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新译】引发南北战争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 卢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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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09 议员也是人(3)

人生会遇到诸多的尴尬事,此时的议员先生便是如此。

现在载着逃亡奴隶的他,上周还在以一腔报国之心推动着自己眼下正在触犯的立法。

  这位优秀的政客出生在华盛顿,那里的很多人都以出色的口才见长,虽不乏沽名钓誉者,但只有他为人称道,有口皆碑。当很多人最初把逃奴事件提到国家利益的高度时,他却是威严地把手叉进口袋里,对这些拿鸡毛当令箭的人不屑一顾。

以前,他也曾坚决捍卫自己的观点,他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然而,当时的他,对于逃奴的理解只停留在简单的字面意思——顶多看看报纸上那些拄着棍子、背个破包,图题为“我家的逃奴”的小图片而已。至于现实中真实的苦难——那羸弱的身躯、那无助的眼神、那颤抖的双手、那绝望的哀求,他却从未遇见过,没有真实的感受。他也从未想过逃奴会是眼前这样一位不幸的母亲、一个纯洁的孩子——此时正戴着他夭折不久的孩子的小帽子。

议员不都是铁石心肠,议员也是人。

而伯德先生,更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在善良的本性和爱国情感之间,他心乱如麻:南方各州的同胞啊!我知道你们在幸灾乐祸,然而,当你们绝大多数人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未必能处理得更好。在肯塔基,在密西西比,那些所谓的高尚宽厚之人,他们根本就不觉得那是不幸。同胞们,如果你们处在我位子,你们会抬出什么勇敢、高尚来反对立法,而推给我们去做,这公平吗?

实际上,如果这位善良的议员先生在政治上有罪的话,与他今晚舍生取义的善举相比,与他所遭受的心灵煎熬相比,与他一路上遭的罪相比,也足以相抵了。

早年的西部,尤其是俄亥俄州,土质松软,在雨水或冰雪消融的时节,道路就会变成一塘烂泥。人们在泥坑里横铺上一些废弃枕木,再在上面随便铺上土或者是草泥,就算是路了。可过一段时间,雨水再次把泥土冲刷的干干净净,横木也被冲横七竖八,路也只是因为人们不得不走而还能成为路了。

议员先生就走在这样的路上,除了脑海中不断思考品德、法律等是非对错,他还要更多的承受颠簸之苦。

马车咣咣前行,随时都会陷入烂泥,他们就像沙子一样被筛来筛去。突然,马车陷住不动了,只听见赶车的卡乔在疯狂地呼喝着马匹,马儿又拉又拽,车子歪歪扭扭却不动地方。议员先生几乎忍无可忍的时候,马车的前轮也陷进泥潭,车里的人突然一起颠向了前排的位子,议员先生的帽子歪在了一边,遮住了脸,他哪里受过如此“待遇”,他感觉自己都快要撑不下去了。小哈里的哭声、卡乔的呼喝声、马鞭声、马儿的蹬踏声“交响奏鸣”,一片狼狈。突然,马车重重一颠,后轮歪了,车里的人瞬间又飞向后座,议员的胳膊磕在了伊莉莎的头上,而伊莉莎的脚也踩到了议员掉落的帽子。

就这样,马车在不断的颠簸中前行着,正当他们暗自庆幸情况还不算太坏的时候,马车猛然停了下来。外面一阵混乱,卡乔在车门出现了。

  “老爷,太倒霉了,真不知道我们怎么过去。”

  议员已经出离愤怒了,他跳下车,想要亲自去探路,结果,一只脚直接踩进了深泥,失去了平衡的他跌倒在泥浆中,卡乔慌忙把他扶起来,样子十分狼狈。

  这里经常有些西部人从铁道边拔起的栅栏,去撬那些深陷的马车,他们大半夜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午夜时光。满是泥浆的马车终于脱离困境。等到达小溪边的农舍时,夜已很深了。

费了半天劲才把主人叫醒。他身材魁梧,穿了一双长统袜子和红色的法兰绒猎人衫,头发凌乱不堪,乱糟糟的胡须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修理了。给人的第一感觉,这是位性情刚烈人物,甚至有点不招人喜欢。

他举着蜡烛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足有几分钟,神情迷惑。议员先生费了好多口舌来说明来意。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先介绍他一下。

老约翰和议员先生

哈马特比林斯为该书精装版绘制的插图,1853年

  老约翰梵特鲁普很诚实,以前是肯塔基的一个奴隶主。他生就外表彪悍、菩萨心肠。多年来,他目睹了那种对剥削者和被剥削者都无益的社会制度,心中愤世嫉俗,一直郁闷不乐。终于有一天,宽阔的胸怀再也撑不下压抑已久的抑郁,他拿出钱包,在俄亥俄州买下一个镇子的四分之一土地,并解放了他所有的奴隶——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获得了自由——亲自用马车把他们送到那里安居乐业。而自己,则在小溪边上盖了间农舍,从此享受着惬意无忧的田园生活。

  “你能保护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不让捕奴人抓走他们吗?”议员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想,没问题!”诚实的约翰语气坚定地回答说。

  “嗯,我想你也是这样。”议员说。

  “谁要是不要命敢来这儿,”魁梧的好心人挺起强壮的胸膛,用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我七个儿子高大强壮,那个都不是吃素的,先代我们告诉他们一声,随时恭候,不管他们来的多么迅速,都没关系。”

伊莉莎此时已是步履蹒跚,面色憔悴,极尽疲态。孩子正在她的怀里熟睡着。约翰把蜡烛举到她的脸前审视了一下,无比同情地唉了一声,就径直领她走进厨房旁边的一件卧室。

他把蜡烛安放在桌子上,回头安慰着伊莉莎说:“姑娘,你不用害怕,就让他们来吧,我会搞定的。”他指着壁炉墙上挂着的枪支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不经过我同意,随随便便就想从我家里抓人,他肯定是活腻了。你只管休息,就当这里是你小时候的摇篮。”

说完,他带上门出来。

“啧,这个姑娘真是太漂亮了,”他对议员说:“漂亮姑娘更应该逃跑,只要她们还有感情,有正派女人应有感情。对这个,我最清楚不过了。”

  伯德于是向他简单介绍了伊莉莎的事情。

“哦……哦!这么回事儿呀,”这位好心人怜悯地说:“这是自然的了,嗯,可以理解!可怜的人,像头小鹿一样被人追赶,发生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每个母亲都应该做的选择!我和你说,听你说完这一件件一桩桩,我都想骂人了。”约翰说着,用他那满是老年斑的发黄的手背抹了下湿润的眼睛:“陌生人,和你说啊,这么多年,直到我行将迟暮才走进教堂,因为之前的传教士总在布道的时候说什么《圣经》是不反对这种拆离骨肉的恶行的。他们都说希腊语或希伯来语,我也吵不过他们,反正我就一直反对《圣经》。后来,遇到个能说希腊语还有好几种语言的传教士,他和他们激烈辩论,观点和那帮传教士截然相反。也就从那时起起,我信教了,一直到现在。”

说着,约翰打开一瓶上等的苹果酒,递给议员。

  “还是天亮了再走吧,”他很真挚:“我去叫老婆快点给你准备一张床。”

  “多谢了,朋友,”议员说:“我得去赶那趟去哥伦布的驿车,必须得走。”

  “噢,这样啊,那我送你一程吧,有条小路,比你们来时走的路强很多。”

  收拾了一下,约翰提了盏灯,领着议员来到他家后面山谷下的一条小路。临行之前,议员先生塞给他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把这个给她。”他简单话别。

  “嗯,好。”回答同样简单。

  两只手紧紧相握,就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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