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清明节，追忆我家那些老人们。 -- 大懒虫1号

我家的老人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曾经是很普通、很普通的老百姓。

我以他们去世的先后顺序来描述我记忆中的他们。

（一） 外婆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在上小学四年级，清明前几天去世的。很令人伤心的是，我当时的兴奋多于悲伤。当我被老师通知收拾书包、跟着家长回家的时候，我其实是很兴奋的。这似乎很难解释。但对我来说却是事实。并不是说我对外婆有多仇恨（事实上一点仇恨也没有），但是我当时却真是因为能暂时告别学校生活，去体验一种新的生活（哪怕仅仅是半天），而产生出莫名其妙的快感。

当我被弄到外婆家的祠堂里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等候在祠堂外了。我被大人匆匆忙忙地套上孝衣，系上麻绳，用白布缝在我的鞋上，然后被通知呆会要在最前一排背一个大花圈。这个过程中，我是充满新鲜感的，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很重要的演员。这之前，我有记忆的是参加过我奶奶的妈妈的丧礼，那还是我幼儿园的时候，除了记得来回路上因为坐三叔的飞车、把两只鞋子都弄丢了，就没别的记忆了。所以，外婆的丧礼对我来说，充满了绝对的新鲜感。

而这个丧礼，给我的记忆，也就是外婆被抬进棺材的时候的情景。当时我站在旁边，看得很清楚。周围大人全在猛哭，我一点悲伤也没有，也没有害怕，我看着外婆的脸，非常平静，非常祥和，非常干净，和活着没什么两样，外婆走的时候居然是睁着双眼的。

后来，我是内疚的，对外婆。外婆生病的两年，我都没怎么去看过她。可以说，我是有意识地不去看她。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外婆生病前的某天，我和小姨吵架了，吵架时我被她气得发了毒誓，我说，以后我再也不去你家了，你也别来我家！

于是我真的没去外婆家，因为小姨当时还没嫁人的，外婆家也就是她的家。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小孩子会遵守吵架时候说的诺言。于是大人们帮我编排了一堆故事，其中最经典的故事是，有一天，我在外婆家吃饭的时候，我私自动了一碗菜，外婆阻止了我，然后我就不去外婆家了。

这个故事听起来很合乎情理，因为事实上这个故事的确发生过的，不过，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要早几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居然把这两个时间弄在一起。于是我的不去外婆家，变成了因为外婆对我不好的佐证。我试图纠正过，但是没有用的，有我这么固执的小孩，自然会有更为固执的大人。

由于我最亲爱的奶奶也是这个故事的编辑之一，所以，我基本上默认了我和外婆关系不好的事实。于是随着外婆的去世，似乎我的确和外婆关系很疏远。

其实，外婆留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她是一个家居女子，每天都在操持家务，我和妹妹的记忆当中，外婆的女工做得很好，她能把袜子上很小的破洞补得看上去和没破一样，实在太破的地方，她就会绣朵花什么的来装饰。我仅有的几次住在外婆家，记忆当中是夏天，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跟着外婆去河边洗衣服，体力好的时候她会走远一点，到山里的溪水那里去洗，那里很清凉，附近有一大片竹林。

外婆来我家住过，大概三四天吧。应该是我刚刚上学没多久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很冷，外婆有一些衣服要做，于是请了个裁缝来我家，一起做衣服。外婆在我家的时候真是件大好事，我和妹妹每天吃午饭都能喝到外婆给我们做的热乎乎的汤。以前每天中午或晚上经常能吃热乎乎的饭菜就不错了，根本没有热汤喝，呵呵因此外婆在我家的那一两天成了我和妹妹最美好的回忆，热乎乎的汤。

我妈后来说，想起来就来气，那次外婆是打算住一个月的，但是我们的小姨第二天跟着也来我家了，外婆因此取消了原来的计划。从我妈嫁给我爸，我外婆就在我家住过那几天。

（二） 外公

外公和外婆很和睦，男主外，女主内，凡事有商量，从不吵架。

外婆走了后外公很伤心，总是在很多人面前提起他的老太婆，提着提着就哭。在我读初三的时候，外公也去世了。那次送丧，印象不深刻了，当我感到祠堂的时候，已经完成了盖棺仪式。我直接跟着队伍走了。

外公个子很矮小，一米四几的样子，不是遗传的（我妈的爷爷有一米八多的个子），是小时候营养不良导致。但是外公力气很大，做农活是一个好手，手脚很快。一直到死之前，他都在干活。外公太勤快，而且总是热心地帮别人忙。他付出了很多似乎不必要的汗水，以至于我父系这边的人都给他取绰号叫“傻老头”。说实话，我是不会用这个绰号来指代外公的。虽然表面上我坚决站在父系家族这边，但是实际上，我内心是很抵抗这个我觉得很侮辱人的称号的。（我们那里称呼谁傻，绝对是蔑视的态度）。

每当我悲哀地看着外公的时候，外公却比我想象得要坚强和乐观。因为他总是笑呵呵的，他的笑声很特别，没进门，你就能听到屋里传出来的他那特别快乐的笑声。

外公是一个很积极的人。他总是积极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妈妈不喜欢看到我外公来我家，但是他还是尽量积极地来我家，尽量地给我家一些他种的蔬菜，尽管我妈根本就不要，每次都态度生硬地让他拿回去。外公喜欢吃豆腐，每次来我家，总要我帮他去买一块豆腐，我一般不违背他的心意。尽管我是著名的难以差使的人。我每次都是很悲哀地目送外公离开我家，我知道他都是抹着眼泪离开的。因为我妈那么不欢迎他。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妈不欢迎我外公的根本原因。外公是个喜欢走亲戚的人，但是我爹所在的这个地方没有他家的亲戚，所以他托了我们村的我外婆在娘家时候的好朋友说媒，一说就说到了我爸，我妈不同意这个婚事，但是我外公做主了。外公不仅这样对待我妈，而且也以类似的方法对待了我大姨，在我妈之后把她嫁到了另一个村，不幸的是，大姨父家家境比较差，大姨父出海工作，而那个村当时也没什么工业，所以大姨需要非常辛苦地干农活，某次劳累过度病倒送医院，恰巧碰上庸医误诊，年纪轻轻就死了。于是我妈就把姐妹两个人的愤恨统统地算在我外公头上，于是我外公惨了，每次他一来我家，我妈就不给他好脸色看，总找机会和我爹打架。我外公居然也不吭声，默默忍受我妈的愤怒。我小时候是不知道这原因的，只是觉得我妈实在太凶了，对外公态度太不好了，加上我觉得自己也是我妈的欺压对象，所以自然就很同情外公。

外公的确是很喜欢走亲戚。在他去世前的一年，他居然还去了一趟兰州。兰州是什么概念，对当时正在读初二的我来说，就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地理名词，地理书上的中国地图上测量兰州和我家的距离，那几乎要用掉一把尺子的刻度~远得不可想象。但是我外公居然去了，一个普通话都不会讲的小老头子，居然去兰州了，根本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他去的目的很简单，他说想去看看他的哥哥。说是哥哥，实际上是一个远房的哥哥，只是小时候因为娘死得早，喝过我外公的妈妈的奶。而且多年来，外公这个哥哥的父母的坟墓都是外公代为祭扫的。

外公去兰州的时候，背了一大袋的地方特产走的，他说他哥哥一定喜欢吃家乡的口味，三十年没吃了呢。大概一个月不到，他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先来的是我家，他从袋子里使劲倒啊倒，什么也没倒出来，结果出来了几个干瘪的面包，拿一个给我吃，我一看，保质期都过了好几天了，说不能吃了该扔了，外公说，不要扔，这是兰州带来的，他又装回袋子里去了。

外公对我爹妈说在兰州很好。我不知道他那次兰州之行如何，只是记得那次他很有兴趣地拿着我的毛笔在本子上练字。但是后来，根据大家对外公的旁敲侧击，大家陆续知道那次外公在兰州之行的实际情况，他实际上是遭到了那位号称做了什么官的哥哥的极度冷遇。不仅被招待到一个很低级的旅馆，而且根本就没在家招待过外公一顿象样的饭菜，外公在兰州的几天基本上都是自己买面包吃的，也根本没人带他去参观兰州，都是他自己瞎走瞎看。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不过应该是真实的，因为外公后来再也没提起过那位兰州哥哥，按照他的性格，如果人家对他一分好，他是会常挂嘴边的。外公他只是想去兰州看看几十年没见的哥哥，居然受到如此待遇。因此，我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根本不想去兰州。

我对外公有两大愧疚。由于我的两次任性，连累了外公，让他承受无辜的累。一是那次吃饭事件。我小时候确实是个很讨厌的孩子。那次，绝对是读幼儿园的年纪。外面下着雨。吃午饭。我伸筷子要动一碗菜，外婆用筷子阻止了我：“同样的菜已经动了一碗了，这碗就不要动了，留到晚上吃”。谁知道我顿时就不高兴了。我不高兴地扒完了饭。然后对二老宣布，我要回家了。外公说：“不是说要多住几天的吗？“我坚持要立即回家。外公说：“现在外面下着大雨呢，我们等雨下了再走吧？”我还是坚持要走。外公没办法，就送我回家了。那天，我们在雨中走回我家的。回到我家后，外公又接着回家了，连坐都没坐。（后来这个事件就演变成了外婆虐待我的一个话柄。其实绝对错在我。）

还有一个事件。那时我已经很大了，小学五六年级了。那是个暑假，那天中午，吃午饭前，奶奶在忙着给几十号人做午饭，我和大姑的两个孩子吵架了，她俩姐妹合起来对付我，把我气哭了，我一边哭着一边背着书包往家跑。那离我家七八里地，烈日当头。外公在我出门的时候进门来，奶奶着急得拿着反勺喊我，想让我不走。但是厨房离不开奶奶，于是奶奶让外公追我。于是外公一边背着东西，一边追赶我。我和外公的距离大概有四五百米。那天外公是一路喊着我追着我，一直到我家。路上，有人骑车来到我跟前对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呀，你赶紧停呀，你外公在后面追得很辛苦呢！

而我，居然一直狠心地不停地往前走。

这个事情中，外公绝对是无辜的。从这个事情看来，我绝对是个狠心肠的。这个事情的另一个后果是，爷爷中午知道我跑回家了后，立即把两个表妹也轰回家了，并且声明，这个暑假不准备再看到她俩。

（四）奶奶

奶奶去世我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尽管她一直有高血压，一直貌似痴呆。奶奶是在舅公去世后半年去世的，正月还没过完。从死亡的方式来说，奶奶是很有福气的，在牌桌上，突然就脑溢血了，之后喘了8天气，没说半个字，就走了。

我觉得，那8天，奶奶是在等我。每次一想起这个，我就会哭。然后我就隐约地怪我妈。由于我才离开家到学校一个星期，我妈说不要叫我回去了。于是别人也就不叫我了。他们全部集中起来，等我奶奶咽气（因为奶奶的脑血管全部破裂了，无法医治），我奶奶就是不咽气。等到第八天，他们实在等不住了，就对我奶奶说，别等谁了，她太远了，赶不回来了，你就走吧。可我奶奶就是不听，继续等我。后来他们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把正在读初中的小堂妹喊回家，在家门口就大声喊“孙女回来了！”这时候，他们说，很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我奶奶突然就咽气了。

当堂妹把这个情景当作神奇的事情来告诉我的时候，我拼命地哭了，我知道，奶奶一直在等我。多年来，由于她的偏爱，孙女都是特指我的，以前一律以我的名字来称呼她所有的孙女和外孙女们，特别是后来几年她越来越痴呆了以后，那嘴巴里只有我的名字了，什么都藏在柜子里等我回去给我吃，经常等我见到的时候都过期变质了。

其实，火化那天我打电话回家了。居然是堂妹接的电话，她是个没心眼的孩子，而且可能那天还沉浸在奶奶咽气的神奇情景当中，接到我电话时候居然问我：“姐姐，你已经知道了啊？！”我就很诧异地问，我知道什么了？她说，奶奶已经死了呀！今天火化出丧了。

那时候，我真是傻掉了。那天是植树节，我大四最后一个学期。

妈妈为了安慰我，说奶奶很有福气，丧礼极其隆重，很多人多少年都没见过这样排场的丧礼了。我都懒得搭理我妈。我知道，在她不让我送奶奶的丧的行为中，掩盖着她对奶奶和我的关系的嫉妒。我对我妈不让我送奶奶的行为怀恨的程度连我自己也诧异，后来曾经很严重地刺激过我妈：“你知道吗，奶奶死了以后，我觉得回家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们，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这就足够把我妈说哭了。

我还记得最后那次我离开家的情景，那次午饭我特地去奶奶家吃，她做的年糕汤比我前一天做的好吃。我夸奶奶时奶奶呵呵地笑了，特别满足，似乎小朋友得到了老师的夸奖那样美滋滋。那时候爷爷也在旁边一起吃，我甚至能感觉到爷爷都有点嫉妒呢，呵呵。

我还记得，之前的某个冬天的假期，阳光出奇地好，我陪奶奶晒太阳，我感觉奶奶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我也和奶奶一样一动不动地什么也不想地坐着。似乎能看到时间一秒一秒地在眼前走过去，走过去。有时候我会问奶奶你冷不冷。奶奶说穿得很热的不冷。有时候我会问奶奶你想活多久啊。奶奶说想活到送你出嫁。我说奶奶那你还是活到妹妹们都出嫁了吧。奶奶说好。

我还记得，我大学唯一一次在夏天回家过暑假是奶奶去世前一年，那次，奶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大姑家你好久没去了吧，我带你去！”在场所有的妹妹们都笑了，奶奶这么大年纪了，我带她走还差不多呢，她居然说她带我走。不过，我还是乐呵呵地答应说，好。可惜，那次，我们几个破小孩拼命地照相，居然没记得给奶奶照个相。想起来就恨自己。

在很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讨厌我那没完没了的难听的没有意义的哭声而呵斥我的时候，奶奶会说，她要哭就让她哭，你们别管。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认定我该听奶奶的话了，所以以后，基本上，我只听奶奶的话。有的时候，奶奶会在百米之外的她的家里听到我的哭声而来救我，然后我哭着在奶奶极为柔软的怀里睡过去。但是醒来的时候，会在自己的床上，因为奶奶是说好了谁家的孩子也不带的，同时她也怕妈妈说什么把我教坏了之类的话。这里不是诽谤我妈。很小的时候老年活动室有彩电（全村私家有彩电的是当时他家女儿和郎平一起打排球的那户人家），看电视还要买票，奶奶有几次买票带我去老年室看电视，我妈会冷不丁地出现在面前面无表情地把我提走，奶奶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是我妈的女儿。

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奶奶会突然对我说我的孩子你受的苦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了。这些特指我娘对我的态度。她接着说，其实你妈心地挺好的。我说，是吗？她说，是的。她说的都是对的。后来我妈忘记了她对我施加过的奇多家庭暴力，反正她只认了少数一两件众所周知的著名事件。我呢，懂道理了以后也不怪她不恨她，我觉得其实她的心地是挺好的。

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一般是搂着奶奶要她给我讲她的或者某个长辈的过去的故事，她总是问什么讲什么，而且每一次讲的和前一次的一字不差，思路很清楚。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认为奶奶是个很背了的傻老太太。我告诉家里的长辈说奶奶没有痴呆。但是他们说怎么可能呢，你看她买菜都不记得要找钱。但是奶奶从来不会忘记给钱啊。他们就不说了说你不觉得奶奶身上有老年人难闻的味道么。我说那是奶奶的味道啊一直都是这样的啊。他们觉得我很不可思议。而我一直觉得奇怪的是我上大学后奶奶说什么也不让我和她睡一张床说她自己不干净。其实我和奶奶睡一张床的次数也不多，小学和中学放假的时候有几次。我读中学时候，有两个暑假奶奶高血压发作，都是我去陪夜，那也是得到奶奶的指定，这连我的两个姑姑都嫉妒，因为这表明奶奶最信任的人是我。很奇怪，平时睡得很死的我，在那特殊的情况下，只要奶奶一有动静，我就能立即醒来。

所有的人都认为奶奶的耳朵是聋的，所以对她大声吆喝地说话。而我，用平常的语气和音调和奶奶说话，她都听得见。有时候，不，是几乎所有的时候，奶奶听到远方的声音就能判断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谁和谁在干什么了，而我们要跑过去看了问了才知道。 我经常为此惊叹不已。

当我上大学了，开始自由思考的时候，我觉得奶奶这样活着很没有意思。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有意思。某天我去奶奶家，看到奶奶居然在吸烟，我很惊异，而奶奶见到我进门，赶紧把烟头掐了，说了一句“奶奶闷死了。”我当时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我记得奶奶不会有这么“高级”的思维的，奶奶居然知道“郁闷”，奶奶居然还会了吸烟！在诧异之下，我问奶奶，那你打算活到什么时候呢？奶奶说，活到等你嫁人。当时我说那好，我就不嫁了。奶奶呵呵笑了。现在想起来我只能流泪。我真的还没嫁人，而奶奶已经死了，而且总是让我哭。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正理解过奶奶。我想应该没有。比如很奇怪的是，奶奶以前也从来就不会打牌，但是她说她很早以前就会所以现在还记得打牌，但是我问过舅公，舅公也说奶奶从小就喜欢劳动从来就不会打牌，包括吸烟也是。奶奶家是地主，奶奶的妈妈、姐姐是旧式妇女，小脚，识字，会吸烟和打牌，但是奶奶从小就抵制缠足，酷爱跟着她爹爹去田里干活。我问她当时为什么不愿意缠足，奶奶说，缠小脚很疼，另外呢主要是家里男劳动力太少，弟弟又弱小，姐姐也文弱，所以她要是能多干点，就能帮爹爹减轻负担。奶奶不识字，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奶奶说，跟识字相比，她还是喜欢跟爹爹去放牛，再说姐姐和弟弟都识字，都可以帮她的。奶奶也不贪心。出嫁的时候几乎没要什么珍贵首饰，这是后来姨婆（奶奶的姐姐）去世时候留了一大箱金银首饰给她的唯一的儿子，当表伯父拿着那些首饰一件件在大家面前展示地时候（也不知道经过多年的浩劫，那些东西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我家的那些女人们看得眼睛都绿了，都怪我奶奶，纷纷说妈你怎么当初没跟外婆要几件呢？我奶奶说：“姐姐文弱，不会劳作，妈妈应该多给她嫁妆。我会劳动，没必要要那些东西。”

关于奶奶，还有很多故事，很多，所有她对我说的，我都保存在记忆里，所有她的言行，都收藏在心底里。虽然她甚至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但是她留给了我足够丰富的记忆。我觉得，再过几十年，当我和奶奶一样老的时候，当我比现在还拥有更多的所谓的智慧的时候，我依然会清楚得记得所有的那些和奶奶有关的故事。想起来的时候，我还会哭，也会笑。永远感谢奶奶，奶奶尽她的所能，给了我完全无条件的爱，就是那纯纯的爱，就是希望我一切都好。这种经历，太重要。

（五）爷爷

爷爷曾经对我说过，最好能活到九九八十一岁（虚岁），但是他没活到。他在奶奶去世后第二年也去世了。我到现在都不能将他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可有的时候，你就得承认死神的力量，它想收走谁，就能收走谁的。尽管爷爷曾经是那么地强壮，但是他一样地被死神拖走，到奶奶的世界里去了。

爷爷走的前一个星期，三叔给我电话，很沉重地语气通知我说爷爷快不行了，赶快回家。于是我回家去看他了，他看上去还好。我说，爷爷，你行的，坚持下去，还是能活到81的。爷爷说，很痛苦，如果能死就死了。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想活。后来证明他确实想活，因为他临终的表现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倒！我爷爷走前一个月，基本上都把后事都交代了，把家产也分了。但是，在他快咽气的个时刻，却跟拍电影似的，他对大姑示意了一下，让她去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东西，大姑迟疑地去打开，拿出，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张高额支票！爷爷说：“你们都分了吧，这是最后的东西了，不要争吵，要乖乖的。”然后，他就死了。他还想活，所以还是给自己留了最后一条退路。这真是一个好样的老头。

我陪了他一个星期，他看上去很好。我就回去上班了。然后，他就死了。我依然没能送丧，据说爷爷出丧那会，好好的天突然下了两个小时的暴雨。后来，我想，如果我能多留几天，或许他就能多活几天。假如真有死神的话，它应该也惧怕我，也会给我点面子的，我是那么地健康，那么地有生命力，尽管我是个女的。

我家族里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主要来自我的爷爷。要是我的爷爷是个一般的小老头，那么情况不至于那么地严重。问题是他不是一般的人家的爷爷。爷爷是一个很有能耐的老头，从我有印象开始他就是一个老头，一个让我敬佩又畏惧的老头。我怕爸爸瞪眼睛的时候，但是我更怕爷爷什么表示也没有地看我一眼的时候。他们都属老虎，但是风格很不一样。我爸爸也怕我爷爷。我印象里，我的爷爷就是家里的皇帝，有绝对的权威。谁都听他的，伯父在50岁的时候也会在做错了事的时候挨爷爷的巴掌，而且不能说什么不能表示什么。

爷爷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干什么就通什么。他做什么基本上都能无师自通，不仅自通，不仅能做出杰出的作品，还能带出出色的徒弟。我后来接触过一些工艺师，接触过他们的作品，但是跟我爷爷比起来，我觉得差得远了，我爷爷在当地被称为样样能，他是一个精通石匠、铁匠、木匠、铜匠、泥水匠等等各项工艺工匠的人，在这些方面都有徒弟的人，弄出过无数碑文，全面负责过大批房屋建筑工程，爷爷是一个独自能制作出做工精良的猎枪、火药的人，爷爷是一个能把一批普通看家狗训练成打猎能手的猎狗的人，爷爷是一个能像种萝卜一样种植过人参当蔬菜、种植过鸦片当药物的人，爷爷是一个会剪纸会书法会纂刻的农民。基本上，他是做什么都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他是一个根据时代的发展来开发自己能力的人。公社化的时候，他是方圆百里为数极少的会做供一万人吃的饭的人，尽管他在家基本上不做饭菜的。上个世纪80年代刚刚开始，他就开了个食品加工厂，原料从遥远的东北、内蒙进货，成品供应我们附近几个省市，一直到他老掉。最后几年，他居然还琢磨了开个照相馆！！他一直都在积极地生活着、创造着、经营着。他的心理年龄一直都停留在充满创造力的阶段。

爷爷人极豪爽极大气，出手大方。他买东西总是成批地买，跟开店似的。买回来就送给这个那个。小时候印象深刻的是，天快黑了，有群过路的生意人没地方住，爷爷就在厂房里给他们搭床，让他们免费住，说是人家出门在外不容易。大街上有人卖东西，下雨了卖不掉，发愁，爷爷就会把它们都买下来，即便是根本用不上的东西。他说，能帮人就帮人。他给他的狗买饼干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批发来的。小时候，我们在爷爷工厂里过暑假的时候，最喜欢一大早晨被爷爷从窗口喊醒吃油条，他清晨出去散步，总赶油条店开门的第一批油条，刚出来就都买下来，一大捆地放在窗口，让我们起来吃。

我妈只读过五年小学，但是她经常会说一些很酷的话。对于我爷爷的能力，我妈说得很绝，她说我爹的所有兄弟姐妹加起来，还不如我爷爷的一个手指头，她说我爹的所有兄弟姐妹挣的钱，加起来还不如我爷爷的一个兜。

而在我这一辈的众多兄弟姐妹里，爷爷最得意的是我。尽管他到死都在遗憾我是个女孩子，他怪我在当时动作太慢没有抢到什么而没有变成男的。他一直在遗憾我：好笋出笆外，好花开墙外！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男女真的不一样，不是我想变啥就是啥的。不过好在我是女的，否则的话，我觉得自己压力真是太大。要是我是个男的，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作为男人，应该更有出息才是。爷爷在最后的几年，对我很重视，但是我总是不爱领情，还经常当众拂他的面子，我不喜欢被明显地偏袒。比如通常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待遇是不一样的。但是爷爷往往让我去大人吃饭的饭桌坐，有次我坚决不去，爷爷居然大发脾气，把所有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我更是无地自容。

小时候跟看电视比起来，更喜欢听爷爷讲故事，爷爷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说话比较能够把握节奏，到节骨眼上很能制造气氛。小时候我们一边躺在高高的架子上（爷爷发明制作的非常高的床，夏天晚上睡在上面乘凉，居然连蚊子都飞不上去呵呵），一边听爷爷在下面给大家讲故事（听众主要都是一些成年人），讲很多古老的传说，然后我们就睡过去。等半夜的时候，爷爷会把我们一个个地抱下来，放到各自的床上去。爷爷总觉得我讲话像我妈，太话，跟放鞭炮似的。我觉得非常无辜。我要在家讲话慢的话，我妈还不得急得抽我嘴巴。不过也得承认，讲话速度这点，我还是遗产我妈那边的基因。讲话话，基本上不过脑子，也可以说，嘴巴自己有主见，基本上不用经过大脑同意。所以，我到现在还不会讲故事，尽管我看了那么多书！

爷爷特别有生命力，他在最后住院的时候，同屋的是个学校的老师，被我爷爷的风趣和幽默感动，出院后写了篇文章怀念我爷爷住院期间的几件小事，在报纸上刊登了。还邮寄给了我爷爷。爷爷特别激动。他把报纸拿给我看，说，那位老师把他讲得太好了，本来没那么好的。我看了看说，爷爷我以后还可以写得比这个更好。爷爷很高兴地说，是吗！

可是，真要我写起来，我就语无伦次，就跟在他面前一样，紧张。

（2006-3-26清明来临之前，怀念我家的老人们，OVER）

• 嗯，他富有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