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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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level 7(04-39) (日 宫部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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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9

第四日(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这是真行寺悦子第一次来到泻户,她想起了这个小镇当年曾是‘幸山庄事件’的舞台。那时在电视里看过无数次的景色,如今在车窗不断闪过。

“悲惨的事件啊。”义夫说道。

悦子点点头,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美绪被转移到一个发生过那么恐怖的事件的地方——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窗外的景色的确很美,美丽的景色一点点渗入了困倦的大脑。他们是黎明时分到达的,从高出向下望去,朝阳正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悦子唤醒睡在后排座位上的由佳里,要她看窗外。

金色的曙光点染着海面,那些光辉慢慢地汇聚到一起,不久就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弓形。如果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色,恐怕就不会相信地动学说了。因为在这里见到的太阳,不过是在空中闪耀的装饰品而已。

三枝在交给义夫的纸条里,用独特的棱角分明的字体,写下了很多内容。

首先,最重要的是救出美绪的时间,要在今晚十点。不过,也许会稍微提前或延后,所以要从九点半开始,把车停在指定地点等待。

那个指定的地点,在泻户友爱病院的后边的杂树林里。那儿附近就有医院的‘四号通用门’。三枝还画上了草图。

草图下方还不厌其烦地写下了见面时应注意的事项。

(总之,你们什么都不要问,带上美绪马上离开那里,赶回东京。具体的解释,我以后一定会有的。)

旁边还画上了引线以示强调。

如果按照字条上的指示,当天下午到泻户町就来得及。可是悦子急得坐立不安,加上预想到白天道路可能会拥堵,而且义夫说最好先看熟悉一下小镇和友爱病院周边的地理,所以真行寺一家当晚便驱车从东京出发,赶来泻户町了。

泻户,小镇整体给人一种出于斜面的感觉,有很多坡面。东西狭长的小镇中央,有一个私铁车站。繁华街也都在车站周边聚集着,清早便开始经营的咖啡馆里可以用早餐。

一脸倦容的服务员端来了早餐,出乎意外的热心地告诉他们附近有不错的旅馆。

“泻户友爱病院在哪儿?”

义夫问完,那个服务员就推开窗户,伸出粗壮的胳膊,指着小镇西侧的高台。“看,那个就是。”

看着那个朝阳映照下的建筑,悦子想(简直像个要塞。)——建筑物本身那么大,可窗户却极端的少。周围没有人家,却布满了栅栏,可以看见,高台上用推土机弄平的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汽车。

服务员说:“要是去看病的话,医院八点半开始接待。”——像是告诉他们巴士的发车时间一样,用着一种极其平常的语气。

悦子想起了,‘幸山庄事件’的时候,报道里经常说,这个小镇为友爱病院所有。居民也曾期待着发生杀人事件的别墅区,会给小镇这样的性质带来变化。

“事件之后,别墅区那边怎么样了?”

服务员脸上一副含着酸梅的表情。

“不好不好,特别萧条。高尔夫球场倒还可以,休闲旅馆可真是门可罗雀呀。别墅也是,无论怎么分户都找不到买主,就连以前预订的也都取消了。”

是呀,应该是这样,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付那么多的钱,买下别墅、租住休闲酒店,本来就是为了从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所以决就不可能再特意去选一个可能增添别种压力的地方了。

三人在服务员推荐的旅馆开了个房间,等到收拾妥当,已是上午十点了。由佳里马上钻进了被窝。

“说好了的,爸爸。”

悦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靠着椅背,说道:“你说说那个叫三枝的人。”

义夫做在床角,看着由佳里熟睡的样子,低下了头。“悦子,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新日本酒店’大火吗?”

悦子稍微想了一会儿,回忆起来了。在那场位于麻布的酒店火灾中,有四十多人丧生,是一场惨祸。

“嗯,我记得。”

“实际上,你母亲也是卷入那场火灾的客人之一。”

悦子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可是头一次听说。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过?十八年前,我已经十六岁了。妈妈要是受了伤,我立刻就能知道的啊。”

“她没有受伤,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救了。”

“可……。是吗?那为什么这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副义夫沉默着,似乎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像是把回忆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等待着指针摆动的停止一样。

“那个叫三枝的男子,正是救了你母亲性命的恩人啊。”

“是那人把妈妈从酒店大火中救了出来?”

悦子半开玩笑地笑道:“那,那人是消防员?”

义夫露出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火灾发生时,他,和你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就在那个酒店的最高层。”

悦子心里猜想着义夫下边会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上。

义夫说道。“那个三枝隆男,在十八年前,曾经是——在非常短的时期曾经是——你母亲的情人。”

十八年前——悦子计算着。当时,母亲织江年龄应该有多大?二十一岁生的悦子,这么算,她那时应该是三十七岁。

“可是那人——那个三枝,现在才刚有四十多岁吧?”

“四十三岁。十八年前,他还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

织江一直长得很少相。过世的时候,看起来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或许,她三十七的时候,在旁人看来只有三十一二岁。

可是,织江——自己的母亲,竟然同年纪小一轮的男子相爱?

不对,那不叫相爱。

是婚外恋!

“爸爸你当时知道吗?”

“当时不知道,直到火灾之后……”

义夫抚着脖颈。

“那时我把精力全部投入了工作,所以,家里的事都交给了你母亲……”

悦子不由得嚷道:“妈妈的婚外情,可不是家里的事!”

“你别嚷,悦子。”

悦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不想面对着义夫。悦子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两罐啤酒,递给了义夫一罐。

“这事儿,你不能清醒着听完吗?”

“三十四岁的人听说自己的母亲三十七岁时搞婚外恋,——这事放在谁身上都得想喝罐啤酒。”

“这个,能当成广告词用。”

两人几乎同时打开了啤酒。几乎同时发出了‘嘭’的一声。——却产生了一种幽默的效果。悦子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对不起。”

“什么?”

“我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

“嗯,是吗?”义夫喝了口啤酒。“我每次想起这件事儿是,总是要笑一下。只是一下呀,再多就笑不起来了。”

“你费了多长时间,才能对这件事笑得出来的。”

“五年左右吧……”

五年呐。这个速度,从妻子的偷情中解脱出来,算是快的呢?还是慢的?——也有的男人是永远不会笑出来的吧?

“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当时在东京日报的社会部,是个记者。”

悦子回头看着义夫的脸。

“那,他是爸爸的熟人了。”

“是呀。在家里,还和织江我们三人一起吃过饭呢。也一起喝过酒。悦子你不记得了吗?他到过我们家,那时他不用过滤网筛一下刚煮好的咖啡,惹得大家边喝边笑。”

悦子在记忆中找不到这样的故事。家里经常有义夫的同事和东京日报的记者来玩。她记不清哪个是哪一个了。

“我很喜欢那个年轻人。”

义夫孩子气地说道。他把啤酒罐放在了墙边的小桌上。

“碰上这样的事,不是被家养的狗咬着手了吗?”

“悦子,人,是不会变成家犬的。”

“好像是爸爸给牵线搭桥,两人才成的。”

义夫挠挠额角,“唉……算是吧。”

“我都惊呆了。”悦子摊开双手说。“没想到妈妈是这种女人……”

“不许说妈妈的坏话。”

义夫严厉地说道。悦子放下双手。

“两人到底是怎样亲近起来的,爸爸不知道,我没有问过。说实话,是不想问。”

当然不会想问——悦子想。

“可是呀,悦子。我猜测是由于妈妈太孤独了吧。爸爸每天尽是工作,不在家中。你成了高中生,说话也像大人样了。满脑子是怎么玩儿,怎么和朋友相处,离家庭也就越来越远了。——”

“那也不能搞婚外情啊。”

“那时,不是婚外情。”

悦子又坐回到椅子上,抱起胳膊,两腿交叉,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摆出这样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可够大度的啊。”

“因为是现在的缘故啊。”义夫笑了。

“你,过去呢?你还是原谅了母亲吧?”

义夫考虑了一下。

“这和原谅,还有点儿不一样。妈妈的感情向外流露,我有什么权力原谅不原谅的。”

“可……”

“当时是想,没有办法呀。对这事儿一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是呀,悦子,有时,有些事,我只能想它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办法呢?”

义夫又沉默不语了。悦子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这句话,说得太残忍了。

“好了……不……”

“还没有好。悦子。你不是想知道爸爸为什么要那么信任他吗?”

悦子看着地下,点了点头。

“他在‘新日本酒店’大火时,救了妈妈。火势蔓延得很快,在入住的客人死了一半的猛烈大火中,当时在最高层的妈妈之所以能够获救,都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

“他们是怎么逃生的。”

“跑到屋顶,最后,妈妈坐着云梯下来了。”

“那人呢?”

“一起逃到屋顶上的客人被云梯搭救后——当时那里已经满是喷上来的火焰和烟雾,消防云梯已经无法接近了,所以他只能跳下去了。”

不可思议。

“从八楼跳下,还能幸存,真是万幸。”

“当时地面已经铺好了,那个,气垫。可,落下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腿部粉碎性骨折。是右腿。腿部至今还残留着后遗症。”

悦子想起了,三枝拖着右腿走路的样子。

“那可真是一场惨烈的大火。有人即便是获救了,身上还残留着一生无法消除的严重烧伤的疤痕。还有一家人入住的,孩子获救了,可父母被烧死了……爸爸这么长时间在新闻界工作,可这场惨祸的确是让我精神上受不了。可具有讽刺性的是,那家酒店忌讳4这个数字,所以没有4楼也没有4号房间。这个像是给自己贴了道护身符似的东西,结果也没能防止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什么都没说。房间里恢复了宁静。由佳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过了一会儿,义夫突然说出一句:“什么都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什么?”

“妈妈。”

悦子屏住了呼吸。

“那天是两人第一次在酒店这种地方见面。可没发生什么。——这是妈妈说的。到了最后关头,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你相信?爸爸。”

“既然是妈妈说的,那就一定是这样。”

悦子忽然想象出,织江是不是说过(这是要背叛丈夫遭了报应,才会遇到大火的呀)

“从那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义夫点点头,“他也从报社辞职了。这种事,挡不住人家的嘴的。”

两人卷入的火灾现场,去了三枝的同事和上司。“我在公司,评价很高。和记者们相处得也确实不错。因此,当和我老婆偷情的事暴露时,他就如同坐如针毡了。”

“报应,理所当然的。”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说这话,倒像是得了洁癖的十三岁的女孩儿。”

悦子沉默不语。

“三枝,没有逃避,也没有推诿责任。单从这一点上,爸爸认为他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却和别人的老婆偷情?”

“恋爱,本就是那么回事嘛。悦子。”

那个时候,他也工作三年了……义夫轻声说出一句。

“作为记者,相比也碰了不少壁吧,——各种各样的。像这样的例子,我见过了不少,所以,很理解。所以才会感到有些——茫然。”

悦子想起了织江生前常说的(小悦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妈妈嫁给他真的是很幸福。)

这是悦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听到的称赞。

织江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仅靠照片相亲,她在二十岁就和义夫结婚了,之后马上生孩子——这样做,合适吗?每当这样的责问掠过妈妈的脑海,她都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唠叨着。

而且,那时在三十七岁时发生的事儿,她真的在内心悔过了吗?或是,对那个三枝旧情仍在,不过是像和尚念经一样说出了那些话?

(孩子他爸,悦子就拜托了。)

悦子不禁要哭出来,她掩饰着,咕咚咕咚地喝着啤酒。义夫既可怜又可恨。她觉得理解了织江的心情,可又不禁要责怪她。

“爸爸,为什么要相信那人,他现在是干什么的?”

“哎呀……这个爸爸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从报社辞职后,换了好多工作。其实,我也挺惦记的。”

“那人,跟踪过我。”

义夫转向悦子,说道:“你很生气?”

“现在——倒不是。可,他为什么要……”

“爸爸退休时,公司开了欢送会。当时,三枝的原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来了。那人在三枝辞职之后,也一直和他有来往。所以,通过他,三枝应该知道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才会跟踪我?”

义夫温柔地说道:“我想他是要去见你一面。只不过,不能跟你说话而已。”

“见我——”

义夫点点头,透过窗户仰脸看着蔚蓝的天空。

“昨天,他不是说过‘报仇’吗?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多半很危险。因此,他要在实行之前来看看你和我。”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人?”

义夫舒展了一下后背,然后躺在由佳里身旁。仰面看着天花板说道。

“新日本酒店发生火灾时,作为记者,他本可以明哲保身,把妈妈放在一边儿自己逃命。更是不用帮助其他的客人逃生。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而且还可以保全名誉。”

悦子的眼前,浮现了过去在电视里看到的火灾现场实况——无处逃生的人们,像被击中的飞鸟一样,不断地从酒店窗户跳落——

“可是,他没有退缩,自发地去帮助了那些人。这样的人,你认为不值得信任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放在身旁,摇头说道:“我不知道。都过了十八年了,人会变的。”

“那场火灾,已经做出了判决。受害人被支付了赔偿金。可是,三枝没有拿那份钱。他根本就没声明自己是受害人。”

“为什么?”

“他说,因为出庭受审的被告,根本就不是那场火灾的真正责任人。真正的责任者另有其人。不把那人以某种形式揪出来,处以正当的判决,自己决不罢休。”

“那人是谁?”

面对着悦子的疑问,义夫缓缓答道。

“火灾后一段时间,好些杂志里都出现了村下猛藏的名字。”

悦子皱紧眉头。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义夫冲着悦子点点头。

“是的。村下猛藏这个人,正是那泻户友爱病院的院长,‘幸山庄事件’的凶手的父亲。”

悦子转过头,望着友爱病院的方向。医院处于一个全镇都能看得见的位置上。碉堡一般的建筑上,笼罩着一丝不详的阴影。

(复仇)

三枝,究竟要在这儿干什么?

“他,是要渡过一条极端危险的桥吧。”

义夫像猜透了悦子的心思一般,这样答道。

“正因为如此,三枝才会去见你。嗯,其实是想透过你,找到你母亲昔日的身影。你母亲去世的消息,他也一定知道了。”

悦子垂下眼帘,回忆起织江的面容。母亲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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