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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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4-37)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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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7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早上九点。正要乘车去那张明信片上写着的高田马场的住所时,佑司像突然想到一样问道。

昨晚,天刚黑,三人就从仙台返回来了。佑司和明惠想要马上去高田马场,可被三枝阻止了。

“你先让她休息一下好吧。她脸色很差。”

“但是……”

“听我的。总之今天是不行了。别的我就不说了,稍微休息一下。”

没有三枝,他还真没勇气在黑夜中的街道上走。最终还是按照吩咐,早些休息了。也许是像三枝说的那样,太累了,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快到十一点时,他觉察到,三枝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他想叫住三枝。可是,话刚要出口,他又改了主意——起身悄悄地跟在了后面。他从消防楼梯下去,注意和三枝保持着距离,尾随了过去。可没想到,三枝走到新开桥大街时,伸手拦住一辆刚刚拐过来的出租车,坐上走了。佑司的跟踪,仅仅持续了一百多米,就结束了。

三枝被佑司的问话吓了一跳——看样子是。平常一下就发动的汽车怎么也打不着火,三枝一边拧着钥匙,一边露出了明显不悦的表情。

“你没睡?”

“你起来时,把我吵醒了。那么晚你去哪儿了?”

旁边的明惠一脸疑惑。

“我就不能有点儿私事?”

“你现在可是被我们雇佣着呢。”

“晚上是自由时间。”——三枝发动了汽车,无视着这边说道,“出去散步了。睡不着。”

打车去散步?——佑司欲言又止。他又在心中告诫一遍自己明惠说过的话(最好一直盯着这个男人)

让人觉得怪异的,现在有好几件了。虽然都是些小事,可聚集在一起,却产生了新的意义。

又一次,由东向西驾车横穿东京。但是,今天没有碰上堵车,行驶得非常顺畅。首都高速也没给名头丢脸,成了名副其实的高速公路。

“因为是十五号嘛。都内都走空了。”三枝说道。

高田马场,学校众多。早稻田大学就在附近。——听着这样的介绍,可印象还是无法仅从语言中衍生。

“所以,有很多专门针对学生的公寓。我估计你住的房子,也差不多是那样的。”

那张明信片上的地址是‘新宿区高田马场四丁目41-6 上田公寓102’。为了调查‘幸山庄事件’,特意租了一间公寓,想必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了吧。

完全是独自一人,没有特定的目标,不厌其烦地走访调查——他这样想着。有人帮助自己吗?究竟是什么,让自己离开仙台老家,把自己吸引到这儿的呢?

车停在了车站前。之后,要步行。

“有些远。可是在附近走一走,也许会回忆起很多。”三枝看着区域地图说道。“车站前就是这个样子,怎么样?”

狭长的公交车终点站,还有黄色电车来往穿梭的车站。这里好像还通地铁,台阶一直向地下延伸过去。背对着车站,右手边有一个高大的建筑‘BIG BOX’

“好像来过。”

说完后,佑司马上观察了一下三枝的表情。三枝只是眯缝着眼睛,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自己的确曾在这周边生活过吧,也经常出入这个车站吧。——明信片上写着呢,不会错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在被人操纵,是被计划好了的——即便不是所有,这一切也加入了某人的某种意图,而被巧妙地策动着。

为什么三枝能在一年中客流量的最高峰,那么容易地买到新干线的坐票?为什么三枝没有问路、没有绕远,一下就能找到‘神木诊所’?那个地方的建筑是那样的杂乱无章……

说起来,他说过的‘因为有前科,所以不能报警’这话也不知道有多少水分。既然他的身份最容易引起警察的怀疑,那这件事情本身,他就应该躲着呀。

在明惠房间里发现的明信片,也不一定就是佑司写的。只不过他已无法分辨出自己的笔迹了,可能别人正是利用这一点,而让他们深信不疑而已。

是呀。从周日开始的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定好了的。也许他和明惠,就是为了被植入这个设定,才会被抹去记忆的。

“怎么了?”

直到被问了一声,他才慌忙向前走去。明惠和昨天一样,挽着他的胳膊。

无论被拉到哪儿,他都只能按照三枝说的去做。兴许,到了地方,局面自然会打开了——他这样想道。

上田公寓102室。没有名牌。自己走到哪儿都是无名的权兵卫啊——佑司这样想。

钥匙,当然没有。这里也没有管理人。门锁看起来没那么结实,弄坏了进去吧。

三枝看了一下周围。

“和PALACE新开桥比起来,这里房租得便宜两三万日元吧”三枝笑着说道。房门是胶合板的,走廊的墙壁也到处是污渍。房门旁边有个窗户,里面好像就是厨房。伸出来的排气扇的通风斗上,牢牢地沾满了油污和灰尘。

“怎么办?把门踹开?”

“哎,等一下。入口台阶的地方有个邮箱吧?你去看看那里面。有人爱把钥匙用胶布粘在邮箱盖内侧。”

佑司把明惠的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去了楼下。没上锁的邮箱里,只放着一张细长的‘不在配送票’,时间是八月十三日。

佑司拿着它回来时,三枝正伸长身子,在走廊电表上摸索。

“找到了。”他说道,用满是灰尘的指尖捏着钥匙,拿给佑司看。

佑司把不在配送票递过去,三枝歪着脑袋:“是什么呢?算了,过后再去拿。”

三枝打开门,三人走进了房间。

明亮,但却是令人窒息的暑热。正面的窗帘全部打开着。

四畳半的厨房和六畳的房间——只有这些。

厨房里有小型的冰箱、红色的水壶、烤面包炉,之外,一个小铁架上放着电饭锅。——这光景和在PALACE新开桥看到的类似。

水槽边放着两张盘子和两个玻璃杯。拿起来一看,都是干的。

里面的房间正面是窗户,左手边是橱柜,旁边有衣架,挂着男装女装的夹克和衬衫。

里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可折叠的小桌,上面什么都没有。右边的墙上挂着挂历。没有电视。倒是接了电话,就放在窗边的柜子上。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听着三枝的问话,佑司望着两个房间的之间的玻璃拉门。

周日早上,他在环视palace新开桥的房间时,看到那里的玻璃拉门,突然在脑海中掠过一副场景,破碎的玻璃(对不起,这不是强化玻璃吧)——

这个房间的拉门,是在木框中嵌入了三块长方形的毛玻璃。走近一看,第二段和第三段的玻璃显得很新,腻子都没有沾灰,摸一摸还有些软,用指甲可以按出个印儿来。

那是,这里的拉门破了时的记忆。可能是,电器行、家具店、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往这屋子里搬东西时,不小心碰坏的。

这么说,自己有一段时间曾在这里生活过——似乎倒也可信。

房间之中的整体感觉,比从公寓外面想象起来,要清洁舒适得多。脚步掀起的灰尘,漂浮在窗户射入的金色阳光中。容易生尘的夏季,一天不扫除屋子就会变成这样吧。到今天为止,佑司和明惠至少有四天每回这里了,当然会有灰尘。

明惠在摸索着寻找厨房的水池。这里没有热水器,用的是一种老式的壁挂式的瞬间烧水器。烧水器和水槽的边缘,还有两眼的煤气炉,都被擦得锃亮。

是她打扫的。怕是费了很多工夫,为了把一个狭小的房间收拾得这么舒适——想到这里,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明惠。

“这是新婚小夫妻住的房子呀。”三枝笑着摆弄了一下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对明惠说道:“小姐,看起来,你很会做家务哇。这衣服烫得像专业的干洗店。”

虽然没有戏剧性的恢复回忆,可是一站在这个房间里,就会感到安全。

“好了,让我们来看看吧。”

三枝说完,又开始找起东西来。但佑司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如果我们真的找到过关于‘幸山庄事件’真相的新线索,那它早就被人给拿走了。他们既然能把记忆抹消,又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留下呢?”

他说完,站在窗边,脸朝着太阳的三枝说道。

“你原本就那么消极?”

“什么?”

“听着,我们稍微整理一下过程。”三枝转过身来。“你来重新调查‘幸山庄事件’这事儿,就说明你发现了普通报道中没有的关系到事件真相的东西。要不然也不会特意从仙台跑到这儿来。之后,你以它为线索,躲在这里继续专心追查真相。”

三枝用手比划了一圈房间。

“之后嘛。你又不是忍者。所以在调查时,村下家那边当然也会发现的你的动静。你就是再小心,他们也能察觉出你不太安稳。这个对村下家那帮人来说可是个麻烦,于是就把你俩的记忆给抹消了。这种可能,我们昨天不是反复讨论过了吗?”

“是。”

“你也没预料到会被抹消记忆。换成我,我也不能预料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所以呀,能预料到的,也就是写下来的东西被拿走——记录和能成为证据的东西被抢走,你当时也应该是这么考虑的。这样的话,就会以某种形式,放在某个地方保存起来,对吧?”

佑司靠在墙上,——不错,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但是,我们怎么找?比如说存放在银行金库里了,即便是找到了钥匙,那银行在哪儿,什么银行,我们不也是不知道吗?”

“你有把它们存进金库的印象?”

佑司摇摇头。

“那,也许就没存。快开始找吧。”

房间里没冷气,在地上爬来爬去找东西这活儿可够辛苦的。没过十分钟,佑司和三枝浑身上下就跟水洗的一样了。

橱柜中有些杂乱。上层整齐地摆放着被褥,边角处放着两个防虫剂;下层东倒西歪地放着纸袋和箱子。像是谁为了找出隐藏在里面的东西而乱翻过一样。下层还有一个布制的小旅行包。里面只塞着团好的报纸,上面还放着一个防虫剂。估计是明惠从仙台带来的。到这儿后就把里面的东西取出,之后收拾得整整齐齐。

为了慎重起见,两人把被褥全部拿出来,铺在地上,各个角落逐一拍打。本以为被罩里会藏着什么,可拍出来的只有灰尘。被褥是一看就是租来的,边上贴着租赁店的标签。从这一点上看,当初是抱着(把这事儿了结了,就回家)的打算。佑司一阵心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明惠。

接着又翻找了一遍堆在厨房角落的旧报纸,还是什么都没有。之后从钉在墙上的布袋里发现了煤气水电的收费凭证,都是以‘绪方佑司’的名义,仅此而已。可能是没空闲和被人通信吧。

两人又推开橱柜上方的天花板,揭开铺在厨房地板上的塑料垫子,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快到中午时,佑司和三枝都累坏了,两人瘫坐在地上。

“好像不行吧?”

一直在厨房安静等待的明惠怯生生地问道。

“不用担心。”佑司答道。

抽屉里,有两盒没开封的MILDSEVEN。厨房的架子上放着灰皿。佑司和三枝都靠在墙上抽着烟,喝着从厨房打来的自来水。

“厨房也找了吧?”

“嗯。”

“蔬菜柜和冰箱呢?”

“找了,什么都没找到。”

是吗,明惠低下了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主动出击吧?”三枝擦着脖子上的汗说道。

“主动出击?”

“是呀。装成找到记录和证据的样子。先和神木达彦正面接触一下。”

“他会说实话吗?”

“吓唬吓唬他。我们还有手枪呢,你忘了?”

佑司吓了一跳,他真忘了。自从把手枪交给了三枝,就再也没考虑过它。

“三枝先生。”

“什么?”

“照刚才的假设,那手枪和现金是怎么回事?”

三枝轻哼着抻了抻背部,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肌肉。

“这个的确很难解释。我是这么估计的。村下家那帮人在抹消你俩的记忆之后,为了防止你们跑去医院或是警察那里,才在那里放上那些东西的。事实上,正因为有了那两样东西——不,加上带血的毛巾是三样,——你们才呆在那儿一动没动的。是吧?”

“可,就为了这个,出了五千万?”

“对于猛藏来说,那不值一提。”三枝笑道。“用这点儿钱赶走你们这两个麻烦,买个安心。”

“可是手枪呢?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弄到的。”

“只要有钱,很容易。听说猛藏和当地的暴力团也有关联……”

明惠抬起头。

“那是怎么一回事?”

“又不止是泻户町一处。这么说吧,像那样,在类似与一党独裁似的,金钱和权力都集中在了一处的地方,左翼右翼,上层下层,各式各样的团体都会往那儿靠的。”

佑司一时想不起该问些什么了。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问出一句:“猛藏他自己也会开枪吗?”

三枝微笑道:“应该会开吧。枪谁都能开,问题是打出的子弹能不能击中目标。”

之后一脸正色——

“特别是像‘幸山庄事件’那样,干净利索地干完着实有效的射杀,就难多了。我想猛藏做不出来。孝的可能性很高。我的那些剪报里,不也有分析这方面的内容吗?”

三枝熄灭烟头。

“话说回来,估计那帮人对你俩无法恢复记忆有极大的自信。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三样东西放在你们身边,你俩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只能在失忆中过一辈子?”

“是呀。还得战战兢兢地以为以前的自己是名罪犯。那样的话,反正你俩已经搬进PALACE新开桥了,即便是在仙台的广濑耕吉那样的亲属熟人因为久不联络而担心得到东京来寻找,找到的也是这个在高田马场的房间。这样,你俩从此就失踪了。”

“他们这么做,不怕有人生疑吗?我俩可是‘幸山庄事件’的遗属哇。”

“充其量也就被人认为是,无法从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悄然离开家乡人间蒸发,或是自杀了。”

佑司使劲儿地晃着脑袋:“怎么会!”

“可,世间就是如此。警察和不会积极地去寻找像你俩这样有自杀可能的失踪者。更何况这里是东京,失踪者数不胜数。无论广濑耕吉怎么哭诉‘我们家少爷是要重新调查《幸山庄事件》的’,警视厅都不会理睬的,那是泻户的事件,和他们没关系。而且,那事件在官方已经解决完毕了。我可以跟你打赌,警方为此连脚趾头都不会动一下的。”

明惠浑身战栗。“可,要是那样的话,杀了我们,然后把尸体藏起来,不是和失踪一样吗?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反倒要啰里啰嗦地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尸体,没办法保证永远不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了就成了重大案件。如今的个体识别技术十分发达。仅从骨骼上就可以查明死者是谁是哪里的人。如果把你们杀了,仅能安心一时,可尸体一旦被发现,连身份都会被查清——那样,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最糟的吗?”

三枝向前探了探身。“但是,如果抹消你们的记忆,然后再想办法让你俩不能向官方求助,他们就没有任何危险了。即使广濑耕吉在这么大的东京奇迹般地碰到你们,可再当他看到手枪、五千万日元和带血的毛巾后,就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也没什么办法,他也会认为你们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会害怕的。为了保护你们,他只能闭紧嘴巴,悄悄带着你俩回仙台,像以前那样安静地生活。这样一说,那五千万日元倒像是赔偿金了。”

佑司缓缓说道。“村下猛藏很大方。”

“是吧。”

佑司紧闭眼睛考虑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好吧。威胁一下神木达彦试试。这个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他和三枝二人,把像刚搬进来一样散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明惠躲在厨房里,表情有些孤寂。可能是为自己不能帮忙而感到悲哀吧。

三枝把邮件放进布袋,说道。

“电费从五月一直在交,没有催缴房租的提示,嗯,你俩是个好房客。没有信件——”

这时,三枝的手停住了。

“喂,刚才有一份不在配送票,是吧。”

“对,那个是什么?”——佑司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三枝。三枝一把抢了过去。

“是邮件呀。”

三枝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我太笨了。这不就在眼前吗?你们想想,这东西是谁寄来的?有谁知道这里的地址?”

他大声地冲着沉默不语的佑司和明惠说道。

“这个,多半是你们自己寄出的邮件。现在寄回到这里来了。看,这张配达票的日期是八月十三日,是星期一。你俩当时不在这里。就因为不在这里,邮件才又被送回到邮局的。”

“那个为什么会那么重要?如果那邮件是现在正在寻找的重要的资料,不是应该把它寄到绝对能接收到的地方吗?

“不对,你说的不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俩的用心相当缜密。”

三枝和二人马上开车前往配达票指定的,这个地区的邮政总局。由于要出示住所证明和印章,所以他们带上了电费收据和一个简易名章。

从柜台取出来的,是一个小包。看尺寸根本没法塞进邮箱。收件人是‘仙台中央邮局留 三好明惠小姐’。发件人是绪方佑司,住址就是那间公寓。

打开一看,是一摞厚厚的复印件和一盒录音带。包裹得很严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复印件的封皮,贴着报道‘幸山庄事件’的新闻剪报。

“就是它。”佑司说道。“但是,为什么要寄到她那里?”

“真聪明啊。”三枝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这个邮件,收件人这边都是无所谓的。明惠小姐当时正和你在这儿。你只要在上面写上仙台的邮局留局候领,寄出去就行了。没人会来领取的。如果没人来取——留局候领邮件会在邮局保存十天,之后再送还给发件人。如果发件人不在,就再送一次。这样,这个邮件就会被安全地保存下来。无论你出了什么事,即使家里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凑巧邮件被送到的概率是非常低的。这样就把它保住了。”

回到公寓后,三人拿出复印件,为了明惠也能知道内容,佑司出声地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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