着围绕一套特定规范来组织从业者的行为,无论这些规范是否富有成效。如果某个学科的全部从业者都必须首先接受关于学科现状的灌输,那么想要在学科内部掀起革命自然难上加难。心理学不像其他学科那样经历过足够长的自由发展时期,期间任何有钱有闲有脑子的人都能自行开展研究。自从心理学问世以来,想要成为心理学家的唯一路径就是读博。我认为以上这些都是由于心理学出现较晚而产生的特有问题。

除此之外,针对心智开展研究也会带来独特的问题,比方说解释深度错觉。画面上的图片来自我非常喜欢的一项研究,研究人员询问受试者:“你熟悉自行车吗?”“当然熟悉了。”“那么请画一辆自行车。”结果受试者上交的画作五花八门,其中绝大多数自行车要是造出来根本没法骑。自行车明明如此常见,为什么人们却画不出来?因为人们很容易将一知半解错误地当成知根知底,这就是解释深度错觉。你可以去问问人们:“抽水马桶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水箱总能重新灌满到固定的水位?”大多数人都说不清楚。人们很清楚如何使用抽水马桶,他们不清楚的是抽水马桶的原理。在学习任何新事物的时候,首先必须理解我们关于这一事物的现有知识的局限性。但是在心理学领域,想要做到这一点尤其困难,因为人们真心感觉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心智如何运作,因此也推己及人地很清楚别人的心智如何运作。我认为正因为如此心理学在科学史上才姗姗来迟。人类想到要针对心智做实验之前很久就从比萨斜塔顶端扔下了两个铁球,或者将肉放进密封罐子里看看是否会生蛆。我们对于自身或者他人心智的理解虽然浅薄,但却很容易让我们自己感到满意。我还认为解释深度错觉并不是可以一次性偿付的亏空,而是必须反复支付的抵扣额度。你必须反复不断地拉开自己与你以为自己知道的东西之间的距离,唯此才能发现你尚且不知道的东西。

心理学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于自然界缺乏针对心理学的事实复查。在人类历史上,各式各样的文明全都发展了各自的天文学传统。所有文明都忍不住抬头看天,试图解释天上正在发生什么。有人甚至主张,要不是人类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体的运行,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产生研究科学的兴趣。假如我们要预测日月食,无论怎样预测都很容易确定对错,想要干扰观测结果或者伪造观测数据难于登天。但是在心理学领域,只需一丁点确认偏差作祟,你就能强行征用你观测到的任何心理学现象来支持你以为自己知道的心理学知识。换句话说,我们在心理学领域很难发现足以迫使学科做出改变的异常现象。比方说科学学科好比高压锅,异常现象好比压力阀。心理学这口高压锅缺了压力阀,以至于火烧得再旺也只能往外喷蒸汽,锅里的骨头完全炖不烂。

反过来说,有人主张人类心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研究对象,因此心理学举步维艰也并不奇怪。我针对这种说法的主张没有证据支持,但是我并不认为人类心智就一定比其他研究对象更复杂,或者说任何研究对象在得到透彻理解之前看起来都很复杂。我们今天面对心智的感觉就好比1597年的炼金术师面对化学反应的反应。今天我将药剂A倒进药剂B,发生了这样的反应;明天我将药剂B倒回药剂A,反应却不一样,多么神奇!不理解化学原理的炼金术师可能会说“原因大概在于金星的位置发生了偏移”或者“心诚则灵”。假如不知道化学元素的存在,这些现象看上去就将会永远十分复杂。当然,任何学科都可能有办不到的事,例如再怎么研究物理学我们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地凭空变出能量。问题在于我们很难确定这些事究竟是什么。许多今天已经实现的事情都曾经被视为不可能,因为我们从前对于这些事情的理解并不充分。就心理学而言,我认为我们追求的目标全都还远远没有碰上理论天花板。比方说抑郁症的治疗,我们目前对于抑郁症的理解已经触及其本质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或者说我们仅仅是在用“抑郁症”这个词来概括一系列显然并非常态的心智状态。因此在抑郁症这个方向上我们必然还有很大进步空间,毕竟当前我们所理解的抑郁症无非是一套抽象的统计学现象而已。我们有可能根除抑郁症吗?或许有,也或许没有。但是如果缺少了开发新的研究工具的能力,我们肯定不可能根除抑郁症。在此之前,确定某件事是否可能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尝试……

如果我们当真打算在心理学领域掀起革命,又该怎么办呢?任何学科要想确立范式都需要两大因素,首先要确定相关研究领域的各种单位,其次要确定各种单位的行为规则以及单位之间的互动规则。范式与理论或者假说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这并不是我们思考心理学的惯常方式,但是它可以是。实际上五十年前就有人这么尝试过,有人写了一本书,包含了上千条引用,然后这本书就消失了,就好像掉进了记忆黑洞从未存在过一样。我曾经在一屋子心理学家面前提到过这本书,发现谁都没有听说过。这本书是威廉.鲍沃斯/William T. Powers的《行为:针对感知的控制/Behavior: The Control of Perception》,熟悉控制论的听众大概听说过这本书。这位作者试图运用控制论来形成一套心理学理论体系。鲍沃斯主张,人体需要在很多方面保持稳态,人类维持生命的各项体征的上下限区间非常狭窄,一旦脱离这个区间人就会死。自然界或者人体发明的维持稳态的最佳方式就是控制论,具体来说就是用若干模组来控制目标变量维持在目标水平。刺激从外部环境进入内部环境,被感受器接收到,感受器将刺激转化成为感知,也就是系统能够运用的信息,这一信息被发送给比较器,比较器将其与目标水平相比较,将两者之间的误差信号发送给效应器,效应器则指导系统做出行为去影响外部环境,从而减弱乃至消除误差信号。这个房间里的恒温空调就是典型的控制系统,它不断读取室内温度,将其与目标温度进行比较,如果室温过低就放暖气,如果室温过高就放冷气。人体同样具有恒温控制系统,体温过高过低我们都会死。我们或多或少能理解人体如何保持恒温:皮肤细胞上的TRPV1痛觉受体可以发送信号,构成我们对于温度的感知——当然这是个高度简化的模型,实际参与体温调控的机制大概还有很多,只不过这一层机制我们比较熟悉——这个信号与理想体温的某种内在表现形式相比较,发出“太热了”的信号,驱使人体的运动系统站起身来去开空调,从而使人不至于热死。

这样的控制系统模型看起来就很符合直觉,我们很容易就能将其应用于各种所谓的低级人类活动,例如体温调节、呼吸、饥饿等等。但是这个模型同样可以用于心理学家眼中的高级人类活动,例如社交。在历史上,人类必须维持与其他人类的接触与关系,否则生存将会变得极其困难。因此很可能存在一套乃至好几套调节社交的控制系统:这些系统接收的外部刺激包括眼神接触、与他人对话的时间长度、来自他人的关注或者身边的朋友数量;某种我们尚不理解的社交官能接收到了这些刺激,将其转化成关于社交程度的感知,与理想的社交程度相比较,发出例如“好孤单啊”之类的信号,促使运动系统给朋友发短信,去酒吧喝酒,给家里人打电话,等等。我并不认为这就一定是心理学的唯一前进方向,但是这种思考方式至少对我来说很有助于具象化我们目前经常讨论的心理学抽象概念。例如心理学家经常讨论孤独,将孤独当作某人对于孤独量表的反应。按照控制论模型,孤独则是一个误差信号,是理想的社交水平与现实社交水平之间的差值。说到理想的社交水平,我们目前惯于将其称之为外向性,并且用某人对于外向量表的反应来衡量此人的外向性高低。按照控制论模型,外向性则是一个控制系统当中的设定点。控制论模型还能顺便用来解释个性:所谓个性就是全套心智控制系统当中的每一个设定点的总和。“我比别人更加外向”意味着“我的社交控制系统的外向性设定点比别人更高”,无论这个控制系统究竟是什么。我喜欢鲍沃斯理论的另一个原因在于——顺便说一句,上述内容其实是对鲍沃斯的原本理论的延展,不妨称之为新鲍沃斯理论——它能促使我们询问原本不会问的新问题。对于任何一个控制系统,你都可以询问“感受器将什么当成刺激?或者说人的社交控制系统会根据哪些外部信号进行控制?”“效应器如何选择用来减小误差信号的行为?为什么有些人感到孤独会给家里人打电话,其他人却会去酒吧喝酒?”等等。

总之,我认为这种思考方式非常重要。我们甚至不一定非得将其当成思考心理学的工具,尽管我与几位朋友正在尝试这么做。关键在于这是探索心理学这门科学的另一种方式。这套范式非常关注单位以及辖制单位之间互动的规则,从而实现了心理学的机制化。相比之下,我们目前研究心理学的惯常方式是中介模型。比方说我们要衡量受试者的数学能力,那就让受试者接受数学测试并且衡量受试者的自我效能感,换句话说就是询问受试者“你对于测试结果多么有自信?”如果我们打算衡量受试者对于数学专业的兴趣,那就询问他们“你对于数学专业的兴趣有多大?”再然后我们就统计一下受试者的数学成绩、他们对于数学成绩的自我效能感以及他们对于数学专业的兴趣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三者之间未必一定就有关系,我们只不过是为了描述世界而虚构了它们之间的关系。我将这种研究方式称作印象派科研。倒不是说印象派科研就一定没法取得成果,事实上我们已经用这种方法证伪了许多民间心理学主张。问题在于可能存在的抽象概念实在太多了,衡量这些抽象概念的方式也实在太多了,不同抽象概念之间的互动方式更是太多了,很难说印象派方法一定就能研究出个什么结果。在我看来,印象派科研与造永动机也差不了多少。

总而言之,我认为当前的心理学十分有效地推翻了民间心理学,不过我并不敢说我们在其他方面也取得了同样的进步;如果我们想要取得进步,可以做两件有用的事,其一是继续证伪民间心理学,其二是努力打造一套范式化的心理学。如果我们真能促使心理学从印象派科学转变成机制化科学,那么我们必将更加接近那片名为辛辛那提的应许之地,而我们的丰厚回报将会是吃到美味的辛辛那提辣肉酱。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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