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雷都头与驴筋头 -- 履虎尾
书场中的煮酒、无斋、桃李等诸位大侠,提起郓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队副插翅虎雷横来,一齐摇头,都有些鄙薄其为人的那么一点意思。履虎尾紧随诸位大侠的骥尾,也在密切注视着雷老虎。
这一天,雷横闲来无事,随着帮闲李小二,来至勾栏院里,坐在头排正中间,观赏粉头白秀英表演招牌节目“豫章城双渐赶苏卿”。只见那粉头说了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彩不绝。
唱了一阵子,广告时间到了,白秀英走下舞台来讨赏钱。
“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白秀英托着盘子,口中念念有词,首先就来到雷横面前。插翅虎雷横白吃白喝白拿白讨要惯了,从来就无有带钱付款的习惯,于是装模作样,在身边袋里摸了一下,随口说道:“今日不曾带得些出来,先签单吧,等年底汇总一发赏你。”
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
雷横便有些恼怒,通红了面皮道:“我一时不曾带得出来,非是我舍不得,你跟俺胡说些什么!俺且问你,什么叫做头醋不酽二醋薄?”
白秀英道:“俺与你扫下盲先,官人既是来听唱,又坐在头排正中,只当您失格大财主,如何不记得带钱出来?”
插翅虎雷横横行霸道惯了,何时落过下风头?继续与白秀英斗口纠缠。剧团领班白玉乔看不过去,叫了起来:“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什么。且过去,自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
雷横此时若是低头不语,就势走人,如何不好?却只管跟人家耍赖道:“喂喂,有(MOU)搞错!我怎地不是晓事的?”
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
众人一齐喝起彩来,雷横恼羞成怒,便骂道:“这忏奴,怎敢辱我!”
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充其量不过是个打工崽,打什么紧!”
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刑警队副雷都头。”
白玉乔道:“哪里是什么队副雷都头,只怕是根煮不熟嚼不烂的驴筋头罢咧。”
雷横那里忍耐得住,从坐椅上直跳上台去,揪住白玉乔,只一拳一脚,便打得白老儿唇绽齿落……
履虎尾按:白老头儿啊白老头,你这不是自己找打吗!谁让你“驴筋头、雷都头”的嚼舌头哇!你为老不尊,逞这口舌之利,不打你打谁呢?呵呵,列位看官,这“雷都头”与“驴筋头”,今天读起来毫不相干,好像是风马牛不相及一般。若是如此,这白老头不是白挨了一顿爆打吗?然而在宋时呢?两宋时代,以及今天在某些地区,“雷都头”与“驴筋头”,读音极为相近,并非毫无瓜葛。呵呵,说来话长,这就与音韵有点关系了。
诗人作诗,首先要懂得音韵。而音韵,却不仅仅是顺口而已,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堂在里边。有时候,两个字读起来非常顺口,却被告之,此两字不在一个韵部,不押韵;有时候,两字看似毫不相干,却是同一韵部,押韵。押韵与否,要依照韵书。就如同英语单词一样,虽然号称是拼音文字,却不能如同俄语一般,直接拼读出来,还需要借助于国际音标,才能明白它的读音。
诗词的韵,最初其实就是“顺口”,只要作者和读者读着合辙顺口,就是押韵了。然而,东晋以后,出现了韵书。越往后越复杂,结果就是,判断押韵与否,不是根据耳朵的感觉,而是要对照书本。经常性的是,本来挺自我得意的诗句,别人来提醒了:喂喂,注意喽,作诗不是编顺口溜,是要押韵的哟。
一次课堂上,历史文选老师给我们讲《离骚》。读到“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句时,老师居然读如其字。身边的一位同学对履虎尾悄悄地说道:“老师的读音错了,惟庚寅吾以降的‘降’字,应该读为‘红’(HONG),不能读降落的降。”
俺试着读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红’。”呵呵,不错,这么一读,《离骚》的味道被读出来了。“庸”字同“降”字,在《楚辞》中,原来就是押韵的。
再有,屈原的《橘颂》中唱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诗中的“服”与“国”(FU与GUO),用现在的普通话来读,一点儿韵的边儿都沾不着,怎么办呢?又有人来给俺扫盲,曰:“国,读原来的音;而‘服’字的读音变了,应该读如‘迫’(PO)的音。”
俺试着读曰:“后皇嘉树,橘徕‘迫’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呵呵,不错不错,这样一读,果然也得其味道了。
后来,履虎尾又遇到一位原籍在中原的老先生,他告诉俺说,中原地区口音里,保存有很多上古时期的读音。以《国风•关雎》为例子,这首诗的前两节没有音韵上的问题,读到第三小节,读音的问题出来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依前例,把“服”字读为“迫”字,在用普通话来读,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迫’。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已经比较上口了。然而,如果用中原的土话来读的话,那就更上一层楼了,《关雎》的味道也就更加浓郁了:
“求之不‘呆’,寤寐思‘拍’。悠哉悠哉。辗转反‘猜’。”
呵呵,果然不同于凡响也。
列位,俺把这种口音说成是“中原话”,而不说它是“河南话”,自有俺的道理。这种口音腔调,不仅仅局限于河南一省,几乎遍布于长江黄河之间。江河之间几乎所有的省份,都是如此发音的。特别是鲁南、豫东、苏北、淮北,即苏鲁豫皖地区,更是在口音上高度的一致。
在《水浒传》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
“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众小喽罗所唱的这首歌谣,前两句“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没有问题,“光”和“郎”很顺嘴;而三四句的“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就有问题了,“窄”和“客”两个字,在普通话里,不顺口也。看官莫急,在中原地区的口音里,人们是把“客”字读为“开”(KAI)音的。于是,小喽罗的歌谣听起来顺耳了:
“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开’。”
回到本帖开头的问题,这《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老先生啊,俺估计他就是“苏鲁豫皖”一带的人。当地人发音,雷,读做“LUI”。凡是发此音的,如:眼泪,读作“眼LEI”;种类,读作“种LUI”;劳累,读作“劳LUI”;天上打雷,读作“打LUI”。而且,当地发音又比较含混,不像关东话那样斩钉截铁地咬文嚼字。所以,“雷”(LUI)字与“驴”字发音非常近似,听起来很和谐顺耳,可以视为互相押韵。于是乎,白玉乔乃曰:
“什么本县的‘LUI’都头,只怕是根煮不熟嚼不动的‘驴’筋头罢咧。”
长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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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敢当啊。
昨夜忽醒,睡不着,便拿起水浒,刚好读到“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水浒读熟的地方,便不留意那歌谣的音韵. 不料今日偶见先生的方言妙解,亦为人生之巧事了.
原来如彼啊...
说到水浒的“作者”,西柠兄曾援引一些致力于水浒研究的前辈们的观点,就是,
最后那位“串编集成者”,多半是位南人。我也同意此论。不过这位南人应该对北
方的风俗等等 (自然包括语音) 有一定了解,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这些貌似走韵的歌
谣五的。
我对古语方言知道得太少,印象里,杜子美的“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里的“黑”字应读“贺”,还有当“夫”在句首时,似乎该读“福”。还曾听一位
老师说,“矿”本来不读“况”,而读“拱”,是为避某位清帝的名讳才号令天下
改成“况”音的。这个就不知真假了。
其实俺对插翅虎的评价不太差,孝得95分,义得80分,智... 30... 哈哈
我在豫东生活了五年,离山东荷泽仅几十公里距离。当年的同学中,鲁南、皖北、淮北又各有一人。所以,对苏鲁豫皖地区,了解较多。当地语言及风俗习惯生活习性等,与《水浒》中所写,真所谓心有戚戚焉。虽然没有够硬的证据,但深信,施耐庵必为此处人也。
我上面表述得不够精准,这里再澄清一哈:
有一种观点认为:水浒最终的串编集成者,是位南人,但他的工作主要是将原本就
存在的单个小故事串编起来,而不是去改动原有的小故事,既不会改动情节也不会
改动语言。
所以,履老师的推测结论,其实与“串编者是南人”的观点(也是我的观点) 并不矛
盾。
至于这种串编者为南人的观点是如何得出的,我记得是根据那些明显的串编情节中
的文字特点推测出来的。
另外,读过一篇为水浒前71回的地理常识详细纠错的文章,该文还列举说明了平腊
部分文字中作者对南方地理情况的熟捻和精准。最后文章作者得出的结论也是:最
后集成者很可能是位南人。
至于前71回里的地理错误,我的猜测是,创作那些单独小故事的民间作者虽是北人,
但基于他们有限的素养,加上他们没条件做跨省旅游并认真核实相关地理关系,因
此他们只对自己附近的地理很熟悉,对邻省甚至邻县的都有可能出错。
赶明儿我也去学学这些口音,重新读一遍体会体会。
这是俺们阎老西队伍里的主要任职资格标准,有共同语言啊!
可怜的白老爷子,就因为发音不准,横遭一顿暴揍,也许人家本来说得不是骂人话呢?!
可怜的雷老虎,就因为区域文化的差异就贸然打人,最后被迫落草梁山去受刘唐、王定六和东张西望的气...
事后痛定思痛,雷老虎和白老爷子都感慨着同一句话:
普及普通话很重要啊!
各地的土语土音,听起来都是饶有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