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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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十五)

她盯着自己的膝盖。“马丁去年让人安装的。有人闯进我们家。”“两个男人?”

她满脸惊奇地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句话是个错误。“我一定是在你丈夫的报案记录里看到的。”“不可能。”路德夫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惊异了,声音中充满了狐疑。“我丈夫从来没有报案。”“为什么?”

她看上去似乎像要发作——“这关你什么事?”——但是看到了马赫眼中的关切神情,于是改变了主意,改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回答。“我求他报案,但是他不愿意。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原因。”

“什么时候发生的?”“去年冬天。我们本来计划晚上待在家里,喝点酒,看电视。但是有朋友打电话过来,所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有两个人。就在这个房间。”她神色紧张地环视四周,仿佛闯入者还藏在某个角落里。“谢天谢地,我们的朋友也和我们一起回来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看到我们有四个人,就从那扇窗户跳出去了。”她指指马赫的肩膀后面。

“您家里有几个佣人?”“四个。罗斯,还有一个厨娘,一个司机和一个园丁。”“他们当时在哪里?”“罗斯和厨娘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她们的房间在阁楼。司机下班回家了。园丁住在看门人的小屋里。”“他们都没有发现入侵者?”“没有。”“在这之后,您先生安装了报警系统。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安全措施吗?”

“马丁雇了保镖。四个。他们轮班巡逻。不过,圣诞节之后,他觉得连保镖也不能相信了,就把他们都遣散了。连司机和园丁都辞退了。他真是吓坏了,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被什么吓坏了?”“他不肯告诉我。”手绢再度登场。她又为自己倒了另外“一点点”雪利酒。她的口红在玻璃杯上留下了一抹粉红。泪珠在她的眼眶周围打转。

马赫最初的判断是错误的。她为丈夫的失踪而担心,这没错。但是现在她更担心的显然是丈夫在欺骗自己。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飞快地从她的脑海中流过,在那双蓝眼睛里留下了踪影。另一个女人?一桩犯罪?一个秘密?他是不是已经叛逃国外?或者更仁慈一点,已经死了?

马赫向她表示了慰问,并且想提醒她,盖世太保正在对她丈夫进行调查,不过想一想还是决定不说为妙。这个女人快要崩溃了。为什么还要雪上加霜呢?反正不久之后她自己也会知道的。他希望国家不要没收这幢房子。“我占用您太多时间了,夫人。”马赫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微微鞠躬,伸出手去。“我再也看不到他了,是不是?”她眼泪汪汪地问道。“您会见到的。”他说。不会了。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开那座昏暗的房子、呼吸到新鲜空气,对他来说是个摆脱。盖世太保的人仍然坐在宝马车里。他们看着他离开那座房子。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身向植物园地铁站走去。四个保镖!他现在已经有点头绪了。

星期五早上,在布勒的别墅里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布勒、施图卡尔特和路德。三个惊慌失措、冷汗直流的老男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流冷汗。可能商量出了补救结果,每个人都领到了任务。星期天,路德飞到了苏黎世。现在马赫几乎可以肯定那两盒巧克力是路德在第二天下午从苏黎世机场寄过来的,可能当时他正要登上另外一架飞机。那些巧克力不是礼物,而是信号。是不是路德用寄出巧克力的方法来告诉另外两个人,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呢?或者相反,任务失败了?

马赫回头望了一眼。没错。现在他被盯梢了。刚才在路德的房子里盘桓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辨认出他的身份。至少有三四个人跟在他身后。不过,哪一个是他们的特工呢?那个穿着绿色风衣的妇女?那个骑自行车的大学生?盖世太保的特工都经过良好训练,不太容易辨认出来。他加大了步伐。车站就在前边。

疑问。星期一下午,路德从苏黎世返回柏林了吗?或者滞留国外?他开始努力回想。昨天早上,在布勒的别墅:“布勒?请讲话。谁在那边?”——这一定是路德,他推断。所以:假设路德在登机前寄出那个包裹,然后飞机起飞,那么他应当在晚上七点左右抵达柏林。然后就消失了。

植物园车站属于郊区电气化铁路、即所谓“S-Bahn”的一站。马赫买了一张一马克的车票,直到列车进站才走上站台。在车门即将关上的一霎那,他跳下车,然后沿着金属天桥走到另外一个站台。两分钟后,他登上了开往南边的下行列车。在里希特菲尔德车站,他跳下列车,走向对面的站台。

由于是非高峰时间,站台上显得空荡荡的。他放过了开往市中心的第一趟列车,登上了第二列,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观察到整个车厢的座位。除了他之外,这节车厢里只有一个怀孕的妇女。马赫朝她笑了笑,那女人连忙把脑袋扭向别处。很好。

路德啊,路德。马赫点燃一支香烟。已经年近七十,身患心脏病,眼睛也不好。带有偏执狂的特征,甚至连妻子也不敢相信。他们六个月前来找你,让你侥幸逃脱了。为什么你要从柏林的机场开始逃亡呢?是不是下了飞机、通过海关之后,就开始给你的老朋友打电话?在施图卡尔特的公寓,当时肯定已经血流成河,没人应答。在天鹅岛,如果艾斯勒对死亡时间的估计是正确的话,布勒应当正在面对前来谋害他的凶手。他们让电话一直响下去吗?或者其中一个接电话,另外一个盯着布勒?

路德啊,路德。有某件东西令你开始逃命——星期一晚上,在冰冷的柏林暴雨中开始选择逃命。

马赫在柏林-戈滕兰车站下车。在巨大的火车站中庭,他站在一尊党卫军士兵雕塑旁边观察。在他下面,几十部自动扶梯把穿流如梭的旅客送到火车站的四层站台上去——最下面是地铁车站;第二层是普通铁路线;第三层,也就是地面层,是第三帝国引以为傲的“欧洲超级列车”站台。许多条郊区电气铁路的站台都汇集于最上面一层。这里是另一个把狂想变为现实的建筑奇迹。大理石镶嵌的地面,粗大的多立克式石柱,几平方公里的铜屋顶,30米高的整面玻璃墙……政府关闭了教堂,同时修建了比世界上最大的大教堂还要宏伟的火车站。

看着无数行色匆匆的旅客,马赫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无数生灵——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小小秘密,有自己的雄心和梦想,自己的负疚和罪恶——在他下面川流不息,互相之间形同陌路,从不交往。想到要在这么多生灵中寻找一个老人的踪迹,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荒谬的幻想。

但是格洛布斯就能做到。马赫注意到,就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火车站里的警察逐渐增多了。民警对每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都大加留意。一个没能拿出证件的流浪汉被带走了,一边走一边抱怨。

格洛布斯!马赫转身离开扶栏,走到向下的自动扶梯旁,站了上去。他开始在柏林寻找一个也许能救他一命的男人。

搭乘中央线地铁就是——如同宣传及文化教导部指出的那样——追寻德国历史足迹的一次旅行。柏林-戈滕兰车站、比洛大街、诺伦多夫广场、维滕贝格广场、纽伦堡广场、霍亨佐伦广场……如雷贯耳的站名就像一串珍珠,把德国的历史贯穿起来。(注:比洛是第二帝国时代的宰相;诺伦多夫是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的普鲁士元帅;维滕贝格是马丁·路德张贴批判罗马教廷的《九十五条论纲》、开始宗教改革之地;纽伦堡是纳粹党代会召开地;霍亨佐伦是德意志帝国皇族之姓)

为了与其历史意义相称,这条线路仍然在使用战前制造的车厢。保养得很好的木头车厢,漆了一道又一道的红色和黄色油漆。三代柏林人的屁股把木头座椅磨得又光又亮。大多数乘客站着,抓着皮革拉环,随着车厢的节奏晃来晃去。昏黄的电灯泡照着车厢内的标语,提醒乘客们保持警惕:“逃票者的得利是柏林人的损失!向当局通报任何不良举动!”“他把座位让给妇女或老兵了吗?如果没有,罚款25帝国马克!”

马赫在站台报摊上买了一份《柏林日报》,斜靠着车门,浏览报上的内容。肯尼迪和元首,元首和肯尼迪。都是这个。很显然,帝国对这次结束美德冷战的会谈寄予了很大希望。这只能意味着东方的战事比任何老百姓所了解的都要糟糕。“在东方保持永久战事将使我们成为一个有活力的种族,”元首曾经这样说过,“使得我们的人民免受欧洲那种安逸享乐的腐蚀、从此变得软弱。”

但是人民已经变得沉溺于安逸享乐了。否则的话,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有波兰人为他们打理花园,有乌克兰人为他们清扫大街,有法国厨子为他们烹调美食,有英国女仆为他们做家务。品尝到和平带来的安逸舒适后,他们对战争失去了胃口。在报纸的内页里,用最小号的字体登出了布勒的讣告。他被说成是在“浴室事故”中死亡。

马赫把报纸塞进衣袋,在比洛大街车站下了车。在车站外面,他能看到夏洛特的公寓。帘子后面有一个影子在快速移动。她在家。或者不如这么说:有人在她家。看门的老太太不在她那把椅子上。他敲敲夏洛特的公寓门,没人应答。他更用力地敲了敲。没有反应。马赫转身离开,大步走下楼梯。走下一节台阶后,他就止步,数到十,转身,后背贴着墙,走一步停一步,蹑手蹑脚地回到夏洛特的公寓门旁。他拔出了手枪。

过了好几分钟。什么地方有条狗在叫唤。汽车、火车和飞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婴儿啼哭,小鸟唧啾:不和谐的杂音。在公寓里面,什么人在走动。地板的嘎吱声。门开了一条小缝。马赫用肩膀猛地把门撞开。站在门后的人,不管他是谁,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马赫冲进公寓,从小小的门廊里把那个人推进起居室。一盏台灯掉在了地上。他试图用枪顶住那个男人,但是对方按住了他的胳膊。现在他被对方推着,步步后退。他的腿肚子撞到了一个茶几,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板上。卢格手枪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好吧。现在局势颠倒过来了。确实滑稽。换一个场合,马赫也许会哈哈大笑的。他对打架这种事从来就不是很在行。而现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两手空空,脑袋对着壁炉,两腿还在茶几上——就像一个怀孕的妇女在接受妇科检查。

袭击者仆倒在他身上,马赫可以感觉到吹到他脸上的热气。袭击者用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捂住马赫的脸,另一只手去掐他的喉咙。马赫既看不见,也没法呼吸。他把脑袋扭来扭去,试图咬那只手。他向上挥拳,打到了袭击者的脑袋,但是对方不为所动,继续扼着马赫的气管。扑在他身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冷酷无情的机器,正在试图慢慢地把他碾碎。一根钢铁般的手指找到了一条动脉,然后用尽全力按了下去。马赫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不断袭来的黑暗压过了疼痛的感觉。这么说,走过了这么远的路,将在这里终结了。

一下猛击。那只手松开了,缩了回去。马赫慢慢挣扎着,试图重新开始搏斗。至少他可以作为观众观看接下来的搏斗。那个袭击者的脑袋被一把金属椅子砸中,滚到了一边。他的眉毛上被砸开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砰!又是一下猛击。还是那把椅子。袭击者举起一支胳膊,试图抵挡,同时用另一只手抹去眼眶里的血。他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后背上骑着一个愤怒的魔鬼——嘶嘶地叫,怒火中烧,箍住他的脖子,连踢带咬,又撕又挠,还伸出爪子去抠他的眼睛,如同疯了一般。这个倒霉的家伙艰难地爬了起来,向门口挪去。在门边,袭击者把自己的后背——连同骑在他身上又踢又咬的那个家伙——向门框用力撞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这时,夏洛特·麦吉尔才松开那个袭击者,让他逃脱。

一阵一阵的疼痛。脑袋、腿肚子、肋骨、喉咙……不时冒出来一阵抽痛,犹如五朔节时噼里啪啦的焰火。“你在哪儿学会打架的?”他们在厨房里。他弯着腰,脑袋伸在洗碗池上方。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后脑勺上的血迹。“如果你家里有三个弟弟,而你是唯一的一个女孩,那你就不得不学会打架。抓稳了。”

“可怜的弟弟们。啊!”马赫的脑袋上伤口最多,血水从头顶上流下来,在他眼前几公分的地方滴滴答答地流到水槽里,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在好莱坞电影里,我想,应当是由男人来救女孩。”

“好莱坞电影不过是一堆垃圾。”她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这个伤口很深。你肯定不用去医院吗?”“不用。”“那个人还会回来吗?”“不。至少现在不会回来。这应当是一起秘密行动。谢谢你。”他用那条毛巾捂住后脑勺上的伤口,站直了身子。这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新的疼痛。在脊椎上。“一起秘密行动?你不认为他是一个普通的窃贼?”“不。他很专业。盖世太保训练出来的职业杀手。”

“我把他打败了!”肾上腺素让她的皮肤光泽闪亮,眼睛也闪闪发光。她身上唯一受伤的地方是肩膀上的瘀青。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加动人。线条精巧的颧骨,小巧笔挺的鼻子,饱满的嘴唇,大大的棕眼睛。她有一头棕发,长度刚刚到达那洁白纤细的脖子。两旁的头发收拢在耳后。

“如果他收到的命令是杀掉你,我想他能做到的。”“真的吗?那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干?”突然间,她的声音变得怒气冲冲。“你是美国人。一个受到特别关照的物种。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他看了一下毛巾。血已经止住了。“不要低估了你的敌人,小姐。”“不要低估了我!”她生气地瞪了马赫一眼,看上去楚楚动人。“要是我没赶回来,他会杀了你。”他决定还是一言不发为妙。她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整个公寓被彻底地搜索过一遍。她的衣服都耷拉在抽屉边上,桌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纸,行李箱都被打开了。不过,即使没有人来乱翻一气,马赫想,这个公寓也未必见得多么整洁。洗碗池里有烟灰。卧室里堆着酒瓶子(大部分是空的)。从《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上复印的文章(已经被她的德国搜索者划成了一条一条的)胡乱地贴在墙上。搜索这间公寓的工作一定像梦魇一样可怕。暗淡无力的黄昏光线从肮脏的窗帘后面照过来。每隔几分钟,有火车经过时,整个公寓的墙就要颤抖一阵。

“我猜这是你的?”她从椅子下面捡起那把卢格手枪,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枪把。“对。谢谢。”他接过手枪,别回腰间。她有一种能够让别人觉得自己很蠢的天赋。“有什么东西丢了吗?”“大概没有。”她扫了一眼这间杂乱的公寓。“就是有,我也没法发现。”“昨天晚上我给你的……那件东西?”“哦,那个?在壁炉架上。”她的手指在上面摸索,眉头皱了起来。“它应该是在这儿……”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时,发现她在吃吃地笑。“别害怕,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那东西就在我心脏旁边。就跟情书一样。”她转过身去,解开衬衫扣子。当她转回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个蓝信封。他接过信,走到窗边。信封摸起来暖暖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那个信封又窄又长,光滑而挺括,是用厚厚的亚麻纸制作的。外观是浅蓝色,由于年代久远,上面有许多小小的棕色斑点,就像肝斑。这种高级的、手工制作的信封属于另一个时代,早已消逝的战前时代。信封上没有姓名或地址。

信封里面有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以及一封信,是与信封同样的浅蓝色亚麻纸,像卡片一样厚。信纸的右上方用花体铜版字印着“Zaugg & Cie. Bankiers”。佐格银行。地址是巴恩霍夫大街44号,苏黎世。下面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一行字,证明此信持有人是该银行2402号账户的共同所有人之一。日期是1942年7月8日。下面是银行总董赫尔曼·佐格的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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