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边走边记(29-32) -- 间谍

谁来与我对一说

大雪天，难免想念朋友。

年轻的时候，把朋友划分得很简单。分两种，一种是在白桌布上对喝红茶的泛泛之交，正襟敛容，上菜用细瓷，点菜用食指，红茶免费，喝完了谁都不认识谁，买单时还争得打破头。另一种是拉到地摊上，就着扎啤文韬武略的死党，大排档上肝炎肆虐，非典猖獗，不擦筷子不洗碗，我们的友谊病毒都挡不住。喝的时候不计后果，高了之后不计形象。老板送账单，用手高高拦住，‘谁都别跟我抢啊，今天我请客’，一边去朋友兜里顺出钱包，奇怪，今天怎么带这么多钱。

年长之后，红茶依旧在，扎啤再难得。生活把我们变成有壳类动物，习惯了在葫芦里抓药，肚子里打算盘，人与人之间更常见的是远远地叉手观望，什么样的缘分才能探头出来试试对面到底是红茶还是扎啤？

周围渐渐围上各式各样的朋友，他们手持名片，胸前别有牌子，在你需要投资需要买房需要换工作时，适时出现。在节日来临的时候，他们手提红酒出现在你家门厅。他们会大声称赞你家的房子，却不关心书架上都有些什么书。他们也是朋友，是介于红茶与扎啤之间的一类朋友。只有在大雪纷飞的夜里，读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句子，我们才突然安静下去，对着大雪呆呆地出一回神儿，有一些朋友已经很久没见了。

谈话如对弈，要的是棋逢对手。禅家打机锋，要的是旗鼓相当。来往之间，神会一际，心头自然花开，这样的朋友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山高水深，弦断人懂，没有了聆听的耳朵，琴便死，山便空，心灵也沉寂下去。

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也许你不知道他工资多少，不知道他芳龄几何，但你总是一不小心就在他面前变成话痨，从内圣外王说到内法外儒，从诸子百家说到四大名著，仿佛一条口水分泌旺盛的大尾巴狼，一张嘴就喷出‘吾将拔一毛而利天下’之类的蠢话。如果你有这样一位朋友，那么我要恭喜你，因为你找到了自己的照妖镜，并心甘情愿显出原形。很多时候，知音对坐，外人远远望去，正是两条自得其乐的大尾巴狼。

下酒的好菜，解愁的良丹，真有这样的朋友，幸何如哉？

没有挚友在对面坐着，我的五花马，千金裘还留着还房屋贷款呢。没有挚友在对面坐着，翻禅书花落的声音，翻史书马鸣的声音，我们又跟谁叙说呢。

举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心不甘情不愿怎么‘对’，眼不顺气不平怎么‘对’，朋友已走怎么‘对’？

今人的感情早被古人道尽，他们吟‘孤帆远影碧空尽’，他们唱‘西出阳关无故人’，或豪迈，或惆怅，背后的伤感其实都是一样的：你走之后，谁来与我对一说呢？

罢可罢，非常罢

出了公司，直行，过三个红绿灯，有个丁字路口，这些天，那里正在罢工。

看起来规模不大，街两旁站着几十人，胸前都挂着牌子，上面写着‘争取公平权益’之类的口号。红灯一到，在街当中维持秩序的警察一挥手，他们就嘻嘻哈哈地走到街对面。如果不是红润的脸膛，愉快的神情，错过彼此肩膀的那一刻活象交换战俘。

天寒地冻，罢工人群中间竖起半人高的大炉子，火苗子仿佛罢工人群的热情，蹿出炉子几尺高，估计有人也往里头浇汽油。人们靠在炉子边有说有笑，就跟在自己家后院一样自然，还有人不时地从炉子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吃，香味四溢，是久违的烤地瓜，这工罢的，不是一般的滋润啊。

晚上看新闻，才知道这次罢工来势汹汹，三千五百名卡车司机大罢工，要求本地一家著名的直升飞机制造商涨工资。我们那个丁字路口别看阵势不大，却是制造商总部，在那里罢工，效果等同将钉子打入敌人的心脏。

想想看，三千五百个卡车司机不干了，歇了，甩开方向盘上街了，直接的后果将是什么？老爸拍手称快：太好了，高速公路不堵车了。

以前在纽约时，捷运工人罢工是常事。如果说纽约是全美经济心脏，那么这个城市的地铁巴士就是遍布心脏的血管，随便堵哪个地方都得要亲命啊。这道理工会也知道，所以逢年过节都嚷嚷罢工，要求长工资。工资长得政府都赔钱了，工会还不肯罢休。上下官僚这个头大啊，民间也有怨声，纽约居不易，要跟全世界的人精争饭吃不说，政府也不知道体察民心，票价老涨，这年头，谁家有余粮啊？后来一次罢工，把市长惹急了，不是光你们有驴脾气，罢工就罢工吧，全体市民跟我一起，骑自行车上下班！

工会是避免资本一头坐大而产生的牵制力量，马克思说资本家有掘墓人，现在看来这个角色是被工会奋力承担了。看电视上制造公司的发言人情绪激动地说：‘你们工资福利，没有一样落在人后，怎么还老不满足，什么样的公平才是公平？这次我们坚决不妥协！’他那样愤怒，那样无助，手臂挥舞时，头上几绺花白的头发也悄然滑落。

已经十几天了，不知道这次罢工要坚持多久，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司机师傅依然围着火炉吃地瓜。在寻求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之前，还得麻烦司机师傅继续渡假，制造商的股票继续滑雪，董事长的脑门继续谢顶。动态的平衡是最合理的平衡，有美猴王就是五指山，有资本家就有马克思，力量总在拔河过程中寻找落脚点。资本家黑不黑，有工会贼亮的眼睛；工人懒不赖，有资本家血腥的算盘。老话说的好，一物降一物。这里也许‘降’谈不上，但人们还是乐于看到一物治一物。谁更加有道理不是问题的关键，重要的是双方都有坐上谈判桌的权利。

这么一想，如果人人都有一张谈判桌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许，天下就太平了。

由“有教无类”说开去

什么样的民族就有什么样的文明，而文明又反过来滋养这个民族。民族性格的形成抛不开沉淀和积累，翻开历史，没有一个民族可以回避自己的传统。

当我们翻开《论语》，也许没有想到，这样薄薄一本小书， 响彻多少草堂书屋，启蒙多少黄口稚童，又润染几多皇榜状元卷。孔子站在河流的上端，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中华民族的教育之门：有教无类，君子，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什么样的人都可入我门来，不管你是家贫如洗的颜回，还是富甲一方的冉有，只要你愿意来，我就愿意教。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中，大树茂阴下，杏花盛开之处，有我，有你，就有学与授。

到了今天人们依然在争论儒家到底是什么？它影响了一个民族，同化了很多民族，它传播广远，它总在代代浪淘沙中被保留被更新。它是哲学？但不成体系；它是宗教？但不著重信仰；它是统治者的工具？但《论语》中时时可见的草根性直扎人眼睛。

如此简单却有意义深远，给它定性也许很难，可是它秉持的教育思想确结结实实地滋养了一个灿烂文明。今天人们对孔子很多很多评价，我想有一个称呼他老人家一定不会拒绝，那就是：教育家。

民族之魂是教育，教育之本是人，民族的精神靠人维系。孔子伟大之处在於，两千多年前，他就给出了一个方向，给出一个根本，使一个民族得以绵延不绝。华夏子孙似乎从来不曾远离孔子，金戈铁马也好，山河破碎也罢，礼失求诸野，只要还有一颗种子，我们就保留了民族的元气。

这颗种子不是别的，是民族的精神，它存在于四面环水的太学中，江南花雨的门第中。历经各种各样战乱，依然承载于隋唐的禅寺，北宋的私学，明初的书院，晚清的家书。载体就是老师和学生，学不厌，教不倦，无特权，无阶级，有志于学者，人人得入我门中。“更伶童子宜春服，花里寻师到杏坛”，拜偈名师，一颗向学之心足矣。说到这里，仿佛孔夫子在上流笑眯眯地点头：是啊是啊，有教无类。

平等意识的教育精神，维系了我们的文化传承。每朝每代制度或有不同，但精神不能抛却。十年植树，百年树人，对一个民族来说，还有什么比看到后一辈长成参天大树更高兴的呢？

附：

新华社2006年3月6日的报道，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王旭明针对两会期间委员们反映的“上学贵”问题，对记者讲了自己的见解：人们对学费问题应当转变观念。在市场经济时代，非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已经成了家庭的一种消费，既然是消费，就要根据自己的经济、智力实力来选择。北大、清华这些优质教育资源是有限的，自然比较贵，不是所有人都消费得起的。现在很多人不考虑自己实力如何，都想让孩子往好学校里挤，这是非理性的，也是形成“上学贵”观念重要来由之一。

比尔陈的入乡随俗

比尔陈有个非常响亮的中文名字，叫陈伟邦。可惜三十五年前离开台湾之后，就没人这么叫他了，那一年他不到一岁。

现在的比尔陈不会讲中文，却三天两头地往中国跑，要跟各式各样的人谈生意。我很好奇，骨子里就是一个大老外嘛，怎么应付过来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带了翻译。说完大倒苦水：每个人都看我是中国人，跑过来就跟我说中国话。可是我不会讲，就象个傻瓜一样愣在那里等翻译。说到这里，比尔把双手十指交叉送到脑后，展了展身板：中文真的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啊，可是那个时候谁知道中国会变成这样，70年代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会英文就可以了。

如果生命重来一次你会改变吗？

当然，比尔马上来了精神，我会学中文，我本来就是个中国人，真的，三十岁之前从来都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三十岁之后，想法就不一样了。

比尔兴致上来也会跟我说家谱，他可以从他爸一直说到他家的祖上-----唐末期的一个小国王，他竟然知道还五代十国，他连说带笔划地在告诉我他祖爷爷的祖爷爷们在江南到底有多大的地盘，赵匡胤还多次接见。我在一旁感慨，看来有钱人都跟著蒋委员长跑路了，要见识世家，比尔他们家算一个吧，虽然孩子们没一个会讲中文的。

比尔很喜欢笑，憨憨厚厚的那种笑，半点铜臭气没有，好像昨天才从参加完大学毕业典礼。在华尔街做投资做了十年，还留有一身阳光气，我怀疑他干不好本职工作，两袖纯白，双瞳明月，哪里象是在江湖上漂染过的。比尔不服气，翻出当年的《商业周刊》，铜板纸上，比尔规规矩矩地颔首危坐，好像一个要养家糊口的地产经纪。旁边几行字，年度优秀理财师。我看了看照片又看看比尔，好像变了啊。比尔又笑了，当然，我减肥了嘛。

不工作的时候，比尔的爱好跟孩子没什么两样，玩电子游戏，看迪斯尼，练跆拳道，眉飞色舞地描述枪战片和拳击赛。他说他这辈子就算了，注定要给跟别人的钱纠缠下去。但将来如果有了儿子，他一定培养他成为一个伟大的拳击手，象阿里那样。虽然比尔连老婆的影子都没模到，但他已经给儿子安排下了似锦的前程，还有名字。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的儿子要叫Victor Dragon Chen ！每一个字都重发音，一口一顿，几乎要把吐沫喷到我脸上。他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名字上就先发制人，就好像老虎乌兹，多么有个性有攻击性的名字啊，所以成就大名。我说，你怎么不提你喜欢的拳击手Sugar Ray Leonard？一个言情片男主角的名字，不也一样金腰带缠身？比尔愣了一下，挠挠头笑了。

比尔又要去中国了，搞投资的当然是那里热那里去，他说中国真好啊，就是饭局太多。我说你入乡随俗吧。比尔又笑，脸红了半天。这里头有一个故事，一个入乡但不随俗的故事。

比尔上次在中国，每天三四个饭局，终於吃坏了肚子，一晚上要跑六次厕所，两天下来，人都从三维变成二维的了。去了医院，遭遇更加尴尬的事情，医院没有马桶，比尔三十多年没蹲过坑，拉稀一下子成便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