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人汤俱老 -- 森林的火焰
“老“是中华人物的传统美德。年高总与声望,阅历,练达,修为联系在一起;竹木器物要又红又老,铜铁家伙的包浆油光水滑,买主才爱。三家村口如果不是童童如盖的老槐树却是前年种下今年才胳膊粗的小树苗,游子的思乡之情也减低几分。“老“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凭你帝王将相,金装玉裹,不熬到年份就不能“老“。中国人最珍视“有钱难买“,时间是其中之一。
人老有德,汤老有味。广东人的“老火汤“是粤菜之首。老火汤无可辨驳的首脑地位,并非如北京厉家菜,御口亲封;也不象麻辣小龙虾,不上台盘。煮一样好汤,无论一级粤菜厨师还是家庭主妇,都须肃容以待,敛息凝神,该出手时就出手。遍访街市,加足材料,文火慢煨,波澜不惊,是为老火靓汤。“老“和“靓“,一样都不能少。
每个广东男人广东女人, 总能说出几样最爱的汤。或者是自己喝过的,或者是自己煲过的。如果当年造字的是广东人,“家“如今可能是屋顶下的汤。台湾的张晓风说,家是总有个人拧亮了灯等你。若是黄爱东西原创,将会变成家是总有个人煲好了汤等你。家意味着无原则的爱,无条件的等,和爱着等着的人们。煲汤与喝汤是爱与被爱的绝对象征。 在爱你的人心里,“无啖汤水饮“简直是世界上最凄惨的事。所以她们变尽方法,让被爱的人被暖洋洋的一片汤水包围。 虽说一碗热汤的关怀,不可能此生携带。母亲的青红萝卜煲猪骨,太太的金银菜南北杏煲猪肺,姨婆的花生煲鸡脚,总是记忆里的老照片。
十几年前,“一部分人“在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情况下,先富了起来。钞票奇迹般涨饱了口袋和银行。他们走进历史的聚光灯,也走上了春节晚会的舞台——小品中秃头大肚腩用钱买办一切的往往操广东口音。不管怎么说,发财总是一件好事。欣喜若狂中,有人拿钱来点鞭炮,没有那么疯狂,只盘算一点艳福的人开始“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另一面,口岸的开放使香港的体力劳动者如长途货车司机或鸡鹅商贩流水价来往省港。这些“相对高收入者“,男人的痼疾发作,在内地安下一份新家。在广东省的许多城市,“二奶“逐渐成为新兴职业和名词。只是这些还保留着劳动人民趣味的“新贵“和“大款“们,外室不是用来烟视媚行,而要上灶煲汤。男人拿钱出来建设的是另一个宝盖头下的家,不是脱衣舞夜总会。为生计靠男人的女人们,用来猎取男人心的常规武器除了粉颊红唇胸波臀浪,还有一只牛角汤煲。鱼网丝袜花边内衣这样“坏女人“的标记,在这样的语境中水土不服。 “坏女人“的良家妇女化也许是珠三角一带二奶的特殊标记。对蒙在鼓里或打上门去的“大奶“们来说,假想敌并非象港产电视连续剧一样穿着丝绸睡袍,涂着黑眼窝,哑光的棕红嘴唇里吐个浓浓的烟圈。在家的二奶和正妻同样不施脂粉地洗手做羹汤,只是皮肤紧致光滑些。在煲汤的氤氲水汽中,她们也不约而同地一起变老。敌人偏偏是知已。女儿一代已经没有这种牺牲情怀:爱他,不过为他煮碗泡面;脚踩两只船?休想。擅长煲汤的母亲看见麻辣张扬的女儿,一定是欣慰多过遗憾——虽然煲汤妙手没人承继。
广东人下馆子,就算没有狂到“来碗鱼翅漱漱口“的地步,“来碗靓汤润润喉“是最正当基本的要求。一间开在广州的非小吃粤菜馆,菜单开头若没有几十种老火靓汤压阵,一定会被本地三教九流的美食家视为不上路。很多以“与顾客肝胆相照“为企业文化的饭店,一字排开的巨大汤煲和生龙活虎的待烹水族常遥遥相对。然而我每次登堂,匆匆而过,难得觉察到汤煲中散发出的暖香。上桌坐定,点菜完毕,小姐才端进一个小很多也同样不动声色的牛角煲,在客人身后一碗碗分好,又是一大盘汤渣和一小碟酱油。此时方见真面目:清亮透底的金黄或暗红,略有一点油星闪烁。没有急不可待的白雾升腾。喝到嘴里温热正好,不会烫麻了舌头。暖融融的鲜,润,甜,滑,在口腔里打两个转,缓缓流落喉中,恋恋不舍得紧。小小一碗,只比茶钟略大些,汤与唇舌的燕好只片刻便芳踪难觅,精彩的收煞。白瓷大盘中的汤渣枝枝桠桠,毫无秀色,味道却不同凡响。瘦肉,生鱼,青菜,煲至软熟仍性格鲜明。去了桀骜,洗了脂膏,荡涤了膻腥,留了菁华。只消一丝来自酱汕碟幽幽的咸味,便魂灵尽出。
老火汤可以是煲出来的,也可以是炖出来的。汤煲直接坐在明火上,受热较多;加上汤煲不密封,所以煲汤的过程中水分会减少。如果有多脂成员象猪骨或油煎过的鱼头在内,火候到时汤会变成浓醇的白色。明火煲汤也能将干菜,海味,火腿中的味道尽量地逼出来,鲜美浓郁。炖汤是把所有材料加到双重盖的瓷罐(炖盅)里,绵纸密封,排进大蒸笼隔水煨炖。热力虽减,却均匀绵长,使汤清如水。细嫩的原料,为不使其在上下翻滚中糜烂到不可收拾,也采取“炖“法。至高境界,莫过于“鸡包翅“。鸡包翅本质上仍然是一碗老火汤,只是汤的光彩被鱼翅抢尽而已。需要的时候短,一两个小时已经完美;炖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传统炖法还需要能停停当当放下大瓷盅的蒸笼。根据广东人的特殊需要,电器厂纷纷发明小巧灵活的电炖盅,不需看火看水,甚得阿妈欢心。更糁杂以古典和现代的养生理论,用紫砂盅取代粗瓷盅,价钱名正言顺地向紫砂壶靠拢。洋人的slow cooker(慢火锅),本用来做淡而无味的Irish stew(爱尔兰炖肉),中国人拿来煲老火汤,一拍即合。
老火汤的原料,离不开鸡鸭鱼肉,干鲜蔬笋。其味之清,淡,厚,浓组合,不能计数。鸡取其鲜,瘦肉取其甘,火腿腊鸭胗取其浓香,西洋菜冬瓜干取其清肥。蜜枣和南北杏是煲汤生手的救星:润肺的材料总不会出错。沙参玉竹一定跟鱼同进退。天麻据说医头痛,因此也跟鱼头猪脑等头头脑脑的一起煨,锦上添花。人们讲究的不仅是味道还有疗效。虔心一片,一碗汤下肚,自然觉得祛了湿滋了阴。在广州,询问任何一个四十岁以上男女关于老火汤的医经,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大篇。广东人煲汤的医药知识,来自阿妈阿爸,隔壁王婆,海味铺的陈叔,菜场卖牛肉的坚仔。。。来源之杂,不下于维基百科全书。
老火汤在现代社会被煲成商业产品。 广东快餐总有“例汤“,可能因为老板和客人都相信干物生噎无法下咽,又不愿屈就外来的甜兮兮的冒泡饮料。稍微用心的例汤,大锅大灶,火候是够的,味道也不错。在中大读书时,南门对出的“大西豪“供应最广东口味的饭菜,套餐奉送例汤一碗。总是熟口熟面的青红萝卜猪骨汤,胜在甘甜。一次在香港芜湖街吃卤水鹅,店家送上例汤苦瓜黄豆煲猪骨。这碗汤清澈见底不着油花,味微苦而悠长,似淡还远,是我喝过最好的一碗快餐例汤。汤也要可以单叫。广州十八埔街口有一家炖品店。西关的旧屋采光都不好,只记得黑黑的店堂门口散乱地丢着大蒸笼,足可以蒸下唐三藏师徒四人。炖品的种类写在小黑板上,总有十几二十种。有一些汤水因为材料容易备齐家里不常做,就直接上铺子里喝完算数。炖品铺用的是如出一辙的瓷炖盅,暗白底子上一尾蓝色的游鱼。那鱼的尾巴却是摆得十分生动。一盅不过四五块钱,若是自家一时兴起采买材料办一碗汤也不止这个价钱,还要搭上工夫。社会化生产,大家得益。
因为经济腾飞,香港的白领丽人不下厨房久矣。有阿妈在,小两口齐齐上阿妈家喝汤;若不幸失了怙恃,就只能喝Campbells了。于是各种汤馆应运而生。午餐时分,一个订餐电话,就有不锈钢保温壶稳妥地包在棉套子里送到。从嗡嗡作响的电话和电脑中抬起头来喝一碗温热的汤,滋味可比“雪狮子向火“。汤谱亦随季节变换,更声称由中医师建议监督。连面条汤卖遍全球的Campbells,在香港也推出罐头老火汤 ——西洋菜鸭肫。香港佐敦靠卖老火汤起家的“萝卜汤“,却一洗厚朴传统风格,搬迁至人气燥旺的铜锣湾,装修成白雪公主,并推出“祛风暖胃“的老姜元贝忌廉汤,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跨国公司本地化争市场份额,本地产品异国化博取好奇心。一碗汤中见商业推手过招奥妙。
总有煞风景的人提醒我们老火汤久煲致癌,忠言逆耳的报纸电视告诉人们骨头汤其实不补钙,汤水精华其实是高脂高糖高胆固醇。连权威中医也说,老火汤使广东人舌苔厚腻,体质湿重:愈祛愈湿,越补越重。拜托,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承认理论上来说一包冲剂足以提供所有营养成分,却并不意味着我们乐意喝冲剂活着。人生这么长,没有美味的胆固醇,低于千分之一碳酸钙浓度的猪骨水溶液,充分加热软化的胶原蛋白,乐趣不免少很多。把准备这些东西的时间节省下来,也并不能造就光宗耀祖的事业。较之春风般的一碗汤,实在是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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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清火,那个润喉,结果走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反对吃鱼翅,害死太多的sha 鱼了
一个小老乡,娶了个广东太太... 丈母娘虽然心里嘀咕,可女婿每上门必煲汤伺候 -- 相信岳母大人必定是尽心尽力地煲这个汤的,女婿上门恐怕是家里的顶天大事了...
问题出在山东胃口跟广东菜似乎有点不对付,一来这个喝汤用盅,俺这小兄弟身高八尺,体重过两百,标准山东大汉形象,可能这辈子只用盅喝过酒,吃饭得用海碗装。捏着小汤盅无处下嘴... 二来俩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丈母娘看在眼里,自然锅里是大把大把地下补料,什么补加什么,据宣称那盅汤的滋味“就象中药”... 显然是过犹不及呵
头次上门喝了一肚子汤,还以为往后会有好吃的 -- 结果每次上门都是一锅乃至数锅老汤伺候,皱眉苦脸的小老乡宣称“就是一根芹菜也要煲成汤端上桌”-- 只好每次从丈人家回来都要去饭馆找补一番...
不过看森林火焰的文章的确是一种享受,什么美食都能慢慢咂摸出一番道理来,小小一盅汤内有如此天地,水平呵...
内人在广州长大,现在时不时地弄个汤喝喝,不过,咱们家不用小碗,用大碗。
第一次去岳父母家里,岳母整了个老鸡还是老鸭的汤。挺大一罐子,汤没有多少。那小的一碗,我一饮而进。内人看我爱喝,又来了一碗。等喝完第三碗,就没有了。剩下的肉渣,他们不吃。我尝了尝,味道还可以,又觉得扔掉可惜,就拌着辣椒酱都给干掉了。
岳母看着是喜上眉梢啊:这么实在的女婿,女儿真是有眼光!
没成想在这里遇上了... 赶紧还俺钱来,那天借了二百,利滚利,利打滚,还四百就中...
改天我们再打麻将,输给你就是了。
阿二靓汤是粤语特有的名词。阿二呢是港人对小老婆的称呼啦,就是内地说的“二奶”。不知道是爱屋及乌还是其他,都认为阿二煲的汤比大老婆的好喝。
不过,广东人煲汤的功夫确实是很出色。据说,以前年轻女子不会煲汤是找不到好婆家的。
俺个哥们是北方人找了个粤女,不会做菜煲汤哄老婆粤语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粤女确实是贤惠,上班操持家务等井井有条。
让俺眼红的不行,俺那一阵儿狂看无线剧,日语学习长进不大,本来就有些基础的粤语倒是突飞猛进了。
再说这厮被广东老婆把毛病惯出来了,家务活都很少干了。女孩有时忙不高兴了,专门用粤语骂他,他听不懂还傻乎乎的点头答应,时间长了觉得对方诡秘的笑容有些不对劲,恰巧就和俺讲了,最近又被称呼为“肥驹”啦?俺顿时喷……就是肥猪啦!
立马自告奋勇教了些怪话给他,结果捅破天机的结果就是,再见他老婆的眼神看过来时总感觉有些恨恨得……
这位火焰兄想必也是一位高人,竟也弃河而去。虽然遗憾,还好还有这些文字留存。可以想象当年河里是何等辉煌,牛人辈出,百花齐放。不过以这样丰厚的河泥,河里还会迎来水丰草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