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秋原书场一: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的设计师 -- 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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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秋原书场二十:宅男记其九收入的故事(下)

宅男记其九:收入的故事(下)

别看天上掉馅饼,想接住它也不容易呢。现如今小广告满大街都有,可真写起来也不是轻松的事呢。我记的那是份营养含片之类的东西,号称补钙补铁补锌补维生素……除了智商以外,人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能补,实在是十全大补啊。好在我家里那时书还是不少,看不看的都挨那儿码着。我翻出《本草纲木》,又找本《家庭医生大全》,先看了两个晚上,之后又跑到药房去抄人家帖在墙上的宣传册。就这么忙呼三四天,算是有了些感性认识,捣鼓出一篇足有五千字的宣传案例。没想到拿给后台老板一看,人家直接就说写的太文驺,“抄那么多医书谁看的懂?”拿回去重改;第二次,又说例子不够典型,用词不够响亮,提到的药品名称不够多,再次返工,退稿的时候人家还不软不硬地说:下次要再改不好就拉倒吧……

如是者三。

我算是明白了,既然是编瞎话蒙人,还顾虑什么分寸和脸面,干脆堕落到底!敢请,想把写惯了命题作文的教条主义脑子改到功利主义的应用文路线上还不容易呢——为什么看上去都是码字,可写小说的就不一定能当编剧,道理全在于此!等我第三次写完交稿,人家又是调肥拣瘦、百般叼难,我在一边听着都觉的没戏了,心想完了完了,自己就没有赚人民币的命,天生就是只配拿奖状的倒霉孩子。末了,老板一拍桌子,开始做总结。还是如前次那般戳戳点点,最后说,一看和我儿是同学关系,二看这几天为这事也挺上心,也不好意思让你白忙呼。这么办吧,你这五千字我还要再改,顶多用一半,按之前说好的就算150吧,怎么样?行了小子,不少啦!说句实话,你这东西毛病还不老少,可也算写的不错了,换我们家这个,小兔崽子连个屁都憋不出来,要不然他怎么急着找你呢,妈了个逼的。我看出来,心里挺不乐意是吧?不是叔占你便宜,小孩子就不能太由着性子,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等你以后到社会上见识见识就都明白了。今天就算发工资,别急着回家,挨我这吃饭,不吃不许走啊。我说孩儿他妈,去叫五十根根羊肉串去……

我突然感觉有泪水在下眼皮上涌动,是一种悲喜交加后催化出来的感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是有顾虑的。我天性就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对任何事都没有采取过可以用“义无反顾”来形容的态度和行动。其中一方面,完全是后台老板做出两个响当当的保证之后才下的决心,这两个保证是:

一、吃完了以后保证死不了人;

二、出了事保证不把我捅出去。

至于另一方面,就是金钱对我的诱惑了。既然我只要动动笔杆子就能赚到钱,这个机会怎么能放弃?!更何况,如果那些买这类纯属蒙人保健产品的家伙是看了我那胡说八道的枪文后掏的钱包,那他们的确该补点钙了!德国的马大胡子在揭示资本的实质时说当有10%利润时候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资本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那么当一个可以算是无本的生意放在面前,我能干出来恐怕就不是无产阶级哲学家的思维方式能预料的事了……

在这里我必须担白地承认这一点:我就是一肉眼凡胎的俗人,良心有限而欲望无穷的,就象老舍笔下《茶馆》里那个即重利又善念王掌柜一样,有朴素的爱心但不泛滥;有基本的道义观念但并非时刻占据主流思想阵地,而且这种爱心和人道主义精神还可能随着身边亲疏关系的沿袭而逐渐递减。高中时代的政治课讲到“人性自私论”,老师要学生讨论人究竟是不是天生自私的动物。看着那些或踊跃或被点名叫起来发言的学生,我感到有些可笑,难到这个问题还需要辩论么?

这150块钱就是我的第一笔收入,是我给小广告当枪手得到的稿费,抛去分给文体委员的提成,自己还剩下100块。那是八九成新的一张百元大钞,票面光洁,边角整齐,图案清晰,揉在手里轻轻磨挲,尚可以嘎嘎作响。我不知道处在这个年龄,别人是怎么看待的,反正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把一张百元票、一张属于自己的百元票(这点很关键)揣进怀里的情况出现过,最高记录也就刚突破六十块钱,还是过年这个特殊时期造成的“假象”——那钱压根儿就不属于我,“寄存”而已,大年初五之后就立刻被没收了;偶尔表现好,能有那么五块十块的“退款”。每次在家人不容商量的口吻下掏出几张十元票子的时候,我那胸腔里就充盈着巨大的失落和哀怨,有一种与签订不平等条约类似的悲愤情调: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要在胁迫下交给别人,还得摆出一副卑微的模样乞求对方给自己留下一点残汤剩水——所谓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也不过是如此景象吧。

人就是有些奇怪的性格。在这之前,我认为如果自己能有二十块真正可由自己支配的钱就算是个幸福的人;现在忽然获得一个数倍于这个理想的结果,那种感觉就不仅仅是惊喜而堪称震撼了。某个梦寐以求的愿望长久不能实现之前,整天做的都是关于这个愿望的白日梦;可一旦等这个愿望超额实现了,就开始踌躇、顾虑,甚至怀疑其中的真实性。这个时候,就体会到为什么无论在哪个国家,下层无产阶级总是快乐的,而政客和资本家一天到晚都在忧心忡忡了。

总之,我对这钱做出的处理办法是“攒着”。钱这东西向来不经使,整张的大票具有自然的凝聚力,可一旦破成散碎的零钱,尽管总额没变,却没有让人有珍惜的念头和为此掖着藏着的耐心了,东边买点西边花点,就跟溃堤的洪水一般势不可当,留都留不住,说没就没了。在写小广告编造那些肉麻的文字同时,我还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罗列出一张未来的挥霍计划,可当钱已经拿到手了,想的却是这钱来的多不容易,立刻把采购方案无限期推迟了。

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里,憨傻的祥子为了攒一百块现大洋,甘愿风里来雨里去的自苦,扣扣缩缩的做人。他心中那副强压下的生活重担之所以能够维系平衡,全在于另一头挂着一辆寄托了希望和尊严的洋车。于是说到我自己,肯定不是某种实在的物质需求:攀比是最容易克服的欲念,反正买了啥穿的用的,被家人发现之后就要追问来路,而这种东西想不让别人发现根本不可能,再者说这事物就是用于显摆臭美而不是锦衣夜行;馋是比较容易克服的欲念,吃喝入口,只有那片刻的味觉享受,完成五谷轮回之后就啥都没有了,大不了压缩一下消费额;最难抵挡的,是玩。

我没有衣着打扮的奢求,没有追星的爱好,对模型的挚爱也不是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必要情况下还能委屈口腹的需求,但在游戏面前却难以自控。每次路过游戏厅就故意扭头不看,赶紧走掉,因为瘾头上来把持不住自己。这个毛病我现在依然不改,只不过由游戏机换为电脑,正应了《茶馆》里唐铁嘴那句话:“我已经不抽大烟啦,改抽白面了”,经常干出在稿债堆积如山的情况下仍旧没黑没夜狂玩游戏的事来。现在不少网友看过我那些写了一半就长期不更新的帖子,纷纷谴责我没有责任心,害人、“太监”了。其实在你们之前,已经有多起约稿方堵着我家门逼债的群体性事件发生了,这年头欠债的是爷,看着那些主编责编制片导演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于心不忍,动了侧隐之念,这才依依不舍地存盘,退出,调出那些写了一半或者标了题目、甚至还有写什么都忘了的文档来。一边辟里啪拉的敲字一边告诉他们“立等可取”,最后总能让他们“哭哭闹闹闯进来,高高兴兴跑出去”。所以说,谴责我挖坑害人的朋友们,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段时间,因为有写小广告这个生意,平均每个月我都有将近一百块的收入。当时我还没到领身份证的年龄,不能去银行存款,就精心设计了一个夹层——一边伟大革命导师马克思的《资本论》,一边是双层厚牛皮纸包起来的书皮。攒到有五百块钱的时候,有一次班里一个家境殷实的同学为了买一辆山地车,向其他人推销他那些家产,我一眼就看中了那台游戏机,几经商讨,连同三盘游戏卡,一百块成交。虽然是人家玩剩下的,我却格外欣喜,一来体会到自力更生的成就感,二来圆了少年时的梦象,能不激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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