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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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个逻辑上没问题

米国派军队保护韩国,所以米国算是韩国的殖民地

家园 花谢夏翁

逐篇花过。

作者应该是武汉人吧?我很不喜欢这地方,可是这地儿却实在是个藏什么卧什么的地。以前读过一本很喜欢的沟口雄三的文集,竟然是武汉的一位日语爱好者利用业余时间自修自译的,不服不行啊。

家园 倒没看出来作者是武汉人

不管哪里人,文章确实好,才转过来给大家欣赏,现在作者放慢了速度,只有每周一更新了。

家园 花这句,确实好,

有个二流电影明星也以此句为名

家园 还有CORE爹呢

家园 老夏这个是什么眼识什么来着

酒麻木是湖北的说法,中间有一段老师说的话,特别合武汉音。

不过确实没必要关心作者是哪儿人。

家园 34、刘长卿:枉做了两次贪污犯

 

  (代表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字文房,河北河间人。可能是因为嵩山离京城较近便于赶考吧,刘长卿年轻时在此地苦读,直到考上进士。据姚合的说法,刘长卿是开元二十一年进士。蛀书颇为疑惑:及第如此之早,为何长卿先生直到二十多年后的还只是个小小的吴县公安局长(长洲县尉)呢,恐怕蜗牛爬得也比他要快吧?

  刘长卿做官倒有些能力,“能使纲不紊、吏不欺”。但他是直肠子,又有点恃才傲物,未免有些让上下级都感到有些压力。对上司翻白眼、对下级管理严格,这样的人能舒舒服服地做官那才奇怪呢。至德三年刘长卿做长洲尉,后来被提拔为海盐县的代理县长,不久就被一个叫臧仓的家伙咬了一口,罪名是贪污公款。臧仓这哥们也真是的,哪个做官的不沾点官府的便宜呀,怎么能以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一个封建社会的官僚呢?但是,俗话说的“民不告,官不管”,既然有这样的指证,廉政公署的人先不管罪名是否成立,先请他喝咖啡再说。于是他代理县长的帽子也被褫夺了,一下子沦为阶下囚。因着这莫名其妙的罪名,刘长卿被贬到广东茂名做南巴尉,在流放的路上遇到了从白帝城归来的李白。一个遇赦归来,意气风发;一个前往谪所,垂头丧气。刘长卿写诗给李白说:“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真正是泪水涟涟呀。大历五年,刘长卿以检校祠部员外郎的身份担任鄂岳转运判官,臭脾气仍然没有改变,不久就得罪了顶头上司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这吴仲孺不是一般人,他老丈人是皇帝的亲家、大名鼎鼎的汾阳王郭子仪。老吴一生气,便向朝廷检举刘长卿贪污了公款20万缗。这可是相当大的一大笔钱啊,大历末年唐朝政府一年的国库收入才1200万缗。尽管刘长卿管的就是钱,但一下子贪污掉全国财政收入的六十分之一,难道他把自己管的钱全塞进腰包了?这么一大堆银的和铜的,他能藏哪儿呢?那个时候又没有瑞士的银行帮他洗黑钱。因为钱,刘长卿又栽了,还好有人救了一把,才从监狱里捞出来,贬为睦州(今浙江淳安)司马。

  可怜的刘长卿,两次倒霉都栽在钱上,诬陷他的人也不会找个有新意的罪名,真没创意。他被诬陷的事儿后来成了一段典故,人人皆知。德宗建中四年,朱泚起兵叛乱,前开封市国税局局长包佶千方百计筹集了800万缗,准备让人押送到朝廷做军费。陈少游看了这笔巨款很眼红,让手下向包佶借用200万缗花花,包佶不干。陈少游威胁他说:“你小子老实点,还有成为刘长卿的机会;要是不老实,老夫就让你做崔众!”(崔众因不肯给李光弼的军队提供军饷而被杀。)你看你看,虽然大家都知道刘长卿是被冤枉的,但让你做个没有钱的贪污犯还是抬举你呢。包佶听了吓得不行,只好听任陈少游把所有的银子都抢走。

  因为个性刚强、与物多忤,刘长卿官场失意是不可避免的。高仲武说他“有吏干,刚而犯上,两遭迁谪,皆自取之”,话说得是没错,就是忒没同情心了。刘长卿还很刻薄。他在江浙任职时,有一次在乌程开元寺与诗人李嘉祐等举办了一个文艺沙龙,以擅长下半身写作闻名的女诗人李季兰是他们的座上客。觥筹交错之时,李MM跟刘长卿开玩笑,吟了一句陶诗:“山气日夕佳。”“山气”谐音“疝气”,这是嘲讽刘长卿患有疝气。刘长卿马上回敬了一句,当然也是陶诗:“众鸟欣有托。”他的意思是,有李季兰这位有名的交际花在场,众“鸟”当然高兴坏了。不知道季兰MM有没有闹个大红脸,呵呵。

  刘长卿在大历年间诗名藉甚,诗名在“大历十才子”之上。他自称“五言长城”,对自己的诗歌成就极为自信。时人常将刘长卿与钱起、郎士元和李嘉祐并称,他很不屑地说:“今人称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李嘉祐、郎士元何得与余并驱?”他到处题诗,往往连姓都不写,落款只有“长卿”二字。为啥?因为地球人都知道长卿姓刘,根本用不着写嘛。刘长卿之诗,虽然与十才子一样都喜欢描写山水胜景,但十才子基本上都是权贵的清客,诗歌中多是谀颂之辞;而刘长卿没有拍马屁的习惯,诗中写的多是自己的切身感受。他一生坎坷,诗中也就流露出三闾大夫式的怨愤。他有一首给女婿李穆的诗是这样写的:“孤舟相访至天涯,万转云山路更赊。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青苔”、“黄叶”,“柴门”、“贫家”,诗中的意象给人一种孤寒彻骨的感觉。刘长卿诗学王右丞,但气象格调不侔,透露出中唐的衰飒味道。“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意境倒是高远得很,读完仔细一琢磨,便觉得有一股凉气直蹿心底。刘长卿诗歌气象衰颓,既与他的遭际有关,也是时局使然。他自号“五言长城”,单就艺术品味来说,在那个时代确实不算自吹自擂。韩愈的学生皇甫湜对刘长卿非常推崇,他曾批评某些才小口气大的人说:“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矣;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皇甫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你能写出刘长卿那样的诗,才有资格瞧不起宋玉,否则还是谦虚点比较好。

  从刘长卿的诗来看,满纸孤愤、穷愁潦倒,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气质。真是枉做了两次“贪污犯”,冤啊。

家园 给夏翁献花!
家园 35、李益:性格决定命运

  (代表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李益(748-829),字君虞,祖籍陇西姑臧(即今甘肃武威),徙居郑州。陇西李氏,不消说又是唐代大族了,李益的父执辈李揆在唐肃宗时期就曾经担任过宰相。李益少年得志,大历四年进士及第,时年22。大历六年又中讽谏主文科,官授华县公安局长(郑县尉),不久便升为常务副县长(主簿)。德宗建中四年再登拔萃科,被调回长安,任职侍御史。

  李益出身名门又才华过人,按理说仕途应该一帆风顺才对。可是不,李益有点性格缺陷,导致他名声不佳,最后竟影响到他的前程了。这个性格缺陷就是极端猜疑自己的老婆,以至于到了病态的地步。据说李益总怀疑老婆要红杏出墙,所以出门就把老婆锁在家里,还在门窗前洒上灰土。这样,要是老婆的相好前来幽会,就会留下脚印作为证据了。形象点说,李益就是唐版肥皂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男一号。唐代男女关系比较开明,李益夫人摊上了这样一个小心眼儿的老公,可真是倒霉到家。难道是李益长得不够帅所以才这样不自信?抑或李夫人跟崔莺莺小姐一样有过不太光彩的前科?史书没有任何记载,咱们就只能瞎猜了。李益跟防贼一样防着夫人搞外遇,时人便把这种猜忌老婆的毛病取名叫“李益疾”,这跟“帕金森氏综合症”的命名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后者代表的是某种科学荣耀,前者却只会惹人嘲笑。就因为这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烂事,李益仕途偃蹇,居官久不调。长庆初年,赵宗儒从宰相位置下退下来三十多年了,七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健康得像头牛犊子。李益当时任右散骑常侍,感叹说:“这老头儿还是老夫当年做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呢。”您想想,自己的学生四十岁就做宰相,他八十多了还做常侍这样的闲官,多可怜啊。

  中唐时藩镇尾大不掉,所以很多仕途不顺的官员都会选择去地方为藩镇效力。李益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大约在大历九年以后至贞元初年,他先后在渭北节度使臧希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和邠宁节度使张献甫手下做幕僚。这些都是北方边镇。因为有在边镇从军的经历,李益的诗歌取材显得跟他同时代的诗人不太一样。大历以后诗人大都写山啊水的,聊抒心中郁结的苦闷;李益的诗歌则多取材边塞,境界跟大历诗人相比要阔大得多,所以后人都说他的诗有点盛唐余绪,属于边塞诗派。李益曾经抄录自己的军旅作品赠给左补阙卢景亮,在自序中就说自己“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为文多军旅之思”。不过,时代的衰飒气象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诗歌的风格,所以他的边塞诗,雄壮之中还有透着一些淡淡的忧伤。《夜上受降城下闻笛》曰:“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另一首《从军北征》的基调跟这首诗极为相似:“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您看,诗人总是因为一曲幽怨的笛声,油然而起思乡之念,边庭戍人再也没有盛唐高、岑那样的乐观情调了。《夜发中军》诗云:“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这可能是中唐诗歌格调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吧:此时从军,是追求物质的封赏而不是追求实现人生价值、是为幕主而不是为国家效力,人们哪里还会有一往无前的豪气呢?想想盛唐边塞诗人唱的歌吧:“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到了李益,豪气没了、乐观主义没了,留下的只是一片不知前途在何处的迷惘。

  贞元十六年左右,李益曾经游历江南地区,在扬州、杭州一带混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李益写了不少以江南风物为题材的诗歌,温婉动人,最有名的是一首《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一个不放心老婆的人,学起女人的口吻写诗居然写得比女人还女人,真是难以想象。人们都说大诗人的诗歌不是一种风格所能牢笼的,此言不虚。贞元末年,李益转投幽州节度使刘济。唐宪宗还在东宫的时候就听说过李益的名声,元和元年他一即位,就下诏将李益调回长安,任命为都官郎中兼任科举考试的考官。之后又升他为中书舍人、河南少尹、秘书少监兼集贤殿学士。别看李益在家里不自信,似乎连老婆都管不住,在官场却不是一般的剽悍。他在京城做官期间,恃才傲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以至于同事都把他当臭狗S看。于是,有人翻出了他在幽州任营田副使时写给节度使刘济的诗,揪住了李益的尾巴:“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他老李给刘济做官做得挺滋润,对回京城为皇帝老儿服务没啥兴趣。您看,这两句诗可不是一般的反动吧?要是搁在明清以后,放在哪个时代都足够砍头了。您没见“清风不识字”和“维民所止”都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么?还好,唐代皇帝虽然也不喜欢这种“反诗”,但一般还是不搞文字狱的,因为他们精神都比较正常。所以,朝廷把李益贬为太子右庶子,让他闭门思过。但宪宗实在太喜欢李益的才华了,不久又把他请出来做秘书监,并主持集贤院的工作。

  李益身历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九朝,诗名确实不小。他做太子右庶子时,还有一个官做得挺大的李益,两人都是姑臧人。为了区分,人们把这个李益叫做“文章李益”,那个李益叫做“门户李益”(“文章李益”家迁居郑州,只能算是陇西李氏的旁支)。有一天官员们聚在一起喝酒,宰相说:“今天真是热闹,两个最出风头的都叫李益。”像这样同名同姓的人还真不少,中唐诗人韩翃也是,皇帝下诏书要任命韩翃做自己的私人秘书,宰相一翻名册,乖乖龙的东,居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驾部郎中一个是江淮刺史,任命书给哪个是好?向皇帝请示,皇帝大笔批示曰:“与‘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两个同姓同名在一起做官、喝酒,着实有点让人挠头。蛀书曾经看过一篇网文,说是全中国叫刘波的人有130万。乖乖,要是谁请客喝酒,一下子来了十个八个“刘波”,主人非得疯掉不可。蛀书上中学时班上有两个“李艳”,老师叫李艳回答问题,一下子站起来两个;后来发现俺媳妇认得的“李艳”更多,以至于要用“大学李艳”、“硕士李艳”和“博士李艳”来区分。著名学者王力先生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太没个性,因为叫王力的人实在太多;于是给自己取了个“了一”为字以示区分,搞得不知情的还以为遇到了个大和尚;可是他老人家最后仍然绝望地发现“王了一”也不是独家专卖。

  又离题了,回来。李益诗名藉甚,史载其与大诗人李贺齐名。李贺比李益小快五十岁,把爷孙俩搁在一起,很有点乱点鸳鸯谱的嫌疑。不过说李益诗名大是没有问题的,他的《征人行》、《早行》和《夜上受降城闻笛》等诗,人们都很喜欢,有人将它谱成曲子当流行歌曲唱,有人把诗意画成屏风摆在家里欣赏。李益每写成一首诗,教坊的音乐家都会贿赂他身边的人,把诗抄出来当歌词。哪位歌星能取得李益诗歌的“首唱权”,那可是相当有面子的事儿。不像现在,大家都只知道唱歌的星星,没人记得写词的诗人。所以说现代诗歌衰落不是没有缘由的啊。张为作《诗人主客图》,把李益看成“清奇雅正”派的盟主,算是对李益地位的肯定。

  唐文宗太和元年,李益光荣退休,朝廷赠给了他一个礼部尚书的荣衔。在官场混了六十年才做到尚书,还是安慰性质的,李益的官运实在不怎么样。这都是拜性格缺陷之赐啊。您看唐中宗怕老婆,就连小品明星当着他的面唱“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他都不好意思生气,任由老婆赏给笑星大把的财物,所以皇帝做得窝囊,最后还被老婆和女儿合伙毒死了。成功学家都说“性格缺陷决定命运”,可见还是很有道理的。您要想做大事业,还是赶紧找高人分析一下您的性格,看看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吧,省得劳心费力,最后却是顶着石臼唱戏──人吃了亏戏还不好看。

家园 献花!夏翁接着

让我想起了施蛰存的<唐诗百话>.不过,“众鸟欣有托”的解释稍有不同.

家园 花一轮,好文可以管饱。
家园 好贴好贴!花送之
家园 不见更新郁闷中。。。。。
家园 36、刘禹锡:一个猛男的心路历程

  

  (代表作)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刘禹锡的老家在哪儿是一本糊涂帐,他自称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刘大耳朵也这样吹),所以是中山(今河北定州)人;也有人说,刘郎既然是中山靖王之后,那就应该是沛县人,所以他的籍贯应该是彭城(今江苏徐州,沛县是徐州属县)才对。

  咱们先按下这个令人挠头的考据问题不表。老刘家到了刘禹锡这个时候其实很破落,刘禹锡的祖父刘云、父亲刘溆(一作刘绪)都只是州县的副官而已。其父因逢安史之乱,举家迁居嘉兴,刘禹锡便出生在这里。年轻的时候,小刘曾到吴兴向诗僧皎然、灵澈问学,其《澈上人文集纪》纪曰:“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当他还是梳着两个朝天髻的小P孩的时候,就恭谨地手捧文房四宝随灵澈上人他们学诗,而这两个诗名藉甚的老和尚也都对他的才华表示了肯定。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读书真的是这样,拜个高人为师,保您一生受用不尽;要是您不幸遇到了蛀书这样的老师,得,还是早点改换门庭吧。话说刘郎“取乎其上”,再加上自己的先天的才华和后天的努力,成名也就是迟早的事儿了。贞元九年,刘禹锡考上进士,同年及第的还有柳宗元、吕温等人。之后,刘禹锡又登博学宏辞科,贞元十六年被淮南节度使杜佑辟为记室,因精于古文、善于为诗,深受器重。两年后,刘禹锡调任渭南主簿,次年被杜佑荐举入京,任“监察御史里行”,也就是编外御史。“╳╳里行”这种不伦不类的官职是从武媚娘时期开始设置的,当年有人骑驴冲撞御史台,一些“御史里行”很生气,把这个人拽下驴来要拿板子打他PP,此君说:“老夫冒犯各位御史,过错在于骑的这头蠢驴,请让老夫先把蠢驴责骂一通后再受罚吧。”于是数落驴道:“汝技艺可知,精神机钝,何物驴畜,敢于御史里行?”一席话使“御史里行”们大为羞惭,打PP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刘禹锡做的就是这个名字有点古怪的官儿,因为他还年轻嘛,只能先实习着,以后有机会了再转正。

  刘郎在京任官,一不小心就卷入了凶险的政治斗争。这个时代正是唐王朝开始从骨子里烂掉的时候,外有藩镇尾大不掉、内有阉官上下其手。中唐的宦官实在是政府肌体上的蛀虫,他们在皇帝的纵容下,常常以“宫市”为名公开抢劫(没办法,皇帝穷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百个太监在长安城里晃悠,看见有哪个倒霉蛋卖东西,抢了就走,这叫“白望”;有时候不但要抢,还好意思让受害者亲自送到宫里去,这种烂事,读过《卖炭翁》的人都知道。宦官还在长安城中设置“五坊”,专门为皇帝饲养雕、鹘、鹞、鹰和狗,在这个缺德机关任职的人被称作“五坊小儿”,全是些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烂仔。他们看见谁家有钱,就在谁家门口、井边布上罗网,住在家里不能不出门、不打水吧?出门、打水就会碰到罗网,“五坊小儿”便以此人惊跑了为皇上捕的鸟儿为由,揪住人海扁一通,再找他讹诈一笔钱。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顺宗李诵继位。顺宗倒是很想有所作为,就是得了偏瘫,话都说不明白,一张口就流哈喇子,于是大权旁落到王叔文、王伾手中。

  王叔文、王伾都是顺宗的东宫旧属,专业分别是下棋和写字。这王叔文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见德宗老迈,觉得太子快要位登九五了,就先给未来的皇帝物色人才,秘密地跟太子汇报说谁谁谁可以当宰相、谁谁谁可以当将军,在京城官场初露头角的刘禹锡便是将来可以当宰相的人选之一。王叔文心机颇深,有一次众人陪太子聊天,说到“宫市”的问题,大家都很气愤,太子说:“寡人正欲向父皇进谏,改天就进宫面圣去。”众人齐声叫好,唯独王叔文沉默不语。散会后太子特意把王叔文留下,询问他的看法。王叔文说:“现在的形式很微妙,殿下要是向皇上劝谏,皇上很可能会以为殿下这是想收买人心而生气。”太子一听大吃一惊,是啊,怎么就没有想到劝谏的后果呢?从此他便更倚重王叔文了。太子即位以后,王叔文觉得自己声望不够,于是起用吏部员外郎韦执谊为相,自任翰林学士,又提拔了一大批青年官员如刘禹锡、柳宗元等,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永贞革新”。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宦官头子俱文珍勾结一批不服王叔文的老臣,先是罢免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一职,又拥戴太子李纯监国。不久,顺宗驾崩,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叔文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回家居丧,历时一年的“永贞革新”全面失败。在宦官的操纵下,朝廷将王伾、王叔文贬往外地(第二年更是将二人处死),参预改革的八名主将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凌准、程异和韦执谊分别被贬往饶州、虔州、台州、永州、朗州、连州、郴州、崖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柳宗元这一批青年官员在改革中风光了一年,却换来了一辈子的霉运。据史书记载,刘、柳等人在改革中有点盛气凌人,因而树敌颇多。据说王叔文常常将刘、柳二人请入宫中议事,对他们的意见无不尊从。刘禹锡先后任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侍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人品不端,建议将其外放;奏疏一上,窦群当日就被免职。朝中素有直声的武元衡、韩皋等人,也因为不肯服从改革派而被贬往地方安置。其他官员见状人人自危,甚至到了“不敢指名、道路以目”的地步,把他们合称为“二王刘柳”。刘禹锡之“猛”,此时初见端倪。唉,都是少不更事惹的祸,早知有后来几十年的坎坷,当初何必要鼻孔朝天呢?“八司马”被贬蹿边远不说,某些吃过他们亏的人还在宪宗面前煽风点火,让宪宗追加了一道命令,说对这几个人“逢恩不原”,也就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之日。几年以后,宰相怜惜刘、柳等人的才华,打算再把他们慢慢地提拔上来,拟好诏书准备将他们升任刺史,却又被中书省长官武元衡卡住了;十几位谏官集体上书,极陈“八司马”之不可用──他们被整怕了,所以绝不愿意再给刘、柳任何机会。

  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一呆就是十年。还好刘禹锡心态比较好,跟后世的苏东坡似的,在哪里都能找到乐子。常德这个地方古属楚地,从屈原以来就喜欢搞些迎神送鬼的事儿,“楚人信巫鬼,重淫祀”嘛。祀鬼要有祭歌,刘禹锡没事就创作《九歌》玩儿,写好了让当地人当成赛神曲唱。当地民歌很有特色,刘禹锡学习民歌,创作了十篇《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些诗很有民歌的味道,后来都成了当地的流行歌曲。据说那时沅湘间少数民族部落流传的民歌,有不少就出自刘郎的手笔。这落魄的十年中,刘郎还写了不少讥讽时政的诗歌,《聚蚊谣》即是其中之一,“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把对他们指三道四的朝廷官员们比作蚊子,“嗡嗡嗡”,蚊子有多讨厌,他们就有多讨厌。

  元和十年,朝廷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将“八司马”召回京师,打算让他们在中直机关任职。大家以为十年恩怨就这么了结了的,可是猛男刘禹锡并不领情。在等待吏部下达任免文书的时候,他跑到玄都观里春游,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的玄机在后两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谓朝廷这么多大官小官,都是俺刘郎被贬出京城后提拔起来的,潜台词是:您就牛吧,其实你们在刘郎眼里都是后生小辈。盛唐以后的宰相几乎都是有功名的,文化水平高着呢,刘郎写诗发牢骚,他们一看就懂。得,朝廷本来体恤你们,想让你们在中央任职,你却如此讪谤朝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了!于是,一纸令下,刘禹锡再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柳宗元任柳州刺史。跟以前任州司马相比,官职似乎是升了一级,但因为比他们原来任职的常德、永州更偏远,实际上跟贬官没有区别。柳宗元跟刘禹锡是好哥们,见刘禹锡被贬到交通极为不便的播州,心里很难受,于是向皇帝上书,说老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求用自己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柳州换他更远的播州。这老柳真是难得的好人呐,不但不责怪刘哥为了呈口舌之欲写诗害了自己,反而百般回护他。人一辈子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值。跟刘禹锡交情深厚的御史中丞裴度也向皇帝上书说:“刘禹锡母亲八十多岁了,现在把他贬到遵义,因为路途遥远,他母亲肯定无法随行。这样,他们母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恐怕有伤陛下以孝治国的宗旨呀。微臣请求陛下开恩,将刘禹锡安排在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宪宗驳斥裴度说:“做后辈的人,做什么事情本来就应该无比慎重,以免让长辈为自己担忧。刘禹锡如此不自重,见不到他妈是活该。”过了很久,宪宗才对裴度说:“我以前跟你说的话,是责怪刘禹锡,但还是不想因此让他老母亲心里难受。”于是命令改授刘禹锡连州(在今广东)刺史。

  在连州任官六年,刘禹锡后来又调往夔州(今重庆奉节)、和州(今安徽和县)任职。其间与在柳州的柳宗元通信不绝。十四年以后的唐文宗太和二年,刘禹锡终于被调入京城,任主客郎中。可惜的是,他的老朋友柳宗元没能等到这一天,前一年已经在柳州郁郁而终。在外飘泊二十四年,刘郎仍然没有向命运低头,诗歌里充满着对政敌的嘲讽。回到京城,他又跑到玄都观游玩,十四年前的灿烂桃花,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园兔葵、燕麦在春风中摇摆,满目凄凉。刘禹锡提笔濡墨,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把老刘赶出京城的人去哪儿了?俺胡汉三又杀回来了!当年最看不得刘郎的武元衡和李逢吉,现在一个已经死去十多年、一个已经退休。有人戏言说,打败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活得更久一些,这不,胜利者果然是刘郎。这刘郎真是个较真的人,用关汉卿的说法, 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跟这样的猛男为敌,想想都后背发凉啊。

  这首诗很快就传遍京城,大家都佩服刘禹锡的诗才,却对他这种固执心有微辞。中书令裴度一直很欣赏刘郎,本来想推荐他给皇帝做私人秘书的,这首诗传出,宰相心里不高兴,这件事儿又黄了。还好这次没有再把他贬出京城,刘禹锡在长安慢慢地升到礼部郎中、集贤院学士。因为裴度入相,刘禹锡颇过了一段好日子。裴度罢相之后,刘禹锡也知道自己性格太直,不能久处朝中,于是主动请求分司东都,在洛阳跟白居易等老头子一起写诗喝酒,倒也逍遥自在。刘白二人本来也是旧时相识,在扬州时两人就颇为相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便是物证,一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其沉重,真是难以想象乐观豁达的刘郎还有如此意志消沉的时候。穆宗长庆年间,刘禹锡、元稹与韦楚客等人在白居易寓所谈诗,白居易提议大家各写怀古诗一首,刘禹锡诗先成,诗曰: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白居易本来想呈才斗气在众人面前表现一下的,读了刘禹锡先写成的诗,长叹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意思是刘禹锡的诗已经把精华写尽了,大家再写,也是白费力气。于是大家停笔,取刘诗吟咏终日,极欢而散。刘禹锡的怀古诗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能让白居易、元稹这样的高手拱手称臣。他的其它怀古诗也非常好,气韵沉雄,极有力度。也正因为如此,白居易将刘禹锡称为“诗豪”,在为他的诗集作的序中说:“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甚至说他的诗“在在处处,应有灵物护持,岂止两家子北秘藏而已”。《金陵五题•石头城》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相传白居易读这首诗爱不释手,说:“‘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乌衣巷》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历史感慨不是一般的深沉,真不愧“诗豪”之名。

  晚年的刘禹锡心态渐渐平和了一些,与许多诗坛名宿唱和。与白乐天唱和,有《刘白唱和集》;与裴度唱和,有《汝阳集》;与令狐楚唱和,有《彭阳唱和集》;与李德裕唱和,有《吴蜀集》。别以为他喜欢写唱和诗,就觉得他这时已经不再个性鲜明了。猛男毕竟是猛男,再老也有一肚皮不合时宜。《赠歌人米嘉荣》曰:“唱得《梁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近来年少轻前辈,好染髭须事後生。”因为时人“轻前辈”,米歌星不得不“染髭须”以投其所好,但他老刘无论如何是不会做这样没有性格的事儿的。分司东都之后,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苏州刺史,当时扬州大司马杜鸿渐设宴为他接风,他写诗道:“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您看,主人如此好客,既有天仙般的女歌星陪侍,还有最时兴的流行歌曲佐酒,他却说“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像杜鸿渐同志天天醉生梦死、审美官能严重退化一样,弄得後人一说起“司空见惯”就理所当然地想起老杜了。老哥们白居易从杭州刺史离任时,曾经带了几个歌伎回洛阳(其中会不会有樊素与小蛮?),后来又嫌人家年老色衰,将她们遣送回原籍。老刘写诗打趣道:“其那钱塘苏小小,忆君泪暗石榴裙。”您看,都年纪一大把了,还不肯忠厚些。还好他晚年的再没有经历那么多宦海风波,朝廷以其为太子宾客、检校礼部尚书。会昌二年七十二岁,卒,赠户部尚书。

  最后回到文章的开头。刘禹锡是个性情桀傲的诗坛猛男,这与他的出身不无关系。其实刘禹锡不是中山人、也不是徐州人,而是洛阳人。他的七世祖刘亮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改姓为刘。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最后一个匈奴。哦卖糕的,刘郎为啥这么猛,蛀书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

家园 37、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

  

  (代表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首《江雪》,恐怕识得几个字的国人均能背诵。蛀书记得,小学课本里的《江雪》按照教学进度来说正好安排在隆冬时分学习,那时候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吟诵此诗,思想一溜号,兀然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几句。散了学,踏着深深浅浅的雪回家,看着长江风浪中隐没的渔舟,觉得自己对此诗的体会更深了一层。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柳宗元;儿时懵懂,也未必真的懂它,单是觉得它好而已。成年后再读这首诗,渐渐从里面昧出一丝苍凉和无奈。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解城镇)人,亦是唐代著姓。唐之河东,如明清之苏州,的是人文荟萃之地。河东三姓,裴氏、薛氏、柳氏,再加上太原王氏的河东旁系,组成了河东的“四大家族”,声名煊赫。当然,最牛的是裴氏,历史上曾出过59位宰相和61位大将军,实在让人咋舌。柳氏在唐代虽然只贡献了3位宰相,但这个家族文化名人众多。它的初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后来在中国文化史上数得着的名人有柳公权、柳宗元、柳开、柳亚子等,据说“奉旨填词”的柳七郎也是这个家族的旁支。柳宗元的曾伯父柳奭是唐高宗时期的宰相,宗元之父柳镇曾为汾阳王幕僚,官终殿中侍御史。柳氏虽然势大,但遭受过武则天的打压之后,颇沉默了一段时间。所以,到柳宗元这个时候,就完全得靠自身的能力出人头地了。

  柳宗元年少时就以聪慧闻名,善《诗》明《骚》,写诗作文,古意盎然,所以甫一登上文坛,就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人称其文“精裁密致,璨若珠贝”。贞元九年,21岁的柳宗元参加了第四次科举考试后终于登第,几年后又举博学宏辞科,授秘书省校书郎、迁蓝田尉,至贞元十九年,升任监察御史。

  顺宗处东宫时,柳宗元就与刘禹锡一起为王叔文慧眼所识。顺宗一即位,刘、柳即受重用,常被召入宫禁问对,超迁为礼部员外郎。顺宗在即位之前就已患偏瘫,无法亲理朝政,他的施政意见是通过牛美人告知宦官李忠言,再由李忠言传达给王叔文。王叔文与柳宗元、刘禹锡、韩日华、吕温等商议之后,再给中书省发文,最后让韦执谊付诸实行。这些小字辈们在官场上搅起了轩然大波,政治气象也为之一新。可惜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仅进行了一年,便因顺宗驾崩、宪宗登基而归于失败,“二王”被杀,其他八名革新主将都被贬蹿远州。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行至荆州,又被追贬为永州司马。您别看官员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搞起政治斗争来一点风度都不讲,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很不幸,柳宗元属于官场上的失败者,他在政治舞台的风口浪尖上风光了一年,付出一辈子坎坷的代价。永贞元年年底,柳宗元携母亲卢氏、表弟卢遵和堂弟柳宗直等到达永州。

  柳宗元这一贬,像一棵树一样被种在永州,十年未曾挪窝。古代的官场失意者,照例是要被送到边远地区监督改造的;以唐代为例,首都长安是圆心,罪行越大,被贬得就越远。柳宗元被贬到永州,距长安三千五百里左右;王勃的父亲王福畤教子不严,被撵到六千多里之外的交趾去跟野人为伍,柳宗元跟他相比,似乎要山呼万岁才对得起朝廷的恩典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中央部委的司局级干部,一下子被发配到边远地区监督劳动,其中巨大的心理落差谁也承受不了──那个时候可没有下乡锻炼、支援老少边穷地区这样的说法。再说,自从三闾大夫客死此地之后,湖湘地区便带上了一丝哀怨和感伤的情调,迁客逐臣,过此无不下泪。柳宗元此时的官职全称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表明这个“永州司马”位置本来是有人坐的,他只是个编外人员;后面用括号加一个“同正员”,也就是说享受司马的待遇。至于事情嘛,你就啥都甭干,每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反省就完了。在永州,柳宗元是个彻底的闲人。还好永州刺史比较厚道,虽说不愿意与这样一个罪人深交,却也不过多地干涉他的行动。老柳无事可做,天天游山玩水,成了中国旅游史上最早的旅游线路开发者,发现了不少值得一游的好地方。

  湘南风景清幽,跟柳宗元生活的北方地区完全不一样。柳宗元的孤独寂清,只能在与自然景物的契合中得以暂时缓解。无事可做的柳宗元,天天拄着棍子钻山沟沟,发现了奇异的景点,便美美地欣赏一番,再写下一篇游记,权作到此一游的纪念。这样的作法跟阮步兵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阮籍喜欢“自驾车游”,驾车到了没路的地方,恸哭一场便回家洗洗睡,而柳宗元属于“背包客”一类,随遇而安。在永州十年,柳宗元“开发”了钴鉧潭、小石潭、西山、袁家渴、石涧等著名景点,为永州的旅游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当然,这只是他的副产品,他的游记《永州八记》彪炳史册,为他赢得了崇高声誉。张岱评曰:“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则袁中郎。”其实在蛀书看来,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成就绝不在郦道元之下,只是郦道元开风气之先,所以赢得了不少印象分而已。

  没有政务的羁累,柳宗元在永州专心作文写诗,或者跟一些命运相同的官员如吴武陵等以及和尚道士们交游。他写下楚辞体的文章数十篇,哀哀切切,使读之者为之泪下。《三戒》、《捕蛇者说》之类,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让人哭完、笑完后不得不掩卷沉思。他试图忘怀官场的纷争,也写了少少澹泊简古的诗歌。《渔翁》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把渔翁的生活写得多么有诗情画意,真让人恨不得挣脱了俗世的羁绊,去做个与世无争的渔翁。唐代的湖湘还属于文化沙漠,几乎没有人能考上进士。天上掉下来一个大才子柳宗元,简直让这里的读书人欣喜若狂。可以说,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使湘南的文化状况一下子进步了数百年,这里渐渐成了政府的人才输出地了,时不时会有一些人考上进士。史载“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子厚之不幸,乃我湖南之大幸也,永州今天仍有“柳子庙”、“柳子街”,人们恭敬地称他为“柳子菩萨”,这无不彰示着永州人民对这位名人的爱敬。

  当然,柳宗元并没有完全忘怀政治,他仍然希望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天子的身边,让自己经世治国的才能得到发挥之地。为此他曾向在朝官员们写了不少信求助,裴度等人也确实想帮他。可是他在永贞革新中曾经打击过武元衡,武氏秉政,自然不会放过他。更重要的是,朝士都怕他才华太高,要是把他弄回来,说不定哪天就对自己的位置构成威胁了,所以没有人愿意为他出头。就这样,别的地方官员都是三年一换,他却在这里呆了整整十年。

  

  元和十年,朝廷将“八司马”召回京城,终于决定给他们挪挪窝了,但指导思想却仍是不让他们好过。这次,名义上是将“八司马”从司马提拔为刺史,可是他们新的任职地点,却离长安这个圆心更远。所以,名义上是升迁,实际上是贬谪、是进一步的打击报复。柳宗元被安排在柳州,他的好朋友刘禹锡被安排在更远的播州(今遵义)。柳宗元怕刘禹锡的老母经不起舟车劳顿,上疏请求用自己的柳州交换刘禹锡的播州。在裴度的斡旋下,刘禹锡被另外安置到连州。这对柳州人民来说是件幸事,不然后世的“柳柳州”就得改叫“柳播州”了。

  在柳州,柳宗元唯一的好处是终于成了地方主官,可以放开手脚做点实事了。柳宗元之才本堪治国,但是朝廷只给了他一个小州,“治大国如烹小鲜”,现在是他烹好这盘“小鲜”来证明自己的时候了。柳宗元初至柳州,接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治安状况直追当今的广州。柳宗元下车伊始,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他的改革。首先是兴文教。他到任后的第二个月即主持修复孔庙,提倡读书,大力发展文化教育。这时,除了湖湘和柳州子弟之外,岭南士人都不远千里负笈来学,史载“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虽然有点夸张,却反映出了他在南方文化界巨大的影响力。第二是破迷信。柳州人信巫,跟练某某功的差不多,有病就跳大神,大神都救不了,他就躺在棺材里等死。是柳宗元渐渐地让柳州人开始相信医术。第三是革陋习。当时南方盛行债务奴隶,借了钱到期还不起的,他本人或者子女就得给债主做奴婢。柳宗元革除了这种陋习,有没为奴婢者,令以时间计算工钱,工钱跟债务冲抵后,奴婢即获得解放。解放奴婢之事在广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上司命令各州推广柳州经验,每年得以解放奴婢数千人。第四是事生产。他组织人力种植柑桔、柳树、竹子,大大发展了柳州的经济生产。他自己“手种黄柑二百株”,使得柳州“香柑遍地,绿柳成行”。他还千方亲近柳州土人,《柳州峒氓》曰: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圩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州土人“异服殊音”,连交流都很困难,只能“愁向公庭问重译”。不过,柳宗元对柳州土风十分好奇,在诗中比较详细地描绘了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欲投章甫作文身”,是说意欲改换礼服,与土人一样剺面纹身,以便与他们融为一体。

  柳宗元的治国之术,在小小的柳州终于得以施展。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最好治理的,德国农民为了一点拆迁费,敢跟皇帝叫板,中国农民呢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中国百姓就像一群绵羊,任劳任怨,所以古代管理百姓的政治术语叫作“牧”,极其形象。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在中国连一个直接管理老百姓的基层官员都做不好,那绝对是这位官员的人品问题。柳宗元在柳州能取得巨大的成功,如果说有秘诀的话,那就是把百姓的事情当成事情──其实用不着把老百姓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那太夸张了。柳宗元治柳州,是举重若轻、是用牛刀杀鸡。他的能力,不应该仅仅在这个边远小州得到施展,更应该植之庙堂、惠泽天下。

  柳宗元将柳州的政务处理得漂漂亮亮之外,还有很多时间写诗作文、思乡念亲。《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曰:“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好个“欲采苹花不自由”!一条蟠龙蜷缩在小小池塘中,它当然心怀怨望;可是柳宗元是戴罪之身,他想做大事业而不得,甚至想弃官“采苹”自娱亦不可得。心中郁积已久的思乡念头,也只能通过“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的方式抒出。当年同时被贬出京城的几位同道,如今也和他一样在蛮夷之地苦熬日子。登高望远,他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每每读柳诗至此,我都会长吁释卷。“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样秋雨凄凄的景象,如何能不拔动诗人敏感的神经啊。究竟是坎坷的人生造就了诗人的天才,还是诗人的天才遭致了上天的妒忌?数百年后,六一老人在小笺上题下“诗必穷而后工”的时候,体会到的可是柳侯式的伤感?

  是的,伤感。宦海浮沉、命途多蹇,哀己之才、悼己之不遇,柳宗元无法不伤感。《旧唐书•柳宗元传》曰:“(宗元)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之者为之凄恻。”他是蘸着自己的血泪写成的诗啊,使览者“凄恻”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的生活中实在没有多少亮点可以抒写。即使是曾经带给他很多欢娱的纵情山水,也只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而已。幽愤、清高、简傲,他的身上带有太多的不合时宜,这使得他总是无法快乐起来。不同于刘禹锡性情的刚毅豪放,柳宗元执著、孤峭到了褊狭的地步,难以从政治悲剧中超拔出来。所以他的诗文总给人一种悲清冷峭的感觉。人们说“柳文似泉,韩文似潮,欧文似澜,苏文似海”,柳宗元的诗文的确是一掬清泉,泠然刺骨、甘冽逼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们虽然无法看清那位渔翁的表情,但那个淡定的背影,却让人感受到了一股从足底涌上来的的寒意,使人手足冰凉。

  其实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可以像林妹妹一样敏感细心。您看柳宗元满纸伤感,林妹妹也不过如此啊。柳侯与黛玉,都是至情至性、敏感多思之人。长期的郁郁寡欢,极大地损害了柳宗元的身体健康──别忘了,林妹妹也是这么早夭的。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柳宗元卒于柳州,时年47。这一年,朝廷本来是要重新叙用“八司马”的,可惜,柳宗元没有挺到这一天。其时,他的儿子柳周六、柳周七,都才三、四岁。孤儿寡母,仰赖他的好心上司裴行立为之治丧。次年,客死远方的诗人的灵柩被运送回京,葬于万年县栖凤原柳氏祖茔。柳州父老思念不已,特意为之立衣冠冢。又,柳州士民说,柳侯殁后,其灵曾降临州堂,“人有慢之者辄死”。这明显是个不实的传闻,柳侯爱民如子,怎么会随意责人以死呢?但是这个故事迎合了柳州百姓对柳宗元的思念,人们便在罗池立柳侯祠,请文豪韩愈撰写碑文。北宋时,石碑仆踣,东坡先生应柳州父老之请,重新为柳侯祠碑书丹,“柳事、韩文、苏书”,此碑因而被誉为“三绝碑”,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散文上与韩愈并称“韩柳”,其文峻洁纡徐,大异于韩之奔放。在诗歌上他与刘禹锡合称“刘柳”,东坡先生誉其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确是的评。唐末司空图论柳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厉靖深不及也。”

  “一唱三叹”,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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