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王玉堂传奇(1) -- 奔波儿
读老萨的文章,不好意思,第一次听说“李运昌”,赶紧拿“李运昌将军”当关键词google一把,补充一下背景知识,无意中搜出这篇,贴出来,纪念一下。原文来自“新浪读书”,原作者是“愚人”,写于“0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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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期,无论是整理琐碎的来信来稿,还是进行庄严的“保先教育”,我的心中经常有一个熟悉而模糊不定的影子摇来晃去,像一个幽灵在徘徊,又像一道弧光在闪烁。我知道自己很难抽出一个完整的时间与平和的心境来描摹这位“影子”人物,但同时我又懂得:不写出这位传奇人物,将使我后半生很难安生。在“来日不比去日多”的严酷现实里,我不得不选择让心灵在未来获得安宁的一种生存状态,那就是写出他——这位遥远而亲切,陌生而熟悉,充满传奇与悲剧双重色彩的人物“王玉堂”。
据我的忘年交老莫讲:他和王玉堂关在同一监狱的同一囚室时,王玉堂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问:“也是现行?”老莫漠然地点点头。“你还别不服气,到了这里就得接受这里的规矩,别气哼哼的,年轻人!社会就像一部打磨机,就专门打磨你这号人。”针对老莫的年轻气盛和漠然置之,王玉堂如是说,仿佛他不是接受改造的囚犯,而是改造别人的管教干部。老莫本想给他几句恶毒的,但见他瘦骨伶仃,像一副纸扎一般,经不得三级风的样子,便没舍得动用嘴巴,只吝啬地用鼻子哼了哼。王玉堂摇头苦笑着,说来也怪,这一笑竟使他满脸的沧桑让老莫由衷敬仰起来,还有他那双原本普通的目光里深藏的宽容与憨厚,年轻而饱尝世态炎凉的老莫似乎看到了长辈的慈祥。细想想,这个监狱里关着的囚犯中,除了老莫自己,哪一个不是个顶个的人物,刘绍棠、从维熙,甚至大名鼎鼎的聂绀弩,哪一位不是 “大角儿”?但不接受“打磨”行吗?一个人老与一部机器相抗衡,除了血肉横飞、焦头烂额外,还会有别的结果吗?想到这里,老莫——当然在王玉堂等同室囚友中,只能算小莫,向王玉堂投出了第一眼友善的目光。
不久,王玉堂成了老莫他们几个囚室的小组长,专管他们吃喝拉撒、接受改造、汇报思想、上传下达等一系列管教干部既不屑管,也不管也了的诸多杂事。之后,王玉堂的情况也逐渐被囚友所知:他是一位烈士的遗孤,长征归被叔叔阿姨们轮流抱养,再大了拴在马尾上随军劳师远征,十几岁已练就百步穿杨的神奇枪法。抗日战争爆发后,曾是冀东平原李向阳式的人物。据知情人对老莫讲,那次冀东著名的白杨寺大战毙敌一个连的战斗就是时任连长的王玉堂一手指挥并亲自攻打的。那场战斗惨烈无比,由于不熟悉地形,日军在陷入王玉堂部的包围后,虽左冲右突,但几乎无一活着出去,王玉堂的枪法属于几十米内指哪打哪,百米之内要死的肯定活不了,百米之外不死亦伤的那种。之后老莫曾就此事悄悄问过王玉堂,王玉堂只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已打疯了,咱想放他一码,手里的枪不答应。但是,没办法,最后,还是漏一个……这使我想起来就觉得羞耻。”只是谈到这里,王玉堂才认真追索起来:“说来真他妈怪,我看见一个黑影闪过,进了大雄宝殿,就命令人把大殿围死,我和二排长他们几个搜了个遍,就是没个鬼影儿,于是大家都说我看走眼了,根本没人进入大殿,可是,最后收拾战场,还正缺了当时日军最高长官的尸体,再搜,仍一无所获。”然而,若干年后,中日邦交正常化,一位日本政要(说出他的大名来,熟悉而吓人,故不说了)曾在中国领导人的陪同下,谒拜了白杨寺,他说当年正是他钻进了高大的佛像里,才躲过了一劫,而佛像背后的一片脱落的泥皮,在他迅捷地钻进并返身堵缺时,竟完好如初地重回佛身,这使搜索者徒劳而返,这正应了那句“神灵保佑”的吉言。所以他立誓要为中日邦交做点贡献,他甚至仍记着那个与他交手的中国神枪手的名字,提出一定要见见他,而我们的政府在查知政要欲见之人正在我党的监狱接受改造时,只能谎称:“此人已查无下落。”政要不无遗憾地说:“这样优秀的军人居然没人知道,可惜,可叹!”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地捉弄人:当年战败的苟生者,今日贵为一国之尊,而胜利的勇士却在阴冷的狱中接受自己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政权的改造……好在这些事王玉堂当时,以至今后都无法知晓,否则,他会作何感想。
白杨寺战斗之后不久,王玉堂被冀东军区最高司令长官李运昌将军召至旗下,任贴身警卫。李司令是李大钊先生的侄子,也是一位传奇将军,在当地的影响不亚于朱、毛。抗日战争打得最惨烈的时候,他曾被日军包围在张北县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日军猖狂嚣,宁要活运昌,不要死将军,随从护卫除王玉堂外都被打死,最重要的是李将军本人腿部受伤,血流不止。王玉堂扯下衬衣袖为司令勒紧伤口,背起就跑,李司令大骂:“王八蛋,你快放下我,自已突围吧,要不两个人都完蛋。”王玉堂也不言声,只顾背着司令撒腿猛跑,迎面堵截的日军被他抬抬手便击倒了,后边的又不敢贸然跟进。那时王玉堂的名气在日军中也是响当当的,都怕他夺命枪法,待日军指挥官下令死活都不能让李运昌逃脱时,日军再也找不到目标。这一口气,瘦弱、但精力充沛的王玉堂愣是背着比自己高大的李司令跑出二十里山路,待确认进入安全地带,王玉堂一头栽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吐血,李司令就势爬起,将王玉堂抱在怀里,一字一板地说:“玉堂啊,我的好兄弟,以后只要有我李运昌吃的,就不会没你王玉堂的。”
这些话让现代人听了似乎十分荒唐,“吃,吃,吃”就知道吃,但那个特殊——以至以后一段相当长的时期里,李司令的承诺,的确成了王玉堂最亲切也是最实际的寄托,虽然他很少真正讨扰这位可亲可敬、值得自己冒死相救的首长……
王玉堂的入狱,说来也与“吃”有密切关系。那年头,嘴成了人们五官中最不安分、最容易给人带来灾害的零部件,比如我的朋友现行犯老莫,属于祸从口中出,王玉堂则属于“错由口入”。“西瓜、鸡蛋”成为政府对他实施专政的重要佐证,也成为囚友们打击他的烈性武器,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人们只要口吐“西瓜、鸡蛋”的字眼,王玉堂就会蔫蔫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解放后,王玉堂升任某军直汽车营的营长,由于长期闲着,打惯了仗的他很是憋屈,再加上营地远离军部,他也就习惯了自作主张。那一年夏收时节,龙口夺食,老天的脸就像妓院老鸨儿的脸,说变就变。驻地公社的主任找到王玉堂,恳请他支援一下三夏工作,王玉堂拍着胸脯承应了,当即派了一个连,连人带车到了地头。抢收完小麦后,老百姓自发地将西瓜与鸡蛋送至公社,托公社主任转送王营长。王玉堂也不客气,欣然接受,让全营战士将西瓜、鸡蛋饱餐一顿。谁知,那时老婆孩子刚刚随军,三个孩子一直生活在老家农村,营养严重不良,司务长将部分西瓜和鸡蛋送到他家,孩子们早已像饿狼一样扑将上去,王玉堂本是赶回家履行“一切缴获要归公”之纪律的,但见此情状,绷得紧紧的心劲,如断了线的玩偶一样四肢软软地散落了。他深深地叹口气,眼睛红红地拍拍老婆的肩膀,对眼里饥饿却一直木木地呆立在地的老婆说:“你也吃点吧,就算咱家提前过年了。”说罢,转身走了。
这点西瓜和鸡蛋也委实太贵太贵了,王玉堂为此付出了他所有已经得到和本可继续得到的一切。当然擅自动用部队及其配制,这本是最敏感、最容易惹怒上级的事,但真正制王玉堂有罪的能白纸黑字写入卷宗的却只是西瓜和鸡蛋,“贪污犯!”这个丑恶的罪名使王玉堂十分羞耻又有口莫辩。想想现在那些动辄上千万的伟大的贪官们正在条理清楚、字正腔圆地在台上做着反腐倡廉的报告,再想想可怜的王玉堂,真他妈叫人不知该骂娘还是骂姥姥!
公判前王玉堂见到了自己的老婆,老婆跪在地上恳求他揍她一顿吧,是她没教育好孩子,最后害了他。王玉堂拉起老婆,依然拍着她瘦弱的肩膀,依然是眼睛红红地说:“没你的事,给我带好孩子,不要饿死一个。完了告诉司务长,就说我说的,别太想不开,大爷们动不动寻死觅活的,像话吗?”老婆又一次跪下了: “中,中,中!”一连三“中”后,哭着跑了。这就是王玉堂!心里老是装着别人,在这非常时刻关心的还是别人。其实,以后得知司务长寻短见,并非为自己的处分,而是对营长深深负疚,甚至是负罪感所致。
在监狱服刑的同时,还兼着小组长的王玉堂,比其他犯人干的活并不少,瘦弱的他浑身却有使不完的劲,二百多斤的麻袋,扛在他的肩上像玩杂技似的轻松,这使那些以老莫为首的“现行”或“老左”们常常瞠目诧异。这似乎可以间接认证当年他背着李运昌司令的那些传说,但便多的传说,却是他现在被囚的这般天地所无法证明的。倒是有一次,几个刑事犯结帮欺侮一个“老右“的那件事,虽给他带来几天禁闭厄运,但也让老莫等人大大地过了把亲睹战斗英雄之举的眼隐。
那是一个工间休息的时候,右派分子老秦正躺在地上晒太阳,膀大腰圆的惯偷阿二与狱霸郑老大便故意把脚下的沙土踢起,老秦的身上、脸上落満了沙土,他赶紧爬起,摘下浓度近视眼镜,边擦边叨叨:“怎么说起风就起风了?”挪步时,踩在了郑老大脚上,郑老大顺势一个拌腿,顺手一推便把老秦放翻了。离开眼镜的老秦像睁眼瞎,还在叨叨:“这风还真大!”便又往起爬。几个囚犯们只是敢怒不敢言,年轻气盛的老莫要叫管教,王玉堂不让。他走近郑老大,冷冷地说:“把他给我扶起来,向他道歉!”那口气仿佛营长在命令下属。郑老大不屑地撇撇嘴:“就你也配命令我!玩你他妈尿泥去吧!”惯偷阿二捏弄着自己的拳头,发出啪啪的脆响,不屑地说:“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了个你,怎么痒痒了,想申请修理了?”王玉堂没理阿二,依然对着郑老大:“你道不道歉?”郑老大人似乎尊严受到了极大伤害,脑羞成怒地说:“道你妈个X!”说罢照着王玉堂的面目一拳打将过来。王玉堂并不慌乱,只闪闪头,左手迎着来拳轻轻一架,一个侧步上前,左胳膊肘已重重地击在郑老大的肋间,只听郑老大一声惨叫,身体弓曲抽搐,脚底飘忽,王玉堂趁势一腿,不可一世的“老大”便应声倒地。惯偷阿二像狗一样见主子被放倒,从后扑将过来将王玉堂拦腰抱住。当时的情状就像黑熊抱住了猴子。老莫很替王玉堂担心,可谁知不过一秒钟,黑熊便从猴子的身上飞出一道并不优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地了。当时在场的人包括被摔的阿二本人都来不及看清王玉堂用的是何种招法,老莫也是在后来王玉堂给他的实战演练中领略其妙的:原来这一招叫借力打力,当阿二冲将过来刚刚抱住王玉堂时,他瘦小身子一弓,屁股一厥,两脚冲后一使劲,当然,双手还得有个在对方脖颈处使劲下压的动作。此等功夫,迅如雷电,一气呵成,也确非一日之功。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练就的东西偶用于和平环境,郑老大、阿二之流在不谙深浅中成了王玉堂活动筋骨的活物。之后管教到来,各打五十大板,关禁闭三天,郑老大以及一帮五大三粗的刑事犯从此每见王玉堂便要在嘴角挤出一丝笑,并将腰弯得恰到好处。
几年后,王玉堂出狱了,据说是“保外就医”。临行前,他把老莫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小莫,你可不敢破罐破摔,你还年轻,要好好改造,等出狱了,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老莫有些伤感地说:“我的刑期长,别说出不去,就是出去了,谁肯跟咱?”王玉堂拍着胸脯说:“只要你出去了,找媳妇的事包到我身上。”最后把老家的地址留给了老莫。
从监狱回到家的王玉堂已经没了党籍、军籍、战斗英雄的神奇光环,剩下的只是不到一百斤的瘦弱之躯,和那顶贪污犯的沉重的帽子,当他从千里之外回到老家的时候,眼前的情形使他十分痛心,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已然很憔悴的老婆正在为最小的孩子小心地拨弄拉不出的屎蛋,严重缺粮,使当地的百姓把红薯、玉米棒和榆树皮磨成面粉掺和着吃,谷称“三合一”,然而这种东西未必好吃却更难消化,孩子们的缸门排不出这些硬如石子的东西,大人们只好含泪拨拉……那时的广播匣子里整日播放着一首脍灸人口的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伴着这不算旋律优美的歌曲,再看着母亲们辛酸的眼泪,那场面似乎连煤油灯都感动得一颤一颤。
当天夜里,王玉堂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舍一回老脸,进京求一次李运昌将军,他说过:“只要有我吃的,就会有你的。”王玉堂知道他的首长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况且他毕竟还和傅作义将军搭档,当着国家水利部的副部长嘛!
进京的路是漫长的,进李将军家的门也是困难的,层层把关,又是登记又是审查,王玉堂十分生气,最后索性对登记的人说:“你告一下李司令,我叫王玉堂,他见还是不见,来句痛快话。”电话打过后,登记的人脸上有了笑意,很快将他送到李运昌的家。于是一场生死战友分别十载之后的第一次会面拉开了帷幕。
“你他妈还知道看我?”李运昌头也不抬地说。
“看你?我哪有那闲情,是求你来啦!”王玉堂气哼哼地说。
“哼,咋成这副德性了?”李运昌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王玉堂,他没想到自己当年精悍利落的卫士成了一副十足的落魄的农民。
“…..”王玉堂突然想哭,他是个十分面硬的人,而一肚子苦水只有遇上自己的首长才如江河决堤。但这次他忍住了,他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简单说了说。李运昌开始坐着,后来站起不住地踱步,再后来把一支香烟揉得粉碎,但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李夫人适时地进来,招呼他们用餐。王玉堂早已饥不择食,坐上餐桌狼吞虎咽,李运昌一直铁青着脸默不作声。
第二天要走了,王玉堂直截了当地对李运昌说:“老婆孩子没饭吃,你给我多少钱?”
“五十块”李运昌冷冷地说。
“你打发要饭的哩!”王玉堂大为不满。
“你以为你不是要饭的?”
“…..算了,我不求你,妈的。”王玉堂的自尊受到了严重伤害,扭身便走。
“别走,把你的东西带走。”李运昌指着王玉堂从老家提来的一篮鸡蛋,那是老婆挨家挨户措来孝敬李运昌的。
王玉堂提篮便走,心里怒骂老婆非要让自己来回受罪,这时李夫人出来了,挡住了王玉堂的去路,手里拿着一个鼓囔囔的信封,笑着说:“玉堂,把这个带上。”
王玉堂愣了一下,伍拾块不会有这么鼓囔囔吧,除非都塞下一毛钱的票子,于是他放下篮子迅速接过,抽出便数:“都是十元的大团结,一共四十八张,还有五十张的拾斤面值的全国粮票。王玉堂的手有些颤颤地抖。”
“你不如嫂子!”王玉堂背对着李运昌说。
李运昌依旧一言不发。
“他呀!面恶心善!”李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笑。
临走时,他有意识地不去碰那篮鸡蛋,李运昌还是喝住他:“拿去,鸡蛋!”
“那是给嫂子的,跟你没关系。”王玉堂还想耍贫嘴。
“不行!”李运昌拿出了当年司令的威严。
王玉堂不敢怠慢,赶紧提起篮子。刚出门,听到李夫人说:“他大老远的带来,再让他带走,你也太不通情理了吧!”
“你不了解他,他那点玩意儿都是挨家挨户借的,如果有点奈何,他不会登咱的门。这个犟骨头。”李运昌依然气哼哼地说。
满载而归的王玉堂使劲抹了把眼睛,他发现早春的北京高楼上的色彩斑斑驳驳,依旧料峭的风吹得他浑身发冷,而他的心则像解冻的二月河,虽有冰渣,但已经开始了流动的韵律。
那场过去被称作“革命”,后来被称作“浩劫”的运动来临的时候,久违的王玉堂又一次回到了老莫等囚友们的身边,官方的说法叫“回收”,囚友们的说法叫“二度梅”。对于这次“莫须有”的回收,王玉堂表现得十分逆来顺受。他有时会十分惬意地说:“幸亏在狱中,要不早被群众专政了。”那年月有点问题的人入狱时,太多地体现了草菅人命,而不入狱则更容易被草菅…..
不久,林彪和江青开始大红大紫起来,尤其江青,动辄四处视察检阅,监狱也成了她涉足的地方,我的朋友老莫,和我笔下的主人公王玉堂所关押的那所著名监狱不胜荣幸地成了江青视察的首选。于是,老莫和王玉堂之流,幸福地吃上了白得让人不忍下口的猪肉大馅包子,且破开荒地管饱吃…..若干年后,早已出狱的老莫给我谈起那顿包子,眉宇间流露出的感觉大概不亚于某皇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当天夜里,在临睡关的政治学习后,发生了一件令老莫终生难忘的事:老莫、老秦、老刘正在议论报纸社论的文章,这时,老葛进来插嘴道:“江青什么玩意儿啊,还装模作样,别人不了解她,我能不了解吗?”当年在上海,我们都管她叫“破鞋、三流演员”,说实在的,嗖她上过床的不下一个排…..
老葛是右派中更著名的右派,可谓鼎鼎大名,据说当年到德国留学他和小平先生、李富春先生是同船前往的,只是他立志于自然科学,而后在上海科学院搞研究,可谓成就卓著,惟一的缺点是心直口快,想哪说哪,故而屡遭磨难,今天见昔日被自己不屑一顾的旧人在此耀武扬威,便忍不住“大放厥词”。“你们说这江青算个什么东西?啊?”见大家不语,老葛更加气呼呼地说。
“啪!”突然宿舍的门被使劲推开,门口站着愤怒的王玉堂,大家――包括老葛如同注了水银似的突然立在原地,成了一幢幢造型各异的蜡塑。
“说呀!你们说呀!”怎么不说了?!就你们聪明,就你们会说,就你们懂得多,对不对?真他妈不可救药,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不说话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吗?王玉堂愤怒地说完,又愤怒地将门关上,几乎是同时,又推开门声音降了降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刚才说的我他妈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啊!”
之后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包括老莫在内的几个囚友万分不安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他们深深地明白,此事一旦王玉堂向政府汇报,他们的罪恶将陡然增加,刑期也将水涨船高,而王玉堂则自然会因立功表现获得减刑,这对每个度日如年囚犯来说具有莫从的吸引力,这种力量有时能使儿子和老子都反目成仇…..
一天过去了,三天、五天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切平静如初,仍然当着组长的王玉堂还是和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老葛、老莫他们开始正经八百地在心里高看起了这个曾经风光,如今级平凡而普通的人。
此后发生的一件事让老莫对王玉堂更加刮目相看了。那一夜政治学习,读的是<人民上报>头版的文章<冀东党内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__李运昌>,王玉堂满脸铁青地听着,突然大吼一声:“别念了,睡觉!”然后摔门而去。
当天夜里, 老莫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喧嚣声惊醒,赶紧和衣起床,见走道里穿白衣的犹狱医来来去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狱医说:“王玉堂,王玉堂,”有主语无谓语。老莫迅速跑进王玉堂住的隔壁屋,见王玉堂正大口大口地吐血,在吐血的间隙,他反复喃叨:“李运昌能成坏人,真他妈得胡说,这世界还有好人吗?”这个当年为了保护李司令的生命口吐鲜血的卫士,今日在李司令的政治生命遭到不测时,又一次口吐鲜血,可惜,这一次他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既对李司令的政治生命无补,也不为李司令所知。然而愈是如此,愈是真实而感人…..
大病一场的王玉堂仿佛老了许多,说话也没了往日响亮的膛音,不久,他出狱了,这一次他没跟老莫说那么废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老莫的手,老莫感觉到他的手冰冷而生硬,还有些微微地抖。
王玉堂走了,深秋的北风卷起满地的落叶,在老莫的眼前飘零,使他分不清眼前,哪一片是落叶,哪一个是王玉堂?抑或他们本就是同一种飘浮物。
王玉堂的故事似乎应该完了,至少对老莫是这样的。然而,偏偏一个偶然的因素,惯偷阿二在工间休息时无意间的一句话。使老莫跳将起来:“你说的王玉堂是咱们的那位王玉堂吗?”“废话,他,我能搞错,丫挺的,把我撂 了个四脚朝天!”阿二说。快说说他现在在哪儿,过得咋样?老莫急切地问。“他呀_”阿二故弄玄虚,“早已搞了地下工作,过得比咱舒坦。”
据阿二讲,他们和王玉堂批刑満释放人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遣送原籍,而是像插队青年一样被整体统一安置,王玉堂和阿二被安排到邯郸的一个贫困山村。大概因为王玉堂当过汽车营长,多少与车有些联系,就让他赶了生产队的马车,农忙时为队里做活,农闲时搞副业。一次村中赶集,又正值学生们放学回家,前边的一辆马车,猿马受惊突然失去控制,馭手吓得傻傻地呆在原地发愣,村人大惊失色,怆惶奔命。“英雄就是英雄!”阿二感叹到, 这时的王玉堂从后边的马车 “噌”地射出,那个劲儿就像箭一样,“或者说就像当年往撂我一样,上去一把就把马勒起,立时,马车垂直立起,瘦弱的王玉堂被腾空悬起,很快,车翻到了路边的小渠,王玉堂立时就被压在重车下,气绝身亡。”
可怕的惊马事件除了王玉堂本人,全村无一伤亡,善良的百姓知道是王玉堂牺牲了自己,保全了别人,村里为他买了厚厚的柏木棺材,自发地为他穿起了孝,出殡的那天,白茫一片,煞是壮观。他的老婆、孩子被村民接来,受到了最高礼遇。但此后在立碑的问题上,村里与公社却发生了最大的分歧,村里非要刻上 “王玉堂同志之墓”,而公社却不同意加“同志”二字,因为王玉堂属于“劳改释放人员”,不能以同志相称,而村里则坚持认为:“他是我们的同志,我们认可他。有的人甚至说:他比欧阳海、刘英俊更英勇,死得更壮烈,他应该是享誉全国的英雄。为他清洗尸身的两个农民在他瘦小的身上发现了十多处刀痕弹伤,这两位朴实的农民对公社领导竟这样说:人家要是早死些年,也早成烈士了。革命胜利了,反不认人家同志了?
然而,“西瓜与鸡蛋”似乎早已注定了这一切。在中国这个特殊的地方,再加上那个特殊的时期,可怜的王玉堂只能默默长眠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岭,在从英雄们接受别人的瞻仰与膜拜的时候,他孤独一处。
“总有一天,我得看着王玉堂,为他扫扫墓,要不,总觉得对不住他。”老莫这样对我说。
我说,写不出王玉堂,我就再也不动笔了。还有谁比这样的人更值得一写呢!虽然我深知自己未必能写好他,更无法将他塑造成人们传统意义上能够认可的那种英雄。
好汉子,够英雄!花敬英雄和为英雄传播的朋友。
也不重要。李葆华,李运昌事一个嘎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