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梦飞闲评：让我们假设王小波还活着。 -- dreamflyer

我一向以为，好的文字有两种。

第一种文字，能够一下子便抓住你的眼球。作者的厉害就在于，他能够选择那些色彩华丽，从直观上看，就富有刺激性的词句，让你还没有看清楚内容，光是文字本身的搭配，就让人欲罢不能。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莫言。他的文字，色彩斑斓，张力十足，像一幅油画一样浓墨重彩。另一个例子是苏童，一眼扫过他的书页，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掠过一张淡淡的水粉画。

第二种文字，一眼瞟过去平淡得很，不能给人什么印象。只有当你静下心去读，其中蕴涵的美，才会像沙中的水一样，一点一点地渗出来，直到把你整个人淹没其中。这种文字，我读过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钱钟书的《围城》。我的眼光在上面来回扫射了无数次，都没有停留下来。最后实在没有东西读了，硬着头皮看下去，这才大惊失色——差点就看走宝了呀！

王小波的文字和老钱的一样，属于后一种。所以王小波生前的书卖得极差。他自己几乎都绝望了，跑去考了本卡车驾照，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就去开车吧！结果他不幸早逝了，中国少了一名很有文采的卡车司机，多了一名很有文采的文坛外高手。

就像先前许多从事艺术的人，王小波的死，拯救了他自己的作品。

和《围城》一样，我记得自己的眼光曾经在《黄金时代》上面来回扫射过，但很遗憾，还是没有沉下来。光是这个题目就很失败，真俗气啊同志们！文字看起来也是平平淡淡的，在一分钟以内，根本不能吸引住读者。王小波先生身不逢时，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如果你是一个靠吸引别人眼球吃饭的人，请记住，最好在一分钟之内，就能成功地达到你的目的。

后来，托他的死亡和他的老婆的福，王小波在一夜之间，突然天下闻名！人们奔走相告，一个新的旧名词——“浪漫骑士”开始大放光彩。到了后来，如果你自以为是个读书人，而没有读过王小波的话，那简直就不好意思上街见人了。

朋友们见面，通常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好香的菜干！——读过王小波的书么？

这一点让我很不痛快，于是坚决不去读王小波的书。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臭脾气。我的臭脾气是，如果一个人或一本书，有太多的人说好，我就坚决不去凑热闹！——即便是真正的好。因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这个臭脾气，使我在开始阅读王小波的时候，那些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的先行者们，基本上已经折腾乏了，变成了一群“王小波门下的乏走狗”了。好吧，轮到我来读了，我倒要看看这厮到底好在哪里。恰好我那段时间没有书看，于是在图书馆借了一部，题目叫《万寿寺》。

开头几节的文字还是不能吸引住我。虽然我承认，写得是不错，换我写，是怎么也没办法写出来的。但作为读者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我们像是拥有无限资财的顾客一样，虽然连最简单的商品也做不出来，却可以任意地在每一间商场中挑三拣四，轻佻地贬低眼前的任何一件商品。

直到看到雇佣军那段文字，我才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雇佣兵最擅长的不是打仗，也不是盖房子和抢老婆，而是出卖；但薛嵩不知道这一点。统帅手下有了雇佣兵，就如一般人手里有了伪钞，最大的难题是把它打发掉。想要使这些人在战场上死掉，需要最高超的指挥艺术。很显然，这种艺术薛嵩并不具备。……”

——读到这里，我很惭愧地发现，我其实是一个低层次的阅读者。一篇文章中最能够吸引我去阅读的要素，其实是“有趣”。

第二天，我赶紧跑到图书馆去寻找《寻找无双》、《红拂夜奔》。这类作品看完了，就去看《黄金时代》，以及其它类似的作品。最后，看的是他的杂文。过了半年，我又细细地重新温习了一遍。前些时候，我看了第三遍。

我的感觉是，文坛中比王小波更强的高手，应该还有不少。但真正合我的口味的作品，恐怕他的要排头一位吧？

读完后多少有些遗憾：王小波死得的确有点早了。这种遗憾，相信很多读者都曾经有过。那么，现在让我们假设他还活着，情况又会是怎样呢？

我想起了一个我比较喜欢的畅销书作家：香港的倪匡。这哥们的科幻作品，我基本上全读过。而且，是忍着悲愤读完的。因为我读的是盗版书，错别字连篇，印刷不清楚不说，连版面都排得颠三倒四的。

在中文科幻小说作家中，倪匡基本上可以排第一位。但是，也就是在中文作家中排第一位而已。就像人们评价崔健的摇滚乐一样：在中国那是无人可及，但走到欧美，随便拉一只乐队出来，恐怕就可以把崔大爷比下去了。

倪匡的尴尬同样在此。凡尔纳、威尔斯、阿西莫夫等人翻译过来的作品，都要比他的强很多。我们从他的后期作品可以看出，倪匡写着写着，就有些有点精神不集中了。作品的思想内涵固然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文字！这才是根本中的根本。我看到倪匡的后期作品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到底是想当个一流的畅销书作家，还是当个二流的民主斗士？

很遗憾，我们在王小波的后期作品中，也多少看到了类似的倾向。最明显的是《2015》、《白银时代》、《未来世界》。王小波和倪匡先生有点不一样，他喜欢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因此，对于一切的专制，都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厌恶。当这样的厌恶像一阵烟雾一样，弥漫在整个文字的上空时，我们很失望地发现：王小波也开始有点精神不集中了。

对像《白银时代》一样的作品，我们可以谅解，因为每一个作家都有创作高潮和低潮的时候，不可能每一部作品都同样出色。我们等着他的状态回升，我们等着他的下一部好作品。但遗憾的是，就在人们屏息等待的时候，王小波逝世了！结果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如果他活着，他能迈得过这个坎吗？

——如果他还活着，是像倪匡那样才力渐渐地枯竭，像鲁迅那样干脆改行做思想家，还是最终在文字和思想上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点，成为当代中国的不世文豪呢？

已经没有答案了。

每一个早逝的天才，给人们留下的除了遗憾外，更多的，是无尽的想象。就像我们在端详一块古瓷碎片时，想象着当年可能存在的那一只美丽的花瓶。真相，其实已经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