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新译】引发南北战争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 卢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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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09 议员也是人(1)

客厅里,炉火温馨,火苗窜动,地毯上,茶杯、茶壶的影子欢快地跳跃着。

伯德议员正脱了靴子,在试穿夫人专门为他出访而做的漂亮新拖鞋。伯德夫人则正容光焕发地布置餐桌。几个孩子在一旁叽叽喳喳玩着游戏。对于孩子们的顽皮,母亲总会不时地关照几句。

“汤姆,玩门把手可不是好孩子哦!玛丽,玛丽!唉哟,别再拽猫咪尾巴了,你看它多可怜呀!吉姆,别爬桌子!不,下来……亲爱的,今天晚上你能回来,真是让我们感到惊喜!”

终于,她找到个机会跟丈夫说了句话。

  “唉,我觉得我应该先放下工作休息一晚上,在家舒舒服服睡一觉。都快累死了,头痛!”

  伯德夫人想去拿木橱里的樟脑油瓶,丈夫喊住了她:“不,不用了玛莉,你泡的香茶和家里的温馨,胜过良药,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立法的事,真快烦死我了。”

  议员自豪地苦笑,事实上,你能感觉他为国家奉献自己非常满足。

  “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夫人把茶几收拾停当,关切的问。

伯德先生听夫人这么问,诧异地瞪大眼睛说道:“没什么重要的事儿。”

他本来觉得夫人对自己嘘寒问暖已经够她忙的了,没想到温顺善良的夫人还为议院里的事大伤脑筋,这多少有点不同寻常。

伯德夫人娇小羞涩,四英尺左右的身高,蓝眸皓齿,面如桃花,更有世上最温和甜美的嗓音。可她的胆子,却实在是小的可怜。一只普通的火鸡就能吓得她精神崩溃,随便一条狗一呲牙张口,她都会不敢动弹。

在她的整个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孩子。即使在家里,她也是温婉贤淑,以德服人,撒泼或河东狮吼,更不是她的强项。唯有一点,她见不得残酷之事,这大概和她仁慈的本性有关吧。只有那时,才会让她异常愤怒,和平日那种温顺判若两人。在孩子们眼里,她是最宽容最好说话的母亲了,但让他们至今记忆犹新的事,却不是她的宽容,而是一次极严厉的惩罚——他们和邻居家的几个调皮孩子一起用石头砸一只无助的小猫咪,结果被母亲发现了。

  据比利少爷回忆:“当时我被吓坏了,妈妈冲向我的样子就像发疯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是一顿鞭子,而且还罚我饿着肚子睡觉。后来,我无意中听到妈妈门外的哭泣,我才真的明白,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拿石头打过小猫。”

  此刻太太继续说:“我听说他们在立法,禁止人们施舍路过此地的可怜黑人们,这是真的吗?我也是听人们在谈论,可我死活都不相信,立法机构也是上帝的子民,怎会搞出这样的法律。”

  “我说玛莉,你怎么也成政治家了?”

  “别胡说,我才对政治没兴趣呢,我就是觉得这么立法可是过于残酷了,太违背基督教义了。亲爱的,我可不希望这样的法律也能获得通过。”

  “亲爱的,已经通过了!禁止人们帮助那些从肯塔基州逃过来的奴隶。很多废奴主义者都这么干,这让我们肯塔基的兄弟们非常恼怒。现在,就是为了维护基督教义和仁慈,国家才有必要,也必须平息众怒。”

  “这法律怎么能这么规定呢?收留那些可怜人吃饭过夜,送他们旧衣物,让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有罪?”

  “亲爱的,那样就是协助犯罪和教唆犯罪,这你还不明白。”

  太太站起来,双颊绯红,感觉情绪变得突然有些激动。她走到丈夫身边,语气严肃地说:“约翰,你也认为这样的法律是公正的,符合基督教义吗?我想知道。”

  “我要是说是呢,你该不会杀了我吧,玛莉。”

  “我觉得你应该你没投赞成票,是吗约翰?”

  “我投了,我的政治家太太。”

  “天哪,你将为此无地自容,约翰!这个法律太无耻卑鄙了!对可怜的无家可归者怎么能这么狠毒啊!我跟你说,如果让我遇到,我不会顾及这条法律的,我肯定!作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救济那些可怜的人,连一顿饭、一张床都不提供,这个世界就完了。奴隶,就要一辈子都任人欺凌吗?太可怜了!”

  “玛莉,你听我说。你这种同情心本身是没有错的,而且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亲爱的,这根本就不是能用感情来判断的事情,个人感情事小,公众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让国家出现公众恐慌吧?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同情心放在一边。”

  “听着,约翰,我对政治一点都没兴趣。我读的是《圣经》,也谨遵《圣经》教诲,必须给饥寒交迫的人提供衣食,必要时还要安慰他们的灵魂。”

  “但是,你这么干可能会在背负公众的指责……”

  “上帝的旨意,公众不可能指责的,我知道一定不会的。上帝希望我们做的,永远都是对的。”

  “玛莉,听我说,我好好给你解释一下,我会告诉你……”

  “算了吧约翰,你可以谈一宿这件事,但你不会绝对那样做的。我就问你一句,现在就有一位筋疲力尽的人倒在你门口,你会仅仅因为他是个逃亡者而赶走他吗?会吗?”

事实上,妻子击中了他的要害——议员先生生性善良,宅心仁厚,对身处的人困境雪上加霜,他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幸福”的是,妻子对他这一点了如指掌。

没办法,只能用以前屡试不爽的“拖字诀”了。只听他先是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绢开始擦眼镜。

见丈夫基本上已经缴枪了,妻子也就没再得寸进尺。

  “我倒是很想开开眼界,看你这么做一次,真的,约翰!比如把一个女人拒于漫天风雪的门外,或者干脆就把她送到监狱。能做一次,,你以后也就不会再为难这种事了。”

  “是啊,履行这样的职责,是让人痛苦。”伯德先生语气一片温和。

  “职责?约翰,请你不要用这个词好不好!你扪心自问,这算哪门子职责?你不想让奴隶跑,好好对待他们不就得了?这才是职责呢。我要是有奴隶的话,我就让他们逃。告诉你吧,人都追求幸福安定,如果他觉得幸福,是不会跑的;如果他每天与饥寒和恐惧为伍,即便是人们不轻视或敌视他,他也会跑。我可不管什么法令,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上帝会帮我的!”

  “玛莉,亲爱的,你听我给你讲讲这其中的道理……”

  “约翰,我讨厌说教,况且还是围绕这种事。你们这些政客呀,经常简单问题复杂化,兜惯了圈子,实际上呢,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我还不了解你,约翰,你也觉得不合理,而且也不会照办。”

说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管家,黑人卡乔在门口探进头来,非常轻声地“太太,请到厨房来一下”,议员终于松了口气,以一种貌似无可奈何的神情看了眼妻子,便自顾看起了报纸。

  结果没过一会儿,同样的轻声急语从门口传进来,这次是太太在呼唤:“约翰!约翰!过来一下。”

丢下报纸,伯德去进厨房,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一个瘦弱的女子昏迷在两张拼在一起的椅子上,衣衫褴褛,身体几乎已经冻僵;她光着一只脚,不住地淌血;悲惨与凄美凝固在脸上,基本上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伯德先生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呆立在当场,不知所措。

太太和他们唯一的黑仆黛娜大娘赶忙开始救治,而老卡乔则抱起小男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脱掉他的鞋袜,搓着他已经冻僵的小脚丫。

  “太惨了!”黛娜大娘同情的快哭了:“估计是突然进了暖和屋子,她才昏过去的。刚进来时好好的,还问我能不能在这儿暖暖身子,我刚想问她从哪儿来,就昏倒了。你看她着手,显然没干过什么重活。”

  “唉,真是可怜!”伯德夫人无比怜惜的话音刚落,女子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伯德夫人,茫然了片刻。突然,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她一跃而起,大喊着:“噢,我的哈里!”

  听到母亲的呼唤,小男孩从卡乔的腿上跳了下来,举着两只小手跑到母亲身旁。

  “哦,你在这儿……在这儿!”松下来的女人,气若游丝。

  “夫人,”她有突然疯狂地向伯德夫人叫喊着:“求求你,救救我们吧!别让他们抓到我们!”

  “可怜的女人,别害怕,这儿很安全,没人会伤害你们。”伯德夫人轻声安慰着她。

  “上帝保佑你!”说着,女人双手掩面,放声悲泣,小男孩见妈妈哭了,便蹭到她的怀里,抱着她。

渐渐的,在伯德夫人的精心呵护下,可怜的女人平静了下来。在火炉边的靠椅上,没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疲惫的小男孩就睡在母亲甜美的怀中。大家曾试图带孩子到另外一个更舒适的地方去睡,然而,母亲非常警觉地拒绝了,即使梦中,她依旧紧紧抱着孩子,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等伯德夫妇回到客厅,谁也没再继续刚才的争论。夫人低头打着毛线活儿,先生翻起了报纸。

  “你说,她是谁,干什么的呢?”显然,伯德先生没心思看报纸。

  “等她醒来,不就知道了。”夫人回答说。

  “我说……”伯德先生捧着报纸沉思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嗯?亲爱的。”

  “她看起来比你高不少,估计穿不了你的衣服,要不把你裙子边儿放长些,或者怎么弄一下?”

  “我会想办法的。”夫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莫名的微笑,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伯德先生又说:“我说,亲爱的!”

  “嗯,怎么了?”

  “不是有件旧黑条绒衣服吗,就是你经常在我睡午觉时帮我披的那件,可以拿去给她穿。”

  就在这时,黛娜探脑袋进来,说那个女人醒了,想见夫人。

伯德夫妇再次走进厨房,两个年龄较大的儿子也跟了进来。

那个小男孩还在安稳的睡着,女人则坐在炉火旁,平静的看着火光发呆,周身上下都放射着极度的伤感。不过,和刚才的激动和癫狂相比,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你想见我,是吗?”伯德夫人无比温柔地问道:“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声带着颤抖的叹息作答。她抬头看着夫人,乌亮的黑眼中充满了忧伤与惊恐,伴着一汪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此时更显明眸善睐。

伊莉莎讲述着自己的不幸

哈马特比林斯为该书精装版绘制的插图,1853年

  “别怕,孩子,在这儿我们都是朋友,告诉我,你从哪儿来的,你需要我们帮你什么。”伯德先生柔声问道。

  “我是从肯塔基来的。”女人说。

  “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伯德先生继续问。

  “就今天晚上。”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从冰上。”

  “从冰上过来的?!”大家齐声惊呼。

  “是的,”女人缓缓地说:“我确实是从冰面上过来的,是上帝在背后助我过来的。他们就在身后追赶,我无路可逃了。”

  “我的老天爷,”老卡乔惊讶地说:“那都是些断裂的浮冰,是漂在水面上的呀。”

“是,我知道,我知道的,”她焦急地解释着:“我竟然过来了,我原本已经绝望,觉得过不来了。但我没的考虑!反正只有死路一条。是上帝在暗中帮我,你没体验过,是不会知道上帝的力量有多大。”

说着,女人的眼中已是莹莹泪光。

  “你是奴隶?”伯德先生问。

  “是的先生,我是奴隶,主人住在肯塔基。”

  “是他对你不好?”

  “不,先生!他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那是女主人对你不好吗?”

  “也不是,先生,我们亲如母女。”

  “那,这么好的家,你为什么以身犯险跑出来呀?”

  女人蓦然抬头,打量着伯德夫人,她发现,伯德夫人正在服丧。

  “夫人,”她突然问:“您这是失去了孩子?”

  突如其来的问题勾起了夫人深深的痛楚——就在一个月前,他们刚刚埋葬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屋子瞬时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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