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政治伦理问题：人类社会为什么不是“黑暗森森” -- 陈经

首先介绍一下中国最优秀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的关于宇宙社会的“黑暗森林”理论。科学界有一个费米佯谬。费米说，宇宙与银河系历史长达几十上百亿年，已经不短，这么多星星，应该有许多外星社会，比地球人先进许多年的也应该有不少。理论上地球人用慢速飞船，一百万年就能占满银河系。这些先进的外星人，如果向外扩张，早就扩张到地球了。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外星人？

刘慈欣给出的解释是：宇宙其实到处都是外星人！但没有人敢让别人发现，谁让人发现了就会被消灭，所以没有人向地球发信息。为什么让别人发现了就会被消灭？因为宇宙各个社会是自私的，以自身文明的生存与扩张为最高原则。互相离得太远了，人种与思维差异也大，沟通不顺畅，信息来往一次就是几十上百光年。这就会有猜疑链，两个互相知道对方存在的宇宙社会，信不过对方，也无法肯定对方信不信自己，只好互相猜疑对方有恶意。然后还有“技术爆炸”，一个社会说不定几百年过去技术就突飞猛进，原来比自己落后的，可能迅速超过自己。那么一个技术先进的A社会发现了另一个B社会的位置，就作出推理：不能和B接触，因为无法让B相信自己，也无法相信B不是坏人，B如果短时期内技术迅速发展，说不定会消灭自己。但也不能放着B不管，因为既然A能发现B，等B技术够先进了，就会发现A，说不定还是来消灭A。所以，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发现B的位置就干掉B，发射宇宙炸弹，把B社会的恒星炸掉，彻底消除威胁。宇宙就是一个黑暗森林，所有人都拿着猎枪在里面潜行，发现哪有危险就打一枪过去，也不敢让别人发现。

这个理论，出现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系列的第二部《黑暗森林》中。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科幻小说，我评价非常高，还等他写第三部。以这个理论为核心，《三体》描述了离地球最近的比邻星系三体人（有三个太阳）想占领太阳系，消灭地球人的故事，非常好看。

但这是科幻小说，我关注的是小说的艺术性，逻辑做到自洽就行了，大胆想象才是小说的魅力。但我们地球社会上，其实也经常有上述“黑暗森林”式的推理。老广对印度社会的推理就是一个案例。印度人信不过，印度人可能“技术爆炸”，眼光要长远，料敌要从宽。所以，不能帮印度人。要想法害印度人防印度人，不这样做就是短视。

如果老广是写幻想小说，说以后印度人如何利用中国基建发展经济整军治国，最后反过来狠狠打击了中国，把中国中低级产业抢走，把西藏割走，那是写得越生动越好。印度人可笑的行状，可以为这个小说提供大笔素材。这个逻辑也足够自洽，可以发展出一大篇小说了。

如果地球上这种逻辑横行，这个世界会多么可怕？老广说，美国不应该和改革开放的中国做生意，苏联不应该转移技术给中国。我看老广是“黑暗森林”理论的信徒。人类社会就是这么黑，都只想自己过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防备别人的威胁。所以，斗争吧，死拼吧！

我要问的是，这是不是地球政治伦理的真相？我看不是。不是说“黑暗森林”式的逻辑不正确，而是人没有这么长远的眼光。老广防范印度的理论，逻辑上是正确的，但要求眼光长远，而中国人、中国政府都没有这样长远的眼光，所以事实上不用这个逻辑行事。

这不是说，地球应该是个和谐社会，象中国政府吹的一样，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也不现实。现实就是大家为了利益争来争去，斗来斗去，猜疑来猜疑去，防来防去，这肯定是真的。但也没有哪个国家、哪一伙人想得特别长远，眼光太远，日子过得太累，过尤不及。所以，苏联人帮中国人搞了基础工业项目，美国人和中国人做生意，中国人也和印度做基建生意。

为什么没有国家想得特别长远？这也是合逻辑的。眼光长远这个事吧，容易过分。老广随便应用一下，华为中兴与众多电力基建公司就侵犯了国家利益，中国政府就最愚蠢了。理论先行者老广提出了眼光长远的天才观察，就有许多人忙活上了，四处转贴，还要求呼吁政府作出行动，性急的已经骂上了。我不是说这不对，这是一种活法，逻辑是自洽的。但国家与个人其实不喜欢这种活法。

就说个人吧，谁愿意这么眼光长远地生活？印度人是威胁，所以要想法消灭印度人。光想是行，谁真去做了？举个例子，有印度业主来拉你的公司去搞基建，公司正没活想挣钱，你是公司领导，你怎么办？你开大会，说服全公司员工，要眼光长远了，为了国家利益，不要去。或者要去，给它的电厂埋炸弹下后门。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人不会活得这么累。

那么国家政府就应该去想这些“长远”的事么？国家政府是个人组成的，这种事，得胡总书记定吧？他要是老琢磨这些事，早晚累死。他其实也和公司领导差不多，这事虽然看着印度人折腾心里不痛快，但差不多得了，不搞太复杂。

往大里说，人类社会也差不多，互相都有些坏心眼。你看我不顺眼，我觉是你在害我。都有许多舆论，互相防着，是有人琢磨这些事。核弹弄它上万个，恐怖平衡。但国家领袖们搞来搞去，太累了，已经先觉悟了，差不多得了。希特勒眼光长远，生存空间，种族利益，弄得全球都很累。人类社会付出惨重代价以后，其实已经找到了办法。领袖们不想太累了，所以就不搞眼光太长远的计划，互相通通气，互相做生意。底下的人民还在互相斗气，印度人想整死中国人，中国人想整死印度人。但中印领袖觉得太累了，不想这么活，差不多得了。所以也不明说，就这么混过来了。

地球上的事，很多都是这样的。政治扯起来，可怕得很，可以发展出很多可怕的逻辑。例如领土争端，各个国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但为什么没有“眼光长远”地大打起来，基本还是在扯皮谈判？领袖们也是人啊，你个人不去作出牺牲，让国家牺牲，这种伦理是行不通的。个个说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真打起来，谁去牺牲？

所以，如果中国公司领导自发地不去印度搞基建，那在伦理上是行得通的。如果中国政府要防印度，研究一下，要求中国公司留点意，调研一下危害，伦理上也是行得通了。但要求中国政府“眼光长远”地不让中国公司挣这钱，就是搞过头了。从国家利益上当然是说得通的，但实际活得太累，成不了现实。

老广的水平，在分辩“国家利益”上，比我强。不过我不要求搞国家利益过头了。人类社会没有这么高尚，中国领导人也没有这么高尚，实际上也没有几个中国人在搞国家利益。都是嘴上在说。我指出，真相就是这样，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搞大了。人类社会不是“黑暗森林”，而是难得糊涂地混着，不想太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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