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新译】引发南北战争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 卢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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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 黑奴伏首

清晨,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从汤姆叔叔家向外望去,到处是灰蒙蒙一片,老天爷似乎也在低着头看着人间:一个个脸色阴郁,内心苦楚。

小屋里,炉边的椅背上,搭着几件刚刚熨好的衬衣。火炉前面的小桌子上,铺着一块平整的桌布,上面还有件已经铺好,克洛怡大婶正在仔细熨着,边边角角,褶子叠痕,一处都没拉下。打扰她的,唯有那奔涌而出的泪水,顺着脸庞涓涓而下,让她不得不时不时抬手去擦一把。

  汤姆就坐在旁边,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新约》。老两口都没有说话,只有依然挤在简陋木床上熟睡的孩子们传来的鼾声。

  黑种人都有个“通病”——生性善良、极其恋家,而这,也正是他们的不幸之处。这种不幸与可悲在汤姆身上更甚,此时,他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孩子们旁边,默默地注视着。

  “这是爸爸看你们的最后一眼了。”汤姆喃喃地说。

  克洛怡大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味翻来覆去地熨着那件粗布衬衣,其实,衣服早已平整了。突然,她猛地扔下熨斗,一屁股跌落在桌旁,有一种哭声,叫做绝望。

  “听天由命?可是我的上帝啊,怎么听天由命啊?要是知道你在哪儿,知道别人待你怎么样,那还好,太太也说了,一两年后,她会设法把你赎回来。可是,上帝,卖到南方的人,见谁活着回来过?都被折磨死了。我听别人说过那边的庄园。”

  “克洛怡,上帝在那儿都是一样的,都差不了多少。”

  “嗯,”克洛怡大婶说,“说是这么说,可有些时候上帝也会听任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让我怎么放心呢!”

  “我活在上帝的手心,”汤姆说:“他不会允许人们做的太过分的。我该感谢他才对——是我,而不是你和孩子们被卖到南方。你们留在这里,我放心,多大的灾难也只会降临到我一个人身上,总有一天,上帝一定会帮我渡过难关的。”

男人,就该如此勇敢,真的汉子!

汤姆说话时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但他尽力安慰着自己的亲人,内心的悲伤只有他自己清楚,苦楚虽让他难以出声,但语气中透出的勇敢与坚毅却久久回荡。

  “我们,可以多想想上天给我们的恩惠!”汤姆的声音继续颤抖,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难道他理应好好回想那些恩惠吗?

  “恩惠?”克洛怡大婶说:“哪有什么恩惠可言呀,主人自己搞得一塌糊涂,却要你来抵债。你付出的,为他获得的,比他花在你身上的何止一倍呀,本该几年前他就该还你自由了。也许,这是他没办法的选择,可我就是觉得他做得不对。不管他怎么说,我都不甘心。你对他的忠诚上天可鉴,对他的事胜过你自己的,总会想方设法做好。可他呢?为了自己摆脱困境,就让别人妻离子散?上帝应该惩罚他们!”

  “克洛怡,你还爱我的话,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这或许是我们说的最后一次心里话了。但是告诉你,克洛怡,你即使说主人一个字的坏话,我都心如刀绞。他还是个婴儿时,我就一直抱着他,是我把他拉扯大的,那就像我自己的孩子。自然而然,我也会多想他对我的好,而从不奢望可怜的老汤姆在他心里有多重。所以的事情都是下人打理,主人早已经习惯了让人伺候的生活,自然也不会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儿。对于回报,我们根本就不该有一丝的奢望!你和其他人的主人比比,谁家的黑奴受过我这样的待遇?谁有过我这样舒适的生活呢?我敢肯定,他也在一定在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再怎么说,这事儿办得都不地道。”克洛怡大婶仍在执着地坚持着她的正义:“我说不过你,说不清这事到底错在什么地方,可我心里很清楚,事情不该如此。”

  “你该尊崇上帝才是,他虽高居天堂,却主宰一切,就是麻雀落地,那也是他的旨意。”

  “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唉,这都是命,没办法的,”克洛怡大婶说:“咱俩就这么说下去也没什么实际作用,我还是给你烙几张玉米饼,你再饱饱吃顿早饭吧,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像点样早饭!”

要理解被黑奴的痛苦,首先需要理解他们内心世界。黑人感情强烈,事实上,冒险和进取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性格,相反,他们无比眷恋自己的家庭和生长的热土。而且,由于社会地位低下,大多人都天生具有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加上自身缺乏教育,很自然就会对陌生地方产生一种神秘悲观的想象。从小,被卖到南方都是黑人心目中最严厉的一种惩罚,比其它任何形式的折磨都来的恐惧。

他们的这种恐惧感我曾亲耳听到过,他们聊天的时候,也向来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恐惧,对于他们所说的河下游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我也曾亲眼目睹过。对于他们来说,南方就像是坟墓一般。

  我曾听加拿大逃亡者中的一位传教士说,逃亡者们大多都坦然承认主人对他们还是不错的,之所以铤而走险选择逃亡,基本上都是担心被被卖往南方。这种担心在他们和亲人——丈夫、妻子和儿女的心头一直萦绕,挥之不去。黑人生来具有极强的耐力,胆子小、能忍、不思进取,然而一旦面临被卖掉的危险,便变得无所畏惧,勇敢异常。他们宁愿选择四处逃亡、忍饥挨饿,承担巨大的痛苦,甚至是被抓到后面临更严酷的惩罚,都在所不惜。

  谢尔比太太给克洛怡大婶放了个假,今天早上她不用再去大宅上工。可怜的女人早已心力不支,她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才做好这顿告别饭。现在,早饭就摆在桌子上,一只最肥鸡、美味的玉米饼,还有只有特殊时节才拿出来的果酱。

  “哇,贝特,”莫思兴奋异常地撕了块鸡肉:“今天的早饭真是太美味了!”

  “啪”,克洛怡大婶猛的一个耳光:“这可是你那可怜的老爹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你抢干什么?”

  “哎,克洛怡……”汤姆温和地制止着她。

  “唉,真是太难受了,”克洛怡大婶边说边掀起围裙捂住脸:“我心里好乱……”

  孩子们不敢再动了,瞧瞧爸爸,又看看妈妈,最小的孩子纠缠在在妈妈身上,大哭起来。

  “唉,”大婶擦了眼泪,抱紧孩子安慰着:“好了,没事了,都过来吃吧,这是咱家最肥的鸡。来吧,我可怜的小宝贝,吃吧。妈妈不好,刚才不该发脾气……”

  孩子什么也不懂,二话不说又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也亏得有他们,要不然这顿早饭基本上会怎么上来怎么下去,夫妇二人一口都吃不下。

早饭后,克洛怡大婶又开始忙碌了。

“我再帮你收拾收拾衣服。这件法兰绒裤子放这个角上,你风湿病发作的时候穿,省着点着穿吧,以后再没人给你做了。这些是旧衬衣,还有两件新的。袜子的破洞昨晚就补好了。天啊,以后谁帮你补呀!”克洛怡大婶再次抑制不住,靠在箱子边抽泣起来:“想想都担心,以后大病小情的,也不会再有人管你了。一想起这些,我真是什么都不想做了。”

  孩子们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家中的状况。看到爸爸悲苦的眼神、妈妈悲伤的泪水,他们也不由得哭了起来,小手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汤姆把小女儿抱上膝头,尽情地逗着他,孩子一会儿用手抓抓他的脸,一会儿又拽拽他的头发,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高兴点吧,可怜的孩子!”克洛怡大婶无限慨叹:“将来啊,或许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卖掉,没准儿自己也会被卖掉的。这两个男孩,长大能干活儿了,多半也一样被卖。谁让我们是黑人呢,一无所有,就这个命啊。”

  正说着,一个男孩儿喊了一句:“太太来啦!”

  “她来还能干什么呢?”克洛怡大婶说。

  谢尔比太太走进屋,克洛怡大婶给她扔了把椅子,一脸的不满。太太似乎根本就没在意这些,她脸色苍白,布满了焦急。

  “汤姆,”她说:“我过来是……” 面对这沉默的一家,她突然停下,噎住了一般,用手绢捂着脸,倚在椅子上哭了起来。

“上帝,太太,你不要这样!”克洛怡大婶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再度失声。顿时,屋里哭成了一团。人有高低,伤感和泪水却不分贵贱,它能化解了不满,释然愤怒。

人啊,其实你看看这些苦难者,就会明白,再多的钱也抵不上一滴饱含真挚情感的眼泪。

  “你永远都是我的好仆人,”谢尔比太太说:“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也不能给你什么东西,给你钱,他们也会立刻从你手里抢走。但我能在上帝面前郑重起誓,我随时都会派人探听你的下落,等来年我们缓解了困境,我一定会把你再接回来,可是现在,我们只能先相信上帝!”

  这时,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了,粗鲁的哈利出现在眼前。他骑马追了一天,也没逮到人,正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儿消呢。

“快点,”他叫嚣着:“你个黑鬼,现在还没准备好吗?啊,太太在这儿呀,您尊贵的奴仆向您问好。”

看到谢尔比太太在场,他赶忙便脱帽致礼。

  克洛怡大婶盖上木箱,并细心捆绑好,然后起身,怒向奴隶贩子,泪水顿化作愤怒的火焰,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汤姆平静站起,扛起沉重的箱子,跟到哈利身后。大婶携着哭泣的儿女,一直陪汤姆来到车前。谢尔比太太也跟过来,和奴隶贩子严肃地说了一会儿。这时,汤姆一家人以及一大群仆人都围在马车周围,特地为多年的伙伴、他们的主心骨、基督教老师送行。

伤离别,离别在眼前

哈马特比林斯为该书精装版绘制的插图,1853年

往事历历,真挚的相处已然不再,人们的同情化为悲伤,尽为这轻贱生命唏嘘着。

  “哎,克洛怡,你怎么比我们还能沉得住气啊?”一个女人看到马车旁的克洛怡大婶的脸上平静异常,便伤心地发问道。

  “我眼泪已经干了,”克洛怡大婶瞪着正朝她们走过来的奴隶贩子说:“我绝不会在这个混蛋面前掉一滴眼泪!”

  哈利穿过怒视的人群,喊汤姆上了马车,然后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副沉重的脚镣,迅速扣在汤姆的脚踝上。旁边的人们见此情形都敢怒不敢言,大都在轻声抱怨着。谢尔比太太倚在门廊上,冲他说:“哈利先生,你这做法没必要吧?”

  “不,太太,现在我可真没把握了,我都损失五百美元了,现在可不能再冒险了。”

  “太太,您就别再跟这种人较劲了。”克洛怡大婶气愤地说。两个小儿子此刻才算彻底弄明白父亲的命运,残忍的生离死别,让他们忍不住拽着母亲的衣角痛苦不已。

  “很难过,”汤姆说:“乔治少爷正好不在家,就请大家代我转达对他的爱意吧。”

  乔治大清早就去附近农庄的同伴家去了,可能要在那儿玩两三天才回来。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汤姆被卖,所以他对此事也一无所知。

汤姆被带走了。

留给这个熟悉的庄园的,只有他无比眷恋的忧郁目光。平日里所熟悉的景色渐渐远去,最后,庄园彻底在他眼中消逝了。

谢尔比先生一直没有出现,他不在家。

自从他把汤姆卖掉后,先是觉得彻底解除了别人的控制,摆脱了困境,但妻子夜里的一番话,终又唤醒了他的良知。汤姆豪迈气概和高尚品德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复萦绕,渐渐的,他开始无限懊悔。尽管他为自己一个劲儿地辩解:我有这样的权利,别人这么干的时候,甚至连个“别无选择”之类的借口都没有!但是此时,这种自我安慰根本没用,他的心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他想,自己还是不见到那个既难堪又悲伤的场面比较好,于是就以去乡下处理生意为由暂时离开几天,等他回来时,一切就都已过去了。

马车一路嘎吱嘎吱前行着,现在,汤姆发现他们已经上了一条空旷的大道。走了大约半英里后,哈利看到路边有家铁匠铺,就停下车,拿出一副手铐走了进去。

汤姆,哈利,铁匠

哈马特比林斯为该书精装版绘制的插图,1853年

  “这个手铐给这个黑大个儿带,显然是小吧?”哈利给铁匠递过手铐,指着汤姆说。

  “上帝啊!这不是谢尔比家的汤姆吗?他被卖掉了?”

  “是,我买了。”哈利回答说。

  “这是真的吗?”铁匠有点将信将疑:“真是世事难料啊。我说,你不用给他戴手铐,他最听话最老实了……”

  “是吗?”哈利说:“可逃走的也多半都是这种人。你要说那些傻了吧唧的人,反倒不在乎去哪儿,更别说那些懒鬼、酒鬼了,没准他们还很乐意呢,正好可以各地转一转。但像他这种上等货可不会这么想,没办法,腿长在他身上,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开溜了。所以,还是铐上的好,我不会有错的。”

  “唉,”铁匠一边找工具一边说:“我说外地人,肯塔基人都不喜欢去那边的庄园,听说那边的黑人很糟,死亡率很高,是这样吗?”

  “嗯,是很高。有时是不适应气候,有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吧。话说回来,黑奴死的快,生意才好做呀。”哈利说。

  “汤姆真是个老好人,他诚实、可靠,人有体面,一想到他在某个甘蔗园被折磨死,还真是难过极了。”

  “他命还是不错的。他原来的主人托付我好好照料他。我想把他卖给有钱人家,只要他能熬过那里的气候和热带病,他会给他找个喜欢的好工作。”

  “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都留下了,是吗?”

  “嗯,其实也无所谓了,去那边也可以再娶一个呀。女人不到处都有吗,很多的。”哈利说。

他俩的对话汤姆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满面忧伤地坐在车上,脑海里尽力挽留着刚才那些远逝的熟悉景象。突然,后面一阵马蹄声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乔治少爷就已跳上马车,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大声责怪家人,一面伤心不已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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