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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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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30)

【民主和立人】

民主的路是得人走出来的。

理解中国老百姓最重要的一句话:“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操练抽象人权的,请闭门思过再来。

然而中国老百姓“民不畏死,与尔曷亡”的时候,有些人醒悟,却晚了。

人民固然是势利的,然而人民也是可以感动的。

这条标准很简单,却是照见真诚者和骗子的最佳镜子。

鲁迅在生活里是个很好……(或许还可以加上骗、欺负,随便你)的人。青年没钱了,给他写信,他多半要支援你;家里盖房子,他出大头,装修也是自己辛苦,二弟仍可悠哉悠哉到日本度假;又很是个好父亲,他自己要做中间物,放你到光明里去。……不过,喜欢这个人颇要吃些苦。其人面对母亲,必有不忍和愧疚——得需勇敢果决的人相配。恰好许广平是这样的人。没有许广平,鲁迅大约一辈子也不敢去“爱”的。当然,他找对了媳妇。议论许广平外貌的人姑且打住,许寿裳说得明白,鲁迅重才重胆识;非议鲁许年纪不称的人也可以打住,“女人有母性、女儿性,没有妻性。妻性是被逼出来的”——一个如此反省的男子,当然很值与共。周作人是一个孩子哭闹仍然能安坐读书的人。然而,鲁迅做不到。他的心肠很软。——所以才会有“怜子如何不丈夫”一语,亦算自嘲了。

然而这位心肠很软的人,却被人视为“刻薄”斗士,这是怎生的一个误会。若不是心肠很软,他又怎么拼命写“立人”的文章?

鲁迅的建设性,便在于此。他的文章,恰是中的且真正中庸的。

胡适尚赞美过方孝孺“殉道”,鲁迅绝没有过。他把“五味杂陈”保留给后来人。

他表扬大禹,“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这是1934年写的。而1936年,毛泽东在告民书里如是写,“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知识出知识,以一当十,是我精神,以十当一,是我实力。中华民族之不亡,日本帝国主义之必倒,胜败之数,不辩自明。” ——有人失掉自信,以为中华民族便失去自信力,大谬不然。直到今天,还有失掉自信的人教唆别人亦失掉自信,否则他们就不能安心于自己的失败和软弱。

鲁迅的确照见了中国的道路: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

【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所以要“费厄”,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到它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这似乎很有主张二重道德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为倘不如此,中国将不能有较好的路。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没有划一。要是对“落水狗”和“落水人”独独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们之所谓自由平等并非不好,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

【中国人或信中医或信西医,现在较大的城市中往往并有两种医,使他们各得其所。我以为这确是极好的事。倘能推而广之,怨声一定还要少得多,或者天下竟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国的通礼是鞠躬,但若有人以为不对的,就独使他磕头。民国的法律是没有笞刑的,倘有人以为肉刑好,则这人犯罪时就特别打屁股。碗筷饭菜,是为今人而设的,有愿为燧人氏以前之民者,就请他吃生肉;再造几千间茅屋,将在大宅子里仰慕尧舜的高士都拉出来,给住在那里面;反对物质文明的,自然更应该不使他衔冤坐汽车。这样一办,真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我们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净许多罢。】

【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些态度和方法的。】

【现在的各种小周刊,虽然量少力微,却是小集团或单身的短兵战,在黑暗中,时见匕首的闪光,使同类者知道也还有谁还在袭击古老坚固的堡垒,较之看见浩大而灰色的军容,或者反可以会心一笑。在现在,我倒只希望这类的小刊物增加,只要所向的目标小异大同,将来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联合战线,效力或者也不见得小。】

【教书一久,即与一般社会睽离,无论怎样热心,做起事来总要失败。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学者的良心,有市侩的手段,但这类人才,怕教员中间是未必会有的。】

——其“现代”便在于打碎旧的道学,提倡“学者良心,市侩手段”——为这样的新人谋语境。实为“立人”的大事功大建业。

如果你仔细看,“和而不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倡导“韧性和坚持”,均是其道。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讲情话”,似乎都为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责人太严,也正是“五分热”的一个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讲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后”。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华盖集·补白)

【我的辫子留在日本……一到上海,首先得装假辫子。……装了一个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来或者被人拉下来,不是比原没有辫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装了,贤人说过的:一个人做人要真实。

但这真实的代价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时,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两样了。我从前是只以为访友作客,才有待遇的,这时才明白路上也一样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

学生们里面,忽然起了剪辫风潮了,很有许多人要剪掉。我连忙禁止。他们就举出代表来诘问道:究竟有辫子好呢,还是没有辫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复是:没有辫子好,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学生是向来没有一个说我“里通外国”的,但从这时起,却给了我一个“言行不一致”的结语,看不起了。……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一剪辫子,价值就会集中在脑袋上。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

【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青年必读书)

【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

  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

  但这一点慰藉,也会勾消在许多自诩古文明者流的笔上,淹死在许多诬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扑灭在许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动上,因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苦的,——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

  倘有不信,请看清朝的汉人所做的颂扬武功的文章去,开口“大兵”,闭口“我军”,你能料得到被这“大兵”“我军”所败的就是汉人的么?你将以为汉人带了兵将别的一种什么野蛮腐败民族歼灭了。

  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在中国,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运命。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把戏而已么? 】

鲁迅所怕的和李贽所怕的,毛泽东所怕的一样:旧一出轮回把戏竟又开场了!

为了中国不再堕入轮回,他愿意一点一滴地做事,为改革者发声,探径——小心陷阱!这个聪明人,下了笨功夫——这恰是自立、立人的民主大修行。民主绝不会如上帝说有了光,便翩然降临;个人日用,皆见功夫。起初是孤独的一个人,譬如李贽;后来是少数人,譬如鲁迅;再后来是一群人;人越来越多,——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参照毛公的“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所谓民主社会,亦是多数人均有归宿,泥土和天才同样珍贵——我们的梦不也是他们的梦吗? 不知怎么,言必称民主的人却着急抹杀其人其文。

表彰做事,自剖反省。怀人追远,救救孩子。毛泽东转向青年,鲁迅俯首甘为孺子牛,均非偶然。

【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憎恶嘲骂的,但只嘲骂一种人,是做嘲骂文章者。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不以不满于现状的人为然的,但只不满于一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他的逻辑和梁的逻辑,谁主张和而不同,亦一目了然。

他放弃了“学而优则仕”的旧道路,在上海卖文为生,自活且能活人。——这是一条“另类”的道路。真正的牛人酷主总是不声不响地去做了,并承受代价。1919-1936年,17年辛勤不弃的工作,几乎每项兴趣都做成了事业;他懂得打官司讨回自己的利益;不主张别人殉道,自己愿意埋头做起……这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新人。

——“我死了,把我埋掉,忘掉我。”

他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我以为凡对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尚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我也希望他的文字速朽,如果有一天,读他的文字不觉得像在读当下,——自然可以将之遗忘了。求仁得仁;然而倘若我们还未走出旧阴影,有人却主张告别鲁迅,大约由头就很不善了。

从鲁迅到毛泽东:死水而至活水,不知是多少人奋斗的结果。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这是鲁迅的时代。然而,我们的时代,已不是这样。读很多中国书,包括鲁迅、毛泽东的,都使人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我见了英九先生“总统莅临”的唱白,才知台湾错失了什么,大陆经共和国拥有了什么。而台湾距袁世凯兄尚近,颇有慕容遗风,果然民国。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中华风骨,胆识视界,便在此处。

【温故致敬】

鲁迅·而已集:小杂感

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他们就是如此不同。

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

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

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

又是演讲录,又是演讲录。

但可惜都没有讲明他何以和先前大两样了;也没有讲明他演讲时,自己是否真相信自己的话。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

大抵如是。大抵!

他们之所谓复古,是回到他们所记得的若干年前,并非虞夏商周。

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

人感到寂寞时,会创作;一感到干净时,即无创作,他已经一无所爱。

创作总根于爱。

杨朱无书。

创作虽说抒写自己的心,但总愿意有人看。

创作是有社会性的。

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好友,爱人。

李贽·焚书

“自有书四种:一曰《藏书》,上下数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视也,故欲藏之,言当藏于山中以待后世子云也。一曰《焚书》,则答知己书问,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焚书》之后又有别录,名为《老苦》,虽则《焚书》,而另为卷目,则欲焚者焚此矣。”

“欲焚者,谓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谓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杀,是可惧也。”

“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

通宝推:黄锴爱李莹,联储主席,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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