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终身教授 (上) -- 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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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终身教授 (上)

“铁饭碗”在中国已经不存在了,但在美国还有。比如终身教授 (tenure professor) , 那就是个名符其实的铁饭碗。

铁饭碗的弊病多,终身教授也也不少。很多极聪明又有前途的学者,在没有拿到这个“终身”(tenure)以前,夜以继日地拼命;“终身”一旦到手了,就自然而然地放慢节奏。有些甚至年纪青青的就开始混日子,不思进取。只要不犯错误,学校就不能开除。所以有些大学要取消教授的终身制。

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是真取消了,能干的都去别的大学“终身”去了,这样就吸引不到好的人才。

在顶尖的大学里,要拿个“终身”是很不容易的。不过不要紧,只要能在哈佛、耶鲁那样的地方镀一下金,此地不“终身”, 自有“终身”处。

附近的P大学,多年来一直在全美的大学排行榜上高居榜首,独领风骚。在这样的大学里当个终身教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几年前该校的S系同时招进了两位年轻的华人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并且都是在终身轨道 (tenure truck)里的。

“终身轨道”是针对“非终身轨道”(non-tenure truck) 而言的,有些又叫“研究轨道”(research truck)。许多人做了多年的博士后,进不了“终身轨道”, 就弄个研究助理教授(research assistant professor)干干再说。好处是能自己独立申请正式的课题。做得好的,也有机会转轨到“终身轨道”上。

话说那两位年轻的华人助理教授。两人都是绝顶的聪明,其中一位又是研究聪明基因的。结果三年后,没研究聪明基因的那一位,提前“终身”升了副教授,第五年又把副字去掉了,摇身一变成了正教授。而研究聪明基因的那一位,没能如愿。可他不是平庸之辈,换了个地方,在另一所也很不错的大学里当上了终身正教授,还多了一个总监(director)的头衔。

这两位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殊途殊归,都成了终身教授。

教授这一行是铁杆的中产阶级,收入颇丰,又另人尊敬,是个好职业。有人宁当教授,不当总统。当了总统的,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要请几个有名的教授给顾问顾问。虽然总统具体采取何种政策由不得顾问,但顾问的话还是有影响的。又有许多白宫的高官退下来后,再转到大学里去,到那里去继续发挥余热,名利双收。

既然这么好,那这个行业岂不是要挤破脑袋、人满为患? 这倒没有,不愿意做教授的也大有人在。还有做了终身教授又该行的。

我的一个姓黄的兄弟,姑且叫他黄教授吧,他从一个中等水平的大学拿到数学博士的学位后,在中部的一个小城找到一份终身轨道上的助理教授的位置。小城的消费水准不高,加上他太太又有一份会计的工作,买房换车、生儿育女、夏季出外旅游、冬天室内装修,小日子过得非常兹润。

黄教授他工作勤奋,人又聪明,在那个小学院里教数学得心应手。苦干五年后,天遂人愿,他也“终身”了,升了副教授。这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步,尽管当时他的教授还带一个副字,再熬几年,升正教授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转“终身”的那个周末,请了些客人到家里张灯结彩喜庆了一回。当着客人的面,黄教授说,成了终身教授,这下可以松口气了,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为工作的事情发愁了。

客人里,有位在当地的另一个学院教数学、也在“终身轨道”里但还没有拿到“终身”的同行,他在私下里说,黄教授“终身”是“终身”了,可挣的还没有他这个没有“终身”的多。后来这话传到了黄教授的耳朵里,难免有些不悦。

黄教授工作了五年,其间尽管既有寒假又有暑假,每周也就上四节课,可按照规定,他可以轮休一个学期。

轮休,按理说他该到有名的大学去进修一下,补充补充新知识。可黄教授是国内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又是美国的博士,教当地的那些做加减乘除都要靠计算器的低年级大学生,实在是用不着动什么脑筋。再去补充来新知识又有什么用?

于是他就利这个机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是个天生的数学脑袋、善于计算的人。在学期还没结束时,悄悄地联系了隔壁州的一家保险公司,短期到那里去做“模型”。

黄教授别离了家小,一个人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掘金。没想到,他只一锹挖下去,拿到了第一张支票就动心了。在那里干了一个月,就回来了把终身教授的工作给辞了。那个令人敬佩的铁饭碗他不要了。

问他为什么?他说铁饭碗里的饭太少了。

可以理解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这是一个自己有了终身教授的职位自己又辞掉的。也有成了终身教授以后,被人捏来捏去、生不如死的。

终身教授 (下)

关键词(Tags): #爱莲生活#终身教授#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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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终身教授 (下)

终身教授 (上)

我当年上学打工的实验室有一位来自印度的中年女副教授,她的名字太长,K打头,就叫她K教授吧。K女士初到美国时,正是美国的科技人员比较缺乏的时候。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拿到了那个著名的病理系的助理教授位置,也在终身轨道上。那一年,那个系只招了她这一位,她是独苗。

可是K教授的水平实在是平平。起初的三年里,她没能从外面申请到任何经费,只是不声不响地花光了学校给她那些启动经费。她既没有研究生、也不给本科生上课,她没那个能力、上不了。她的特长是低调,你好我好大家好,从来不惹任何麻烦。开会坐后排,不迟到,不早退,不发言,也不打瞌睡。

说得难听一些,她有些微不足道,是否存在对谁都不重要。虽然她天天都上班,可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她。最后,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系里竟然把给她评“终身”的事给忘记了。等到有人想起还有这个人,已经一年过去了。

第五年的一天,系里通知她说,她该走人了。K助理教授早有准备,她拿出学校的规定,那上面白纸黑字说,凡是新招进的助理教授,都在第四年评定是否能“终身”,学校如果要解聘,要提前一年发出通知。现在不仅她的“终身”没有按时评,还要赶她走,这不是欺负她弱女子吗?

在美国跟工作有关的事情,一个是女性、一个是少数民族,那是沾不得的。这回K女士确实是有道理,她不放心,还去请了一个善于维护女权的律师代理她。

系里傻了眼,乖乖地给了K女士终身的位置,助理教授升成了副教授。这就叫呆人自有呆人福。

可这么个宝贝,天天闲着,白占着办公室、实验室也不行。这事自浮上水面后,就像鱼刺一样卡在系主任的喉咙里,每咽一口口水都疼。忍是可以忍一下,时间长了,还是要拔掉的。可惜忘掉给她评“终身”的那个系主任没来得及完成这项任务就下了台。

接替老系主任的是我的老板。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调整系里所有教授的办公室、实验室。

经他一调,K教授的办公室被调到了储藏室改装的一间办公室里。地放有点小,几乎是前墙贴后壁的那种“一线天”。K教授有意见,我那老板说,那地方是太小了,你也没有什么公要办,干脆搬到实验室算了。

这样K教授就放弃了她的“办公室”。

新的实验室倒是比较大,可是要跟我的老板合用。这样K教授她就不明不白地进了我们实验室,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员。

我那老板当时不但有权、钱多,地盘也大。他有三大间实验实,三十来号人。有一间实验室是专门做细胞陪养、做同位素的。我们都叫那一间是“热房”(hot room),平时没人坐在里面,做完了室验就离开那里。所以很安静。

k教授就在那“热房”里按了家,她坐在离放射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可有些同位素的射程长,这样只要她来上班,就有受到辐射的危险,吸收免费的“热能”。

这个并不是歧视她,凡是从事生物实验的,都跟同位素打交道。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除非你辞职。

K教授也是没办法,别的地方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美名是合用实验室,实际上是把她的实验室给拿走了,她由独立的教授变成了寄人离下。合用就合用吧,反正K教授她自己没有经费,也没有实验可做。

不做实验可不行,系住人说了。老闲着也不是个事,实验室里有现成的实验台,试剂设备什么都有,还是做些实验吧。有一个小课题,叫她试一试。

K教授一想有道理啊。有实验做就能出文章,那就能东山再起。于是她又穿上了实验服,卷起袖子来做实验。

不知不觉中,K教授就天天挤在我们这三十来号博士后、研究生、技术员、和实习的本科生中间。

她想做实验,可这实验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试剂不知在哪里,要问人;仪器不会用,也要求教。她歇了那么多年,手生。赶上不顺的时候,还要请人帮她分析找失败的原因。哪里还有点终身教授的样子。

最惨的是她学的是经典的生化,而实验室是做份子生物学的。k教授她对细菌、质粒、酶切、连接、转化、等等,一点概念都没有。她求别人给她讲、叫别人给她写实验步骤,天天如此。于是就有“好心”的,给她专门买来一套“分子克隆”,叫她自己看。只见她翻几页就摇摇头,看不明白、看下去。

她如果能安心看倒也不错了。那系主任自把一个做了多年都没有人能做出个名堂来、他已经失去了信心、是个可做可不做的课题交给了k教授后,突然对那个课题重视了起来。他不仅要K教授早请示晚汇报,还要她只争朝夕赶进度。

一边在摧,一边又不会。

K教授急,急了就容易出错。不是弄翻了酸碱,就是洒了同位素。那些可不是好玩的东西啊。

其他人自己都有自己的事,想帮她也帮不上。时间长了,她这个终身教授不但没有人尊敬她,还是大家的累赘。

渐渐地,k教授不是每天都来上班了,后来越见越少,最后终于从我们中间消失了。

谁说美国不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的,就是终身教授也不例外。难保每个人都能在终身教授的位置上体面地功成身退。

(完)

关键词(Tags): #终身教授#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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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嘿嘿,黄教授课不是随便叫得的。花,沙发
家园 我的兄弟真是姓黄,没有影射某人的意思。

再说他这几天也躲起来了,不敢现身西西河了。难道你就是“他”?

上次的那个黎兵其实也是巧合,都是缘分啊!

家园 大爱哥不挖坑,坑品真好
家园 档次不够,不敢挖呀!

谢谢。

家园 其实还是终身了好,可以自在的读喜欢读的书...
家园 我读书的学校里有个美国教授,早就tenure了,成绩也还

不错,是当年参与VHDL开发的主要人物之一.在谁看来他小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没想到在一个圣诞节的前夕举枪自尽,留下老婆和几个孩子....这其中似乎也有些甘苦啊...

家园 花安慰,小心为妙。

当年在北京时,有同学每天中午趴在sourthern膜上睡觉的。测序剩下的样品放在负80度的冰箱里,开冰箱的人总是被照到那个部位。还好,如今大家的孩子都正常。少量照一照问题不大。

家园 有段时间没上来, 爱莲GG可发了不少大作呀。

俺这就去一一上花,就不一一回复啦。

更新:送了6, 7朵花,一个宝也没有。

家园
家园 有俺滴影子......

低调,你好我好大家好,从来不惹任何麻烦。开会坐后排,不迟到,不早退,不发言,也不打瞌睡。

对了, BYE BYE,俺下啦。爱莲GG和大家玩好。

家园 前几年和老板讨论过自己毕业后的去向问题

老板说

如果想在学术界混

最好不要在拿TENURE以前结婚

至少不要在拿T以前生孩子

他说他还没拿T以前

几乎一天二十个小时是在工作

不停地做实验,不停地写PAPER(还很难发表)

他还说和他同一批的十几个台湾教授

没有离婚的只有两个

他的评语:很艰苦

于是我放弃了一切做F的打算。。。

家园 同感,同感

兄弟的老板就是熬出来的,每次提及都是痛苦不堪回首的样子,最经典的段子是在实验室熬了6个月,家里的水电煤气全停了,等着洗的衣服里都长蘑菇了。

献花

家园 河里有多少tenured and tenure-track

能不能统计一下?

挣tenure真的是很难呀.天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系里就象小媳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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