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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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九回

流寇首领姓王名伦,绰号白衣秀士,说起这个王伦造反的过程,不免有一番长话。此人原本是淮阳秀才,频年应举不第,某年似得,终又落榜,原来他在考卷上写错一字,被学官在复检时查察抽去。王伦颇自感叹,遍揖师友,诉道:“王某今生终不遇时,厄塞名场,归去销声匿迹也罢。”遂焚书弃学,寓游山东河北,一度寄居于沧州柴皇子庄上,在柴家的馆舍中遇到了同乡杜迁。

杜迁是个身形长大的好汉,绰号摸着天,杜家村与王家村原只有一水之隔。他们在馆舍中拜了把子之后,向柴进讨要了些许银两,结伴返乡。两人设法张罗,纠合乡中无赖,专为官府运送“花石纲”。

宋人恋石。所谓花石纲,就是地方上向朝廷进贡奇花怪石,供皇帝和官贵搭建园林之用,怪石迄今在苏州留园尚有遗物,特色是“瘦、透、漏、皱、丑”。花石纲的“纲”是当时的运输单位,往往十船货物称为一“纲”。此事由蔡京、童贯指派一个名叫朱勔的奸臣坐镇苏州统管。

朱勔亦是淫酷之人,借势扰民,恣意搜刮,引致破家者无数,百业不安,黎民怨叹。朱勔又强征商船,载着收缴来的东南材石塞江而去,沿路州县都必须提供劳力和钱谷。为了便于船队通行,不少地方被逼拆毁桥梁,凿开城郭,其扰民也如此。民伕被差役所害,寒僵雨仆,死者常见。《宋史》记载花石纲之事曰:“流毒州县者,达二十年。”

王伦经办转运事宜,在数年之间,包揽扩充,所部逾千人。既强盛得志,乃不甚保惜,任由部属薛大眼、杜师子等骄横犯上,罔顾号令。淮阳太守忌之,归咎于王伦,遂拟定计策,欲将王伦及其党羽薛大眼、杜师子、杜迁、李云、陈菱角等六人一并诱至衙门收押。孰料谋事不密,被王伦等先行知觉,众人突入府衙,枭其首级,然后烧了家园,煽动役伕劫取武库刀甲起事。

首领王伦绰号白衣秀士,叛兵乃称白家兵,淮阳之人怨恨官府,一时间从乱如归。叛军游窜作战,劫掠数县之后,移师出淮阳,转战沂州,攻克郯城。沂州指挥使朱某引兵围城,十日后,杜师子、李云、陈菱角等乘夜突击,斩杀朱某,遂解围北上,欲害沂州州城临沂,沿路百姓尽走。

临沂兵马都监名叫黄信,点集军丁,守城不出。白家兵至,黄信令官军先以小弓射之,王伦见城上弓力软弱,纵狂兵攻之,城墙上立即改用强弓,矢下如雨,一放,杀三百人,三放,射杀千人,贼军锐气顿踣,王伦只得收兵而去。

是夜,黄信派出的细作在贼营中讹传,谎说各路官军不日将至,合围在即,从贼者惶恐,各自逃逸,及天明,白家兵散失过半。

黄信得讯,领兵出城逼之。王伦等见部众全无斗志,不敢应战,杜迁适时献计曰:“如今战则必败,不如让众头领各率本部之人,分散逃入沂蒙山中。沂蒙山有一伙强人,坐头把交椅的是巨灵神向大亮,坐第二把交椅的是金眼虎邓龙,此二人与我相识,可以约他们前来接应,徐图再起。”

众人于是散走,走入沂蒙山中,在杜迁牵线之下,与山中的匪帮结伙,他们在近山的村镇中抓丁抽饷,重整兵势。近日,白家军循山路绕过穆陵关,分兵进入青州打粮,百姓逃散,所过墟镇,皆断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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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与花荣引兵到临朐驻防,一路鸣鼓而前,秦明调教之兵军容甚整,将士或歌或语,士气昂扬。

行军数日,将至临朐,前部进勇副尉蒯琼忽然鞭马而至,身后有一少女缚腰骑坐,秦明远远望见,喝问道:“蒯骆驼,遣你与冯六到临朐通报,为何私自折返?”蒯琼应道:“我等在路上拾获花将军妹子,她今早几乎被贼兵的逻卒掳去,冯六令小人将她载到军前。”

花荣听见,大惊失色,他上任之后,思妻妹不在左右,遂发遣两个土兵持书信到家乡迎接崔氏和妹子来青州团聚,不料半途上竟然遭逢劫贼。

花荣妹子浣纱看到兄长,尖叫一声,扑在腰间。花荣抚之问曰:“夫人何在?”浣纱哭道:“嫂嫂被贼子掳去!哥哥派去的卫兵道:‘此是本州将军夫人,好汉们高抬贵手。’贼子道:‘却怎地!我等抛家作贼,随时横死,尚有何不敢?今日就算赵官家的妃子路过,也要跟随盗爷回山。’嫂嫂道:‘小姑子年幼,需放她去,否则一并自尽。’贼子们才放我跟随卫兵离去。”花荣闻妻子失陷,血冲头顶,一时间僵在当场。

秦明向蒯琼问明情况之后,上前对花荣道:“你是军官,妻子有失,全军都没面目,我让蒯骆驼选一百人与你,设法追寻救人。我自到临朐驻扎,定期拨粮饷给你,事未了,不必赶来汇合。”花荣道:“敌寇当前,不敢私用官兵,主将许我告假,我一人去寻可也。”秦明道:“贤弟妹陷在匪穴,休说迂腐言语。此事出生入死,单人如何能往?我乃青州兵马总管,指派你去,也为打探敌情,你听命便是。”

花荣拜谢,领了一百人,和蒯琼、浣纱一道,重新找到贼子掳人之处。是处在二龙山下,附近并无居人,二龙山势接云烟,松桧森森翠连天,是青州地面的一个险恶去处。

花荣令众人分散寻找贼人踪迹,逡巡,有兵丁呼曰:“这边有一撮女子脂粉!”花荣赶过去看,果然藤叶上留有一抹脂膏。花荣喜道:“你等沿着这个方向找去。”百步之外,又有人在山岩凹陷出发现一指轻红,指印历历可辨,众人齐声欢叹。他们一路查觅,脂粉时时在上下扶手处留痕,入山十余里,渐见地面上足迹纷错,践踏成路,可见贼穴就在将近。

花荣令妹子跟随蒯琼等一众军汉撤走,自己脱去甲胄,扮作入山打猎的平民,闪闪藏藏,摸索前行。山林中布置了许多抓野兽用的铁夹子,定是贼人为了防止细作而设,花荣好捕猎,颇能识别,一一迈过。

须臾,他在山谷中发现了一座军营。花荣由左向右看,目数其军帐,共有四十六帐,估摸兵员约在五百人上下,营帐排布无序,兵崽子行动懒散,可见主将是绿林之人。帐幕中央有石屋十数间,大概这里原是一个山村,今被贼兵夺为据点。

花荣看准出入道路,摸近前去揪倒一个在营外闲逛的小喽啰,拔匕首逼问。小喽啰惊得软了七分,屁滚尿流,备诉所知——原来这山寨中盘踞着白家兵薛大眼部,共五百人,三日前行军到此扎营。另外还有二百人由金眼虎邓龙带领,驻扎在山上的宝珠寺。

花荣忖度:“原来贼兵探知官军将至,在山中伏下一旅之师,伺机偷袭。”又问:“今晨可曾有女子掠到营中?”喽啰崽子道:“是,是那薛头领一早带着几个弟兄外出巡逻,掳了一个美貌女子回来,如今囚在村里的石屋之中。”花荣问:“哪一间?”答曰:“不知。”

花荣又问:“你说的是实么?”喽啰崽子道:“小人说谎便肠穿肚烂而死,好汉饶命!”花荣道:“饶你不得。”一戳杀了,把尸体塞进灌木丛下,归去与蒯琼汇合。

蒯琼道:“若如此,末将愿随将军突入营中救人。”花荣道:“天色尚早,此际斗敌死伤必多,且待夜深。”蒯琼看了他一眼,默默无语。花荣召集官兵,令他们每人拾一捆柴,准备火攻。吩咐毕,与士兵们一道在树林中拾柴,神思摧沮,他当然知道早一刻前去对妻子何其紧要,但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之下,让士卒们冒死攻坚,心又不忍。

月出之后,众人隐蔽在树林中休憩,倚树嚼食干粮,浣纱自衣囊中取出一轴煎饼,交给花荣。花荣撕食之,那煎饼用炸过花椒、桂皮的猪油拌面烤制而成,香而不腻,分明是妻子崔樱手调之味,花荣既悲且悔,不觉沾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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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这薛大眼是淮阳军邳县人氏,目如铜铃,乡人谓之大眼,失其本名。他奉大统领向大亮将令,携半月之粮进入二龙山隐伏,伺机出战。

昨夜,安排在附近七里店插千的喽啰来报:“黄昏时有一顶官轿在驿站歇宿,明日将过二龙山,轿中有两个女子,大娘子绝美,好似神仙中人。”薛大眼素来贪爱女色,闻之抚耳喜笑。

翌日天未亮,薛某赶到道路僻静处埋伏,轻易将花荣妻妹围住。崔樱不得已,只得跟从匪人入山,暗中用手指在衣袖中捻磨脂粉,沿路抓摸,在木石隐蔽处留下印迹,以助后来者搜寻。

到寨,薛大眼将崔樱锁在村中石屋,自与一众小头目饮酒庆贺。崔小姐枯坐窗前,既忧且惧,穷思对策,计无所出。

恰在此时,有一只灰老鼠衔着青蛙在窗外欢快跑过。崔樱如今虽然是凡人,却依旧能够辨识鬼神,她认得那畜生是厕神使者,轻声呼道:“拉姑休去,救我。”老鼠一怔,吐了青蛙,转身奔至窗下,抱前爪人立而起,吱吱询问。

崔樱压低声道:“我乃嵩山崔府君之女崔樱,今在人世被盗贼所困,乞求后帝救应,有劳大使为我奔走报信。”

所谓后帝就是厕神,全称善后帝君,这头老鼠名叫拉姑,是其扫路使者之一。拉姑见崔樱家世清贵,不敢怠慢,唧唧答应,飞奔去了。崔小姐觅得强援,心思稍安。

薛大眼酒量极豪,饮至座席一空,方才扶醉而起,虽未僵卧,目已昏眩。将返石屋,他忽觉内急,遂又折入村中茅厕。正解裤,骤见身边厕渠上立着一个大鬼,头长三尺,面似老瓜皮色,双目光莹,有如银镜,单手扶着一杆铁钉耙,也在解手。薛某悚然一惊,骨软筋麻,当场失禁,他拉着裤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厕房,尖声呼召贼侣。喽啰们闻声赶来,把火照看,恶鬼却已了无踪迹。

薛某惶汗霖霖,讪讪然回房歇息,回想适才厕房中那副丑恶模样,兀自心悸不已。入屋之后,见到一个小夫人愁坐床头,冶艳且有怨恨之色,薛大眼方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得志日子,遂强打精神,上前调情道:“事已如此,悲伤何用?”那小娘子假泣道:“妾身既已陷身大王拳中,无力自拔。想我夫郎必将带备钱财前来赎人,到那时,只求大王守信,莫要害他性命,妾身方肯尽心侍候。大王若不能为我留情,我宁愿与他共赴黄泉。”

薛大眼心中暗笑,便用好言相劝,誓神劈愿,保全她丈夫不死。崔小姐垂泪移时,竟便许与绸缪。薛大眼心喜若狂,尽忘他事,三两下脱去衣衫,看那崔樱时,亦自婉然解衣,口中笑问:“大王适才何事慌张?”薛大眼道:“茅房里有妖怪,差几乎唬杀我老薛。”小娘子道:“今日初六,定是撞着厕神的巡官,此怪于每月六日夜间出巡,见之必有灾祸,非病即死。”薛某咋舌。

小娘子又问:“妖怪怎个模样?”薛大眼道:“是个长头小耳,长一张瓜皮老脸的鬼怪,牙口锋利,双目好似银镜一般眩亮……”小娘子娇笑道:“那你看看奴家是谁?”忽地劈头一扯,把脸皮扯下,露出恶鬼面目,又将那数尺长的大头依偎过来,银目流光,吐舌垂地,颌动喉鸣,嗬嗬发响。薛大眼双手抓席,振怖非常,目瞪口噤,不能言语,少顷,身体卷缩,战慄而死。

崔小姐并非恶鬼,崔小姐隐身在布帐之后,那恶鬼原是厕神后帝麾下的治香内史,名叫水目蝇,他奉命前来收了薛大眼的魂魄之后,踊身一变,变成绿毛苍蝇,飞返凝碧宫去了,薛大眼从此永为犁粪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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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樱在石屋里静待夜深,到了初更天,蚊云蔼蔼,蚊雷殷殷,自山林中生起,喧腾嘈舞,入侵营垒。此是后帝座下的主夜刺史花脚娘子指挥蚊蚋群飞来袭,过耳薨薨声,噆肤拂不去,匪兵们大受荼毒,拍扪不迭,纷纷躲入帐幕内避虫,营中岗哨一空。

崔樱见状,手持双刀,砍开窗棂,乘着夜色跳了出去。她手中的两口刀是后帝所赠,并称水魄双刀,水刀曰“断水”,魄刀曰“转魄”,与柴进的“却邪镜”同炉铸造,乃昔年越王勾践在昆吾山用赤精石铸造的八柄刀剑中之第二刀和第三刀。断水刀斩伤之处,创口不留血,划过静水,水面良久不合,此刀深为水神所忌。转魄刀杀气至盛,以刀指月,蟾兔为之侧转。

崔樱沿着暗黑处摸索前行,步步小心,转魄刀杀气腾腾,蚊虫不近。行百步,忽被某匪兵察觉,崔小姐扬手一刀,刺喉杀之。又行三五步,忽然听见脚下有人低声呼道:“小娘子休走,救我!”崔樱吃了一惊,向下看,原来脚边有一个用木栏封住的地阱,阱中有人叫唤。

崔樱轻声问:“谁?”阱中人道:“在下是本村的村民,姓曹名正,贼兵入村时,为了保护家园妻小,与匪人争执扭打,因此被他们囚在坑内。”

崔樱听了,举手一刀,将木栏上的铁链劈断。曹正喝彩道:“好一口利刀!我身上还有手镣、木枷,劳你为我砍开木枷。”言讫,用头顶开木栏,努力站起,原来地阱甚浅,曹正一直荷着木枷蹲伏在阱中。崔樱用断水刀割枷,枷锁应手断裂,曹正啧啧赞叹,伸手道:“当了十余年屠夫,不曾见过此等好刀,借我一用。”崔樱将刀柄倒转交给他,曹正接过刀,月光下,只见刀身似水波之色,以刀削手上的锁镣,如削腐泥,曹正叹道:“端的好宝刀,轻利无以复加。”言讫,将铁镣木枷丢在坑中,一手把刀,一手按地,跳上地面,压低声道:“走吧。”他将断水刀紧握在手,全无交还主人的意思,崔樱心中不悦,无奈身处险地,不好与他争执,只得四面张望了一下,俯着腰继续前行。

曹正勉强走了两小步,忽地两膝一曲,栽倒在地。崔樱问:“何事?”曹正道:“我在地底伏了几日,脚上血脉不畅,急切走动不得。”崔樱道:“此处大非休养之地,快起来,不然,你我皆死。”曹正道:“此刻却走不动。”崔樱道:“那我先行,留你伺便再走。”曹正摇头道:“休要舍我而去,你搀扶我走,不扶,我便声张开去。”崔樱叹道:“那你等我觅一杆手杖与你。”

崔小姐绕到曹正身后,忽一抬手,用刀柄猛撞其后脑。曹正昏闷倒地,崔樱拾回自己的刀,迈过他独自向前。未走半步,脚被曹正伸手扯住,原来他是诈晕,崔樱一跤摔倒,地上恰巧有个铜盆,被她撞得“咣”的一声大响,飞了开去。

两人相顾大骇,曹正心思敏捷,三几下连爬带滚,钻回地牢。崔小姐无处可去,一咬牙,也去拉开木栏,挤进地阱。两人面对面蹲在泥坑中,崔小姐面若寒冰,用两口明晃晃的利刀指着曹正,防他凑近。曹正苦笑道:“小娘子不必如此,在下爱刀不爱色。”

营中有三数个匪兵被响声惊动,出帐查看,其中某甲发现了被崔樱戳杀的死兵,大声叫道:“啊也!李七郎被妖精杀了!”某乙道:“甚..甚么妖精?”某甲道:“他咽喉被搠开一个血洞,伤口竟不流血。”某乙查验了一下,骇然道:“是也,营中有妖魔杀人,你唤众兄弟来,我去禀报薛头领。”

崔曹二人在地下听了,大感忧虑,却不敢动弹。须臾,地面上火把大增,人声嘈杂,有小头目高声叫道:“营内有妖魔徜徉,众兄弟每五人一队,分散到各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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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远处有人发一声喊,寨中随即响起无数急速奔走之声,贼兵纷纷道:“官兵来了,大家快取兵器。”又有人曰:“官军放火了!”崔樱与曹正从地阱中望出去,果然有一群官兵闯入寨中,左冲右突,官兵还将手中的火把丢掷到营帐下,烈焰四发,寨中烟烂火盛,一片狼藉。

官军当先之人,一身铁甲,张弓左右射人,贼子无不应弦倒地。崔樱两眼一酸,拭泪道:“我家夫郎到了,你我留此稍待片刻,等他杀散贼兵,便可重出生天。” 曹正淡淡道:“原来花荣是你丈夫,果然强夫手下无弱妻,强夫胁下有悍妇。”崔小姐哈哈大笑。

曹正在陷坑中望了少倾,忽道:“不好!官兵人数不多,山上宝珠寺中尚有许多强人,俄而杀将下来救应,官兵定要遭殃!”

山下这么大动静,山上的邓龙当然看在眼里,此刻急急点集匪兵,一阵恶风似的冲下山来。花荣早有准备,袭营之前,先将采伐来的干柴堆放在山路狭窄之处,由蒯琼留守。蒯琼望见山上骚动,立即在柴堆上点起火来,刹时间,炽焰如山,横截道路,将邓龙部生生拦住。

花荣正厮杀,忽然在隐约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越而又熟悉的笑声,他矍然变色,领兵向着笑声的方向冲杀过去,翻开横在地上的木栏,崔小姐从地下一跃而出。花荣问:“身上可有受伤?”崔樱道:“不曾着伤。此间的山大王甚是胆怯,我已用计将他吓杀。山上还有一伙强人,旋将冲下山来掩袭,我们赶快退走。”花荣道:“我已有所准备,不妨事。”陷坑中还伏着一人,低头隐面,默不作声。花荣看了他一眼,激战之际,也无暇多顾,丢下木栏,回身指挥官兵剿贼。

薛大眼既死,匪军仓猝遇袭,又无人居中指挥,旋即瓦解,走的走,死的死,不过小半个时辰,都被荡尽。邓龙料知事不可为,只得收兵上山,守住宝珠寺。

花荣杀敌讫,立即分派士兵打扫战场。逡巡,村中走出父姥男女数十人来见,此辈皆是良善平民,不久前被贼兵包围,困在村中为之煮饭烧水,不许外出。这几日他们财物尽失,受尽欺凌,至此方得解救。

花荣大声道:“我们是保境护民的官兵,决不加害百姓,你等无须惧怕。匪首薛大眼已然伏诛,余部邓龙犹在山上盘踞,此村不宜再住,愿意立即离开者,速速回家整理行装,随官军同行,移到附近七里店暂住,待我等日后剿灭邓龙之后,各位再回来重整家园可也。”村民们见这军官言语间并无侵害问罪之意,忧疑顿释,千恩万谢之后,各自回家收拾去了。花荣传令,官兵不得乘乱抢夺百姓财物,违者斩手。

吩咐讫,花荣手挽崔樱,走到僻静处,低声道:“昔日你在地狱奋身相从,家破命悬,犹无悔意,花某与你成婚,实属感恩图报,用情未得深至,也曾想过再娶一门官宦人家的女儿。今日你落在贼人手里,我心中极虚空,极惶恐,深悔往日有所敷衍,若从此与你失散,以后再也不能全力全情地待你,便成大恨。上天体怜此心,保佑你我安然重逢,往后我不存他想,定当用尽心意对你。直须如此,今生方得真快活。”崔樱垂泪道:“若得真心偎贴,一世赛过神仙。今后生死不舍,无多言。”

二人正款款而谈,远处忽有一个妇人号啕大哭,花荣便让卫兵护送崔樱前去探问,那妇人原来是曹正浑家,只因到处寻不着自家汉子,伤心欲绝。崔樱奇道:“那厮适才分明伏在陷坑中,此刻却又躲到哪里去了!”

三更天,花荣下令官兵和百姓在开阔地集合,高声下令曰:“匪兵屯据山上,人数较我等为多,此地不宜久留,众人休辞劳苦,一同赶赴七里店歇息。”言讫,令人背上薛大眼尸首,结队离开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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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荣命蒯琼在前面开路,自己堕后与几个父老同行,仔细打听山上宝珠寺的情况。父老们道:“那宝珠寺地形险绝,两下被高山裹住,单单只有一条窄路可供上下,再没别路可去。强人若有一二百人,用木石弩箭守住紧要之处,山下便有一万兵马也上去不得。山上那个头领邓龙,绰号金眼虎,原本就是寺中的大师兄,因为独揽信众布施的钱财,犯了众怒,一度被同门逐下山去。后来据说在沂蒙山落草,此番定是他做向导,引领匪兵入山,这恶贼,害得我们好苦!”花荣沉思道:“若尽如诸父老所言,贼子据住地利在先,只能智取,不宜强攻。”

这时,前面响起一阵呼斥吵闹声,花荣飞步赶去,只见众兵丁团团围住某人,那人争辩道:“我非匪徒,我是村民曹正。”

花荣走近前,那人一见花荣,慌忙举手掩脸。花荣夺过火把,向他面上一照,忍不住放声大笑。曹正双手拍膝,凄然叹道:“我命怎地如此不济,躲了这许久,躲不过这一劫。”曹正的浑家、岳父、舅子等等也相继赶到,他浑家一把抱住曹正,对花荣道:“官爷,此是我家汉子曹正,不是匪徒,是好百姓。”崔樱走近花荣身边,也说:“他是曹正,是好百姓,我危急时,幸可与他协力互助,才得保全。”花荣笑道:“我初识他时,也曾以为他是个好百姓,那时他不叫曹正,叫阿瞒,是个装模作样的绿林贼。”

列位看官,这曹正便是当日在白杨林摩尼佛庙中用调虎离山计盗走花荣马甲的偷儿阿瞒。他在地阱中看见花荣,意识到自己今夜兵匪不容,前程大凶,连忙在陷坑中拼命跺脚,等两脚稍稍活泛开来之后,伺机逃出山寨。说起来也是他命蹇时乖,走了不远,一脚踏在兽夹子上,原来薛大眼营中虽然军纪散漫,营外却施放了数十个铁夹,专捉探营的细作。兽夹没夹住花荣,却夹着他曹正,夹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俄而官兵路过,把他捉个正着。

当下花荣满面严肃对曹正家人道:“此人是在逃的窃贼,你等休要护他,更休打闹,否则本官把你等一并收押,本官此刻无暇与你们分说,有话去到七里店再说。”曹正家人相顾惶然,曹正道:“且随他们行,我没事,此非争论之地,到七里店再作分辩不迟。”曹正家人见状,呐呐走开。花荣怕他们生事,安排了十个手持长枪的官兵跟定在他们身后。崔樱与曹正算是共过患难,当下默默上前,用刀将他脚上的铁夹砍断,并为他削了两杆手杖。

曹正柱着拐杖,一蹶一蹶地走,花荣缓步跟在身后。曹正道:“我罪不及妻家,休要加害。”花荣道:“汉子,此刻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杀你不过多杀一贼而已,无须向官家交代。至于你的家人,亦可论其窝藏之罪,你识相的话,就把我想知道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我,倘若被我知道你留下半句不说,看我饶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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