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00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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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01(初诊)

一:初诊

“你可能患有精神上的疾病,需要去医院治疗。”

在横滨国立大学健康管理中心的一间心理诊疗室内,浅井先生在柔和的灯光下看完我的病情申诉后,轻声的通告给我他的初步诊断,之后将一双肥厚的手掌轻缓地平放在洁白的桌面上,目光柔和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我。

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仿佛是司空见惯的,——这情形同两个月前,我被经济学部学务科职员告知今年我不能如期毕业一模一样。

柔和的灯光映射在整洁桌面上,显得哪么刺目;连浅井先生柔和的声调都显得哪么刺耳。——这些同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的反差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开始痛恨起了这里柔和的一切。——因为那些温柔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残酷的现实。

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一团闷气就憋在胸口处,不断的膨胀,却无处发泄。

“哦”了一声后,我苦闷又无奈地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他——我很恐惧,怕他再说出些什么让我无法承受的现实。——他一定会说出的,我这样想。

“你的亲属中,可有出现过类似状况的吗?”——依旧是柔和的声音,可在我却像是炸雷在耳边爆裂一般,我被震得出现了幻听,耳膜好像在被海浪不断的冲击一样,一阵一阵,没有间隙,头也好像是炸裂了一样,剧痛一波一波地袭来。

“自杀”——缓了半响后,我脑海里浮现了这个词。它像3维立体动画一样,迅速地由小变大,由近极远,黑森森地涌了出来,直到充斥了我的整个思想。

我目光呆滞地抬起头。胆怯地躲闪着浅井先生柔和的目光,——不,那目光现在变得有一丝不耐烦了,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两根大拇指急促地向外相互环绕着。——是的,他显然是因我的迟钝而失去了一些耐心。

“有没有——”,面对着稍显严厉的第二次提问,我又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我怎末回答,那是我家族中最大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痛——我父亲甚至为了这件事落下了晕血的毛病——家族中没人愿意在公开的场合提起这件旧事。我也只是在小时候,在为数不多的发黄破旧的家族相册中看到那张陌生的面孔后,幼稚地向长辈们发问时,得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回答。伴随着长辈们那些略带颤抖的语调的,总是一副副痛得揪心的表情。因此,懂事后,我再也不敢向长辈们提类似的问题。——无论我对那人的好奇心有多么强烈,无论我多么想知道他消失于家族中的更详细的原因。——有一次,我看到父亲在别人无意中提起这个人后,便失常地嚎啕大哭,猛烈地抽打着自己的脸,直到大伯父死死的拉住了他。——我就此便打消了探知详情的念头。——我不想再揭开长辈们心中那好似已经愈合的伤疤。让这个人一切作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放在自己的心头吧。——我不再想,不再问,也绝不再向别人说起他。

可是,今天我必须重新提起这件旧事,——为了配合医生治疗我潜在的疾病。

他,是我的二伯父,——是父辈中最优秀的,曾经是。每个人都这么描述他,带着惋惜的语气讲述他时总是捎带着这样一句——“要是他还活着的话,你们家就——”,——他聪明,能干,好强,最疼爱他的小弟弟——我的父亲。他生前毕业于河北邯郸电力学校。大概是被分配到哈尔滨的某个电力系统工作。在返乡途中,从拥挤的站台上失足落下,不巧当时列车正在挂车头,碰撞的巨响使他受到惊吓,在同学的护送下回到东北老家时,俨然已是个废人,变得精神恍惚,整日胡言乱语,似锦的前程就此流失。

当时正处于文革末期,小城医院也没什么特别的治疗措施,只要求患者静养,家人细心看护。如此而已。——还有人说是,二伯父被吓破了胆,丢了魂,等找回了魂后,便自然会痊愈了。

刚刚上班的父亲负责照顾他。——这样消极无为而又无可奈何的治疗持续了一段时间,二伯父的病看似有些好转了。父亲也被没日没夜的看护搞得疲惫不堪,于是便放松了警惕。

一天下午,劳累的父亲在外屋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声惨叫猛然惊醒。感到大事不好的父亲冲到里屋时,只看到一滩血后,便吓晕了。

苏醒之后,父亲拼命地呼叫。邻居们听到喊声赶到时,已经太晚了。——二伯父用菜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可能在父亲缓过神之前,就已经断气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人知道原因。

之后,便是父辈们的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的碎片。祖父,大伯母,还有在外地上学的大伯父闻讯赶了回来,在无限的悲伤中料理后事,之后是警察的问询,家中的每个人都得在悲痛中重新撕开伤痕,配合调查,回答警察的每一个问题。

再后来,即将过门的二伯父的对象也从河北赶来。她就住在家人为他们的婚事精心准备的新房。每日长泣不已。数日之后,她拒绝了我们家人的陪送,只身回到老家河北,从此音讯皆无。

家族的噩梦由此贯穿了70年代的中后期。因为我的家族失去了一个最大的希望,在刚刚要触摸到那个年代所能得到的可怜的幸福的时候。当时我大伯在富拉尔基读大学,几乎没有收入。祖父在哈尔滨的一家农场退休后,靠给人家打更度日,微薄的收入仅够自己糊口,甚至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能支撑起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只有靠刚刚做学徒的父亲的收入。——这样贫穷,悲痛的窘况,知道80年代才略有好转。

大伯父每当提起此事,总是痛心不已地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啊,他太聪明了,连老天爷都要变着法的早点儿收回他,这都是命啊。”

大伯父所说的噩梦般的宿命,莫非今天要在我的身上重新拉开序幕,——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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