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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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十六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话说柴进和鱼窈儿跟随伍子胥回到王府,螺太宰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两箩财物,里头都是些女子饰物、金银器具和古钱。伍子胥用箩盖将箩封起,放入牛车,载上柴进夫妇,驱车来到岸上。柴进从牛车上下来,也怪,自从嚼过鱼窈儿给的辟水鱼胶之后,出入水境,身上竟无纤毫沾濡。

那时遐霄王和张垩子正在半天上拼斗,黑云蔽日,雷雨交加,未知谁占上风,只嗅得雨水中血腥味极浓。

伍子胥从袖中取出一条白木尺,纵向拉之,木尺变长,横向拉之,木尺变宽,最后居然被拉成一块两丈长,七尺宽的木板。伍子胥将木板平放在水面上,自己往木板上一跳,那木板“卟”地一声,中央凹陷下去,变成一条圆底的白木小舸。他让柴进夫妇登船就坐。

伍子胥乃是潮神,长啸呼召,即有乱流涌至船下,推攘船行。木船随流向北,轻疾如飞,不一夜,便由卫河入御河,再转浮阳水,抵达沧州城外。

沧州渡头上的骡车车夫认得柴进,见泊船,连忙上前哈腰致意。柴进让他将财物抬到车上,转身向伍子胥膜拜告辞,伍子胥连忙扶起,两人互道珍重而别。道别讫,伍子胥拨转船头,凌波而去,消失在水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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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在码头上吃了一碗羊肠猪血汤,尝到那熟悉的羊脂香味,浑身一热,精气神全都充壮起来。他搁下碗,和鱼窈儿坐上骡车,返回横海郡庄园。

柴进在车厢中凭窗四望,一路都是熟悉的景物,心思顿感泰然,回想这几个月来在阴阳两界的离奇经历,思潮起伏,吁嗟不已,若非美人在侧,几疑是幻梦一场。他又想:“年来虽然历尽艰苦,有幸结识了花荣、石勇、猪淑良、慕容清和鱼窈儿等,总算不虚此行,只不知遐霄王战况如何,慕容清这刻身在何处?”

骡车向西南行,轮蹄交响,不久就来到庄园东某处大石桥上。桥脚下有四人系马谈话,言语讻讻。柴进看过去,只见坐者服式高贵,面带怒容,正是叔父柴皇城,声色俱厉,站立应答者是本庄的管家王桃枝,苦着老脸支吾,另有柴皇城侍从二人伫立在旁。

柴皇城在柴进之父柴皇都在世时,就已经迁居到南面的高唐州,每年照例回庄上一次,支取例钱。柴进连忙叫停骡夫,下车拜揖,笑问曰:“叔父何事不怿?”柴皇城视之错愕,叫道:“阿呀呀,适才还在庄上,怎地又绕路从那边赶来?”柴进莫测其言,不答,转看王桃枝,王老惊怪失色。

柴进警觉,问王桃枝道:“我自去年天清节打猎时被妖精抓去,至今方才脱身归来,中间家里有何异事,母亲可好?”王桃枝慌张道:“主人,若你是真人,这时在庄上当家的便是一个假的柴大官人,模样与你一致无二,若他是真,你便是用障眼法耍弄老儿。你两个开口一般声,闭口一个样,老头儿凡夫俗子,委实没有分辨的慧眼。”

柴进吃了一惊,旋即镇静,上前捉其手臂,隔衣按他肘下,动情地道:“王老,论过往,当年先父早逝,全赖你老人家尽心维持,家事才不至于紊乱。我年幼时有甚见识,也是你拿主意经营,才使柴家的产业得以壮大。论亲,你是母亲的族弟,母亲视你如亲弟,亦直如我亲舅一般。你久在庄上,一事一物,无不谙熟,今日如何认不出真我?我年幼时,登床耍弄一柄榈木把的小刀子,你见我顽皮弄险,立即上前夺刀,我在纵跳下床之际,误伤你肘下,至今仍留有疤痕,可还记得?那时你唯恐我被娘亲责罚,隐忍不言,此事世间只有你我知晓——当夜我摸黑来看你,在你面前将刀子在一盏鹅形的铜灯下烧了,以示悔改,烧讫丢弃在你房间外的树孔中,可还记得?”

王老一听,若悲若喜,泣涕涟涟。柴皇城拍手而起,笑道:“好了,这个才是我的至亲侄儿。适才庄上那个装假的鸟贼,好生无礼!我正气恼难平,若不看老嫂子颜面,定要当场将他揪倒,用马鞭子狠抽他几下。”

柴进心道:“当日嵩山君在庭审时曾说,用符咒谋害我,使我陷身地狱者,乃汴京城某兄弟二人。我离家之前,家中频频作怪,定是此辈所为。如今庄上这个装模作样侵占我家业的,应是其中一个。却不知道我家因何惹上这两个仇家,是图财还是害命?若说过节,之前我曾经周济过几个发配充军的官员,莫非因此得罪了执政之人?无论如何,此辈装神弄鬼,必是修道之徒。”想到这里,柴进忽然动问:“温天仪可还留在庄上?”

王桃枝道:“去年冬,庄园中邪魅横行,无日无之,幸得温先生主持弹压,烧了成精作怪的车轴,杀了养妖虫害人的髯奴,又修改了庄园前后门的尺寸,方才稍得安宁。本来照他的意思,还要办一场水陆大醮,祈福禳灾,岂料十日前他忽然与家中那位柴大官人失和,惹得那人大怒,硬要说他恶疾未除,不许他自由行走,传染他人,令庄客们将他关在西院柴房之中。”

柴进点点头,又问柴皇城道:“若依叔父昔才所见,家中那人的声气容貌,比我如何?”柴皇城蹙眉回想,良久方道:“若说这两样,确实毫无差别,难分皂白。”柴进道:“若只面目肖似,或有偶然,连声气、身段也与我一般无异,必是妖魅幻变所致。今将归家杀之,请叔叔助我。”柴皇城道:“柴家产业,岂可落在妖邪手中,此事虽死不避。只不知这妖精有何道术,不可轻率行事。王老,这厮平日行止如何?”

王桃枝道:“家中那人自从去年末自称患上眼疾,便深闭窗户,幽居在偏厢之中,不见阳光,平日里只在室门口的棉布帐后处置家务。即便今日叔爷亲临,他也只匆匆出来相见,打发几句之后,旋即返回。他虽然足不出户,对庄内的大小事务,各人的所作所为,却了若神明。稍有为非者,甚至小奴小婢入厨房盗一口饭,也瞒不过他,恶骂随至,鞭捶难免,家内群小无不怪惧万分。至于妖术,却不曾亲眼看他使过。”

柴进问道:“母亲无恙否?”王桃枝道:“一自那妖精称病,便绝足不去老夫人处问安。老夫人见他行止怪异,多次前往察看,都被他拒在门外,厉声顶撞。老夫人郁愤成疾,如今针灸服药,无日稍停。”柴进自少丧父,素来事母极孝,闻知老夫人受了委屈,大感恼恨。

当下他们几个围在一起仔细商量,鉴于那妖人似乎颇有些神通,上计还是乘其不备,突袭杀之。为防入庄时有骇视听,柴进先到路边小店中要了些许杂物,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易容。他先用利刀剃细了眉毛,然后稍微用笔加粗眼沿,使眼显大,又用墨汁和面粉均匀地抹黑了脸,最后在腮帮里塞进一些棉花,使面颊鼓起,稍微改变原本的面形轮廓。修整停当之后,柴进让骡车载着鱼窈儿后行,自己和柴皇城、王桃枝等驰马回到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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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上的下人见王老引领叔爷返回,谁也不会多问,他们穿堂过院,一直来到东廊偏厢。偏厢窗户紧锁,门前垂着一片宽大厚重的木棉布帘,密不透风。他们在帘外站定,王老未及通报,帘后已有人厉声问曰:“阿叔才去,为何折返,王桃枝,你是怎么送客的!”听那声音,果然与柴进一般无二。

柴皇城拍着真柴进肩膀,缓步上前,笑道:“不干他事。此是不肖之子柴引,因故在路上耽搁,这刻才到庄上。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定要进来与堂兄一见。你两个自幼扯着裤子游戏,一别十余年,正该少聚。”

柴皇城有女而无子,如此说,实是试他。帘中人全没好气,冷冷道:“童年之事,大都忘却,叔家犹有一弟乎?我见矣。既见,可去,王管家依例馈赠便是。”

柴进作揖,鼓着腮含糊说道:“分隔多年,贵兄何惜一见?今我重到庄上,儿时与你追逐奔走的情景,历历忆起,兄长快出来教我一看模样,慰我心怀。”帘中人恚道:“两家既已分居,直是外人,不见不见。”真柴进作色道:“虽分居,亲情何能断绝,堂兄为何隐匿在布帘之后,亲戚岂当如是?今须见,不见,我自入内。”言讫,作势要闯,帘中人见状,只得应道:“休、休。天热未及穿衣,容我穿衣。”

屋内随即响起一阵窸窣的整衣声,逡巡,某人拨帘而出,相貌一似柴进,睁眼攘腕,恶言欲出。柴进不等他开口,忽趋前一步,急捉其手,那人惊叱道:“堂弟何故无礼!”柴进早自怀中拔出铜镜,高举照之,那人被铜镜折射的阳光扑面一照,奄然现形,化为一只闭目流涎的老青狗,缩在衣衫间哀叫。众人方错愕间,小旋风手猛一翻,把那宝镜抖成一口吹毫折铁的利刀,将狗腰斩。

斩讫,柴进一脚将尸首踢开,舞刀向前,带领众人杀入偏厢。厢房中别无人物,只有一股冲鼻的畜生气味,内室还刨出一堆六尺高的黄泥,泥土下不知掩埋了几多狗粪。

柴进巡视了一下,发现厢房中还有一个篆文铜匣。打开匣子,匣内放有桐木人一枚,长一尺许,小钉绕身,木人胸前写着柴老夫人姓名及生辰八字。柴进又惊又怒,连忙逐一将铁钉拔去,留下王桃枝清理厢房,并代他款待柴皇城,自到井边洗净脸上污渍,急急要到内院探望柴老夫人。恰此时,柴皇城的侍从护送鱼窈儿进庄,柴进只得留步,让她到书房中褪去男装,换上一身女服,一同前往。庄上人睹之,无不惊为天人。

他们快步赶到老夫人房中,只见丫头们个个惊慌失措,原来老夫人适才忽然在座上昏厥,用生姜、麝香抢救,都不见效。柴进一问,恰是他拔钉之时,吓得他手脚冰冷。入内看时,老夫人慈颜枯悴,瞑目如睡,身体微微发僵,似一束粗布。

柴进呼之不起,顿感方寸大乱,计无所出。鱼窈儿问明原因,笑道:“若只是魇镇所致,亦不难解。”遂张罗,先酹酒祭祀家神,然后用红蕤艾绒炙其腰及手臂穴道,炙五六处后,老夫人咽喉鼓动,咯出一口长长的恶气,声如鹅鸣。

咯毕眼开,徐徐能言,索要水饮,柴进伺候她饮了几口黄参汤,老夫人神气归属,抚柴进头道:“此方是我亲儿也!”柴进闻言,失声恸哭,鱼窈儿敛手在旁,笑道:“未见亲娘,日夜怀想,既见亲娘,何用悲哭!”老夫人愕然睇之,柴进拭泪道:“这是我在归家路上新娶的浑家,事起仓卒,未及向母亲禀报。”言讫,牵鱼窈儿上前道福,老夫人点头答之,复又凝看不语。

鱼窈儿道:“此番分离,郎君与娘亲均饱受困厄,如今重聚,既悲且喜,自当有一番长谈。我尚有一件极要紧事未办,郎君且将却邪宝镜借我,待我处置毕,再回来与娘亲聚话。”柴进自怀中取镜,交付她手,鱼儿又云:“更需帮手二人。”老夫人便使婢女知微、知非从之,鱼窈儿向老夫人施礼,匆匆去了。

柴母望她去远,问曰:“这孩儿是谁家子女?” 柴进道:“她是孤女,误落歹人手中,被我救出。”老夫人叹道:“这个孩儿冶艳惊人,我平生所见之美人,都难匹敌,即便在想象图画之中,也未尝睹,或恐是狐魅辈,非你之福。” 柴进道:“她笃性柔善,言语谦和,只是稍不知礼而已,母亲日后便知。我与她情投意合,自是大福,母亲勿忧。”

柴母道:“你近日都干什么去了,家中为何频频有妖物作祟?”柴进道:“孩儿几死,生还只是侥幸,因对鬼神有诺,不泄其中事,因此不便将经过向娘亲详细述来,若无端负约,鬼神知之,阴祸必及,乞母亲不问。至于家中作祟之物,乃是一条成精的老青狗,旧年夏日,这畜生曾欲袭噬孩儿,事败后逃逸不见。如今趁孩儿失陷,又幻化成孩儿模样,为害数月,适才已被孩儿斩成两截,不能害人矣。”柴母听讫,抚其脸叹道:“我儿定然饱历艰苦,乃至黑瘦如此。”母子二人把臂呜咽。

良久,柴母又问:“我儿需说实话,随你回来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人是妖?”柴进俯首不语。老夫人道:“妖者非我族类,其性情叵测,其妖术可畏,更况且是个雌儿,一中其媚,智勇俱困。我家自从逊位以后,世代业儒,实在不宜有此,不如以礼遣送之。”

柴进眉毛一扬,决然道:“孩儿之心,决不轻付,一付,则不可收回。孩儿曾指月盟誓,与她永不相负,后若欺天负人,则鬼神不佑,望母亲见怜,许我们谐老。” 柴母见他神色毅重,意志弥坚,又想到这个儿子失而复得,心中不禁一软,长吁道:“男女相爱,大欲存焉,情若相得,天神亦不可阻,遑论父母。你既立下誓言在先,也只得由你。”

柴进见妻子得母亲认可,改容便笑,旋又见她身体羸弱,头白齿落,转而感伤,怅然道:“我不在时,那狗精不知使尽几多妖法,加害娘亲。”柴母道:“作祟者原非只有一个。去年深冬某夜,为娘忽被冷风冻醒,只见紫绡帐上张开几只怪眼,颤颤抖抖,眼珠眩转。当时骇极欲呼,咽喉却生生哑住,周身如被鬼压,不可稍动,俄而又觉得床板上长满了人发,触体皆毛。为娘恐惧到了极点,心若震破,魂魄飞散,晕迷不醒人事。后来请温天仪为我厌禳,他在房中击鼓布符,又披发挥剑,与那妖人隔空相斗,舞弄半日之后,空中滴血,似有杀伤,庄上管理狗马的郭胡子腹裂流血而死。桃枝在他枕边发现一只皮囊,囊内竟装有一升眼球,端的吓人。”柴进奇道:“郭胡子在庄上执役有年,貌似恭谨,想不到也是一个妖人。阿也,温天仪被那妖精囚在柴房,我几忘之,我去把他放出来。”

柴进于是辞别母亲,出门又赶往西院柴房,开门一看,那人好整以暇,正以符笔蘸水,在泥墙上练字。此子是狐仙所化,姓殷名天罗,因为观星成癖,绰号浑天仪。他化名温天仪,混入柴皇子庄,獴蹲雉伏,意图加害。

殷天罗见柴进入来,怔道:“阁下神完气足,莫非是柴大官人正身?” 柴进笑道:“是也!阎罗王检阅鬼薄,将我这个错捕之人放免归来。”天罗又问:“家中有一妖物,变化无常,修为绝高,大官人何计除之?”柴进道:“老狗怪耳,我挥刀斩之,应手丧命。”

天罗闻知,心中悲叹,他连日来做梦不祥,料知有变,曾多次指令那青狗精移避他处。谁知那孽畜骄横任性,不识他好意,争执之下,反将他囚禁起来。到头来,毕竟难逃一死。

当下他不遐哀之,佯装欢喜,作揖道:“幸喜平安无恙!妖凶既除,今后柴家可高枕无忧矣。”柴进挽其手道:“我失陷时,庄中全凭兄弟维持。”天罗涩笑道:“惭愧!”

柴进让殷天罗换了一身新洁衣服,代他到客厅接待柴皇城,自去寻找妻子。此时庄中的下人们都已经风闻变故,三三两两地聚立交谈,见柴进走过,莫不喜笑唱喏。柴进向他们打听鱼窈儿所在,才知道她去了东院的湛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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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来到湛露堂,只见堂舍窗户紧闭,老夫人的丫鬟知非守在入口处,禀道:“少夫人吩咐我们分守在两边入口,不许他人向内窥看。”柴进道:“我非他人。”遂越之而入。

入内,只见鱼窈儿左手紧捏剑诀,右手端着碗清水,围着一个冰片花盆绕行,反复漱水施咒。柴进在交椅坐下,待她一轮咒讫,问道:“铜镜今在何处?”鱼窈儿道:“已被我和豆种一起埋在花盆里。”柴进笑道:“埋在泥里?何苦忌之若此?”鱼窈儿摇头道:“不忌不忌,鱼人自有妙计。”

接下来的时间,鱼窈儿只在堂中闭门施法,柴进忙于处置家事,夫妻竟不相见。第三日,柴进送走柴皇城后,方才再到湛露堂,只见那玉色花盆中已经长出一株诡谲怪异的乌皮藤树,树身粗壮少叶,高一丈,有三尺长的青色豆荚横斜悬在腰间,看上去好似一个腰悬配刀的黑丈夫。

柴进好奇,伸手牵扯豆荚,那豆荚蒂结极牢,力不可摘。他又试图将豆荚撕开,藤树大震,忽然挥动枝条,猛力向他击打,柴进吃了一惊,倒退避开。鱼窈儿从旁道:“铜镜的精魂已经移居到藤树上,此树可以充当门神,郎君快把这盆藤树放在大门外的阔板桥上,用它抵御外来妖邪。”柴进遂让家人将这株藤树搬到板车上,如言将之放置在庄外的阔板桥桥头。

是日午后,柴进正在书斋与温天仪闲话,忽有一名庄客慌张跑来,报说前门出了血案。柴进一怔,连忙和温某一起赶赴门外,现场早已站满了人,议论纷纷,见柴进出来,一起闭口让开。

柴进上前察看,只见桥头的黑藤树前遗下一大滩血,深可没趾,腥秽异常,有一堆衣裤及人皮人发等物,狼藉丢弃在血泊之中。那株黑藤枝叶激张,神气俨然,腰间的豆荚已经破裂开,却邪宝镜已从豆荚中取出,插在花盆泥中,仅露镜柄。

柴进环顾问曰:“是谁流血,当时谁见来?”门房的关先生站出来道:“当时老身正在门前打扫落叶,管家王老入城巡察织房归来,过桥时,老身向他举手致意,他却漠然不理,快步疾走。走到桥下,这株怪藤忽然大吼一声,枝条如手爪一般回曲,从腰间豆荚中抓出一口利刀,斩落在王老肩膀。王老着刀,嘶声大叫,扭曲蜕下人皮,变成一条酒碗般粗大的王蛇,带伤投入护河中去了。”

柴进听讫,心中有数。他知道来者定是陷河神张垩子,王桃枝皮发散地,只怕已经遇害,若非鱼窈儿施计在门前设下这道厉害的埋伏,那天魔入宅之后,必有一场大祸。

他自幼备受王桃枝关爱,情如亚父,如今因一时任性,使这老人蒙难,心中大感悲恸。柴进举步践于血中,抚衣捧发,连呼“王老”,涕泗交下,见者无不怆然。殷天罗见状,上前将柴进扶起,撩起衣袖为王老收拾残骸,一边安慰柴进,一边又安排庄客们筹备为死者招魂。

柴进哭毕,将手擦拭干净,到那冰片花盆中拔出镜刀。拔刀之后,精魂回归刀上,藤树顿时憔悴而死。天罗见刀光镫亮,凑上前观看,柴进将之一折一开,说道:“此乃越王勾践令人在昆吾山烧炼的宝物,折合为镜,舒展为刀。妖怪魍魉见镜,无不狼狈,挥刀斩之,应手亡命,神验之极,前日那青狗怪便死于此刀之下。”

天罗被镜光拂体,全身一阵酸软,眼眩心闷,骨架子似要瓦解一般,几乎现出狐形,连忙借故走开。此后数日,殷某神气衰减,头旋体冷,仿佛生了一场大病。

柴进意绪恍惚,大意未觉,把刀折起,收入镜匣之中,径去后堂拜母,报知王桃枝死讯。柴母闻知,惊哭不已,哭毕,追问事情起因,柴进不敢隐瞒,只得将自己到隆虑山拜访随叔卿,挟持鱼窈儿,招来梓潼山神追杀等事,一五一十禀告。

老夫人听讫,叹诧良久,说道:“想不到你在外面有这许多凶险离奇的经历,可幸天授宝物,为你攘除妖魔,想来必有祖先庇佑。那鱼儿既愿意割断前事,与你厮守,我家亦不可草草纳之,当遵循大礼,昭告四方。”

于是老夫人作主,先为鱼窈儿在沧州城租赁一座上等宅子,让两个心腹丫鬟知微、知非伺候她移居其中,然后请媒人携书往来,请温天仪卜定吉时,过程中的三书六礼,无不教人精心筹备。

到了婚日,柴进领乐工及花车入城将鱼窈儿迎回庄上,男披锦衣,乘龙马,女穿绣服,坐凤轿,一切法用器物无不奢华丰盛。远近士女无不仰慕,观礼者填塞道路。

柴进忧心鱼儿不惯于人世生活,便使人将庄中的球场挖深两丈,引庄外河水入内作池塘,并在塘侧以茅竹搭起几间精舍,与鱼窈儿幽居。鱼窈儿媚黠风流,尤善整治草木,竟然令搭房用的竹料焕发新生,长出许多翠芽嫩叶,精舍中生趣盎然。

此后柴进长与鱼窈儿作伴,朝朝暮暮相处,非唯狎恋,犹相敬爱,读书常至中宵。夫妇谈书论道,相互切磋勉励,无限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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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夏去秋来。话说某夜,两人就寝,忽觉床下作怪,床板频频被顶起。柴进于睡中跳起,掣口腰刀在手,掌灯看时,不觉失笑,却原来是一根大腿粗的竹笋破地而起,顶芽已锲入板隙之间。

翌日,柴进笑就此事向天罗问卜,殷天罗也不起卦,随口解道:“天送食物,必因有故人探访,庄主正该把这截笋砍下来,煮熟迎客。”柴进笑道:“这笋该如何整治为好?”殷天罗道:“可以叫下人到田地里抓一篓虾蟆,虾蟆配笋,鲜美臻极。”

柴进奇道:“虾蟆满身疥癞,如何可食?”天罗道:“虾蟆极可吃,且有去皮、留皮两种吃法。若欲去皮吃,只需将蛤蟆抛入沸水中,蛤蟆儿必定仓惶跃出,此时拿住,再放入冰凉的井水里,则疥癞皮自然脱落。但依我说,虾蟆这件皮袄子虽然丑陋,滋味绝佳,不需去除。留皮吃法,可先用调料煮一锅清汤,煮至微沸之后,先下笋条,次下虾蟆,然后盖上锅盖。虾蟆儿挣扎不得出,必定瞪目张口,拥抱笋条就熟。这是岭南的一道名菜,叫做金蟾抱玉羹,穷极甘鲜滋味。”柴进被他撩起胃口,食指大动。

两个馋人正商议间,门房关先生来报,有个仪容极好的斯文客人,手持拜帖,自称幽州故人花荣求见。柴进一闻喜跃,即令下人们打开大门,鸣锣响钹,自与天罗在前庭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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