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押沙龙的晋史随笔 之 一场奔跑毁掉一个帝国 -- mynoodles
一场奔跑毁掉一个帝国——383年的淝水岸边
作者:押沙龙
一 九十七万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符坚决定倾注全国之力,征服东晋王朝。这个消息对东晋政府来说,当然是个噩耗,但是对前秦的老百姓来说,也是个灾难性的消息。符坚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按照每十个男丁抽一个的比例的征发军队,而且要把全国的马匹,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一律征发供远征军使用。
从数字上看,征发的结果是喜人的。总共凑出了97万军队,其中骑兵有27万。此外,符坚还征募了富家子弟三万人,充当仪仗部队。
单看这些数字,远征前景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按照道理来说,差不多应该是有征无战。东晋全国人口估计也就是三四百万左右,打仗的士兵不过十来万人。东晋军队看到这100万人浩浩荡荡开来,应该集体吓破苦胆,束手投降才对。但是战争的结果完全不是这样。这说明在数字背后有很多隐蔽的事情,需要我们仔细分析。
符坚曾经统计过前秦帝国的人口,得出的数字大约是1600万。刨掉女人和老弱,男丁数量至多不过六七百万。如果十丁抽一,是抽不出97万军队来的。这一百万人里面应该还有不少的常备正规军。无论如何,可以料想,这个十分之一比例的征发,执行的一定是相当彻底的。
可是我们光知道征发了多少多少人,可到底征的是谁呢?要知道,这个可不是什么好差使,不象考公务员,大家挤破头竞争。比方本来你正在陕西老家,下了班正坐那儿抽烟打麻将,忽然有人跑来塞给你个大铁枪,说是要让你去江苏打仗。你也一定不会欢欣鼓舞,为王前驱。所以不难猜测,有点手段有点关系的人一定会尽量避免给算到那十分之一里去。
中国历史上,不止一次进行举国征发以做大规模战争之用。200多年之后,隋炀帝为了讨伐高丽(即现在的朝鲜),曾经做过更大规模的征发。第一次远征高丽就征发了一百多万军队和更多的运夫。
秦始皇和汉武帝那时候,也大规模征过军,秦皇汉武征军都是优先考虑以下几种人:失足干部、流亡者、倒插门的女婿、做生意的小老板、转业的小老板、小老板的儿子、小老板的孙子,称为七科谪。(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很明显,这些都是社会的下层人士,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弱势群体。
当时是农业社会,被征发的人平时多半没有受过什么军事训练。他们一般都是捏惯锄头而不是枪柄的人。很多人可能一辈子没有参加过任何战争,忽然拿上大刀长矛,要去杀人,这自然带来了很多问题。孔子曾说:“以不教民而战,是谓弃之。”意思就是让没经过训练的民众去打仗,无疑是送死。但是中国千百年来,多是用这种民众来打仗。
没有经验的士兵,置身在战场上,往往就象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精神高度紧张,无法控制情绪。历史上有无数的军队莫名其妙的瓦解,多半就是这种新兵过于紧张造成的。当然,领导上一般会安排不少大刀队来督战,看哪个士兵想逃跑就上去给一刀。但是这种督战队也不是总有效,如果惊恐在军队中雪崩似的扩散,那是什么大刀队都挡不住的。那些士兵就象一帮炸了窝的野马,谁敢阻挡,统统踩死。历史上无数大将都死于自己士兵的脚下。
中国历史上,一说到打仗结局,往往都是说,某某方溃败。这个“溃”说明了很大问题。很多战争不是大家血拼到底,气力不支,才告败退,而是刚有吃紧,或者还没来得及吃紧,士兵就一哄而散。逃跑路上被人追上杀死的,往往大大多于作战身亡的。
战争总是非常血腥残酷的,不要说习惯交粮纳税的本分农民,就是普通军官,也很容易惊慌失措。东晋王朝的将军司马流,在参战之前就异常惊恐,以至于吃烤肉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儿。结果打仗的时候被杀身亡。普通士兵的内心惊恐更加可想而知。
对于古代将军,如果手下都是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那么还好办些。如果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怎么策划计谋,怎么样巧妙打击敌人,而是怎么把手下士兵拢在一起,不发生混乱。按照当时的技术条件,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
符坚征召的百万大军里面,就必定隐藏着很多这样惊恐万状的小兔子。他们中的不少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过,也从来不知道怎么样瞄准射箭,现在却要跑到几千里外和一些陌生人生死相博。
不过,前秦的情况多少有些例外。这97万人里也不会都是这样的小兔子。当时是中国战乱很频繁的一个时代。几十年来,汉、前赵、后赵、冉魏、前燕,短命王朝前仆后继的倒下,中原和关中都曾是逐鹿天下的战场。当时的老百姓对战争,应该不象现代人这么陌生。前秦时代的中国北方,有很多外族人,鲜卑人、匈奴人、藏人等等,符坚征发的军队里,这些外族人占的比例相当大。按照我们的猜想,这些游牧民族出身的人上了战场,应该更勇敢些。而且这97万部队里面,一定还有很多各族自己原有的杂牌部队。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些家伙肯为前秦出多少力,也是相当可疑的事。
[注]一说符坚大军为八十七万人。
二 军营里的劳改犯
要想理解晋朝士兵的状况,还要从当时的兵制说起。从三国时代起,中国就开始实行军户制度。就是说,你要是个兵,你就要加入兵籍,一辈子也不可能转业了。不光你不能转业,你死了或者退休了,你儿子还得接班,不接都不行。不接犯法。
中国人的职业继承制度长盛不衰。这种制度,一般都要把一些比较特殊的人群划成另册,严加管理,好让他们世世代代干自己的本行,不能和其他群众混为一谈。比方当兵的,唱戏的,运粮的,往往都被划入另册。到了明朝,这种制度制定的就非常专业,比方有一种家庭,被称为“女户”。他们的功能就是给皇宫生女人。他们不用交税纳粮,只要上缴个闺女就行了。生的是小子?那不行。上外头买去!不然跟抗皇粮一个罪名。再有,你家里要是干木匠,那可能你就被统计到木匠户里去了,过了几代人了,皇上有木工活,可能还来找你家。你要说到自己这代已经改铁匠了,不会木工活了,那可不行。你照样得给皇上刨木板去,不然你自己去找一个顶你。
身份世袭的制度,现代中国人其实都不陌生。就在几十年前,大家填简历的时候还要写明成分,明明自己现在是个捡垃圾的,也要老老实实写上“地主”,就因为自己祖上使唤过长工。至于工厂接班制度,退出中国历史更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并非只有中国有此习惯。古代的许多帝国都曾经实行这种制度,比方说古埃及,职业也是世袭的,而且划分的精细程度不亚于中国。
大家可能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这样搞呢?对政府来说,这样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首先,它能带来两个好处,一个是能保证有一直有相当数量的人干这个行当。再一个呢,这样管理起来很方便。比方说,领导上需要盖房子,就不用满大街现拉人了,拿着户籍一查,木匠瓦匠就都有了。还有一点呢,就是领导可能认为职业时代相承,技术水平应该能有保证。
就魏晋时期而言,军户制度度主要还是为了保证有足够多的军人。汉朝的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该服兵役了就到军营报到,服役完了就接着回家种地。但是到了三国乱世里头,军人是很宝贵的资源,尤其是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决不能让他们轻易逃出政府的掌握。所以,政府没有允许他们打完仗就回家,而是给他们上了特殊户口。军人职业化猛一听好像是个好主意,职业军人的作战水平应该高于临时士兵,农户应该是打不过军户的。初期的时候似乎也的确如此,曹操手下军队的作战能力,就高于东汉的军队。但是事情到后来,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就需要考察一下军人的待遇问题。
魏晋伊始,军户的待遇还算凑合。但到了后来,军户的处境越来越坏。
这些军户说是军人,但他们可不是除了操练什么都不干,每天走走正步就领薪水。平时,他们要忙的活计可多啦。
如果你不幸属于军户,那么,首先,你要努力种地,种出来的粮食要给国家交很重的租子。比方说,在西晋时代,你如果用了公家的牛耕地,你要上缴8成粮食给公家,如果是的是自己的牛,也要上缴七成,剩下的三成才是你们全家的口粮。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可能还要养猪,放羊。如果在南方,你可能要打鱼。要是你的领导比较负责,农闲的时候你会被叫去参加训练。如果你的领导是个坏种的话,你可就更惨了。你可能要给领导抬轿子、盖房子、看大门。更过分的领导甚至会让你跑码头做生意,赚的利润要上交。等到要打仗了,那么不消说,你要扛上你的枪去战场杀人,或者被杀。如果你光荣战死沙场,政府将接管你的老婆,把她随机许配给某一个光棍。
你就是这么一个苦人儿。
你这么着拼死拼活地干,能得到啥呢?得到的就是政府拨给你的一块地,是政府偶尔给你拨发的一点口粮,比如你要是去出征,政府是会给你提供期间的口粮的。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政府可能给你分配一个媳妇。政府对军户的婚姻问题很关心,之所以要拿强制拿寡妇配人,也是为了保证军户都能娶到老婆,以便生出小军户来接班。
这样的生活,比起一般老百姓来说,也是颇有不如。很快军户的社会地位直线下降。一般老百姓都看不起军户,把他们看做一群下三滥。官府自己也把军户看做贱民。当时对罪犯的处罚,经常就是全家罚为军户。如果某人作战勇敢,立了战功,政府有时候就会褒奖他,让他的子孙免除军户身份。政府此举,等于公开宣布军户等于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改造的好的话提前释放。
这样的军户,其实跟国家奴隶差不多。如果让军户自由选择,只怕军营里都会跑空。所以,政府只能靠严厉手段来确保他们不敢逃跑。曹魏的法令规定:军户逃亡,抓到杀头。他亲属不去组织抓捕,不报告官府,也一并杀头。如果报告,可以不杀头,但也不能轻饶,全家要罚做奴隶。这些军人的家属就是政府手里的人质,军人想要逃跑的时候,考虑到家里的妻小,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不光军人本人不能逃亡,他的孩子是未来的军户,皇上的宝贵财产。如果逃跑,军户全家也要受株连。
政府对军户的婚姻问题如此上心,一方面确实是考虑要保证军户的繁衍,一方面也是要给他添个人质,好栓住他。再说,他老婆孩子还能给公家干活呢。也是在曹魏时期,政府甚至一度在全国搜罗寡妇,把她们集中起来分配给军户当老婆。至于她们本人的意愿,政府认为并不重要。
这种株连是古代政府的一贯作风。尚书仆射(副总理)毛阶对这个法律不满,发了些牢骚,说天不下雨,就是因为这个法律太不人道了。皇上听了把他下了大牢,让司法部长钟鹞来审问他,钟鹞怒斥他说:“搞株连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美德。自古圣明皇帝,都搞株连。《尚书》里都说:‘左不共左,右不共右,予则孥戮女。’ (翻译过来的话,大意就是说你不好好干,我杀你全家!)你为什么要诽谤这个良好制度?”
这种制度下,军户子弟的前景很不乐观。《晋书•赵至传》里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军户子弟的故事。
赵至出身军户,他的父母却送他读书,希望他能好好读书,摆脱军户身份。他在教室里读书的时候,听到自己父亲在外面牵牛上田的吆喝声,他就痛哭流涕,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自己年纪小,不能“荣养”父亲,老爸还得牵牛种地,所以我悲痛万分。”但是他是军户出身,到了岁数也得当兵,怎么“荣养”老爹?读书读的再好也没用。
拿破仑说“每个法国士兵的包裹里都有一个元帅的权杖”,意思就是说:每个士兵好好干,都有当上元帅的可能。但在当时中国,军户的包裹里可没什么元帅手杖,有的只是霉干粮。赵至要想出人头地,只能脱离军户,靠读书混出个名堂。但是他又不敢逃跑,如果逃跑,他的家庭就要按照当时良好制度受到严惩。按惯例,赵至到了16岁就得光荣参军。于是赵至在15岁的时候,决定装疯。等到大家都觉得他确实是个疯子了,他就逃亡到了辽东。一个未来的士兵逃亡,对皇上是个损失,但是一个现行的疯子逃跑,皇上没有蒙受任何损失,可能还减少了一个负担。所以也就没人追究。
赵至到辽东以后,开始踏上仕途。后来一直干到州部从事(相当于厅级干部)。虽然他也成了领导,但是如果他被发现出身军户,他的仕途会大成问题。这等于向组织隐瞒成分,躲避兵役,一旦被揭露很容易被清除出干部队伍。赵至当然可以说他的疯病到了辽东,因为水土好的缘故,不治而愈。但是领导又怎么会相信呢?所以他的父母依旧不敢和他相认。等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病死,而自己却没能尽到任何孝道,感到非常内疚,很快也吐血死掉了。
这些军户是政府的财产,按理说皇上应该优待他们,让他们保持一定的斗志,才是道理。但是自古以来,就有一条规律,越是被政府控制得牢的人,政府就越忍不住拼命欺负。看着一群能随便欺负的人,而忍住不欺负,这对领导们的道德要求实在有点过高。
不过他们毕竟是皇帝的财产,皇帝对此还是有所认识的。皇上确实颁发过一些旨意,说要对军户给予一定优待。但是皇帝天天坐皇宫里喝茶,真正管事的是那些军队领导。这些军户是皇帝的财产,不是这些领导的财产。国企领导对国家财产照顾的如何周到,大家有目共睹。这些晋代军头的思想觉悟,估计也不会比这些领导高,所以他们对手下军户的照顾,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也不是因为这些军头格外坏,而是一个很简单的利润折算问题:既然不是自己的东西,当然使劲用,变着花样用,用坏了拉倒。皇上即便有极大的决心,也很难拗的过如此众多的军队头目。何况天长日久,皇上本人也产生了懈怠。再加两晋时代,皇上对官员本来就不大管的了。各种积弊也就自然越来越严重。
刘宋时代的大臣沈亮在奏章中说道:“我看到军府中士兵,快80岁的老人,还被领导叫去使唤,才7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为官家干活。那些老人,气血已经衰耗,那些孩子,身体还没有发育。让这些老弱从早到晚的勤苦劳作,实在是有悖人理。而官家从中得到的好处,实在也是微不足道。按照规定,六十以上的老人,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不应该服役。请陛下优容。”皇上的回答是:“嗯?我明明已经让人去改革了,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好,我下文件再催催。”
这些被当成国家奴隶一样看待的士兵,到底能有多高的战斗力,当然是很值得怀疑的。
尽管政府拼命控制住这些军户,但是军户的数量还是在下降。晋朝政府为了补充军户,把劳改犯、私人奴隶、被检举出来的逃亡农户,都扫进了军户里头。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都变成军户,只会让军户的纪律更加涣散、战斗力更加低落。到了晋朝后期,军户在军事上已经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军户越来越不象捍卫皇上的钢铁长城,而是一个变相的劳改农场。如果东晋指靠这些军户,只怕符坚的军队就会轻松拿下建康城。
三 难民变出来的军队
东晋时代,南北对峙,经常有军事战争,这些军户既然指靠不上,东晋很快就另辟蹊径。
西晋覆亡后,北方很多流民进入南方。这些流民有的进入到长江以南居住。这些人大多成为士绅地主的附庸,给他们种地缴租,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还有很多流民,留居在长江以北。东晋政府在初期,对这些流民颇为防范,总觉得这些人不是安分良民,因此尽力把他们隔绝在长江之北。
这些流民和那些跑去给大户种地的流民有很大不同,主要是他们有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武装。
逃难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些流民就跟美国西进时代跟印第安人抢地盘的牛仔一样,处处面临危险。大家逃难的时候,总是把最好的衣裳穿到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藏在包裹里,这就成了打劫的最好目标。乱世里又土匪横行,碰上土匪,给剥个精光,仍到路边,那是常事。
乱军也是所在即是,看见难民抢劫一把,那也是他们的本分。除了土匪和乱军,连晋朝政府官员都打他们的主意。比如当时东晋的西阳王司马羕就让手下冒充山贼,在湖北公然劫道,打劫这帮流民。干这个无本买卖的可不止一两个黑心王爷,几乎成了一个很有前途的朝阳行业。连大名鼎鼎的祖逖,那个北伐的将军,也干过这个。祖逖刚到江南的时候,没什么财物。一天,他请了很多高级官员到家里去做客,陈列了好多宝贝。祖逖自己介绍说:大家不要吃惊,我不过是昨天偶然到南塘(秦淮河南)干了一票。也就是说,祖将军到南塘抢了一把难民。这些高官听了都不言语,也没说“下不为例,要加强政治学习”什么的,好像祖逖干的只是很平常的三产似的。这里大家也不要过多责怪祖逖,祖逖后来率军北伐,死在河南,当地人给他立祠堂,很多人给他烧香敬拜。按理说他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干这个实在是因为诱惑太大。一群肥羊躺在外头,怎舍得白白放过?反正手里有刀有枪,抢了也白抢,白抢谁不抢?至于这些羊给抢了之后会不有生活困难,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难民之间也会互相抢劫。每次北方政权崩溃,往往都会制造大量难民,这些难民有的往南,有的望西,道路交错,彼此杀掠。没有武装的难民很容易就成了同类的牺牲品。
再加上还有吃饭问题。没有组织,单身逃亡,极易沦为饿俘。
南下的路程也许只有几百里地,但这几百里很可能是个死亡之路。史书用华丽的文笔记载说:当时的动乱,使得白骨遮蔽了平原,千里之内看不到炊烟。这些白骨,往往就是那些被杀死被饿死冻死的难民留下的。
很多流民对危险的反应和美国西进车队差不多。他们在首领的指挥下,把自己组织了起来,管你是谁,谁敢跑来抢东西,我就跟你拼到底。这些首领就成为“流民帅”。这样,这些流民也就成了相对独立的武装力量。东晋政府为了收编整顿这些武装流民,花了很大的功夫。
东晋早期,由于处理不当,激化了矛盾。公元327年,一个叫苏峻的流民帅曾经起兵造反,甚至拿下了建康城。这些流民对政府似乎有很强的仇恨心理,在建康大行劫掠,欺辱官员。一年后,这次动乱才被镇压。
南下流民,多是经过动乱,练就了一些本领的人,用文言文来说,是“人多劲悍”。他们比那些一辈子在家种地缴租子的人,确实更能打。如果不用他们作战,实在是大为可惜。另一方面,如果不好好吸纳这些流民,处置那些流民帅,苏峻之乱就是一个榜样。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收编他们。
公元377年,谢玄在京口收容大量北方流民,建立新军。因为京口又称北府,故这支新军就被称为北府兵。史书上有关北府军的记载非常简略,导致现大家对北府军的说法往往有很大分歧。但总的来说,北府军主要是收编的流民武装。那些流民帅在谢玄的领导下,继续指挥这些这些流民。
北府军士卒是募兵而非军户。既然是募兵,他们的待遇必然高于那些军户。而且他们应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理论上来讲,募兵在约定的时间结束后,可以离开军队。他们和政府的关系应该象现代的劳资关系。但我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实际情况很可能并非如此。政策事情执行下来,总是不象理论中那么冠冕堂皇。现代老百姓也常说:中央的一本真经,全叫下面的歪嘴和尚给念歪了。晋朝的歪嘴和尚肯定不少。
北府军创建十年之后,北府将领毛遽(王字边)为了补充自己的兵员,就去围攻一个难民营。这个难民营处于湖泽草地之间,不好进剿。当时恰好大旱,毛遽认为是个放火的好天气,就把难民营四面围住,放火烧野草。难民们没有办法,只能钻出来投降。毛遽就把这些人收编到自己麾下。这些难民从此光荣的成为北府军的成员。你要说围起来放火烧相当于开露天招聘会,是大行“赏募”,总是有些勉强。
不管怎么说,这些北府军的待遇确实好于一般军户,而且他们的激励机制也更合理一些。这些“人多劲悍”的流民,本身又是比较好的士兵坯子。因此,北府军的组成,大大提高了晋朝的军事实力。
政府维持一支募兵队伍,肯定比维持普通军队花费更大一些。但是这么干是值得的。由军户组成的军队就象一个劳改队,需要的是严厉的劳改干部。由募兵组成的军队则多少更象一个企业,需要的是一个称职的CEO。谢玄就是一个称职的CEO。在他的整顿下,北府兵很快成为晋朝中最精锐的部队,很可能也是当时整个中国最精锐的部队。
就在谢玄组建北府军之后的第六年,淝水之战开始了。
四 大有大的难处
平心而论,符坚在十个男丁里征发一个,这个比例在当时并不算过高。比这更高的比例也不罕见。但是符坚是在整个前秦帝国的范围内搞征发。从河北到四川,从山东到甘肃,都要按此比例征发。这就会产生巨大的问题。
如果只看数字,一个100万人的小国征发出10万军队,和一个1000万人的大国,征发出100万军队,它们的力量会有10倍的差距。但其实远不是这样。这里有一个组织成本和后勤补给的问题。
大家可以先看一下这些士兵怎么赶赴战场。
当时没有铁路和卡车,也没有那么多马车给这些士兵坐。这些士兵赶路只能靠两条腿。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拿,空着手走路,一天走8个小时,公路又修的特别好,那么他也许能走40公里。但是作为士兵,他总要带些随身物品,路也未必那么平坦。按照历史资料的说法,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一天能走 25公里左右。罗马帝国的军队一般也能走出25公里,特别快的时候,甚至能走30公里以上。但是前秦的军队不是古希腊经过长期训练的职业军人,他们能走出 20公里已经相当难得了。而且当时正逢乱世,估计道路也不会被维护的很好。要是碰上过河,就更傻眼了。没有桥的话,就只能等渡船。好,我们把这些困难都忽略不计,一个西北士兵要赶到淮河流域,也要花上俩月的时间。
符坚进行的战争准备相当仓促。七月份,他下达了征发令。按照常理,这个法令要花一定时间才能下达到全国各地,然后当地的官员又要花相当的时间去执行,那么,总也要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各军才能整装待发。
但是符坚觉得时不我待。8月份的时候,前锋部队已经开拔。紧接着,符坚从长安出发前往战场。主力部队随之陆续开拔。9月份,前锋部队到达淮河流域的颖口,符坚中军达到项城(河南沈丘)。战争已经正式开场。
这个时候,是否各地军队也都达到指定战场了呢?我们算一算时间就知道当然来不及。甘肃的军队8月份能够集结完毕就不错了,如果要进军到项城,没有两个月时间是很难办到的。九月份的时候,他们肯定是到达不了项城。果不其然,按照历史记载,符坚到达河南项城的时候,甘肃的军队才刚刚到达咸阳。8月份随符坚出发的部队应该主要就来自于陕西附近,远一点地方的人根本赶不来。
全国各地的军队正往集结地进军,而战争已经开始。而还没等他们达到,战争已经结束。他们的全部作用就是在中国北部奔走,消耗了大量粮食,堵塞了各处道路。
为什么符坚这么着急呢?为什么他不等大军都集中到一地,然后统一出发,发动雷霆一击呢?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根本办不到。这就回到了我们刚才的或法:100万军队发挥的作用并不简单的就是10万军队的10倍。
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把97万军队集中在一地会是什么概念。97万军队如果走在一条大路上,即便这条大路十分宽阔,能容纳20人并排行走,队列又排的密密实实,那么整个队伍也要拖出50公里以上。走在后头的部队根本就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无法操控的可怕状态。
而且这97万人一起行进,补给也根本不可能供应的上。晋代中国人口非常稀少,整个山西省的人口,也远远不到97万。大家可以想像:如果现在整个山西省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发,排成一个队列,向江苏挺进,那会给沿途造成多大的压力。沿途需要多少个饭馆和酒店,队列本身又需要携带多少辆运输车,才能让这些人几个月内都有饭吃?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分兵而进。古代战争中,经常说是兵分几路,这可不光是为了实施某种军事计谋,主要原因往往倒是因为集结在一起实在太困难了。
如果这97万军队分兵而进,然后集结在同一战场,又当如何?答案是:那也是做不到的。首先牵涉到后勤问题,同时向聚集在一起的97万人输送粮草,这个要求大大超出了当时的运输能力。关于后勤问题我们在后面在讨论。我们先看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在战场上怎么调度这97万人?97万人摆成阵形,总要绵延出相当距离。当时没有无线电,作战之际,指挥官如何向这97万人下达命令?一个低级军官又如何得到作战指示?如果这个庞大队列某一部分发生骚动,指挥官又该如何制止这个骚动,不让它蔓延开来?
世界古代历史上,从没有将百万人投入同一战役的例子。没有那个指挥官敢担当这样的任务。这不是军事资源的问题。哪怕你能动员1000万的兵员,你也不可能把100万人遍成一个阵形,投入战斗。
5万人的部队和1万人的部队对垒,当然可以占有极大优势。如果指挥官比较能干的话,10万人的部队和5万人的部队对垒,仍旧可以占有很大优势。但我们不能如此再简单推演下去。随着军队规模的增长,它的组织管理成本会陡然增高,到了某个拐点之后,再增加士兵,就不再给军队添加任何战斗力,反而是个累赘。这个拐点在不同时时代,或者碰上不同素质的指挥官,都会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在古代,97万这个数字肯定已经大大超过了这个拐点。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但如果我们不理解这一点,就不大能明白古代史上的大规模战争的性质。
那么符坚使用这些部队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分成各路独立的军团,沿国境线多处攻击。一个就是把大军分成几个梯队,第一梯队倒下了,第二个梯队接着上。这样的使用,就使兵力上的优势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最后结果证明,符坚的这次战争,这两种方法都没派上用场。主战场的胜负决定了一切。这97万人的部队大部分根本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如果我们更仔细地考虑一下后勤问题,就更会发现,符坚的这次征发面临何等的困难。
一个庞大帝国能产生出很多粮食。但是如何把这些粮食运输到指定地点,是个很棘手的问题。皇上如果要在某地集结部队,发动大规模进攻,他从哪里搞到粮食呢?皇上的地盘可能很大,但是远一点的粮食,就很难运到指定地点来。他能利用的也就是周围那一块地盘的物资。
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用人赶牛车从北京运输一车粮食到上海,这个成本会有多大。3000里的路程至少要走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光是赶车的人就要吃差不上百斤的粮食。而牛还要吃大量的草或者饲料。把这些成本折算进去,这些粮食能支付掉来回路费就很不错了。要是再加上住宿费,那就一定要折本。如果没有牛,靠人拉,那么情形就会更加尴尬。可以料想,哪个具备健全思维的人会这么胡来呢?
隋炀帝征伐高丽的时候就发过神经。他在全国征发了60万 “鹿车夫”来运粮食。俩个车夫推一个架子车,车上能装3石粮食。路途太远,这俩车夫路上忍不住要吃东西。结果等他们把车拉到地方,这3石粮食往往被吃个精光。把一个空架子车拉给官家,成什么话?所以这俩人只能逃跑。没有史料描述符坚从那里搞粮食,但我们可以大致推测,运输成本肯定非常巨大。大量的粮食被白白的消耗,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在古代,任何一个庞大帝国要征发全国力量,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办法就是尽量走水路。如果走水路,运输成本可以大大降低。几个人划一条船,就能运输上万斤粮食,速度比牛车还可以快很多,再说船又不用吃草。
历代中国皇帝都非常重视漕运,因为这确实是他的命根子。隋炀帝费了那么大力气打通京杭大运河,并不是为了在上头划龙舟,而是为了减少运输成本。但是那些通不了水路的地方,就无法享用这种方便。
问题不仅如此。即便皇上把粮食都运到了指定仓库,也还有麻烦。军队是要行进的,不能守着仓库干靠。所以行进中还要保证粮食随时供应的上。
恩格尔教授(D W Engel)曾经对亚历山大军队的后勤作过详细分析。这种分析有很大的参考意义,值得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恩格尔教授的结论是:如果沿途没有补给,只靠军人自己携带粮草,那么他们最多可以维持九天。当然,军队可以带上牛车马车,但是拉车的牛和马也要吃东西。按照他的计算,你带上再多的牛车马车拉粮食,也只能走出12天。
中国军队和亚历山大的军队不大一样。亚历山大的士兵携带的盔甲装备就有44斤重。中国士兵没那么矫情,装备重量至少可以打个对折。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可以走的更远一点。但是再远也终究有限。
恩格尔教授的模型当然是个简化了的模型。哪怕你是在敌国行进,一路上也不会什么粮草都找不到。但你要是把这个模型告诉符坚,他听了多半也不会很吃惊。做些修正以后,我想符坚是会赞同恩格尔教授的结论的。
符坚在部署军事计划的时候,脑子里可能也会浮现出和恩格尔类似的想法,所以他的让主力部队尽量不远离黄河、颖水、淮河等河流。离开了水路,几十万军队的补给马上就会变成让人头疼的事情。
符坚掌握了一个很庞大的帝国。从数字上来,他可以动员大量的人力物力。可是由于上面说的这些限制,这些人力物力大部分都无法真正发挥作用。他可以发动 97万人参军,也可以让各地的粮食都往战区拉。但是几十万人白白地在路上奔走,数以万吨计的粮食白白地在路上消耗,或者干脆堆在后方。整个帝国骚动起来,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可是这些努力里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发挥作用。这就应了王熙凤的话:大有大的难处啊。
五 走向终点
从史料上来看,符坚是一个优秀的君主。晋朝的任何一个皇帝都远远不能和他相比。他在357年杀死了自己的堂兄符生,登上了皇位。符坚的前任符生,被史书描述成一个坏的出奇的人。据说他随身携带刀斧铁锤之类的凶器,见谁不顺眼就上去给一家伙。而他看不顺眼的又非常多,倔强的人他杀,拍马屁的他也不饶。他的妻子、舅舅都被他杀掉。朝廷高官更是几乎被杀光。他杀官员虽然没有斯大林杀的那么彻底,但也已经是相当可观。
这个人还是个虐待狂。他和东吴的孙皓一样,喜欢剥人的脸皮。但他更近一步,还要让这些剥掉脸皮的人表演歌舞给他看。想想那个场景就让人毛骨悚然。他还让宫女和羊性交,看看会不会生出怪物来。符生坏的程度,已经大大超出一个正常人的想像。所以有人对相关史书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说“秦人不死,足以证符生之诬。”
符坚杀死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暴君,开始了他二十多年的统治生涯。符坚执政后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他上台的时候,前秦还只是一个陕西的地方政权。而等到本章故事开场的时候,前秦已经征服了整个北中国。
符坚是氐族人。这个种族带有现在的藏族血统,在当时是个小种族,占据关中也不过是最近的事。符坚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没有种族间的偏见,所以也才能把一个小种族成为整个北中国的统治者。他排除了族人的反对,任用汉族的大臣王猛做他的宰相,把极大的权力交托给他。而王猛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他在前秦搞了一系列改革,迅速地把这个小国变成了一个强大的政权。
370年,王猛率领前秦军队进攻前燕。前燕占据中原,是当时的头号强国。前秦本打算进行一次边境战争,却一下子彻底消灭了前燕的主力,意外地灭亡了前燕。3年后,前秦又进攻东晋,占领了四川,控制了长江上游。又过了3年之后,前秦灭亡了占据甘肃的凉国。自此,北方宣告统一。只有东晋和前秦隔着淮河对峙。当时的中国,前秦已经占据了十之七八。
符坚对于那些被他俘虏的帝王将相,从不诛杀,都给了很高的待遇。这也许是出自他宽厚的性格,但更可能是基于政策考虑。氐族在北方各族,是个小不点民族,如何控制住其他各族,这是个很大的难题。面对这个形势,符坚不愿诛杀外族首领而激起动荡,宁愿用些手腕控制住他们。符坚甚至还赋予那些首领相当的兵权。
符坚对外族行了大规模强制性迁移。他把大量的羌人、鲜卑人、乌桓人都迁到陕西,以便就近控制,同时又把氐人分散到全国各地,以控制各个要冲。
前秦政权一下子得到如此大的战利品,要消化这个成果却是很不容易。种族之间的同化、融合都需要时间。小小的氐族征服北中国,就象一条蛇吞下了一头大象。按理说,这条蛇当务之急是努力分泌胃酸,消化这头大象。没消化干净的时候,再跑去吞一头犀牛,明显不是好主意。王猛就为这条蛇的消化能力担心。他在死去前留了政治遗嘱:家里的事情还没归置好,不要去攻打东晋。要严防羌人鲜卑人。
符坚的统治是一个不断成功的历史,这使他有了强烈的自信心。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会终止。他高兴地认为:再吞下一个犀牛没啥问题。天下一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符坚实在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公元378年开始,前秦就加紧了对东晋的攻势。当年,前秦动用17万军队,分成四路进攻东晋。襄阳城苦守一年之后沦陷,东晋的雍州(湖北襄樊)刺史朱序被俘。按照符坚重用俘虏的惯例,朱序被吸收成了前秦官员。这个朱序却没有死心归顺,反而充当了一个高级间谍的脚色,在后来的淝水之战中起了很大的破坏作用。
次年,前秦和东晋继续进行战争。谢玄的北府军开始登场,一出场就取得了巨大胜利。前秦军队被击败,退出了淮南。这次战争对东晋来说,也是一场生死之战。依靠北府军的力量,局势才转危为安。
其后,双方沿着边境线不断地进行战争,但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
383年,符坚决定结束这种恼人局面,一举消灭东晋。于是就开始了本章开始描述的大征发。
此时的东晋又是另一番光景。
东晋的历代皇上多半都没有真实权力。实际执政的多是士族领袖。此时东晋的一号人物是谢安。但是东晋的政局一向是多元化管理,谢安的权力也是颇受限制,对全国做不到如臂使指,随心所欲。谢安委托侄子谢玄组建北府军,此举可说是他对晋朝最大的贡献。在整个战争过程中,谢安没有表现出任何调度能力。
符坚将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传到健康,全体官员都大惊失色。好家伙,一下子来了97万人!这怎么消受得了?当时东晋的主要军事力量分成两大块,一个是驻守荆州(长江中游)的恒冲集团,一个是驻守淮南的北府军集团,由谢石(谢安之弟)和谢玄统领。从符坚的进攻方向来看,淮南集团将负担起主要战斗任务。
谢玄非常焦急,向谢安请示命令。谢安不过是个斯文宰相,哪里有什么好主意?他只能含糊其词地说:会有命令,一定会有命令的。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命令。谢玄只能依靠自己。
建康官员眼看要集体当俘虏,急不可耐,都去找谢安拿主意。谢安没有办法面对这些人,干脆一走了之。他跑出去游山玩水,白天不在建康露面。按照史书上的说法,他是故意显示自己的镇静,好稳定局面。但我们如果设身处地的为谢安想想,就知道他实在是无奈之极。他被97万这个纸面上的数字吓倒,根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看到一大屋子人眼巴巴的盼着他拿主意,他又偏偏没有什么主意可拿,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出去。谢安此时的表现就象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而他这种无奈的消极躲避,也颇让历代文人动容。他们很容易被这种姿态打动,就硬是把谢安的行为附会成一种风雅,一种深沉。有人吹嘘谢安,说他“高卧东山四十年,一堂丝竹败苻坚”,弹弹琴就把符坚打败了。其实这完全是文人的大言炎炎,跟事实相去何啻万里。
谢安内心深处,也许已经跳河一闭眼,听天由命了。好在即便做了俘虏也不会有性命之虞。符坚优待俘虏是个传统,出征之前,符坚已经放出风去,说灭亡东晋之后,会给谢安一个侍中(副总理级别)干干,在长安城,还给谢安提前盖了个宅子。实在不行,谢安就把家搬到长安好了。
荆州的恒冲也非常焦虑,派了3000士兵入援建康。谢安庄严地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周密部署,兵员和装备都不缺,这些兵,你留着自己用吧。”恒冲听了以后,私下叹气说:“我们完蛋了!”
谢安只会装深沉,提供不了什么帮助。谢石、谢玄就只能集结自己手上所有可动用的兵力,前往和符坚的大军决战。
十月,符融的前锋部队30万人度过淮河,攻占了寿阳城,又把一支晋朝军队被围困于硖石。符融计划全歼被围晋军,就又派出一个五万人的军团驻扎在东边的洛涧,以阻止东晋援军。当时符坚的主力部队还在陆续开拔中,符坚本人带着一部分军队屯于项城。
被围晋军向谢玄写信,说自己这边眼看支撑不下去了,请求尽快支援。这封信被符融截获了。他欣喜地认为晋军末日已经到来,马上向符坚发去了告捷的消息。符坚听了以后龙颜大悦,当即带领8000骑兵赶往寿阳,和符融会合。剩下的主力部队仍慢吞吞地行进在路上。
谢玄等北府军主力部队7万人进至洛涧,打算救援被困晋军。5万人的秦军隔在他们之间。北府军没有选择,只有发起进攻。谢玄手下的一个将领率5000军队夜袭秦军。秦军没有准备,发生了大崩溃。就象所有的战场崩溃一样,士兵无法判断敌军多寡,更无法组织有效抵抗,只是一味地逃亡。惊慌失措的士卒争着奔向淮水。前秦的将领没有办法阻止这种崩溃,要么被杀,要么被俘。结果一万五千名秦军死亡,军械粮草也都落入晋军手中。五万人的军队在5000名敌军突然进攻中彻底解体,这似乎是未来更大崩溃的一场预演。这次失败让符坚吃了一惊。出征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
晋军主力部队继续挺进,和被围晋军会合。至此,晋军水陆军队8万人完成了集结,屯扎与淝水之东。朱序,就是被符坚俘虏的前晋朝高级干部,这次被符坚委任为使节,前往劝降。这个两面派没有执行任务,反而对晋军将领说:符坚大军还没有结集完毕,不如趁此机会和他决战。谢石本打算一味固守,把符坚给耗走算了,在朱序他们的劝说下,也决定主动出击。
淝水被选为两支大军的决战之地。前秦帝国在淝水走向了它的死亡之旅。
六 当战争变成了赛跑
符坚的部队集结在淝水西岸,和晋军隔河对阵。当时符坚部队共有多少人,一直有不同的说法。符融的军团共有30万人,(此处采用《资治通鉴》的说法,另有说法是25万),符坚从项城又带来了8000骑兵。但是符融又派出过3万部队前往荆州,此外在洛涧又损失了一些兵马,又留下一些军队驻守寿春。这样,淝水岸边的前秦军队差不多应该有20多万人。
这20多万军队集结于一地,对将领的指挥能力,也很大的一个考验。符坚部队里面云集了各族的军人,编制非常复杂。秦军精锐必是氐人士卒,他们多半集中在符融指挥的中军。此外大军中更有诸多汉人、鲜卑人、羌人、乌桓人。他们对“非我族类”的氐人帝国未必有多强烈的效忠心,多半还是“畏威而来”,因为害怕官府,不得不上阵打仗。
种族上的纷杂必然会增加编制的复杂性。指挥起来,也势必更加困难。光是语言就是一个问题。各族语言不同,也未必都会说汉语,符融的命令很可能要先翻译成不同的语言才能下达。这20多万人来自五花八门的种族,又多半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如今在淝水岸边挤在一起,即便神仙做他们指挥官,只怕也很难调度自如。
双方沿淝水严阵以待,一时都倒没什么举动。这时,符融收到谢玄写的一封信。谢玄出身于士族,笔下十分来得,信写的很是雅丽。他在信中说:“君悬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岂欲战者乎?若小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从与君公缓辔而观之,不亦美乎?”翻译过来的话,就是说:您孤军深入,在淝水边摆开阵势,难道您还要打持久战么?那多不好。如果你肯稍微往后退一下军,腾出点地方,让小的们好好打一架。咱们悠然观战,岂不美哉?
谢玄的打算是尽快决战。按照计划,他将率领8000精锐部队渡河作战,如果形势顺利,后续主力就渡河发动大规模后续攻击。如果失利,也可以有主力做接应。
对谢玄的要求,前秦领导层有很大的分歧,大家多半认为这里有问题,应该严词拒绝。但是,符坚和符融认为:等晋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让骑兵向他们发动冲锋,哪有不大获全胜的道理?因此,符坚下令军队后撤。
符坚的想法看上去并没有错误,秦军以逸待劳,用骑兵来对付渡河晋军,在战术当然占有很大优势。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军队秩序井然后撤?他只考虑了对岸的敌人,而没有认识到,自己身边的这20多万人,可能是更危险的敌人。
后撤指令下达了。一场巨大混乱随即爆发。
我们可以设想一个普通士兵,在这场撤退中会有什么感受。他处身于20多万人之间,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海。他一直生活在北方,原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到这个叫淝水的地方来。他知道马上就要爆发一场血战,自己很可能会战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对岸的晋军到底有多厉害,他没有把握。但是不久前发生的洛涧之战,听说自己这边死了很多人。想起这些,当然会让他高度紧张。而周围人口密度偏又如此之大。这不但不会缓解他的压力,只会弄得他更紧张。恐惧在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传递、互相加强的。
有些指挥官的话他可能听不懂,即便队长和他操同一语言,他可以听的懂,也很难理解。领导认为:大家应该后撤某个距离,好让晋军渡河,然后返回身来对晋军作战,把他们赶到河里去。这个说法对他过于复杂,再说领导未必真正给他说那么详细,他所知道的就是长官让他后撤,到底为什么后撤他并不清楚。
好,大家转回头走路。他们知道,晋军就在他们背后,随时可能向自己冲锋。这种想法自然会让他们觉得危险。可以想像,他们中某些人很容易加快步伐。越想身后有好些晋军,可能就走的越快。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呢,可不敢随便死了。他们一走的快,周围的人也就不由自主的跟着走快。而眼看到周围的人越走越快,大家心里自然也越来越恐惧。这是一个糟糕的正反馈。不难料想,如果任由这个正反馈发展,结局一定是大家集体奔跑。
按理说,应该有外力来打断这个正反馈。这个外力就是指挥官。但是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面对如此纷杂的编制,如此庞大的人员,指挥官也很难应对。当时没有什么像样的通讯措施,除了军旗、号鼓,就是靠人嗓子喊。基层指挥官和高级指挥官很难联络,加上语言障碍,那就更难了。基层指挥官很可能也不理解事态发展。晋军是不是打过来了?自己这边是不是已经打败了?现在是后撤还是败退?他也未必清楚。他自己很可能也卷到这个洪流里去,正奋力奔走呢。
等到混乱局面已经蔓延的时候,即便是指挥官也已经无能为力了。恐惧的力量是无穷的。眼看着20多万人从行进变成竞走,从竞走又变成了赛跑。
战争结束后,间谍朱序自称自己在制造这场大混乱中起了很大作用。前秦部队后撤的时候,他躲在阵后高喊:我们败了!我们败了!快跑啊!这个说法是在朱序的一面之词,很可能是为了向东晋邀功请赏才捏造出来的话。即便他喊了这个话,那么他的话对这次混乱起了多大作用,也是很难说的一件事情。从事情经过推测,前秦军队更可能是自我崩溃,有没有朱序的那一嗓子并无关紧要。
谢玄的部队已经开始渡河。符融眼看着局面失控,就纵马略阵,想要恢复秩序。可能是他跑的太急切了,或者是被乱军冲撞,结果他的马一头栽倒。失去了坐骑的符融被晋军杀死。晋军渡河之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秦军四处乱跑,互相践踏的喜人景象。这些晋军一定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他们没有坐下来分析这是怎么回事,而是在后面追击。
这些秦军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青冈。他们奔逃的态度非常坚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摔跤的一律被踩死。据史书的说法,被踩死的“蔽野塞川”。这些溃军跑到晚上依旧舍不得休息,夜以继日地努力向前跑。据说他们听到风声鹤唳,都认为是晋朝的追兵。恐惧已经入于骨髓。
前秦20多万大军全然解体。符坚也被流箭射中。当时混乱至极,根本没人管这个皇帝的死活,符坚自己一个人骑马跑到了淮北。晋军获得了锦缎万匹(估计是符坚准备给军队当奖赏用的),牛羊驴骡十万头。这是一次巨大的胜利,而晋军并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符坚的军队没有交战就自我崩溃。直接原因不过是军队后撤了那么一小段。这个结局让现代指挥官看了会觉得匪夷所思。难道那些当官的,都是白领朝廷俸禄的猪头不成?
其实这也不能全归罪于指挥官的无能。
如果有无线电,如果有望远镜,如果有长期训练,如果编制足够简单,如果有上面的任何一个条件,也许结局都不会这个样子。但是当时这一切都没有。指挥如此众多的各族士兵,已经大大超出了后秦指挥官的的能力。
旭日东升的时候,淝水岸边还陈列着20多万前秦士兵。而夕阳西下的时候,淝水岸边已经没有前秦的战士。被夕阳照耀着的,只有被践踏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前秦帝国的国运,随着夕阳一起沉没。
七 结局
那些奔波在路上,尚未到达淝水的士兵,听到淝水溃败的消息后,登时一哄而散。辛辛苦苦征发出来的几十万大军,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就全部解体。符坚的征发把整个帝国弄的骚动起来,却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收益。很多溃军反而加入了反对他的叛乱。
被蛇吞入腹中的巨兽没有被消化。如今它要起来撕破蛇的肚腹,在蛇的血泊里站立起来。
鲜卑叛军建立了后燕帝国。羌族叛军建立了后秦帝国。从不猜忌他人的符坚被他信任过的人出卖,只好放弃关中,逃奔甘肃。385年,符坚被后秦俘获。符坚害怕自己的孩子在后秦遭到屈辱,亲手把他们杀死。不久,符坚被后秦首领姚苌勒死。而就在20多年前,姚苌要被处斩,当时还是亲王的符坚把他从刑场救了下来。这真象是命运的播弄。
此时距他雄心勃勃的征伐东晋,梦想着天下一统的时候,只有短短2年。
在符坚临终之际,不知脑海里是否闪现过淝水岸边的那场闹剧?在他最辉煌的时刻,他忽然失去了命运的宠顾。
这一切,如同梦幻一般。
华丽血时代,是赫连勃勃大王写的纪事本末体的历史普及教材。
押沙龙写的是像是笔记体,旁征博引,行文也更幽默些。
有个小疑问:
如果没有刘牢之洛涧之战的胜利,文中似乎对北府兵强悍的战斗力给敌人造成的心理阴影没有给遇足够的强调。
光是后退造成的混乱,没有北府兵的强悍,前亲的军队怕不那么容易崩溃。
和和,鸡蛋里挑个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