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淘书记(五)焦大、妙玉与乞乞科夫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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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淘书记(五)焦大、妙玉与乞乞科夫

由于章孤桐先生的有力辩护,陈先生虎口逃生,得免一死,改为十年监禁。一日,门生弟子前来探监,讲论起对陈先生入狱的舆论口碑,弟子曰:

“大家都很敬佩先生,只要一提起先生,人人都挑起大拇指,说先生大智大勇大无畏,不愧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唯有一人,所持与众人相左。他说,他居然说,先生这一次啊,好比是宁国府里的焦大,被主子填了一嘴的马粪是也。”

陈先生闻言大怒,不由得血压升高,心跳加速,竟然真似填了马粪一般,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陈先生强捺无明,半晌乃曰:

“此人有句名言,叫做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所以,我决不会反过来骂他,骂他‘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是妙玉的。我要是开口骂还了他,不就跟他一个样了吗?”

过了一阵,陈先生又忿忿不平地曰:

“有人吹捧他,说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他自己也不谦虚一下,就默认了。依我看,他是闯将,是战将,是勇将,但绝对称不得是主将。只有胡适之和我,才称得起是主将。新青年论坛是我办的,我请他来论坛发帖子。他不过是在我的论坛上发了几张帖子而已,怎么就成了论坛的主将了呢?”

师生们扯了一阵子闲话,陈先生意犹未已,又说了起来:

“周先生的小说、杂文,果然都是不错的,放在国内,当然都是一流的。但是,如果同外国的作家比较起来,就不是一流的了。果戈里、屠格涅夫、高尔基,他跟人家哪一个也比不了。”

有趣的是,两个争斗得不可开交的对手,对于中外文化的比较,却有着惊人的一致。鲁迅先生自己,估计也是这样看待中外对比的吧?。鲁迅先生在青年必读十本书推荐活动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吗: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现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鲁迅先生的这段话,俺在文革期间就读到了,俺是大大的赞成。俺不止一次告诫二流虎尾巴,想学习文学,则必须读外国小说。鲁迅先生的话多少有些过激,但是,这是真正的大学问家的经验之谈。要记住,伟人的话尽管也会出错,但是,无论怎样错,决不会错得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陈仲甫先生前面所表示的这段意思,俺却是直到文革结束后才知道。两位先生的嘴皮子官司,打得热火朝天,你匕首我投枪的互不相让,俺也无意掺和进去。但是,陈仲甫先生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与外国古典文学作品的这段月旦,俺却是大大地赞同。当然,并非是说,中国文学整个的不如外国;而是说,从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的成就,比起西方从文艺复兴开始的古典文学来,要差得远;巴尔扎克、雨果这样的作家,现代中国文坛上一个也没有出现。当然,在这里面还有个认识误区,这就是,我们不是用自己同别的某个国家或者某个民族一对一的进行比较,而总是习惯于用我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同整个世界的文化相比较,相对抗。不是中俄、中法、中英、中美之间的比较,而是“中外之间”的比较。

俺淘到和读到的第一本世界文学名著是果戈里的长篇小说《死魂灵》。那天下午,俺在东行黑市上几家书摊之间转悠,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向俺推销这本《死魂灵》。按说,俺是不会花费有限的资金把这本《死魂灵》买下来的,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之前,俺还没真正读过外国文学作品。过去虽然读过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奥斯特洛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伏尼契的《牛虻》,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等几本外国小说,但是,俺最怕的就是记忆外国的人名和地名。那些个不尴不尬名字拐弯抹角地绕来绕去,总也记不住。比如,直到今天,俺不用gougol ,还是叫不出托尔斯泰的《复活》里的男女主人公的名字来的,呵呵。

卖书的孩子见俺不肯买,就说:“不买换也行,就换你手里拿的的这本《西游记》吧。”文革前,古典小说《西游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分上下两册。俺手里攥着的这本是《西游记》的下册,已经记不起来是怎么到手的了。这本书旧得都有些发黄了,没头没尾的连正文都撕去了好几页,更别提封皮了。而他的这本《死魂灵》,虽然也没有了封面封底,但正文却一页不缺。俺稍稍迟疑了一下,就跟他交换了。

这部《死魂灵》的中译者是喜欢硬译的鲁迅先生。记得前两天啊,海天、衲子、蚂蚁、山而等人一个劲地批评,《浮士德》郭老翻译得如何如何的不好。呵呵,这部《死魂灵》的翻译呀,才叫你哭笑不得。比如,中译者把第三人称代词“她”,一律翻译为绍兴方言里的“伊”。结果,故事里的所有女性,到了俺的眼睛里,全都变成了“祥林嫂”、“豆腐西施”一样的人物。语气文气上的这股别扭劲,就别提了。

尽管如此,俺还是为艺术大师高超的文笔所折服。《死魂灵》虽然是一部小说,但同俺以前读过的所有小说都不同,它居然没有什么曲折的故事情节。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投机家,名字叫做“乞乞科夫”。全部的故事情节就是:乞乞科夫为了发财致富,想出了一个巧取豪夺的发财妙计。他去乡下各地主的庄园里去,用低价去收购那些“在农奴花名册上尚未注销的死农奴”;以这些农奴的名义,向国家申请无主荒地;然后再将得到的土地和死去农奴的名单一同抵押给政府,从而获取重大利益。《死魂灵》不以故事情节见长,而是以乞乞科夫收购“死魂灵”的活动为线索,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四个外省地主的鲜明生动的形象。

原来,小说也能这样写啊?四个地主的名字俺虽然记不住,但他们的“样子”,却深深地留在了俺的脑海中。俺一下子对果戈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赶紧去淘——不长的时间里,俺买到了《狄康卡近乡夜话》,买到了《密尔格拉得》,借到了《塔拉斯·布尔巴》。可以这样说,除了讽刺喜剧《钦差大臣》之外,果戈里的作品,俺大概基本上都读过了。

关键词(Tags): #《死魂灵》#果戈里#焦大#妙玉#乞乞科夫元宝推荐: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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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此处有宝!

恭喜: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家园 呵呵——多谢李兄
家园 原来是写地主的啊。。。

俺一直觉着会比较恐怖

google您都写错。。。故意嗒?

家园 呵呵,文人相轻,自古如此

之所以推崇外国文学,大约是这样比较不触动自己的自尊吧。

送宝一枚: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推荐成功!

家园 送个花,鼓个掌,然后说BUT

鲁迅先生的话放在他那个时代才有意义,一旦抽离出来,就会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国家弱要赖在文化上头?为什么打败仗了要说是我们国民性有病?为什么中国人要少看或者不看中国书?

鲁迅先生给出的答案,只有放在那个时期才显得合理。今天看来,五四时期的反传统有些心急,如果但凡留点儿,也不至於出现如今全国上下顿失价值观重心的混乱局面。

事实上,再打碎一个旧的之前,有没有一个新的在前头,这个新的嫁接过来能不能成活?这些都比单纯的‘打碎’更重要。而别人的文化有他们滋养的土壤,淮北的柑橘不一定能滋生出淮南的甘甜,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是纠缠在一起的,如果要别人的文化在此地真正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唯一的条件就是彻底改变民族性格。鲁迅先生说的‘改变国民性’,当时看是猛药,现在看,令人心惊,我们的国民性没了,我们还能是中国人吗。

五四运动在‘打碎’上过於用力,在‘建立’上过於偷懒,也许不是他们的问题,在变革的时候,知识分子们不过是尽最大努力,摸着石头过河。

现代的文学,现代的文化,还有一个误会,就是一切都是西方来定义。小说这个东西,中国自古没有,章回小说从元末明初才出现,还带有浓烈的说书人性格。跟西方的小说交集不大。

结果现在的世界文坛是PK小说,规矩人家定,我们没有,怎么办?赶紧培养啊。於是大量的小说家出笼,这些人是凭空生的,不要传统的诗词歌赋,不要传统的信达雅,要照着西方的规矩写西方样式的小说。

近代文学要看清楚这点,才会明白为什么鲁迅先生说要看外国书。不是说我们的文学性差,而是近代文学是人家定的规矩。

同样的文豪,他们有,我们也有,他们的文豪写小说,我们的文豪可能不写小说,我们写戏曲,写诗词。文学性在根本处,毫无分别。

说到“想写好小说,就多看外国书”,这个我觉得补充一下更好,“想写好小说,应该多看好书,西方书,东方书,南方书,北方书”。写好文章,归根到底是个人情世故,而人情世故,外国书里有,中国书里也有。不同处,只是人家是英文法文捷克阿拉伯文写的,我们是中文写的。

我越来越感受到一个道理,就是,自己的文化是自己的,外人的文化是外人的。相同处在人性,不同处在民族性。

呵呵,我这个可能跟楼主主题远了,不好意思,大抵也是借你的酒杯,浇一哈自己胸中块垒

元宝推荐:履虎尾,
家园 跟着雪个送花给虎老师
家园 说的不错

鲜花支持

家园 高中课本有一章是节选这个死魂灵

头一次读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忘了那个地主的名字,只记住他家里一屋子破烂的描写,地主身上脏兮兮的睡袍,和撕成四片的下摆... 乞乞科夫头一眼还以为是个“妈妈”...

家园 是不是“魂灵”在俄语里还有“农奴”的一层意思?

俺一直没弄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死魂灵》。

家园 金手指!51+1=52
家园 多谢绿兄!
家园 间谍兄好评论!

俺的一块顽石,引出间谍兄一块美玉,开心!

家园 多谢麦克兄!

当他得知乞乞可夫是来买“死魂灵”的,是帮他解决困难的,他说:

“你这我的救命恩人……”

俺当时就觉得,这句话翻译得也未免太过“硬”了吧?

家园 虎老师的学生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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